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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戒嚴令 第三節

第四章 戒嚴令

第三節

「我也有機會。」
明明叫來孝史,葛城醫生卻遲遲不肯出門。就在他不知道在磨蹭些什麼的時候,嘉隆和鞠惠已經搶先一步出去了。嘉隆穿著駱駝色、看起來很昂貴的大衣,鞠惠身上圍著一條色彩亮眼的毛線披肩,並且搭著他的手臂。
「以可能性來說,是有的。」
「你是說,志願成為暗殺者的工人青年,偶然碰上蒲生大將自決的現場,然後偶然發現手槍,就順道拿走了?」
「有軍人嗎?」
「順便把憲兵隊也叫來是嗎?嗯?」醫生的口氣聽起來像在生氣。「要去通報蒲生大將大人被某人給暗殺了嗎?」
醫生加重了最一句的語氣,也讓孝史知道貴之假設「從現場拿走手槍的人」是誰了。
孝史又停下腳步了。這次他望向醫生的臉。
葛城醫生拍掉大衣上的雪,就像保險似地,緊緊抓住孝史的手臂,又開始往前走。
我來自未來。或許您不會相信,但是我是太平洋戰爭結束五十年後的這個國家的國民。我是回溯時光來到這裏的。那個叫平田的人,擁有時光旅行的能力——
昨天看到的車輪痕迹和腳印,已經被雪埋沒消失了。現在雪也完全停了,吐出凍結的氣息仰頭望,一片陰沉沉的天空。抬起頭來,低垂的雲朵底部彷彿就要觸碰到鼻頭。就算只有一點也好,如果能露出一點藍天就好了——孝史心想。
「其實,貴之好像從以前就有預感,覺得大將大人將會自決。所以,他對於找不到手槍這件事感到極為困惑。」
「不能叫計程車嗎?」鞠惠發牢騷。「人家討厭走遠路。」
「貴之說知道大將大人擁有手槍的,在那個府邸里只有他一個人。但是就連知道這件事的貴之,也不曉得大將大人把手槍放在什麼地方。換句話說,雖然不曉得是誰拿走了手槍,但對那個人而言,大將大人自決的現場掉了一把槍,等於是他可以得到武器的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那是大人用來自決的手槍,是別具意義的物品。」
「您說什麼?」
她們消失之後,醫生繼續說。
在玄關處,貴之叮嚀嘉隆:「請務必遵https://read.99csw.com守時間。」
醫生板著臉說:「岡田首相已經被殺了。」
「我們聚集在起居室談話的時候,貴之似乎也相當難受。但是,此時出現了珠子和你偷聽到嘉隆和鞠惠秘密談話的新情報。而且根據這個情報,嘉隆他們似乎很期待大將大人自決,並且正等待著它的發生。」
「欸,是這樣沒錯……。這就是問題所在。」
「胡說。」
這人在發什麼火啊?孝史納悶。該生氣的人是我才對吧。又不是小孩子了,說什麼雪地很難走,任性地叫別人一起來的可是葛城醫生你耶。不僅如此,出門又拖拖拉拉的,讓孝史自始自終煩躁極了。
葛城醫生拉著孝史的手臂,慢慢地走了起來。
知道槍聲是從大將的房間傳出的時候,貴之低喃了一聲「果然」。
「什麼意思?說那是殺人的可是貴之少爺啊!」
葛城醫生嚴肅地點頭。「沒錯。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拿走的。」
「要是那個人覺得就是要射殺某人,即使被捕也無所謂的話呢?」
葛城醫生朝他打招呼。「早安。請問是從市電大道那裡過來的嗎?」
儘管如此,醫生生氣的模樣和那渾身是雪的可憐姿態,兩者的落差教人好笑,雖然不情願,孝史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太感激了。可是為什麼呢?如果去除掉動機、或企圖殺掉誰的這個部分來說的話,我也應該很可疑。」孝史說著,笑了出來。「例如,我是從以前就企圖襲擊大將的恐怖分子,想要拿到手槍,準備之後用來暗殺首相。」
「我不是在笑醫生您唷。」
但是他說不出來。對於眼睛閃爍、體重壓在孝史身上的葛城醫生的質問,這種謊言是無法瞞騙過去的。而且說謊這件事本身,也讓孝史有種難以言喻的挫敗感。
「你仔細聽好。大將大人自決了。這次手槍消失,是發生在這場衝擊之後的事。自決時使用的手槍掉落在屍體旁邊。可以殺人的武器就在眼前。某人發現這件事之後,內心暗下決定;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將手槍從現場帶走了——這樣的話read.99csw•com,不是有可能嗎?」
「有機會能夠從大人自決的現場拿走手槍的,只有四個人。」醫生繼續說。「貴之、珠子、鞠惠和嘉隆。大家聚集在起居室之前,這些人都有到現場的機會。」
醫生稍微停頓了一下后回答:「沒錯。今早他告訴我了。貴之昨晚好像也幾乎沒睡,一直在想這件事。」
醫生沒有回答,別開視線又開始往前走。
「今早,我跟貴之商量帶你舅舅到醫院的事,貴之要我也一起跟去,然後就這樣回家。」
「都是因為醫生凈選難走的地方走啊。」孝史雙手扠腰,一動也不動地俯視著醫生。「您的走法太笨了啦。」
醫生露出焦躁的表情。
——昨晚我想了很久,覺得家父的死,應該還是自決沒錯。
「那還真是對不住啊。」
「這樣啊,多謝了。」
「那、殺下一個首相。」
前方又有人走過來了。這次是兩名女子。她們身穿和服,腳底踩著罩著像是塑膠套子的木屐。她們經過孝史和醫生身邊,很快地就進入右手邊一棟門面堂皇的木造建築物里。其中一名女子手中拿著報紙。
嘉隆嫌煩地點頭。「知道了啦。」
說出來吧。把這些說出來吧。不管醫生相不相信,現在能夠回應他的詰問、與他對等交鋒的,就只有這個了。
「有吧。那麼,是你嗎?」
孝史和醫生彼此相視,眨了眨眼。
「回家指的是,回您的自宅?」
孝史突然停下踏出去的腳步。醫生差點跟著跌倒。
孝史一火,停下腳步。正好就在這個時候,醫生的腳陷入了雪堆里。他慌亂地揮舞雙手想要取得平衡,卻還是白費力氣,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了。
「的確……」
「對。貴之說:醫生的家人一定也很擔心,家父的喪禮,也得等到陸軍的這場騷動結束之後才能夠舉行,沒有必要再繼續把醫生留在這裏。」
「因為,把手槍拿走要幹什麼?要射殺誰嗎?」
「起事部隊好像已經移動了。是戒嚴令的關係吧。聽說他們聚集在議事堂跟赤坂方面的飯店附近。」
「我也覺得不是你。」
「市電車恢復行駛九九藏書了嗎?」
孝史的嘴唇形成了發出未來的「未」字的嘴形。就在瞬間,葛城醫生停下腳步,抬頭看孝史說了。
平田告訴他的假造經歷浮現腦海。大正七年,出生在深川區的扇橋。是平田妹妹的兒子,職業是工人,因為被工頭虐待而逃離了工地——
醫生嘟起嘴巴。「不,不對。正確來說,說那是殺人的人是你。貴之只是發現手槍不見,一時慌了手腳。」
「您說什麼?」
孝史明白葛城醫生是認真的。醫生仍維持原步調向前,不看孝史而凈盯著腳邊走,但是他抓著孝史手臂的力道加重了,甚至讓孝史感覺疼痛。只是甩手,葛城醫生是不會放開他的。
「您是說,要用那把槍射殺誰嗎?」
「謝謝你的評論。」醫生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一邊瞪視孝史。「拉我的手。」
「然後,當他想到大將大人可能有他殺之嫌時,瞬間浮現在他腦海里的,是嘉隆的臉。因為大將大人與嘉隆兩人之間,有著長年的糾葛。雖然他不是恐怖分子,但老實說,除了嘉隆之外,可以說沒有其他可疑的人物了。但是如此一來,從貴之的立場來看,等於是叔叔殺害了父親。這不是可以隨便說出口的懷疑。」
「的確,發現大將大人的遺骸身邊沒有手槍的時候,貴之說他一時之間也以為是他殺。後來聚集在起居室的時候,他仍這麼想。貴之向我坦白,他根本上懷疑是嘉隆乾的。」
確定剛才的路人已經遠離到聽不見對話聲的距離后,孝史說了:「聽到了嗎?佔據警視廳的部隊已經撤退了。」
「這不是一樣的嗎?而且窗子鎖著,說犯人還在屋子裡的,明明就是貴之。」
「有的。人很多唷。我是從池袋來的,大客滿,根本坐不上去呢。」
葛城醫生朝赤坂見附的方向走去。等於是逆著昨天來的路前進。孝史跟在後面。醫生沒有穿昨天的皮鞋,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橡皮長統靴,應該是從府邸里借來的吧。儘管如此,他走起路來還是很危險。
「你是不是輝樹?」
「我、我——」
路上有些地方結冰、有些地方一踏就崩塌,葛城醫生一邊與九-九-藏-書雪道搏鬥,一邊說。
醫生瞪著積雪的道路,放低聲音。
「對,沒錯,和你。遺憾的是,我找不到其他看起來可靠的人。」
醫生滿臉不愉快的表情。
「也不是我。」
「這路實在糟透了。」
「其實,這也是我想和你當面確認的事之一。你到底是什麼人?」
「應該去報案吧?蒲生家的事件。」
孝史插口:「警視廳那裡怎麼樣了?」
「不是我。」孝史說。他故意以輕浮的語氣說,醫生卻一本正經地回答。
對方停下腳步,一邊稍微喘氣,一邊回應。「欸,是啊。」
「所以,貴之開始重新思考。是嘉隆和鞠惠下手的可能性變小了——那,誰最可疑?」
「我特地把你帶出來,是想要在沒有他人耳目的地方,和你好好談談。」
「雖然沒念過書,頭腦倒是不錯,偏偏感覺又超遲鈍。真是傷腦筋。」
「貴之認為是珠子拿走手槍的對嗎?」
醫生冷淡地背對著他說:「那又怎麼樣?」
從頭到腳沾滿了雪,連胡尖都變白了,醫生抱怨道。「喂,不要杵在那裡,過來幫忙啊。」
「你完全不明白我為什麼把你帶出來嗎?」
「你沒有念過書。」
他們一邊嘟噥著一邊出門,約過十分鐘,孝史和葛城醫生也總算出門了。孝史的打扮和昨天相同,踩著昨晚沉積的新雪,和葛城醫生一同離開了蒲生邸。走出前庭,來到馬路之後,孝史回頭看。玄關沒有人目送他們,窗子也關得緊緊的。
孝史語塞了。
「嗯,當時醫生不在現場嘛。」
「什麼人?就像您剛才說的,是個工人啊。」
令人吃驚的是,離開府邸后不久,就在同一條路上與前往反方向的三宅坂的人錯身而過。那是一個穿著厚重大衣,戴著帽子的男性。手裡抱著一個大包袱,腳步很吃力。
孝史邊走邊聳肩。「這件事他昨晚也說過了。我覺得那簡直就是可笑到家的說法。」
「是啊,以可能性來說的話。但光說可能性,那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了。」
「什麼工人?做什麼的?出生地在哪裡?那個叫平田的,真的是你舅舅嗎?你怎麼說?我想知道這些事。」
九-九-藏-書孝史從貴之當時慌亂的模樣,以為他是在懷疑珠子,原來不是啊!
「為什麼可笑?」
醫生輕輕舉手致謝,又邁開了腳步。孝史也點頭致意,與陌生的情報提供者擦身而過。他懷裡的包袱裝的似乎是日用品。或許他是去探望和蒲生家一樣,昨天一整天被封鎖在內部的某處人家的朋友或親戚。
「不是。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開槍。」
「和我?」
「你笑什麼?」
「我——」
「不是因為醫生很容易摔跤的關係嗎?」
「沒錯。貴之說他也想了很多,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也就是,大將大人是自決的。然後,有人從現場把手槍拿走了。」
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想出門。他由衷希望留在府邸里。與平田的談話,還有最後那句帶著緊張語氣的「小心」還言猶在耳。孝史認為,現在自己當前的任務就是,將注意力集中在府邸里發生的事。
孝史笑了。「在那幢府邸里嗎?那馬上就會被逮捕的。待在那裡的人數有限啊。」
「聽說起事部隊已經從那裡撤離了。現在啊,櫻田門那一帶擠滿了看熱鬧的民眾。我也是剛才在電車站聽到的,聽說今天早上,身上綁著白布條的軍隊排成一列,踩著步伐撤退離開,景象非常壯觀呢。」
要推敲,昨晚和今天都已經反覆推敲到幾乎可以成堆送去賣啦。葛城醫生要是知道孝史所想的事、所想的內容,一定會引發比平田更嚴重的腦貧血吧。欸,是啊,醫生,我來自你們時代以後的世界,大學考試落榜,是個加入重考行列的高中生,所以真的沒有念書。
「唉,沒受過教育的人就是這樣,真傷腦筋。連推敲都不會。」
用父親拿來自決的手槍,射殺生前與父親敵對,動輒讓父親苦惱的舅舅與他的情婦——這像珠子很有可能做的事,卻也最不像是她會做的事,孝史心想。
「我回答貴之說:豈有此理。大將大人的死亡仍有諸多疑點,我不能就這麼撇下回去。結果,貴之說了。」
孝史粗魯地拉他的手,醫生這次差點往前撲倒。不過,他還是抓住孝史,勉強站了起來,「哼」地用鼻子吹掉沾在鬍鬚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