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戒嚴令 第五節

第四章 戒嚴令

第五節

「那些士兵?你說引起騷動的部隊士兵嗎?」
「好像都眾集到那裡了。應該是在跟上頭的大人物交涉吧。再怎麼說,他們都很不得了呢。」
老闆朝孝史手中的早報揚一揚圓圓的下巴。
就在一旁,兩個年紀與葛城醫生相仿的男性正熱烈地交談著。其中一方不停地說,另一方則點頭應和。說話的一方,頭上戴著灰色的軟呢帽,同伴則戴著褐色的帽子,豎起褐色的大衣衣領,圍巾一直圍到下巴處。
「今早的早報,可以讓我看看嗎?」
正面並排著兩個玻璃櫃。裏面是空的。只有寫著商品名的小牌子,重疊倒放在角落。門口是老舊的木板門,但是裡頭的裝潢漂亮雅緻得多,牆壁上貼著花朵模樣的壁紙。玻璃櫃後面,鎮坐著一個難以形容,像是一隻蜷縮起來的蟾蜍般的暗綠色機械。孝史愣了一下,定睛一看,上頭排列著數字按鈕。好像是叫做金錢登錄機的東西。
「你有聽廣播嗎?」
這次的「不得了」不是「事態嚴重」的不得了,好像是「了不起」的意思。孝史想,這個老闆好像是站在青年將校這一邊的。
「嗯。噯,不管怎樣,陸軍的大人物們應該也接受了起事將校們的說法,認為他們說的有道理吧?這樣一來,或許會有些轉機吧。」
「我要打到幾個地方,可以嗎?當然,費用我會支付的。」
來到三宅坂,面向護城河的三叉路人行道上,聚集著許多人。路邊擺了一個賣報紙的檯子,那裡也有人圍攏著。有人向左邊彎,往半藏門方向走去,也有人往右轉,朝櫻田門的警視廳去。也有人站在護城河邊熱烈地談論著。政府高層剛被暗殺,一國首都的市民這樣的表現是正常的嗎?對於只看過政治家被逮捕,不曉得暗殺這檔事的孝史而言,眼前的氣氛實在是過於欠缺悲壯感;然而另一方面,他卻也覺得,或許就只是這種程度的反應吧。
「昨晚的士兵說只要加入警備部隊,就可以從連隊那裡支給到糧食什麼的,不過又好像遲遲不下來。不過在這附近也有幫士兵做飯、或者是讓他們住宿的人家。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
不曉得是否打算答覆,灰色軟呢帽挪動腳步,半個身子轉向孝史。他也穿著和孝史很像的綁帶長筒靴。
允許一般市民看熱鬧的戒嚴令嗎?
「打擾了,請問有人在嗎?」
孝史望向大馬路前方。昨天過來盤問的士兵,他們的步哨線已經不見了。卷著刺鐵絲的路障、用來生火的汽油桶也消失了。孝史想起剛才錯身而過的人說,軍隊已經移動到議事堂去了。
「是啊。不過,上面吩咐我們不可到外頭走動。」
孝史吃了一驚。
朝大樓之間的細小巷道望去,看到某餐廳的窗戶貼著像西班牙佛朗明哥舞|女般的海報,還有貼著「募集女店員」的事務所。寫著「代書田中」的大招牌上頂著雪堆,底下一個老人正氣喘呼呼地鏟雪。這是幹什麼的店?
軟呢帽男人們說的是錯的,說會發生內戰的男人的預測也不對。孝史是知道的,只是,不管對哪一方說「你說錯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吧。不只是他們。就算去找聚集在議事堂的青年將校們,告訴他們「昭和天皇的意見和你們不同,等在你們的未來的,只有軍法審判,還是趕快解放士兵,投降吧」,他們也一樣不會相信吧。
道路的積雪上,還殘留著士兵的腳印和卡車的輪胎痕迹。麵包店老闆說的果然沒錯。孝史有點想看看早上他們移動的情景,一定很壯觀吧。
原來如此——孝史想。襲擊重臣是昨天凌晨的事件。但收音機卻到中午為止,都還在播放浪曲——
全是漢字的文章,讓孝史吃了一驚。舊體字的「號外」兩個字看起來森嚴無比。
「對不起啊,今天還沒有開始賣麵包。」
孝史覺得有點羡慕。我,又是如何呢?回到現代,補習一年,然後再參加考試,上大學,隨便玩個四年,之後就職。做什麼工作呢?選什麼職業呢?只需要按個鈕就足夠的時代里,不靠「人」就辦不到的事極為有限。要找到需要孝史這個「人」才能做的工作、甚至進一步找到只屬於孝史的人生,都困難重重。
頭上像電線還是線路般的東西,如棋盤般交叉密布,有點礙眼。大樓之間有零星的小店。金屬制的香煙店招牌、理髮店前白、藍、紅相間的渦狀旋轉招牌,令人十分懷念。嘿,原來這個從以前就是這樣啊。旁邊還豎立著一面招牌,寫著「描繪出柔順長發的妙技」,讓孝史笑了出來。
「啊,我在外面撿到的。」
褐色大衣插嘴:「首相應該會是真崎大將吧。」九-九-藏-書
但是,歷史上的事實又如何?孝史意識並回想起在旅館看到的深夜節目的旁白內容。當時他就快要進入夢鄉,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他隱約好像聽到昭和天皇非但沒有認可青年將校們的行動,反而認為「應斷然討伐」。最後,起事部隊的青年將校們在二十九日遭到逮捕,送上軍法會議審判了。
孝史走近架子上的收音機。說是收音機,卻比他在高崎家中房間的迷你音響組合的音箱還要大。上面有三個旋鈕,左邊的是開關。
店裡面垂著一片薄薄的帘子,另一頭點著燈光。葛城醫生第二次出聲后,從燈光的那一側便傳來「是」與「素」之間的應答。不一會兒,傳來走下樓梯的腳步聲,一個微胖的男人掀開帘子探出頭來。他穿著灰色的長褲,還有一件棉襖坎肩般的衣服。
今早嘉隆在聽收音機的時候,也報導了和這個標題同樣的事。
孝史一臉「原來如此」地點著頭,一邊在內心思考著。所謂「大御心」,指的應該是現在這個國家最偉大的人——不,是有如「神明」存在的天皇的想法吧。所謂「大詔渙發」,意思應該是天皇發布的命令吧。換句話說,天皇一定會認可並接受青年將校們的這場行動,併發布命令,組成他們所期望的政治體制。這個灰色軟呢帽的男人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可以讓我看看嗎?」老闆的眼神發亮且充滿興緻。「那一定是號外吧。我們家只有今天早上的早報而已。」
「嗯。可是,從早上開始就沒報什麼大事。幾乎都跟報紙一樣,只是在重複一樣的話而已。」
這個詞彙孝史只在電影裡頭看過。記得發布戒嚴令,意指該都市將暫時成為軍政地帶——變成由軍人來維持治安的都市。可是,儘管如此,現在市街的氣氛感覺上意外地明朗,甚至可以說是樂觀。
孝史知道的那條連接三宅坂三叉路口和赤坂見附之間的道路,與現在走的這條路,只有時代的差距,其實是同一條道路。雖然這條路行道樹優美,有許多車子通過,但徒步行走的人很少,讓人感覺東京不只是大都會,而是「首都」;也讓人有種無言的壓迫感。同一條道路在六十年前原來是這樣子的啊。沿路有許多出色的紅磚大樓,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電線杆。因為它不是混凝土,而是木頭做的。上面沒有變壓器,看起來十分通風,感覺有點像晒衣桿。
「變成一場大騷動了呢。」孝史向他們搭訕道。男女面面相覷,男人仰望皇居,女人覺得冷似地縮起脖子:「聽說陸戰隊登陸芝浦了。」女人說。「因為被殺害的大臣,有許多是海軍出身的。」
被稱為勝子的老婆,比老公更加聲勢壯大地咚咚咚地走下樓來。她也是個微胖的女人,聽完原委,便立刻咚咚咚地為醫生帶路。
「那附近。」
孝史望著這一幕,想起深夜節目的旁白最後一節。以二二六事件為契機,擁有強大武力的軍部對國政的發言力愈見增長,不久后,日本便進入了軍部獨斷獨行,最後甚至引發的戰爭的時代。
他轉過圓滾滾的身子,把臉伸進帘子另一頭,「喂,勝子、勝子!」。「我叫老婆帶你們去。」
葛城醫生走進麵包店。孝史也跨過門檻,走進約一坪左右的店內。
「那附近吧。」
孝史想,沒錯,自己現在正站在時代的轉捩點。就像市電車更換導電弓架一樣,昭和的歷史也已決定了它前進的方向,現在正在扳動轉轍器。無論氣氛多麼開朗、民眾多麼支持青年將校、或者將希望寄托在這場政變上,歷史也照樣什麼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老闆說,向孝史招手。接著,他注意到孝史手中的報紙。
「那個是報紙吧?」
「是啊。請問,我可以去看一下外面的情況嗎?」
沒錯,孝史能夠做的,頂多是蠻不在乎地去到議事堂,在殺氣騰騰的起事部隊面前演說,最後遭到射殺,在昭和史的二二六事件里,添上一行「此外,事件當中,平民中僅出現了一名死者」的文字而已。時光旅行這種東西,還真是頂有意思的。
歷史的潮流無法改變——能夠做到的,只有細部的修正。
灰色軟呢帽閃爍著眼睛。「而且聽說秩父宮也會上來東京呢。只知追求私利私慾的重臣們都被斬除了,只要能夠將腐敗的陸軍上層一掃而空,我們的國家也會改變了。」https://read.99csw.com
老闆從廚房角落的架子上拿來報紙。接著孝史也注意到同一個架子上,擺著一個老舊的箱型收音機。
市電車來了。快活而忙碌地響著鈴聲。來到三叉路之後,電車停在三宅坂的電車站,等待乘客上下車。此時車掌從窗戶探出身子,挪動電車頭上像是導電弓架的東西,把它換架到往櫻田門方向延伸的電線上。真是悠閑的軌道修正。
「可是,有大臣被殺了吧?」
「不得了呢,真的。」
孝史穿過半開的門,走到外頭。行人似乎變得更多,因此人行道也變得好走多了。稍微想了一下后,孝史往三宅坂的方向走去。
突然,家裡的事還有家人的事浮上心頭。大家怎麼了呢?從平河町第一飯店發生火災后,今天是第三大了。媽媽或許上東京來了。她一定看著火災現場的搜救行動,承受著孝史生死不明的不安吧。愛哭鬼的妹妹是不是哭哭啼啼的,被爸爸臭罵呢?
「岡田首相、齋藤內府、渡邊教育總監遭到射殺……」老闆讀出聲來,用手指搔了搔黑痣。
進去后的右手邊,是葛城醫生走上去的樓梯。流理台旁邊放著一台用玻璃筒包覆著圓形火口的石油暖爐,正燒得火紅。一靠過去,感覺臉頰彷彿被熱氣給烤鬆了一般。
孝史急忙說:「我是府邸的下人。」
今早二時三十分過後帝都發布戒嚴令
孝史心想,如果自己不曉得之後的戰爭、思想統治、空襲、糧食不足、佔領等這些歷史,或許會更吸引他想生活在這個時代。其實挺好的。只要不去想接下來的事,真的還挺好的。這是個重視人力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充滿溫情。像那個麵包店老闆不也相當親切嗎?活在這個時代的感覺絕對不差,不是嗎?
「那家店開著呢。門開著一半。喏,那個紅色招牌的麵包店。」
播報員在戒嚴令的新聞后,開始播報一般交通解除的消息。市電車還有公共汽車已經恢復通車,但是由於積雪,造成班次紊亂——此時,麵包店老闆從樓上下來了。
灰色軟呢帽對孝史曖昧的問法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露出充滿朝氣的笑容。
姑且不談平田,他的阿姨又如何呢?據說她來到蒲生邸之前,在醫院擔任看護。珠子說她的年紀大約五十五、六歲,如果是平田的阿姨,這個推測應該妥當。如此一來,黑井正好就是出生在現在,也就昭和十一、二年左右。那樣的她特意捨棄平成之世,回到剛出生的時代生活的理由是什麼?因為容易生活,容易找到工作?是這樣嗎?
「樓梯很陡,不好意思啊。」
「電話現在忙線,可能很難接通唷。」麵包店老闆仰望著樓梯說。
「謝謝。」
「陸軍的大人物們會這麼容易就屈服,接受他們的要求嗎?」
醫生抵達半開的麵包店門口時,孝史發現腳邊掉著報紙。抬頭一看,麵包店隔壁是西餐廳。上面掛著「法蘭西亭」的招牌,read.99csw.com門口緊閉,玻璃的另一邊垂著條紋型的窗帘。入口的階梯處,有積雪被踏平的痕迹。孝史撿起報紙,才發現已經完全濕掉,而且冰冷。
「麵包店通常愛趕時髦,或許會有電話也說不定。」
「現在的情勢如何?我聽說昨天據守在這裏的士兵,聚集到議事堂的庭院去了。」
「取取暖吧。」老闆說,拿出長腳椅要孝史坐下。
男人垂下圓臉上的一雙眉毛,看起來一臉親切。胖嘟嘟的右臉頰醒目處有一顆黑痣。
「啊,真的,是號外呢。」
「謝謝。」
「聽說現在是在議事堂那裡。」
「請問……」兩名男子不約而同地迅速轉向孝史。他們的表情充滿幹勁。
「更南邊的地方。比蒲生家更往南的方向。」
孝史繞到玻璃櫃的旁邊,走進帘子的另一頭。那裡同樣只有約一坪大的廚房。有巨大的瓦斯爐、爐灶以及流理台。擦拭乾凈的流理台上,立著一根用舊而變白的棒子。道具都清洗得很乾凈,並且收拾得一塵不染地。
「我看看。」
麵包店老闆用雙手接過名片,仔細地端詳。然後他望向孝史。
「他們也歸入戒嚴司令部底下了?」
「雖然說發布了戒嚴令,好像也沒那麼恐怖。人潮很多,很熱鬧。市電車也大客滿。」老闆邊笑邊搔了搔黑痣。「那些全都是看熱鬧的。」
水煮開了。老闆泡起茶來。
老舊的招牌上,已經模糊不清的油漆寫著「宮本麵包」幾個字。一如往例,從右到左的橫書讓孝史感覺很奇妙。
「當然了。青年將校們的起事,撼動了閉塞的陸軍上層。臨時內閣很快就會成立,他們期望的政權即將誕生。」
「那樣會花上不少時間哪。」
「什麼事?」灰色軟呢帽說。
「哦,沒錯。」灰色軟呢帽強而有力地點頭。「昨晚開始就一直下大雪。考慮到士兵的疲勞,應該是暫時休息,重整態勢,然後繼續與上層交涉吧。」
孝史發覺到,是珠子沒有發現。不只是珠子,蒲生家的人們可能都沒有具體地意識到黑井擁有的那種莫名陰森的氣氛。原因之一是她所處的四周環境是昏暗的。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時代光源遠比平成時代要少得多了。
就在孝史尋思當中,灰色軟呢帽和朋友又開始熱中於兩個人的對話了。孝史離開他們,越過馬路到護城河那裡。在那裡,他發現一對和灰色軟呢帽等人相對照,面露不安的男女。
歷史上的二二六事件從發生到結束,大約進行了多少天、有著什麼樣的經過,孝史幾乎完全不知道。雖然不覺得是一兩天就會平息下來的事,但是看著人潮洶湧、市電車熱鬧開動的景象,令他覺得好像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是個醫生,敝姓葛城。是這樣的,不遠處的蒲生前陸軍大將大人的家裡出了病人,必須趕快打電話才行,但是大人公館的電話卻不通了。」
這個時候的警備司令部的司令官是香椎浩平中將。然後昨晚凌晨兩點半,更進一步發布了「戒嚴令」。因此,香椎中將這次成了戒嚴司令官。
「那麼,進行得順利嗎?」
葛城醫生走上樓去,孝史和麵包店老闆留在店裡。隨從真是個閑得無聊的差事。
「電話果然忙線中呢。」他對孝史說。「聽說你們打算跟軍方借卡車?」
然後,孝史突然想起平田為何要來這個時代的疑問。平田說,如果他康復的話,一定會回答孝史。他也曾說過:「你的話或許會了解」——在他問過孝史「你看過這個時代了嗎」之後。
珠子曾經目睹平田的阿姨——黑井自虛無黑暗中突然現身,感到詭異極了。但是,她卻沒有提到孝史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的大廳,初次見到平田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吸走光線般的陰暗。那是擁有時光旅行能力的人獨特的「光芒」,所以黑井也應該和平田一樣才對。
早報第一版的標題是橫書,一樣寫著「青年將校等襲擊重臣」。然後孝史的眼睛被下段的報導吸引了。
「應該是吧。」老闆面對孝史驚訝的臉點點頭。「昨晚啊,來了兩三個士兵,把我們店裡所有的麵包都買走了。是那個時候他們說的。他們說『我們也加入了警備部隊』。也就是說,他們也應該就這樣編入今早成立的戒嚴司令部底下了吧?」
「電話果然還是接不上嗎?」他瞄了一眼樓上,然後把茶杯放到托盤上,站了起來。他一面走上樓梯,一面對孝史說:「你可以打開收音機聽聽。調頻已經轉好了。」
反應還差得真多。這兩個人不像軟呢帽男人們那麼饒舌,很快地就穿過馬路了。孝史茫然地眺望著護城河,水呈現凍結般的顏色。
「你昨天在哪裡?」
「海軍那些人一定正大發雷霆吧。」男人說。「聯合艦隊一定也正往這邊過來吧。弄個不好,會演變成內戰呢。」
「可是,昨https://read•99csw.com天和今天這一帶的狀況完全不同。現在的氣氛感覺很像騷動很快就會平息下來哩。」
「那是運氣好。就算跟接線生說了號碼,也得等上好久。」
「道路解除封鎖是在今天早上的六點或六點半左右吧。在那之前啊,」老闆轉動著眼珠子。「原本在警視廳跟三宅坂那裡的部隊全都撤離了,景象非常壯觀唷!一大群士兵踩著雪地,舉著『尊皇義軍』的旗子,全都扛著帶刺刀的槍,裏面應該上了實彈吧,嚇死人了。」
「哦,請便。好像還有得耗呢。」
「嗯。想說如果亮出蒲生大將的名號,或許會有辦法。不過,既然交通已經可以通行,就沒有那個必要了吧。」
然後老闆將水壺裝滿水,放到火爐上。他開始從流理台底下的柜子取出茶壺和圓形的茶杯等物。孝史再次望向早報。他讀著報導,雖然不甚明了,但還是努力去整理和理解。
「不過道路都積雪了,可能還有需要吧。」
結果灰色軟呢帽激動起來:「當然會了。怎麼可能不聽從呢?青年將校們的行動與真意,正反映了大御心啊!一定會演變成大詔渙發的。」
「喔喔。」麵包店老闆點頭。「那樣的話,請用。有電話的。不過在樓上。」
走著走著,孝史開始覺得,並非所有的一切,都與自己生活的「現代」截然不同。即使衣服不同、鞋子不同、大樓的高度不同、文章的橫書方向不同、漢字很難,但是人並非完全不同。
灰色軟呢帽的人口中,頻頻出現「大御心」這個詞。孝史一知半解地聽了他們的對話一會兒,找了個時機委婉地插嘴。
孝史道謝,坐上椅子,攤開報紙。
老闆回答得很模糊。「赤色分子吧。紅軍。」
「很冷吧,過來暖爐邊取取暖吧。」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請問現在是什麼狀況呢?」
「可以啊。對喔,大將大人的府邸附近,報社也沒有去送報吧。我們家的也來得很慢。對了,我聽說朝日新聞社被襲擊,鉛字箱被整個翻倒了呢。」
葛城醫生用有些拘謹的口氣說完,便從外套內袋的紙夾里取出名片。
人的部分唯一不同的是,這裡有許多沒辦法只按下開關就做好的事,全都要依靠人力去完成。大概就只有這點不同吧?想想千惠和阿蕗在蒲生邸內工作的情形,不也是這樣嗎?沒有吸塵器、沒有洗衣機,就算要去買東西,也沒有家用汽車,所以才需要女傭。
從剛才和麵包店老闆談話中,孝史就感覺到,市民當中也有支援青年將校的聲音,不過孝史覺得這兩個人興奮交談的態度有些過於樂觀。或許這是因為孝史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看過深夜電視節目,知道二二六事件的收場——雖然只看到收場而已。
「那上面也有報導昨天傍晚發布的消息唷。」
然而,麵包店老闆卻說出了莫名其妙的話:「聽說那些士兵也歸入了那個什麼司令部的底下。所以交通封鎖才會解除的。」
廣播不帶一絲情感地播報著,昨晚東京市發布了戒嚴令。戒嚴區域為東京市內的臨戰區域:永田町台一帶、赤坂、虎之門、櫻田門周邊等。聽到戒嚴司令部設置在九段軍人會館時,孝史心裏想,九段軍人會館——指的是九段會館嗎?那不是去年堂姐舉行婚禮的地方嗎?受邀參加婚禮的爸爸太平,回到家后,不是說什麼九段會館還保存著機關槍的槍座之類的嗎?
據說用地球資源衛星觀測地球,可以發現日本的東京地區,是徹夜發出光輝的。可是,那是「現代」的情況,這個時代還沒有多到泛濫的人工亮光。事實上,蒲生邸內部也是如此。從黃昏到黎明,很少有被燈泡或電燈的光所照亮的空間。因此對黑井來說,她只要小心避開白天的陽光就行了,而實際上她也是這麼做的。所以珠子才會說「黑井就算在白天,也幾乎不會外出」。
難道說,平田也只是想追求祥和的生活而造訪這個時代的嗎——?
司令官為香椎浩平中將
「七點左右嗎?啊啊,那個我也有聽到。可是太難了,聽不太懂。」
「大將大人的住處是在和這裏隔了兩條街的南邊吧?那一帶很平靜,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吧。」
——戒嚴令啊。
「昨天的話,白天還在廣播一般的節目唷。我昨天還在聽浪曲呢。所以,看到那些士兵在動作——」老闆大約指向三宅坂的方向,「一開始還以為是大規模的演習呢。」九九藏書
「沒關係,請用請用。電話線這種東西,怎麼用了也不會少的。」
孝史站在警視廳側的人行道,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四處張望了一會兒。被雪覆蓋的皇居森林寂靜而美麗。人們吐出來的氣息化成白霧,眼前的情景有如水墨畫一般。
「對。」
「廣播的內容是從昨天黃昏開始變得不一樣的。」老闆說。
——老爸。
報導上面刊登著身穿軍服的香椎中將戴著眼鏡、一臉耿直的照片。軍人的臉看起來都一樣,是因為制服的關係嗎?算了,這不是重點。這個人是頭頭,負責鎮壓暗殺重臣、目前佔據東京市中心的起事部隊的青年將校。孝史「嗯、嗯」地點頭。
行人也很多。男人穿著大衣和軟呢帽。市電車發出噪音行駛著。雪的深度一直堆到接近鐵軌的地方,彷彿沒有軌道也能夠行駛。果然,車上擠得水泄不通,大客滿。電車來到平河町的電車站,停車,發出「叮鈴、叮鈴」的鈴聲。從車子里被吐出來衣著厚重的乘客,朝三宅坂或赤坂見附的方向走去。
「那些事,當時也不是馬上就知道啊。」
「赤色分子在哪裡?」
漫不經心地邊走邊想,雪塊從天而降,打到了臉頰。是從電線杆還是電線上掉下來的吧。孝史愣愣地眨著眼,走在稍前的年輕女子,手掩上嘴邊笑了出來。
這應該是個工作機會很多的時代吧——孝史想。當然,因為沒辦法挑剔工作,可能會很辛苦,即使如此,比起孝史身處的「現代」,工作的意義應該是更加更加單純而明了吧。在這個買包香煙,也必須透過人手來買賣的時代,販賣一包香煙,收取零錢這些小事,也存在著它相對的意義。
一轉開,立刻傳來播報員的聲音。那個語調讓人一聽就知道「哦,是NHK」。聲音平穩清晰、而且制式化。似乎只有這個部分,即使時代變遷也不會隨之改變。
「那昨天呢?」
「那樣的話,兩邊聯手到底在『警備』什麼?」
老闆也來到暖爐邊,湊近報紙。是二月二十六日的東京日日新聞的號外。
「抱歉的是我們。我們不是客人。如果府上有電話的話,想要拜借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寒意滲入全身。
孝史陷入啞然。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事?香椎中將率領的戒嚴司令部,和青年將校們率領的起事部隊,應該是彼此對立,目的也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而那樣的他們竟然混在一起?
孝史終於發現到,原來這個時代還沒有報導的自由。政府——不,這個情況恐怕是軍部,能夠過濾公開給一般大眾的資訊。
上面寫著「以擁護國體為目的青年將校等襲擊重臣」。
葛城醫生一面回答,一面東張西望。他突然舉起手,指向道路的反方向。
「議事堂是在哪個方向?」
清洗卡車,維修引擎的時候,父親太平總是會打開收音機。一定是聽NHK。孝史有時候也會被叫去幫忙,如果他想聽更熱鬧的民營廣播台節目而擅自轉換頻道的話,絕對會被罵個臭頭。所以對孝史來說,NHK的廣播聲,等於是家庭的聲音。
「蒲生大將的府邸里。」
和昨天截然不同。道路兩側的店鋪,以時間來看,感覺也像是才剛開始營業,各處的窗戶和門口都有人探頭出來窺看外面的情況。穿著厚重棉襖的中年男性、和服上穿著白色圍裙的女性,應該是住在這一帶,或是在這裏做生意的人吧。每張臉都沒有什麼緊張感,反倒有種開朗的感覺。
「就形式來說,或許是這樣,可是……」
市電大道呈現熱鬧的景象。
葛城醫生一說完,便踩著驚險的步伐走了出去。穿越馬路時,有兩度又差點摔倒,每次負責撐住他的孝史,手也有些痛了起來。
「是嗎?昨天還不會啊。」
如同麵包店老闆所說,第一版的下方,有個部分寫著「本日午後三點第一師管受令進入戰時警備戰時警備之目的為藉由兵力——」,是昨晚在收音機里聽到的一節。換句話說,昨天下午三點,發布了一個叫戰時警備令的命令,而第一師管這個單位,被命令擔任帝都的警備——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灰色軟呢帽一臉愉快,「應該是吧。不過,好像也有人提案請柳川次官從台灣回來。」
都是廣播害的。雖然音質和用詞還有播放的內容都不一樣,但NHK的收音機廣播所營造的氣氛,過去與現在幾乎沒變。害他想起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