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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通告士兵 第一節

第五章 通告士兵

第一節

——黑井。
貴之遲遲不到孝史的床邊。而孝史一直躺在床上。
只是這樣簡單的計劃,卻進行得不順利。嘉隆和鞠惠消失了,但是最重要的那封元兇的信件卻還留在這個時代。在某個地方、隱密地。
「直接用的話,會有鐵鏽味。所以都使用舀到水瓶里,放置了數小時之後的水。」
貴之微微睜大了眼睛。「和醫生談?為什麼我非得跟醫生談這件事不可?」
「一封很短的信。那是父親生病後大約過了半年寫的,但是當時父親的手已經不太靈活了。親筆寫信的話,頂多隻能勉強寫滿一張信紙。」
孝史抬起頭,又開始緊張了起來。
孝史儘可能維持著清晰的語調說。已經無法回頭了。
貴之閉上眼睛,背了出來。
「戒嚴司令部終於要開始進行鎮壓了。大概今晚就會行動。」
孝史默默地聽著斷斷續續傳來的軍歌,一面想著貴之對於這場起事的結果,究竟知道多少。
「一個女人要收拾掉兩個人是件難事。珠子說,她打從一開始就想設法拿到父親的手槍,用它來下手。她覺得只要有手槍,一切就好辦了。但沒想到她把手槍藏起來的事卻引發了騷動,招來了我們處處警戒。於是她使用了安眠藥。據說那是從葛城醫生的提包里偷來的。」
貴之聳了聳肩后,朝孝史探出身體:「不用隱瞞,老實招了吧。你是輝樹吧?」
他移動在枕頭上的頭部,看見旁邊放著另一張床。哦,這是嘉隆跟鞠惠使用的寢室。也看得到扶手椅和桌上的收音機。
就在這個時候,貴之再一次把視線移回孝史,問道:「你是輝樹吧?」
「之後她一直都非常冷靜。當然,手槍我拿走了。」
貴之的手緩緩地握拳。好像那裡有什麼可以攀抓的東西,想緊緊地抓住它。
孝史回想起睡死的貴之和嘉隆、鞠惠。
貴之說,走近孝史,並肩站在窗邊。
貴之微微聳肩。然後,他以前所未見的銳利眼神看著孝史。
與六點的鐘聲同時出現的黑井。抓住陷坐在椅子里的嘉隆,和前傾垂下手來的鞠惠,在瞬間消失。雖然她個大壯碩,且做為一個女人毫無魅力,但她卻是孝史所知道除了平田之外的另一個時光旅行者;擁有驚奇能力的人物。
醒來時,孝史身處的地方並不是半地下的房間。
貴之望著窗外說。
「嘉隆是用什麼來威脅大將,鞠惠知道詳情嗎?」
「所以,他才把鞠惠送進來嗎?」
「謝謝你阻止她。」貴之說。
「我不是輝樹。」
——請轉告少爺。說黑井照著約定前來,把一切都處理妥當了。
「眼睛在動。」另一道說話聲。是貴之的聲音。「命是保住了吧。」
阿蕗幫他打開窗帘,外頭的光線照射到裏面來,雖然雪已經停了,今天依然是個陰天,光從積雪的反射出的光線,難以估計時間的經過。
然而,在這時間彷彿停止的當中,暴風雪的間隔也開始逐漸拉長。漫長的寂靜來臨。然後就在某一刻,視野忽地豁然開朗了。感覺好刺眼。
也難怪當時他會慌張成那個樣子。
——這傢伙得救了。
「父親向叔叔謝罪了。」貴之繼續說。「父親過去一直非常輕視實業家的叔叔,動輒對他表現出輕蔑的態度。他為這件事道歉並且想要得到叔叔的原諒。父親說他錯了。然後在信裡頭——寫了一段文章。」
「叔叔花言巧語,教唆那個女人說:我馬上讓你變成蒲生大將的正室,蒲生大將是個粗人,又不諳女人的花招,一定會對你說的話言聽計從,那樣一來,蒲生家的財產就可以任憑我們處置了。但是,那個女人有點鈍——」貴之咯咯笑了出來。「她一發現我們表面上對她順從,父親也不會把她給趕出去,光是這樣,就一副以為自己是正室,錢和財產都弄到手似的。她根本不懂法律跟繼承的規定。她打從心底相信叔叔說的話,也因此變得厚臉皮又任性,開始說她不想待在這種無聊的屋子裡,想要早點出去,結果讓叔叔傷起腦筋來了。但是站在叔叔的立場,他認為至少在父親還活著的時候,那個女人得待在這個屋子裡才行。因為病後變成那種狀態的父親,不可能出門到餐廳找她,所以如果要宣稱那個女人是父親的愛妾,她不待在父親身邊的話,根本是說不通的。但是話說回來,事到如今又不能老實向她表明,說你其實只是我的道具,你得給我乖乖地待在屋子裡才行。所以叔叔才會使盡千方百計,拚命地安撫她。」
「這件事的確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孝史說。「不過感覺上,鞠惠被嘉隆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你明明不想這麼做吧。孝史忍不住抬起頭看著貴之的臉。
然後,他開始說明。說明一切的事情。說明孝史所見所聞,一路思考過來的一切。
可是,貴之若無其事地繼續說:「我下樓之後,叫醒吃到安眠藥而昏睡的阿蕗,三個人一起把你搬到這個房間了。」
「嗯,今天是二十八日了。你一直在睡。」
然後這場戲,最糟糕的狀況會攸關到小角色的性命。沒錯,對於「或許」目擊了兩個人莫名消失的孝史,貴之可能認為最九_九_藏_書好的方法就是讓他閉嘴。
「才剛七點。早上的。」
「我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來自你們的未來。」
和葛城醫生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完全一樣,孝史覺得再也無法說謊了。對於這個疑問,只有據實回應一途了。不,就算有別條路,孝史也已經不願意走了。他不想再繼續說謊或瞞騙了——
「從你闖進這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覺得有些奇妙。所以很快就想到了。這傢伙一定是輝樹。父親一直很擔心。他交代我說,你一定憎恨著父親,所以遲早一定會來見他——而且是以意外的形式,不太令人高興的形式。或許你不會很快就表明身份,要我做好心理準備。」
平田的臉掠過腦海深處。他的存在比起陣陣發疼的傷痛更加強烈,孝史的腦袋裡越來越真實感覺到平田的存在。
一陣漫長得要命的沉默之後,貴之開口了。
孝史下定決心了。
「最早的開端,是父親寫給叔叔的信。」
「要是你沒有阻止,珠子一定已經射殺了叔叔跟鞠惠。她能夠不用殺人,都是托你的福。」
「昨天,我在書房裡看到難以置信的事。」
貴之繼續說:「——在那個時代,陛下也將步下現人神之座,來到更接近國民的地方;獨立統帥權所造成的軍人天下亦將遠去,萬民平等的真正意義將得以實現。」
貴之這個問題就像一個被醫生告知罹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在醫生開口前就明白一切,而且明明已經知道卻不得不開口詢問。他其實是在問自己,如果這傢伙回答看到了一切,自己能夠應付得了嗎?
飄落在孝史的眼裡。像暴風雪般下了一陣子之後,原以為形成了白色的煙幕,但見那片白壁又像雲霞般虛渺淡去,四周漸漸清楚可見。然而,經過了一會兒,雪花描繪的白色斜線埋沒了整片視野,孝史被孤立在白色的黑暗中。
「沒錯。我得聲明,那個女的說的私奔,可不是離開這個家的私奔。叔叔自己也有妻兒。是要他離開那個家的私奔。叔叔可能也是進退不得了吧。要矇騙住那個女的,應該很辛苦吧。」
阿蕗猶豫地看著地毯,說:「關於這件事,我想等一下貴之少爺有話跟你說。所以,現在先安靜地休息吧。好嗎?」
貴之幫忙黑井的計劃。恐怕在大將生前,他就已經知道黑井的能力,以及大將使用這個能力進行時光旅行的事。若非如此,貴之怎會輕易聽從他人計劃行事。從蒲生大將的角度來看,支持、協助他病後活動的貴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應該會向他坦白實情。
不知道後來又經過了多久,阿蕗的聲音再度傳來。
「嗯,我不是。可是,我看見昨天在書房裡發生的事了。你要拿我怎麼辦?就像你看到的,我受了傷,手無縛雞之力,甚至沒有抵抗你的力氣。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我。怎麼樣?」
「加進紅茶里了嗎?怎麼辦到的?」
他的肩膀放鬆下來。就像處罰結束,被吩咐可以回家的孩子一樣,他的臉松垮下來,整個人變得虛弱。
「你要拿我怎麼辦?你得想辦法堵住我的嘴才行吧?」
不久后,貴之的拳頭突然放鬆了。
貴之說,在蒲生家泡綠茶和紅茶的時候,不會直接使用自來水。
孝史打定主意,不隨便發言,只能等待。
「覺得怎麼樣?會不會冷?頭會不會痛?」
「珠子冷靜下來了。」
阿蕗的手放在門把上,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望著孝史。
那些紅茶不是珠子泡的,而是阿蕗準備的。
孝史想要回答。此時,他感覺到阿蕗冰涼的手撫上臉頰。同時,也感覺到頭上好像纏上了什麼東西。為什麼?是什麼東西纏在我頭上?
是阿蕗的聲音。孝史想要回答。嘴唇動不了。他想把頭轉向傳來阿蕗聲音的方向,卻也辦不到。
「其實,本來想送你到醫院的。」阿蕗難過地說。「可是從昨晚深夜開始,外頭又變得不安寧了。雖然不是不能出去走動,但是貴之少爺說,要是有了什麼閃失就不好了,所以還是不要出門比較好。」
孝史想起二十六日的夜晚,葛城醫生對他說,如果睡著不覺的話,可以給他安眠藥的事。
「但是,這次他們真的私奔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珠子也昏倒了。而且疊在你身上。」
「你——」
孝史總算能夠開口了。
在廚房看到的水瓶和長柄勺——原來是這樣的使用目的啊。
連逃走的力氣也沒有,孝史再度屈服於白色的黑暗中。他被拉回了再怎麼張望還是一片雪白、漫無邊際的孤獨當中。
貴之眺望似地看著孝史的眼睛。然後緩緩地開口:「他們兩個不見了——你剛才是這麼說的吧?」
「如果我殺得了你的話,」貴之一副快哭的聲音,然而表情九_九_藏_書卻笑著。「如果我有殺人的勇氣的話,一開始就不會陷入這種窘境了。」
阿蕗不時前往孝史的房間,為他消毒傷口、更換繃帶,還頻頻為他擦汗、更衣,然後替換腳底的熱水袋——聽說這個溫暖的東西,就叫做熱水袋。剛恢復意識的時候,孝史還會覺得有點噁心反胃,幾乎無法進食。阿蕗送來熱呼呼的砂糖水守在一邊,仔細看著孝史能不能把它完全喝掉。下午過了大半,噁心的感覺也逐漸消失,高興的阿蕗送來熬得很爛的稀飯給他吃。
——那個時候,嘉隆和鞠惠怎麼了?
「可是,我沒有喝紅茶。」孝史說。「所以才會被珠子小姐打昏。」
孝史搖頭。為了不弄痛傷口,他只輕輕地搖動下巴。
孝史的心臟膨脹到喉邊,心跳聲充塞了整顆腦袋。
孝史再一次清楚、明確地表示。
「好像是。沒想到珠子能夠狠下心來做這種事。我好像太小看自己的妹妹了。」
「你就是吧?」
只要不做激烈的動作,頭上的傷口就不會痛。不過他的腳步蹣跚不穩,扶著傢具的腳和牆壁,好不容易才來到窗邊。必須往上推開的木框窗戶,對現在的孝史而言實在是過於沉重,但是試了幾次之後,也終於打開了約十公分左右的開口。
「醫生他——」
「你看到什麼了吧?」貴之再一次低聲說。他轉向窗戶,隔著玻璃窗望著陰天,明明一點都不刺眼,卻眯起了眼睛。
「你還不可以說那麼多話。我去拿涼開水,要不要喝一些?」
貴之把臉轉向孝史。就像前天發現蒲生大將射穿自己的頭部死亡的時候一樣,垂下嘴角,眼神空洞,露出毫無緊張感的表情。人在說謊的時候,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嗎?或者,事情朝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時,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自來水裡?」
「軍人與實業家不應彼此猜忌、彼此利用,應當共同攜手建造這個國家才是。今後,不是軍人,而是像你這樣的實業家才是建設國家最重要的原動力,我相信這樣的時代一定會來臨——」
裝傻的臉和刺探的臉,在室內冰冷的空氣當中像雪白汽球般飄浮著。彷彿從高處旁觀似地,孝史漠然地在內心描繪這個情景。貴之的眼睛筆直地望著孝史,卻也像是穿過孝史,凝視著這個屋子牆壁深處更黑暗、更深沉的地方。
回頭一看,貴之站在門邊。
孝史想起大將剛死的時候,眾人聚集在起居室時,嘉隆用一種異常悠哉的口氣說「哥哥的想法也變得真多」。現在想想,那真是句不說也罷的諷刺台詞。莫怪那個時候貴之會露出憤怒的神色。
孝史一驚。「不是嗎?他們不是私奔了嗎?是你跟我說的啊!」
「珠子把安眠藥摻進水瓶裏面了。她是門外漢,根本不曉得該放入多少量。她把偷來的葯全部倒進去攪拌,把我們都給害慘了。我到現在頭都還昏昏沉沉的。」
「我看見珠子小姐把撥火棒放在走廊,進入書房。她的手裡拿著手槍。所以,我爬著追了上去。我已經頭昏眼花了,但是珠子小姐也一直冷靜不下來。她的全身抖個不停,我整個人飛撲上去——奪走她的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倒在地上,眼前真的是變得一片黑暗。」
原來他誤會了——他想。貴之打從一開始就誤會了。在幾次重要時刻,他對孝史採取的行動雖然稱不上全都是好意,卻也絕非對孝史不利。這當中的理由,他終於明白了。
不知道平田的目的,就告訴貴之他的事,揭露他的真面目,這樣好嗎?這樣對平田豈不是不公平?他來到這個時代,一定是與黑井——他的阿姨所做的事、與她的死亡有關。這當中不可能存在著偶然。但是,將所有的事都告訴可能與平田敵對的貴之,可以嗎?這樣我不是對平田恩將仇報了嗎?——
他的口氣當中,充滿了「求求你告訴我你是輝樹」的願望。這點孝史感覺得到。他全身都能感覺得到。貴之內心的苦惱與恐懼,就像用手觸物般清楚地藉由觸感傳達過來。
貴之什麼也沒說,只是很快地垂下了視線。
「我不要緊的。不用擔心我。」
「阿落……要不要緊?」
孝史說明原委,貴之點了點頭。
「珠子怎麼了?嘉隆跟鞠惠怎麼了?」
阿蕗吃驚地眨著眼睛。「是這樣的嗎?我聽說醫生會回家。」
孝史提高音調,結果引來腦袋一陣疼痛,但是他管不了那麼多。「那樣的話,就算他們兩個不見了,情況也沒有什麼改變不是嗎?」
他是孝史的救命恩人。雖然幾乎都快忘了這回事,不過這是事實。而這個平田——孝史甚至不知道他實際上叫什麼名字——懷抱著某種目的「飛」到了這個蒲生邸。孝史還沒有聽他說明這個目的。雖然平田已經承諾會告訴他,但目前還沒有實現。
下雪。不停地下雪。暴風雪來來去去。孝史只能愕然地委身在這無止境的反覆中。
貴之抬頭直視孝史的眼睛。視線讓孝史感到壓力,他低垂著頭。
「珠子也察覺到父親打算自決了。她說,雖然不是很明確,事實上父親曾經囑咐過她,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九_九_藏_書以沮喪,因為爸爸會死得有意義,你要堅強地活下去。然而,站在珠子的立場,要是父親自決而死,她也不用擔心會讓父親擔憂、給他添麻煩。所以,她下定決心,一旦父親過世,她就一定要行動。」
孝史又睡著了。一邊想著「啊啊,我又要睡了」,從腳尖開始被拖入泥濘當中似地睡著了。要睡著了——睡著——不過,睡著了還是會醒來——等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外頭傳來歌聲之類的聲音。雖然孝史沒有自信可以走動,但還是想看看情況。他慢慢地撐起身子。
不,不應該只有這樣。珠子醒來之後放聲大哭,還有表白她想殺了嘉隆等人的事應該是事實,可是,應該還有後續才對。哥哥,我看見黑井了,黑井把那兩個人帶走了,她叫我轉告哥哥,說她完成約定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珠子應該近乎狂亂地質問哥哥才對。
「逃走了——?」
「孝史!」阿蕗急忙走近床邊。「你醒了!啊啊,太好了。」
「聽說珠子從父親的自決現場帶走手槍之後,一直在窺伺機會。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叔叔跟鞠惠那個女人吧。」
貴之在孝史昏睡期間,對於他看到了什麼、知道了哪些事,應該感到不安和疑惑。而且照這種情形看來,孝史死掉或許對貴之比較有利。
孝史想說「那太好了」,卻沒有開口。喉嚨干極了。
——聽得見。
孝史依然低著頭。終於非問不可了嗎?由孝史問嗎?要他盤問嗎?
開門聲響起。孝史朝門口望去。阿蕗白皙的臉龐映入眼帘。孝史眨著眼睛。
些許笑容浮現在貴之的嘴角。雞皮疙瘩爬上孝史的手臂,他覺得體溫下降了。
貴之微微地笑了。
望著孝史的睡臉念念有辭的時候,貴之的內心或許隱藏著深深的失望。
孝史望著阿蕗的臉,心想貴之不想送自己去醫院,應該是有別的理由吧。
感覺阿蕗變得相當憔悴。是珠子下的葯的影響嗎?阿蕗沒有不舒服嗎?
但是現在,貴之打算向孝史說明什麼?說明到什麼程度?又怎麼說明呢?到底他認為孝史目擊到什麼?目擊到什麼程度?又怎麼目擊到呢?他會坦承發生的事,以及隱藏在它背後的一切嗎?或者是準備了其他的借口呢?
「你說的沒錯。」貴之說,雙手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站了起來。他又走近窗邊了。不知不覺中,已經聽不見軍歌和萬歲聲了。
孝史察覺到這點,所以實在難以回答。
「父親打算和解而寫了那封信,然而叔叔卻像是逮到了機會似地,喜出望外。的確,父親雖然已經退役,但是對原本是皇軍大將的他而言,被問以不敬罪,等於是宣判他死刑般的不名譽。叔叔一定高興極了。然後,他開始拿那封信威脅父親。蒲生家除了這幢宅邱外,多少還有些財產。不過與其說是父親積蓄的財富,大半都是母親遺留下來的東西。因為母親的娘家是銀行家、大財主。叔叔要求把那些財產交出來。不過,站在叔叔的立場,比起實際上拿到錢財,威脅父親、奪走父親所愛的我和珠子未來的糧食,更令他感到痛快吧。」
這個問題一次擊退在孝史腦袋內側亂舞的各種思緒。就像嘗試從被關住的房間里脫出,與打不開的窗戶或門扉搏鬥時,腳邊的地板卻突然翹起,從那裡出現通道一樣。
貴之說完了,但孝史陷入呆然,他儘可能掩飾自己的茫然而睜大眼睛看著貴之,並且拚命地思考,剛才的文章哪裡不對嗎?有什麼地方會變成蒲生大將的把柄嗎?
「我扶起珠子,她睜開眼睛醒來后,哭了出來。她主動招出她想殺掉叔叔和鞠惠的事。聽到她的話,我也總算了解情形了。」
白色的黑暗逐漸消失,孝史身處在薄暮般的光景中。再一步,只差一步,只要再一陣風推上的我的背,我就可以脫離這裏,去到看得見阿蕗的地方了——
呢喃般的口吻,看起來不像是對著孝史,而是對著扶手椅的扶手說話。
不,應該這麼問——貴之怎麼跟你說明嘉隆跟鞠惠怎麼了?珠子遇到那樣的事,變得怎麼樣了?
「嗯。鞠惠拿著以前就收拾好的行李離開了。她從以前就計劃著要和叔叔一起私奔。這下可如了他們的願了。」
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寒冷無比,手腳冰冷。儘管如此,卻又感覺不到飄落臉上的雪花溫度。無法舉起手來承接雪花,也無法移動腳步在雪地上留下足跡。
「他們兩個人嚇得渾身發抖……」貴之小聲地說。「他們可能了解到珠子是認真的了吧。」
但是,嘉隆不願意。那個時候他沒有把信帶在身上。
「不是我的功勞。我是受葛城醫生所託的。」
「很簡單。混進水裡就行了。」
阿蕗就要離開床邊。孝史想要留住她,拚命地說:「葛城醫生一直在擔心會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所以拜託我多加留意才離開的。可是,我卻一點都派不上用場。對不起。」
又聽見飛機的引擎聲了。從右到左,飛越孝史所在的這幢府邸上頭。他找到室內的時鐘看了看時間,是下午兩點。
想到這裏,孝史赫然醒悟了。「陸下也將https://read•99csw•com步下現人神之座」。就是這裏不對。
孝史覺得自己能夠選擇的話不多。他覺得貴之才是掌握選擇權的人。他覺得陳述舞台開場白的明星是貴之,自己只是接著演下去的小角色。
「不是。」貴之說,笑了一下。「對了,你不知道我們家的習慣。」
兩人陷入沉默。孝史和貴之為了摸索各自接下來該說的話而沉默,遠方隱約傳來的軍歌正好成為此刻的伴奏。兩個人都非常明白,只要說出半點不對的台詞,局面便會完全不同,他們都害怕著這一點。
「這場起事會失敗。」貴之環抱雙臂,靜靜地說。「青年將校們在幾個重要的場面都誤判情勢。沒有控制電台和報社也是個重大的失誤。」
「孝史,聽得見嗎?」
該說出實情嗎?或者堅稱自己暈了過去,什麼也沒有看見?應該擺出裝傻的表情嗎?矛盾的思考在腦中亂舞;在內側搖撼著孝史,突然讓他強烈地意識到頭上的傷痛。
孝史一口氣說完這些,垂下視線。他感覺心臟彷彿膽怯的小動物般,在胸口內側顫抖著。
電話仍舊不通,醫生內心一定忐忑不安吧。孝史懷念起他那張出色的鬍鬚臉。
這是看見未來、看到戰後日本的蒲生大將才寫得出來的文章。在某種意義來說,這或許是前陸軍大將的敗北宣言,孝史想。
「他們兩個人的行為,從旁人來看,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吧?」貴之問。他注視著孝史的眼睛,口氣沉著。「明明沒有那個資格,卻擅闖這個家、虛張聲勢的下流餐廳女服務生,和煽動那個女人的男人,也就是一家之主的弟弟。不管父親和叔叔的感情再怎麼差,做到這種地步或教唆別人這麼做,還有竟然做出這種事,實在太不尋常了。」
「你的頭流著血,珠子陷入貧血狀態,面無血色。我什麼都搞不清楚,茫然若失。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手槍就在那裡。」
這樣啊……
「葛城醫生回來了嗎?」孝史問。「他說把舅舅安置在醫院后,會折回來。」
這次,換貴之把視線從孝史身上別開了。就像念著背好的台詞,他的語氣變得平板:「那個時候——叔叔跟鞠惠也醒了,我向他們說明原委。」
孝史嘗試坐起來。瞬間,後腦勺感到一陣鈍痛。繃帶密密麻麻地裹到眼睛上方。
「你可以走動了嗎?」
計劃告終失敗了。原本打算讓黑井把嘉隆、鞠惠還有那封信一起帶走,然後對世人說明,兩個人是私奔而失去蹤影的。大將在遺書中,留給了鞠惠相當的資產,得到這筆財產的兩個人,手牽著手從一切的枷鎖中逃走了。鞠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逼迫蒲生嘉隆拋棄家人,和她一起遠走高飛——。
孝史望著貴之的拳頭。他一面望著,為了不在途中退縮,一鼓作氣說了下去。
「你不是輝樹嗎?」貴之再次追問。「不是嗎?」
腳底很溫暖。孝史在棉被和毯子底下輕輕挪動雙腳,感覺到有一個暖暖的東西被厚布包裹著,形狀是圓的。雖然不曉得那是什麼,但是很舒服。
貴之深深嘆了一口氣。
突然變冷了,孝史又扶著牆壁回到床上。貴之默默地望著孝史蹣跚的動作,等到孝史爬上床鋪,坐好之後,他便關上了窗戶。
「他竟然說,在不曉得府邸里哪裡有槍的狀況下,他怎麼能冒險將那種東西帶來?他說他把信藏在安全的地方。」
「是起事部隊開始移動了吧。他們也有決戰的覺悟了。」
「阿蕗,現在幾點?」
貴之慢慢地點頭,用手掌擦拭窗戶。玻璃只有那一部分變得透明。貴之眯起眼睛窺視外面,並且繼續說下去。
阿蕗的語氣不再那麼拘謹了。這讓孝史感到高興,而且又能看到她的臉也教他高興,孝史努力露出笑容。
「你不是輝樹……」
貴之輕輕眨了一下眼睛,說:「他們兩個人逃走了。逃離從這幢屋子。從我們面前。」
貴之聽到父親自決的決心、自決的預定,以及之後的步驟,被告知自己接下來必須完成的角色;然而當時現場卻找不到手槍,這個事實對他而言是多麼大的衝擊?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發生了什麼預定之外的事嗎?這不是自決嗎?父親在自決之前被殺了嗎?接下來的步驟也必須改變才行嗎?
孝史感覺身體的僵硬解除了。也覺得自己變得軟弱、渺小,但卻是自由的。
這個時候,他聽見了聲音。「孝史?」
「但你沒有立刻就昏倒吧?你追著珠子進入書房,從她的手中拿走了手槍。」
「那個叫黑井的女人出現在書房,帶著嘉隆和鞠惠消失到不知道哪裡去了。我不曉得他們去了哪裡。黑井瞬間出現,又瞬間消失了。簡直像鬼魂一樣。」
就像孝史有詢問的勇氣,貴之也有回答的勇氣嗎?
孝史總算抬起頭來。
「那封信有什麼問題嗎?」
美濃部博士?好像有聽過這個名字……是在哪裡聽到的?葛城醫生那裡嗎?記得是說什麼在貴族院的演講……天皇機關說問題什麼的——
孝史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是不敬罪對吧?」
孝史輕輕張口,說:「這件事,你沒有跟葛城醫生談過吧?」
貴之望著孝史。孝史前額的部分感覺到https://read.99csw•com他的視線,近乎灼|熱。
貴之低聲說:「你在書房看到了什麼?」
「如果我不是輝樹的話,你要怎麼做?」
「沒錯。父親跟叔叔的不和是有名的。所以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要是父親特意贈送或留給叔叔什麼東西的話,會有很多人起疑的。可是,如果父親是把錢留給愛妾的話,誰也不能說什麼了吧?在這層意義上,鞠惠只是個受人操控的人偶罷了。」
「你是輝樹吧。」貴之再說一次。「這是父親取的名字。他說過,他從以前就想好了,如果我有了個弟弟,就取這個名字。」
沒錯,或許她是膽小。所以才會對珠子的每一個反應動怒,對阿蕗和千惠也得動不動就虛張聲勢,否則就無法安心——
貴之搖頭。「她就算知道威脅的事實,我想也不知道信件的內容。如果知道和不敬罪有關,那個女人其實是很膽小的,或許會嚇得逃走也說不定。」
孝史再一次問了:「嘉隆跟鞠惠現在怎麼了?」
然而,事與願違。安眠藥是大失算的開始。
他想起來了,自己被珠子打到了。同時,記憶像雪崩似地排山倒海而來。
「我聽見歌聲。」孝史說。「飛機在飛呢。」
頭上的傷很痛,又冷,也不太舒服,可是不要緊的……
「不是你的錯。」她輕聲說。
說到這裏,貴之收起了笑容。
「他很擔心,說他絕對會回來這裏。」
貴之第一次這樣稱呼那兩個人。
「阿蕗……」
「醫生沒有回來。他說他會先回家,可能是被擔心的家人給留住了吧。再怎麼說,這裏都是佔領區的正中央。」
阿蕗離開房間之後,孝史有好一陣子都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他覺得好像聽見了飛機的引擎聲,突然醒了過來。
「父親竟然寫出這樣不得了的東西。」貴之說。「弄個不好,就重蹈美濃部博士的覆轍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她原本就預定會出現是嗎?所以貴之才會在意時間。為了能夠在「約定」的時間讓黑井把兩人帶走,所以有必要讓嘉隆和鞠惠待在大將的書房裡。
難道蒲生大將被嘉隆抓住了什麼把柄,所以只能夠任由嘉隆為所欲為嗎?——孝史的推測似乎是正確的。
「你甚至可以殺了我,好讓我不會把在書房看到的事說出去。當然,就算我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吧。因為那實在是太脫離現實了。可是,或許會有人對於嘉隆和鞠惠的去向、還有他們是否真的私奔感到疑問。這對你而言,絕不是件值得歡迎的事,是你最希望避免的事。尤其是在現在無法拿回信件的狀況下。怎麼辦?我可是個危險的存在啊。」
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可是一聽到孝史勉強說出這句話,阿蕗便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
「嗯。他問我說,『你是不是輝樹?』」
孝史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輝樹。不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不是的。」
可是,他馬上讓自己冷靜下來,並且推測手槍恐怕是珠子拿走的。他一方面留意她的一舉一動,一方面準備採取預定的行動——在黑井將要過來帶走嘉隆和鞠惠的二十七日下午六點之前,把兩個人叫到大將的書房,把他們絆在那裡。黑井會在瞬間到來,也會在瞬間離去。只要在這段時間里,讓他們遠離不曉得內情的珠子等人的視線,應該不是件難事——
掛著布的天花板,以及像棋盤目的漆色橫樑,他有印象。是二樓的某一個房間。
喉嚨干透,聲音沙啞。
孝史緘默、沉思著。有一種暢快的感覺。
孝史發出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問了:「那,他們兩個人怎麼了?」
「昨天黃昏的談話,就是與那封信有關。」貴之繼續說。「從以前開始,我就一直要叔叔讓我看看那封信。因為我沒有看過實物。父親告訴我他被嘉隆威脅之後,我也只有從叔叔那裡聽說而已。我要求叔叔說:若是沒有親眼看到實物,我沒有理由屈服於你的威脅,要他把東西拿出來。」
「黑井要珠子轉達你,說黑井照著約定前來了,一切都處理妥當了。你從珠子那裡聽說了吧?我看見、也聽見了那一幕。」
「在赤坂到處都有將校在進行街頭演說。許多人聚集在一起,好像在聲援起事部隊……。街上的景況和昨天完全不同了。」
雪花紛飛。
視野很狹窄,只看得見被雪埋沒的前庭寂靜的景色。但是,歌聲非常暸亮。是乘著北風傳來的。是軍歌。裡頭也摻雜了許多「萬歲、萬歲」的叫聲。那是一種帶著悲壯色彩的、怒號般的聲響。
「早上?」
「私奔也是鞠惠提議——」
慢慢地,像要親自確定每個動作似地,貴之慢慢地移動雙腳,挪動椅子,身體前屈,坐上扶手椅。然後他沒有看著孝史就開口了。
「這樣啊……」
「因為我也被醫生問了一樣的問題。昨天出門打電話的時候。」
這是第一個緊要關頭。如果不好好回答,或許會被逼到懸崖。孝史慎重地選擇措詞。
貴之僵住似地動也不動。孝史也注視著他,絲毫未動。不知過了多久?一分鐘還是五分鐘?或者是三十分鐘?唯一確定的是,這段期間所流過的時間重量,一定遠比孝史和貴之的體重加起來還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