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淚了。銀平的眼眶裡也鑲著淚珠。

「難說。」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你長呆在這兒就好嘍。」銀平說。他想通了，聽任澡堂女擺布他的腳趾了。

「有腳氣的人會來這兒洗澡嗎？」

澡堂女把臉扭向一旁。銀平害羞似地閉上眼帘。從合上的眼縫裡，朦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銀平無疑是偷了錢。他差點要對宮子說：手提包掉了。可見這不能構成搶劫的罪名吧。宮子並不認為是被銀平搶走。也沒有明確下結論是銀平偷的。宮子在馬路當中扔掉手提包回來的時候，在場的只有銀平一人，首先懷疑銀平這是理所當然的。

莫非是肉體部分的醜陋憧憬美而哀泣？醜陋的腳追逐美女，難道是天國的神意嗎？

銀平想通了，任憑擺布，毋寧說這是腳的醜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熱淚。讓澡堂女用一隻手支撐著修剪腳趾甲，把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暴露出來，這是銀平從來沒有過的。

但是宮子並沒有親眼目睹，也許銀平沒有撿到，而是其他行人撿去呢？

澡堂女用手掌貼在銀平的腳心上，以她柔軟的手把猿猴般弄彎了的腳趾舒直，一邊說：「是長點兒……」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聲音這麼悅耳動聽。」

「手藝太粗糙了。」

「是。」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輕巧又細心。

銀平明白，澡堂女對銀平越發厭煩了。剛才出言不遜，也給自己留下令人作嘔的感覺。跟蹤極至，真的就是殺人嗎？和水木宮子的關係僅僅是撿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第二次見面。就如同過路分手一樣。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離了，分別後就難以再見。追到絕境，卻沒殺人。也許久子和宮子都在他手夠不著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銀平盯視著澡堂女的脊背，只見她的肩頭隨著修剪趾甲動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畢，她依然背向銀平，躊躇了一會。

「是。」

「怎麼啦？好像是個夢啊。」他說著掉過頭去，卻看不見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將胳膊稍許偏向銀平的臉，重新將手指伸入銀平的耳朵里，這回是慢旋轉了。

「玉木，令尊戰後事業成功，真了不起啊。我雖不是恩田，可我也想聽你詳談一次啊。」

按摩結束了。澡堂女給依然坐在那裡的銀平穿上襪子，扣上襯衣的鈕扣，穿上鞋系好了鞋帶。銀平自己做的，只剩下系好褲腰帶和打上領帶了。銀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時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水木宮子被人搶走了裝有二十萬圓的手提包，可是她沒有去警察局報九_九_藏_書案。對宮子來說，二十萬圓是一筆大錢，與命運相關，但她卻有口難言。也許可以這樣說，銀平大可不必為這件事下行逃到信州，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跟蹤銀平，可能就是銀平手中的錢吧。看來不是銀平偷了錢這件事，而像是錢本身追逐著銀平不放。

在久子家門前，銀平說出了自己為長腳氣所懊惱，打聽了治腳氣的藥名，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個謊。三四天後，他向她致謝說：「腳氣全好了」，也是在繼續撒謊。銀平並沒長什麼腳氣。上作文課時他說了「沒有經驗」，這倒是真的。久子給他的葯，他全給扔掉了。他對野雞說自己鬧腳氣弄得筋疲力盡，這依然是心血來潮，接著上次的謊言撒的謊。撒過一次謊，開口就是謊言。如同銀平跟蹤女子一樣，謊言也總跟在銀平的後頭。罪惡恐怕也是這樣的吧。犯過一次罪，罪惡總跟在後頭，讓你重犯。惡習也是如此。尾隨一次女子，這毛病又讓銀平再次跟蹤女子了。

「幸子，幸子！」

不過，銀平想到發生昨天的事情以後，久子今天仍來上自己的課，想到她把腳氣葯帶來，又寫了題為《老師給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擔憂了。銀平再次確認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銀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漢或夢遊般的地跟蹤久子，是因為被久子的魁力所牽縈。久子已經將自己的魅力傾注在銀平的身上。

「小姐，聽說您丟了手提包……」

「慢吞吞的，就被別人撿走啦。」

「想看你的時候，到這兒來就可以了。想讓你按摩，只要指定號碼就行了吧。」

「請你到樓下檸條手巾來，要用涼水的。我出了點汗啦。」

接著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門口，一走出夜幕籠罩下的庭院，銀平看見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的幻影。有兩三隻秀眼烏連同各式各樣的蟲子一起掛在蜘蛛網上。青色的羽毛和可愛的白色的眼圈，鮮艷奪目，秀眼烏只要扑打翅膀，蜘蛛網絲也就會弄斷的吧。可是它緊緊地合起翅膀，掛在網上。看樣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會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網中央將尾部向著秀眼烏。

「好，行了。」銀平有點著慌。他將長長的腳趾關節往裡彎曲，收縮起來。

「你怎麼啦？」彌生說著折回岸上。銀平心想：那時如果緊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層之下了吧。

「嗯。」

久子用噙滿淚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銀平，沉默不響了。

事情不止於久子可愛，她和銀平之間的關係被恩田信子揭發，學校九*九*藏*書甚至把銀平革職了。

銀平的右手手指毫無力氣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銀平的手，右手拿著剪子，利索地修剪著。銀平覺得這是在母親老家的湖邊，和彌生手牽手地漫步冰湖上，銀平的右手是癱軟無力的。

銀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輕柔地揉著銀平的耳垂，將手指伸進他的耳朵里，他就覺得手指在裏面微妙地轉動似的。掏出了耳朵里的渾濁物，耳朵變得舒服了，還有多少蘊蓄著些香味。聽見微妙的細碎的聲音，隨著聲響又傳來微妙的震動。彷彿澡堂女用另一隻手輕輕地繼續敲打著伸進銀平耳孔的那隻手指。銀平頓覺奇異，恍恍惚惚了。

銀平被這不可思議的少女弄得神魂顛倒了。

「一發覺掉了，您拾起來不就好了嗎？」

「你的好友擔心，等待著你吶。那麼……」銀平放開了久子。久子打銀平面前走過，向恩田那邊跑去，那副樣子不像是個少女。她遠離銀平，垂頭喪氣，彷彿越走越慢了。

銀平最後說得過份了，猛然倒抽口氣。他掩飾過去似地說：「剛才所說的，有點言過其實。要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就給你掛個電話，這多好，你不同於客人，你是被動的啊。你喜歡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來，但是來不來就主聽客便，也許不會再來第二次了。你不覺得人生無常嗎？所謂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掉了就是掉了嘛。」

宮子以為自己這麼一說，阿辰就會下樓；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會再呆在二樓的了。

銀平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几歲？可能小兩三歲吧？如今久子的肌膚大概也像這澡堂女那樣變得白皙了吧。

「耳朵？耳朵怎麼弄。」

「那還用說。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是掉了當場就發覺，還能丟得了嗎！」

「給您弄弄，請坐起來……」

銀平皺了皺眉頭。此刻格外舒適，為什麼要對這漂亮的澡堂女談及腳氣的事呢？

手中的鬆緊帶一伸縮，久子立刻滿臉飛紅。銀平直勾勾地望著手中的乳罩。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說。

三四天後，銀平向久子致謝說：「那葯真靈。多虧你的葯，全好了。」

有一回，宮子受她誘導，無意中向她說：「京都的旅館里，侍候我的女傭，在我獨身一人的時候，就叫我『小姐』呢。

澡堂女將赤|裸的身軀靠到赤|裸的銀平身上，對銀平演奏出天上的音樂。

阿辰的眼睛不睜大也是滾圓的。活像鑲嵌著一對小鋼鈴。和阿辰長得read.99csw.com一模一樣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睜圓，著實可愛。阿辰也許是眼尾短細的關係，看上去眼睛過分突出，顯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几分警惕。事實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從她的眼神來看，她的眼睛的深處不知隱藏著什麼東西。那雙淡茶色的明眸，反而給人以一種冰冷的感覺。

「掉了就掉了嘛。」宮子用責備女僕的口吻說，「證據就是手提包沒有了嘛，不是嗎？」

他不回絕，澡堂女也給他修起手指甲來。

「我沒長腳氣吧。我不知道什麼是腳氣。」銀平脫口而出，彷彿是在申訴自己。

銀平說著輕蔑地一笑。

澡堂女用美妙的聲音說：「給您修剪腳趾甲好嗎？」

「腳趾甲……啊，腳的趾甲……給我修剪腳趾甲嗎？」銀平想要掩飾自己的狼狽樣子。「長得相當吧。」

「您的手呢？……」她回頭衝著銀平。銀平躺著把手舉到胸前瞧了瞧。

「好，我把冰箱里的冰塊加在洗臉盆的水裡，讓您擦吧。」阿辰回答。

澡堂女從銀平的膝頭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向著銀平。也就是說，銀平的腳當然是完全置於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但是，小姐，走路丟掉手提包，不是有點蹊蹺嗎？手上又沒有拿其他東西，只拎著一個手提包嘛。」

「手指甲沒腳趾甲長得長哩。也沒有腳丫臟。」

「是嗎。」久子十分快活，臉頰染上紅潮，浮現出可愛的酒窩。

「唔，有腳氣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癢得可受不了。」

銀平把眼抬得更高，仰望著黑黝黝的森林。母親老家的湖岸，夜間失火了，那裡正映現著這般情景。銀平彷彿被映現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阿底回答說：「那麼以後我也這樣稱呼您吧。」從此以後，她就這樣沿襲下來了。

宮子喘著粗氣，登上了二樓。女傭阿辰緊跟宮子上了二樓。

久子和彌生的臉，鮮明地浮現在銀平的眼前，簡直令人吃驚，銀平把她們的臉同澡堂女的臉相比較。

阿辰瞪圓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視著宮子。

「我不是陌生的過路人。也不是來歷不明的人。更不是過路時不跟蹤就會失去第二次見面機會的人。我說得似乎太玄妙了……」

阿辰的脖頸肉乎乎的。雖然是仰視宮子，腦袋並沒有抬起多少，只是向上翻了翻眼珠子。宮子站立在那兒，阿辰彷彿看透了宮子的心。

久子昨天被跟蹤，說不定她已意識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寧說，她暗自沾沾自喜呢。

難道非說不可嗎？那時候，肯定是對久子撒了九九藏書謊。

「我的話雖然有點玄妙，卻是真的啊。你有過這種經驗嗎？對陌生人當做過路人分手后，又感到可惜……這種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使我這樣傾心。同這樣的人萍水相逢，許是在馬路上擦肩而過、許是在劇場里比鄰而坐，或許從音樂會場前並肩走下台階，就這樣分手，一生中是再不會見到第二次的。儘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識的人叫住，跟她搭話。人生就是這樣的嗎？這種時候，我簡直悲痛欲絕，有時則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辦不到啊。因為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那就只有把她殺掉了。」

就好像腳氣病那樣頑固。不斷傳染，決不根絕。今年夏天的腳氣，暫時治好了，明年夏天還會長出來。

「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是腳氣。那是過著奢侈生活，腳柔嫩的人才長的呢。高貴的腳，卻生長著卑賤的病菌。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像我們這雙猿猴般的腳，腳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長不出來的。」銀平嘴上說著，心裏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雙醜陋的腳心，潮乎乎地黏在上面離不開似的。

聽了銀平這番故意刁難的話，久子彷彿被人把腳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來似的。她臉色刷白，哭喪著臉。銀平用和藹的口吻繼續撫慰說：「你家裡的事，難道你什麼都告訴恩田嗎？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沒說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寫我的事。就以它來說，你寫的事，有些也沒有告訴恩田吧。」

「這是天使的愛的喃喃細語啊。我要把迄今凝結在耳朵里的人間的聲音全都拂除，只想聽你那悅耳的妙音。好像人間的謊言也從耳朵里消失了。」

「我把手提包弄丟了。你給我去找找好嗎？就在那家藥鋪前。趕緊跑去吧。」

此後，又過了幾個春秋，銀平如今在輕井澤的土耳其澡堂里，一邊讓澡堂女按摩腹部，一邊浮想久子的父親在那宏偉壯觀的洋房裡，坐在豪華的安樂椅上，用手揪腳皮的姿態。

銀平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顯然帶著強迫的口氣。那樣一座宅邸，如果是戰後買的話，就難免會讓人懷疑多半是靠所謂黑市買賣的不正當手段或犯罪行為弄來的錢。銀平向久子叮了一句，企圖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蹤久子的行為正當化。

那時宮子一跨進大門，就呼喚女傭。

「小姐，您不是說就掉在那家藥鋪前嗎？可是哪有這種道理呢，那樣一個手提包，連丟掉的地點九_九_藏_書，甚至是在附近丟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丟掉了……」

哪有人會用骯髒的腳氣，去比喻跟蹤女人的高尚的戰慄和恍惚呢。莫非是撒過一次謊，謊言又讓銀平這樣聯想嗎？

阿辰是幸子的母親。阿辰先到這家，然後再把女兒叫來。宮子過著獨身生活，這個小小的家庭本來不必僱用兩個女傭，可是阿辰抓住這家的弱點為所欲為，她的存在超過了女傭的身份。阿辰有時把宮子稱作「太太」，有時又叫做「小姐」，有田老人到這家來的時候，她一定把宮子稱作「太太」的。

「拿掉它吧。」銀平說著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搖了搖頭。銀平用力一拽。

「往往有這種情況，如同容易把傘忘了一樣。可是明明手裡拿著的東西怎麼會掉呢，這比猿猴從樹上掉下來還不可思議哩。」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來。

銀平覺得，給久子施加壓力應到此適可而止，他便抬起頭來，只見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盡頭，盯視著自己。

彌生和久子並非過路人，銀平知道她們在什麼地方，並且有聯繫，隨時都可以見到。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跟蹤她們。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被迫離開她們了。

「你就不用管了。」宮子皺了皺眉頭。

但是，在久子家門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謊生了腳氣，這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腳長得醜陋，有點自卑感呢。眼下銀平的頭腦里忽地掠過了這一閃念。這麼說來，跟蹤女子，也是這雙腳干出來的，難道還是跟醜陋有關嗎？想起來了，銀平驚愕不已。

有田在場的時候，儘管我們的年齡相差很大，她還是喚我『太太』……『小姐』的稱呼也許是把人看作是小傻瓜吧。不過，聽著倒有幾分令人可憐。我很是悲傷啊。「

「你這樣周到，客人不再來才怪啦。」

這時宮子才發覺自己依然穿著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樓，直挺挺地立著一動不動。不過，宮子的西服衣櫥、和服衣櫃都在二樓四鋪席半的房間里。有田老人來時，是用貼鄰的八鋪席的雙人房間，更衣倒是很方便。這也說明：阿辰的勢力已從樓下擴張起來。

她那張白皙的臉也是又圓又小。脖頸粗大，胸部豐腴，越往下越肥胖。雙腳卻很細小。女兒幸子的小腳之可愛，簡直令人瞠目。但是，母親的腳脖子很細，小腳也顯得有點醜陋。母親和女兒都是小個子。

銀平身上飄溢出久留米產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銀平少年時代的穿著。這是由女學生久子身穿的青嘩嘰裙子的顏色引起的聯想。久子把腳伸進那青嘩嘰色的裙子里。

「這是連腳氣都討厭的一雙腳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