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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第四節

「不要緊的。」
有田老人一來,阿辰連聲調都變了,簡直好像煙花女一樣。對宮子來說,剛才阿辰那番話實在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宮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聲調或話語更使宮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積月累的貯錢或與其相反,時光的迅速流逝,宮子的青春年華也就消逝了。
「哦?還要去報告派出所嗎?」
「不能嗎?你怎麼知道有人跟蹤呢?」
「您感覺痛嗎?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對,對,我讓幸子洗澡去了。」
宮子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然而,話既說出,快樂的依戀也就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是不寒而慄,渾身汗毛都直豎了。
「因為我被人跟蹤……
「幸子,幸子。」宮子從二樓呼喚。「不用去報告了,裏面又沒放什麼貴重的東西……」
有田老人是個勞動者,他對宮子慵懶的生活萬分焦灼。宮子一個人獃著無所事事。每天過得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漸消失了。女僕阿辰幹嘛這般精神百倍呢?宮子有點不可思議。老人出外旅行,總是由宮子陪伴。阿辰給她出主意,讓她虛報房費。就是說,在帳單上多開帳目,將多收部分退回宮子。即使有旅館給辦這種事,宮子也覺得自己委實太凄慘了。
阿辰回頭看了看坐在那裡的幸子,說:「幸子,發什麼愣呀。」
「是嗎。但是,在藥鋪前——從電車道來到這裏才丟的,這是確實的吧。我還是到派出所去問問……」
「可不許耍賴,回頭或者跟他搭話呀。」
「什麼證據……」
「請你給我叫個按摩師來。」
「您洗澡時讓幸子給您按摩一下吧?……」
老人家裡有個美人,那是以女管家的名目雇來的。她比宮子大上十幾歲,是個三十開外的人。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別枕著這兩個年輕人的胳膊。對老人來說,惟有母親才能使他忘卻這個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訴女管家和宮子,她們彼此的存在。
「我去把她叫來。」
「是啊。」
「當然羅。」
阿辰說著就赤著腳,邁下去給老人脫鞋。
有田老人常在宮子面前誇獎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宮子有時也感到老人是想從自己身上尋求一種娼婦式的東西。不過,對宮子也好,對梅子也罷,很明顯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溫存,有田兩歲時,生母就和父親離婚了,接著來https://read.99csw.com了繼母。這個情況,老人對宮子反覆說了好幾遍。
宮子經常被男人跟蹤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銀座的馬路當中,宮子悄悄地對老人說:「有人跟蹤我吶。」
「幸子,幸子,趕緊出來吧。你把澡盆表面那層輕輕舀出來,弄乾凈點……那邊也好好沖沖……」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壺坐在煤氣爐上,點燃了澡盆的煤氣,又折了回來。
「這誰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繼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個可恨的孩子吧。」
「我沒注意,剛才錯過去的時候,是不是給暗號了呢。」
宮子和阿辰所受的教養不同。戰敗以前,宮子是在所謂蝶花叢中撫養成長的孩子,她的確沒想到連付旅館費都要從中撈取油水。她覺得似乎可以證實出謀劃策的阿辰,在廚房裡零零星星地小偷小摸過了。就拿一劑感冒藥來說,阿辰去買同差使幸子去買,價錢就相差五圓十圓的。阿辰就是這樣積少成多的。她究竟積攢了多少錢呢?宮子出於好奇,也曾起過一個念頭:從阿辰的女兒幸子那兒探聽探聽吧。看樣子阿辰沒有給她女兒零花錢,大概連存摺也沒給她女兒看過。反正數目有限,不屑一顧。然而對阿辰積少成多,猶如螞蟻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閑視之。總之,阿辰的生活是一種健康的,而宮子則無疑是一種病態的。宮子年輕美貌,似乎是一種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著卻不需消耗自己的什麼東西。宮子聽說阿辰曾被陣亡的丈夫弄得吃盡了苦頭,油然生起一種輕鬆的感覺。
「可是,像你阿辰也會受人欺侮,可見男人還是了不起的啊。」宮子佯裝不知道的樣子。
「逼得你哭了?」
「真糊塗,難道您要我問他,你是過路人還是闖入我生活中的人?」
「為了彌補繼子受虐待,您這把歲數,還招來兩位好母親,您不是很幸福嗎?」
宮子有兩個銀行存摺。一個是用阿辰的名義,存摺也放在阿辰手裡。這筆錢是不讓有田老人知道的,這是阿辰給出的主意。
「行了,那是要洗的。」宮子將手巾扔到阿辰的手邊。
宮子只想早點獨自拭去戰慄的痕迹,不留神地說走了嘴,阿辰閃動著滾圓的眼睛。
「當然知道羅。剛才從前邊來的那個大高個嘛,他頭戴綠色帽read.99csw.com子呢。」
「什麼?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羅。」
宮子跨入了自家的大門,那種快樂的麻木依然殘留著。她為了掩飾過去,就徑直登上了二樓。
「有點不舒服了吧。」阿辰說著皺了皺那雙小眼睛的短眉毛。
老人嚇唬宮子:假使她們兩個相互嫉妒,老人在恐怖之餘,也許會變得狂暴,從而加害於她們,或是引起心臟麻痹,猝然暴死。這麼說是信口開河,老人還是有一種妄想被害的恐怖症,至於心臟衰弱的事,宮子早已知道,在老人必要時,用柔軟的掌心安詳地給他摩挲胸口,或把美麗的臉頰悄悄地貼在他的胸間。這個叫梅子的女管家不見得不忌妒。宮子憑經驗不由地覺察到有田老人剛進宮子的家,討好宮子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嫉妒之時了。年輕的梅子對這樣的老人還會有忌妒心嗎?宮子覺得無聊,產生了一種厭世的情緒。
幸子眨了眨眼睛,剛站立起來,突然打了個趔趄,滿臉鮮紅了。
「你高興了嗎?」
「如果宮子你輸了呢?……」
不,在她轉過身來就逃跑的時候,她也沒有想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宮子弄丟手提包是正確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宮子實際上已忘卻手提包,也忘卻手提包里還有二十萬圓現金。那時宮子心裏只湧起被男子跟蹤的波瀾思緒。當這波瀾猛然撞擊的一剎那,手提包丟失了。
二十萬圓,是從宮子名下的存摺里提取的。不過,取錢這件事,即使對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擔心,一旦有田老人發覺,會問起二十萬圓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報告警察局了。
「她已經洗好了嗎?」
「噢,太太說她去看新聞片就來……她是到新聞影院去,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不想動了。」
事實上卻又好像與二十萬圓毫無關係。在用手提包打男子還是將手提包扔給男子的時候,宮子簡直把錢的事忘得一千二凈。連手提包從自己手中脫落也沒有發覺。
「啊,真是倒霉的天氣。可能是梅雨天哩。」
「嗯。已經……幸子!」
「真粗心,沒法子,去報告吧。」
阿辰下樓梯,與正門的門扉開啟是同一時刻。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資,恐怕就不是瑣碎了。
「不用了。」宮子接過阿辰給她擰好的手巾,伸出雙腿,從腿腳擦起,連腳趾縫都擦到了https://read.99csw.com。阿辰將宮子揉成一團的襪子,展平疊好。
「我也估計到了……你上二樓告訴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報告派出所了呢?」
「什麼?」老人剛要掉過頭去,宮子制止說:「不能看!」
老人卻答道:「的確是啊。我很感謝哩。」
「嗯。是往常那個……」阿辰說著站起來把老人的衣服拿過來。「洗澡之後更衣吧。幸子!」
「是啊。不過,唉,要瞧你怎樣看羅。那時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簡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對他是真心實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不附身,太好啦。」
「讓幸子去報告警察局怎麼樣?」阿辰追逼似地說。
「是個可愛的孩子吶。」
「到洗澡間去洗洗怎麼樣?」阿辰用懷疑的目光望了望宮子。
「媽媽,我從藥鋪前一直找到電車道,都沒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門口傳來了幸子的話聲。
幸子沒有回答。阿辰將洗臉盆放在木盤上,端到二樓來。宮子連西服裙也脫掉,只剩下一件襯衣裙了。
在某種意義上,對宮子來說,二十萬圓是出賣青春的代價,是宮子的血汗錢。
當然,宮子不認為是自己把手提包丟了。正如銀平不明確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還是將手提包扔給自己一樣,宮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還是扔給他。但是,手是有強烈感覺的。手心熱乎乎,有點麻木了,傳到胳膊,傳到胸部,全身劇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蹤過程中,她渾身熱血沸騰,蘊蓄在體內的東西瞬間彷彿全部燃燒起來。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後的青春,一時復活了,像是一種復讎了的戰慄。如此看來,對宮子來說,花了漫長歲月積蓄二十萬圓的自卑感,這一瞬間像是得到全部補償了。因此,錢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價就獲得多大補償。
「給您擦擦背好嗎?」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話。
「那麼我試試……唔,打賭吧。看他跟到哪兒……我真想打個賭吶。跟一個拄著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進去那家布店瞧著好羅。我走到那頭再折回來,這段路有人跟蹤,您就得輸給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喲。」
「又給跟蹤了?」
有田老人預料這次打賭定會輸的。老人心想即使輸了,宮子還是讓自己通宵枕著她的胳膊的。可是,自己入夢了,誰知道還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九_九_藏_書上呢。老人苦笑著走進了賣男服布料的布店裡。目送著宮子和跟蹤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議地激蕩著青春的活力。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許的。
「為什麼呢。」
有田老人依然穿著雨衣,他伸出雙腿自己摩挲。
有什麼可感謝的!宮子似乎動怒了。但對於這年近七旬的勞動者這般情形,她不禁又覺得可以從中悟到一點人生的哲理。
宮子是在富裕家境中成長的緣故吧,在某些地方,她對金錢是恬淡無欲的。二十萬圓,對如今的宮子來說,雖是一筆巨款,但已經失去的東西,與最近失去的二十萬圓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當然,宮子是無法賺到二十萬圓的。由於需要才從銀行提取這筆錢,因此宮子對此一時大惑不解。二十萬圓巨款,如果撿錢人把錢送回來,也許是會見報的。銀行存摺也放在裏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寫得清清楚楚。是會由撿錢人直接送到失主家裡,或是由警察前來通知的。宮子三四天來都很留意看報紙。她覺得跟蹤她的男人也是會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的。還是那男人偷走的吧。要不然那男子撿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沒有撿到,他不是應該緊緊跟蹤上來才是嗎?
宮子帶著幾分譏諷的口吻說。
「還問什麼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說也說不出來啊。」
「唉呀,您回家啦。」阿辰興沖沖地相迎,把被打濕了的傘接過來,又說:「您是走路來的嗎?」
「要不就抽點茶錢和小費,請太太到隔壁房間去算帳吧。老爺是講究體面的,讓他多給點茶錢和小費,他一定會給的。去隔壁房間之前,從中抽頭,比如給三千圓就抽一千,藏在腰帶里或者罩衫胸間,人家是不會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在哪兒丟的。」
丟失二十萬圓的時候,宮子並不是沒有一瞬間的戰慄。那是快樂的戰慄。宮子覺得與其說她懼怕跟蹤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說她對突然湧現的快樂感到震驚才轉過身來的。
「可不是瑣碎呀。要攢錢嘛,得積少成多。像我們這種女人……要積蓄點錢,就得日積月累啊。」阿辰極力地說,「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頭子白白地吸吮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聽阿辰這麼說,宮子不禁又回憶起自己的少女形象來,那時由於戰爭,自己失去了初戀的情人。
宮子弄丟了手提包,是在銀座讓有田老人買夏九*九*藏*書天白色衣料以後剛過一星期的事。
「如果已經燒好洗澡水,我想洗個澡暖和暖和。陰森森的,像今天這樣氣候驟冷,就……」
幸子一上二樓,在貼鄰的四鋪席半房間的門檻處,雙手著地施禮說:她的舉止帶幾分滑稽,可愛極了。
老人對宮子嬌聲嬌氣地說。
「你真羅嗦。」
「當然是哭了……幾乎沒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紅腫的。他甩過來的火筷子,扎在幸子的脖頸上,如今還留著一塊小傷疤呢。在脖頸後頭呢。您瞧瞧就明白。那傷疤是再好不過的證據啦。」
阿辰又喚了一聲幸子。
阿辰對宮子有時分外殷勤,有時粗心大意,有時又粘粘糊糊、親親呢呢,一時一變,反覆無常。但她對女兒卻嚴格進行這種禮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時,她指教幸子給老人系鞋帶。有一回,患神經痛病的有田老人將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來。宮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讓幸子從宮子手裡將老人奪過來。但是,宮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經把她的企圖詳細地告訴了十七歲的幸子。阿辰還讓幸子抹上了香水。宮子提及這件事時,阿辰便回答說:「因為這孩子體臭太厲害了。」
「沒裝錢。」宮子說著閉上眼睛,把冰涼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心臟跳動又加快了。
還是挨了人家用手提包打,嚇得逃跑了呢?「
「多可惜呀。裏面有多少錢呢?」
「唉呀,真叫人吃驚,這太小氣,太瑣碎了……」
「宮子呢?」
「就說繼母吧,如果也能像宮子或梅子那樣,到我們家來,我該有多幸福啊。」
在這一周內,老人沒到過宮子家中。老人是在發生手提包事件之後翌日晚才露面的。
「今天是直接回家的嗎?又領著男子到處走才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我想脫|光,請你到樓下去吧。」宮子從頸項揩到胳膊,對阿辰說了這麼一句。
宮子為了它,只得將自己年輕的身軀任憑半死的白髮老人擺布,浪費了自己短暫的黃金年華。這筆錢掉落的一瞬間就被人撿去,沒給宮子留下什麼。這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說把這筆錢花了,花完之後,也是可以回憶起來的。如果說把這筆錢積蓄起來,又白白地丟失了,那麼回想起來會令人心痛的。
「哎呀,我幹了一件不合適的事了。不知道您回來,我讓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