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之介接過信，向老師行一禮后展信閱讀。比起內容，上頭豪邁，甚至放縱不羈的奔放筆跡率先吸引他的目光。

老師皺紋密布的臉上沒有浮現苦笑。幾年前他右眼染上白內障，眼瞳略顯白濁。可能是這個緣故，很難看出老師眼中的神情。

「是的……這是八百善。」

笙之介不曾聽聞此事，但佐伯老師並未回答這個問題。

「我只是派你這位助理書生辦事罷了。」

「這樣聽起來活像是名妖術師。」不知道他在嫌棄什麼，似乎對此相當排斥。「我打算再過一陣子要更改別號。你也替我想個名字。」

——這叫作勝山髻。

——古橋先生。

不過要深入解讀也不是不行。因為「二心」也有另一個含意，那就是存有一顆想背叛同伴或主君的心。話說回來，搗根藩雖然是小藩，但擔任江戶留守居的重臣，實在不應該創作落首。因為落首常帶對幕府閣員和將軍的批評、責難以及揶揄。

她眯起眼睛，嘴角泛著笑意。瀏海同樣在眉毛上方切齊，每當風吹起她的瀏海，便露出她很突出的白皙前額。與其他景象相比，眼前這一幕格外關鍵。當笙之介想到「啊，額頭」時，頓時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櫻花精靈或仙女，應該不會有這種額頭。她可愛的凸額頭與「美」顯得很不協調。

這對夫婦說話帶有些許口音，講話時語尾會拉長。太一說，他們是賣菜的，用這種口吻還行，但如果是賣魚的，魚早發臭了。他們就是一派悠閑，令人看了焦急的好人。夫妻倆認為以抄寫書本營生的笙之介學富五車，相當敬重他。

「就像玩具似的。」富勘移開臉，嚴肅地說道。「又是村田屋的工作吧？組裝這種玩意兒會帶來什麼好處嗎？」

雖然那封信在江戶時歸還了，不過笙之介記得坂崎重秀的筆跡，那是難得一見的獨特筆跡。

聽聞此言，笙之介頓時清醒許多。「感激不盡。還勞您跑這麼一趟。」

抵達江戶后，笙之介這位鄉下人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到池之端，在櫛比鱗次的河船宿屋中，經過一番東奔西走，終於找到川扇。掛燈上寫著「川」字，與信中的筆跡如出一轍。因為他們交誼匪淺。坂崎重秀是這家店的座上賓。笙之介懷著詫異又懊惱的心情站著凝望掛燈。

富勘本想再說什麼，最後還是打住。可能是他想到儘管笙之介是個很不像樣的武士，但他在這間長屋裡是唯一不會遲繳房租的房客。富勘離去后，笙之介獨自一人，他側著頭回身而望，倒抽一口氣，緩緩打開紙門。

如果是房租，笙之介早按時在初一繳納。但此時的笙之介還沒完全清醒，他想著九*九*藏*書應該繳納了吧？一時間腦袋不太靈光。他摩娑著臉，想讓自己清醒，順便打幾個噴嚏。

「這字不錯吧？充分表現出他的人品。」

至於「東谷大人」，是搗根藩江戶留守居，坂崎重秀。此事應該連里江也不知道。笙之介是聽坂崎親口說才得知。坂崎重秀有寫「落首」的嗜好，別號「東谷」。人稱二心齋東谷。

「歡迎光臨。」裡頭傳來像天鵝絨般柔滑的聲音。

「對了，富勘先生，您一早來找我，有何貴幹？」

「我在這裏睡著了？」

「昨晚不小心熬夜。」

笙之介為之一驚，問道：「是什麼樣的打算呢？」

「真了不起。不過這樣傷身哦。」

東谷大人有事找你。富勘說道。

然而，坂崎重秀毫不在乎。

「我已接獲坂崎大人的指示。」老師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笙之介。「你抵達江戶后，照信中的吩咐辦。」

「不，沒事。抱歉。」

他臉上不顯一絲緊張之色。

一早就遭人訓斥，而且還抬眼望著對方，當真窩囊。

阿鹿將兜襠布掛向竹竿后，笑著喚道「笙先生、笙先生，你的這裏還有這裏……」阿鹿單手拍著臉頰。「留有印痕。笙先生，你昨晚熬夜累了，靠著某個東西就睡了吧？」

「我想你早知道了，這是對外公開的說詞。這在名義上合情合理。不過你前往江戶一事若引來眾人的注意，就非明智之舉。」

「這樣簡直就像夜逃似的。」

「你和治兵衛先生不一樣。你好歹也算是位武士，一直陪他搞這種名堂，不太妥當吧？」

到江戶只有兩天的路程，但老師的口吻頗為嚴峻，接著又道出驚人之語。

「首先得花些時間找書，就算找到了，可能也因為價格昂貴而買不下手。該怎麼處理就看你的才智了。這也是一種學習，你要牢記在心。」

有人在叫喚。

在清晨的河風吹送下，她緩緩從櫻樹上飄降。輕柔無聲，輕盈猶勝鴻毛。

一眨眼工夫，初春的朝陽緩緩升起，天光漸明，照向開一成的櫻花。

所謂的老時間，指的是午時，而老地點則是池之端的河船宿屋「川扇」。

咦？笙之介瞠目。

不論是河面、晒衣場，還是河畔的櫻樹，全都籠罩在艷陽中。看來今天會是暖和的日子。櫻花的花苞陡然綻放不少，一口氣開了三成。

——現在沒人梳這種髮型了，不過東谷大人情有獨鍾，所以我在東谷大人蒞臨時都會梳上這種髮型。

聽說是吉原名叫勝山的妓|女梳的髮型，在明歷年間一度蔚為風潮。read.99csw.com

「在江戶，千萬不能靠近藩邸。」

後續的事你不必擔心——老師這番話反而令笙之介不安。

話問到一半，笙之介抿上嘴，阿鹿見狀，露出納悶的神情。此時她將鹿藏的兜襠布拿在手上，用力拉長繃緊。

看在笙之介眼中，她猶如提早綻放的櫻花精靈。也許是因為一早晨光稀微，照不出那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她突然出現，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她臉頰與肌膚的色澤，與身上窄袖和服的淡紅色相互映襯，只有衣帶顏色較深，繩結的前端垂落，好似一旁的櫻樹枝楹。就像櫻樹彎下腰並伸長樹枝，想要輕柔地擁抱她一般。

當真是如墮五里霧中。

「東谷大人在裡頭恭候。」

梨枝的勝山髻沒綁纏頭巾，僅纏著白髮繩。她今天的髮髻里插根與笙之介指長相當的小櫻枝，上頭開著一朵淡紅色的櫻花。

「歡迎光臨。」

「我是無所謂。既然東谷大人托我照顧你，這是我應盡的責任。」富勘霍然起身，拍拍直條紋和服的下擺。「希望會是好消息。你的親人們都在藩國等你。」

「是啊。你打瞌睡的功力堪稱一絕。真是好本事。乾脆收錢供人參觀如何？」

「他這人也真傷腦筋，分不清玩樂與生意的差別。他這樣子還有辦法糊口，真是好命啊。」

「富勘先生？」

笙之介頻頻眨眼，順手摩娑自己的臉。好睏。

有人看了或許會納悶，他為什麼要躲起來呢？不是應該跳向晒衣場，前往相助才對嗎？又不是距離遙遠，而且這樣躲起來也太缺乏愛心了。

「沒錯，是我。早安。」

她留著一頭與肩切齊的秀髮。每當河風吹送，櫻枝搖曳，秀髮隨之飄揚，照向她秀髮的晨光也跟著耀動。笙之介最先看到的是那道光芒以及她的背影。她側臉面向笙之介，伸長雪白的頸項仰望櫻樹，櫻枝正歡喜地顫動著身子，沙沙作響。

「老師與坂崎大人熟識嗎？」

老早就開始工作的長屋住戶聲此起彼落。阿秀好像在說些什麼。那我出門了——這個聲音應該是辰吉。走出木門外不遠，有一座稻荷神社，有人合掌拍手，拉響鈴當。有些孩子出門工作，有些前往私塾，一早便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古橋先生。」

里江意外來訪月祥館的三九_九_藏_書天後，佐伯老師將笙之介喚去，正式命他前往江戶辦事。辦事的內容是要採購幾本書，以及代替老師拜訪幾位在江戶的知己。

「阿鹿姐，你可曾在這附近……」

「一切交由坂崎大人處理吧。」老師眨眨眼，露出些許躊躇。「坂崎大人似乎有什麼打算。」

後來只解開那罕見髮髻之謎。

「用不著跟新嶋家問候了。明日天明前，你一個人悄悄出發。此行要特別小心，加緊腳程，路上別做出引人注意的事。」

他若無其事地說道。儘管這是別號，但直呼名諱，還是不免躊躇再三，於是笙之介反問：

「今天一早，他派人跟我傳話。要我轉告你一句，老時間，老地點。」

這時笙之介又是怎麼做呢？

看到阿鹿的笑臉，笙之介猛然想起剛才他完全沒想到的一件事。

「那家料理店？」

不論是在他的藩國還是江戶市內，不結髮髻的人就只有因年幼而頭髮尚未長齊的孩童或病人。但是病人即使沒結髮髻，一般也留長發，不會像那樣切齊發尾。笙之介目前的人生中尚未見過留著這種髮型的男女。

過半年，笙之介與坂崎重秀、川扇、梨枝逐漸混熟，梨枝替他解了這個謎。

他碰的一聲關上紙門。不僅如此，他還轉過身，活像一隻翻面的壁虎，背部貼著緊閉的紙門。心臟噗通噗通直跳。他睜大雙眼，眼珠子幾欲掉出來。

「嗯，可能吧。」

這位老闆娘叫梨枝，對笙之介來說，她打從第一次見面起就一直是解不開的謎。她像是坂崎重秀的小妾，又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川扇像是一家以坂崎大人為金主的店，但也很像坂崎大人依賴川扇的幫助。

書單上全是真的想買的書，而那幾位知己，我很希望你去拜訪他們，告訴他們我的近況，並回報他們的情況。

今天笙之介同樣前往川扇，他在撥開暖簾前，梨枝總會先發現他來而趕著前來恭迎，他也習慣如此俐落的待客之道。

是的。笙之介應道，富勘將高挺的鼻頭湊向起繪。他頭髮稀疏，太一都稱呼他「禿頭勘」，不過他輪廓深邃，有一雙濃眉，五官鮮明，這位管理人不光是長相兇惡，其實長得還算俊俏。拜此之賜，儘管如今年過五旬，在花街柳巷還是很吃得開。他短外罩的衣繩特別長，聽說和女人有關，雖然也是多津婆婆說的，無法盡信，但感覺真是這麼回事。

笙之介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象出神。

「啊，笙先生，早啊。」

武士一詞由富勘口中說出，總覺得有點輕視的意味，莫非這是笙之介個人的偏見？

富勘嚴峻地注視著用手指把玩稀疏鬍鬚的笙之介。

那個人一早站在河畔的那株櫻樹下。那個人……應該用「女子」來形容，還是用「少女」來形容比較恰當呢？不，話說回來，她真的是「人」嗎？

富勘板起臉孔。

有人急促地戳著他的肩膀。

「喏，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一早去泡個澡，暖暖身子如何？順便洗去一身的污穢。」

不過，若真是這樣，為什麼會做那種夢？在真實世界中從未見過的事物，怎麼會出現在夢中？

川扇是隨處可見的河船宿屋，在池之端林立的眾多店家中毫不起眼。除了提供不忍池捕獲的河魚料理，還會應顧客要求出船提供河釣服務。東谷偶爾會坐上小船，在運河或池邊垂釣。

笙之介再度眨眼。他摩娑下巴，摸到鬍鬚，臉也很油膩，這才想到，對，昨晚熬夜趕工。笙之介遺傳自父親宗左右衛門，鬍子稀疏。大哥勝之介就不同了，他刮完鬍子還是會留下一片青皮。

這稱號以音讀念起來頗具格調，字面意思看起來也很正經，不過如果是搗根人看了，肯定捧腹大笑。因為搗根藩城下的花街位於市街東側的谷地，東谷便是這處花街巷柳的暗號。至於二心，就如同字面含意，表示別有二心、花心，所以「二心齋東谷」是指花街柳巷的花心漢。

在當時那封信中，第一次看到河船宿屋川扇這個名稱。信中指示他抵達江戶時就到川扇等候。信中的「川」字，看起來像三尾躍離水面的鮮活香魚。

明明是去見留守居，卻又不能靠近藩邸，不然該往哪兒好呢？

「您是古橋笙之介大人吧？」

才閃過這個念頭，對方已失足，重重一個踉蹌。她揮動著雙手想抓住櫻樹樹榦，但沒能構著，重重跌一跤。腳下一陣慌亂，和服下擺往上翻動，露出膝蓋。

「不過，古橋先生。」

「阿添替你備好外出服。一切都準備妥當，不過，你還是趁現在先檢查一遍。」

耳邊響起響如洪鐘的粗獷嗓音，原來是管理人勘右衛門。他半蹲在笙之介身旁，一如往常穿著直條紋和服，披上同樣花色的短外罩，鮮艷的紅色短外罩衣繩特別長。阿秀告訴笙之介，他這是在模仿札差。因為在江戶町，說到俠客，人們首先想到的就屬札差了。

又有人又戳又搖他的肩膀，笙之介的腦袋往前垂落，額頭撞向某個東西。read.99csw.com他大吃一驚醒來。

「您說的是。」

「你熬夜工作啊？」桌上擺著剛完成的八百善起繪。富勘像在看什麼違禁品般仔細端詳。

「咦？」猛然回神，發現正對著面向晒衣場的紙門。紙門緊閉，所以他額頭撞向紙門。

聲音應該不大。此外，他也沒發出任何聲響。但對方注意到笙之介，她身子一震，轉頭望向笙之介，雙目圓睜。那株櫻樹位於河堤旁，面向河面，地勢傾斜，不易站穩。女子忘了身處的情況，猛然轉身……

「這是坂崎大人的筆跡。」這時不知為何，老師眼中眨起笑意。

「可以確定好一陣子無法回來。」

這個嘛……老師再度莞爾一笑。

——危險！

笙之介一時忍不住而笑起來。

本以為會引來一頓訓斥或是嘲笑，但老師微微頷首，平淡地說道：

櫻樹下空無一人。

「打擾了。」

隔壁的阿鹿捧著一個大木桶到晒衣場。她洗完衣物，準備要晾曬。大家還真是早起。阿鹿和鹿藏這對夫妻是菜販。像這種艷陽高照的好日子，鹿藏應該老早就出門做生意。阿鹿則將她先生採買回來的蔬菜作成醬菜，四處叫賣，因此早上不必那麼早出門。

求學問要是不懂適可而止，有礙健康哦。在阿鹿的關心下，笙之介深感難為情，急忙躲起來。

富勘出言挖苦一番后在書桌旁一屁股坐下。

「你還真靠不住啊，這也算是一絕了。」

「稱二心齋大人可以嗎？」

「治兵衛先生好像打算拿來做生意。」

但笙之介覺得不該看。他對天發誓，他真的是這麼想。他不光是轉過身，還馬上用單手遮住眼睛。他全身僵硬一會，靜靜等候急促的心跳平息。等候半晌才戰戰兢兢地行動。他雙手搭向紙門外緣，輕輕拉開，小心翼翼露出雙眼窺望。

妾身是川扇的老闆娘——眼前這名深深鞠躬的女子，年紀與里江相仿，卻有著脫俗之美，遠非里江能比擬。她膚光勝雪，唇色紅艷，頭上梳著在搗根藩沒見過的髮髻。

「老叫我坂崎大人、坂崎大人，叫得我肩膀都硬了。你就和我那些落首同伴一樣，稱呼我東谷吧。」

「昨晚您到半夜都還亮著燈呢。笙先生真是熱心求學。」

「你終於醒啦。」

「快起來啊。你睡在這種地方會感冒的。」

見過一位留著切發的女子？笙之介本想如此詢問，但旋即心念一轉：這應該是我作夢，我後來靠著紙門睡著了。說起來自己為什麼會打開紙門往外望，發現那名女子呢？完全想不透。這應該是夢境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