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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六節

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六節

「裡頭的人名都很相似,會讓人混亂,請適當替人物改名,儘可能在旁邊標上假名。」
的確,昨天笙之介腦中一直縈繞著一個念頭——啊,已經半年過去了。
笙之介不自主結巴起來,治兵衛瞪大眼睛緊盯著他。
「川扇是小店,用它嘗試剛好。雖然與平清的合作案眼看就快談成了,但要是突然要你畫平清的起繪,你應該會打退堂鼓吧?」
「既然這樣就請幫忙寫。殺敵復讎是武士的舞台。笙兄應該很了解三個故事里的武士心情。」
被轉移焦點了。治兵衛為人敦厚,但絕不能忘記他是幹練的商人。如果有必要,裝糊塗、扯謊想必都難不了他。
「哦,您這動作可真優雅呢。」
這樣不會有太多人租借,我希望你刪除一些孩童不宜的場面,適當地銜接故事並改寫。
因為父親或主君被惡人的奸計所害,燃起胸中怒火,誓言殺敵復讎。
「從獨自離開藩國到人生地不熟的江戶來看,故事的年輕武士和笙兄還真有幾分相似。」
多虧川扇豐盛的一餐,笙之介一早就工作順利,村田屋早在起繪前便托他處理抄本工作,他趕在中午前完成。笙之介心想,雖然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完工,不過正好,屆時和起繪一起送去。這是集結三篇報仇故事的讀物抄本,但他不光是照著抄寫,還加上村田屋治兵衛的特別要求。
一開始的抄本工作只是私塾教科書的抄寫,像《名頭字盡》、《伊呂波盡》、《庭訓往來》、《消息往來》等書都是私塾的教科書,需求量大,寫得準確、工整,馬上就能成為商品賣錢,笙之介就是從這裏開始。而且不光是內容,教科書上頭的文字也會直接充當習字範本,笙之介端正秀麗的筆跡正好得以發揮。
「我也算有些閱歷,我不會看錯的。碰到這種事,一定都鬱鬱寡歡,悶出病來。尤其早春這個時節更糟糕。我猜你也會有危險。你到江戶已經半年,如果急著要有個結果,反而不妥。」
「治兵衛先生,這帶可有一位留著切發的姑娘?」
他這麼一說,笙之介頓時羞紅臉。
這方面治兵衛向來很精打細算。
「笙兄,這不對啊。」
根本沒必要刻意讓孩子看這種書籍九-九-藏-書——笙之介不只一次在抄寫時如此嘀咕。如果是殺敵復讎的忠義故事,更好的書多得是。大刀闊斧刪去許多文字,抄寫時沒花太多時間,但治兵衛為了這樣的書給他比平時更多的工作時間,請他好好處理,笙之介實在無法捉摸治兵衛的意圖。笙之介甚至心想,治兵衛該不會和其他書搞混吧?不過,之前談的全是起繪與《料理通》,一時忘記詢問此事。
笙之介每天投入教科書抄寫的工作中,三個月後被委派更高階的工作。不是私塾學生的讀本,而是老師的書,例如儒家學者針對孩童教育的《比賣監》、《和俗童子訓》等書;也夾雜幾本隨筆《風土記》、《道中記》等讀物及孩子愛看的《御伽草子》、《妖物草子》等書,不過這種通俗的……講白一點,就是低俗的讀物,笙之介還是第一次承接。
「這樣的話……有什麼問題嗎?」
治兵衛透過東谷認識梨枝,似乎也常光顧川扇。
這番話毫不避諱。
「哦,原來已經作好啦。」
這陣子在整理書庫時,意外從裡頭翻出書來。
「既然這樣,那就把它改得高尚一點,靠你多花點心思了。」
在治兵衛的極力推銷下,笙之介重新將押込大人的殺敵復讎故事包進包巾。
剛才治兵衛是表示知道內情,暗示他些什麼嗎?對了,治兵衛常不時擔憂地望著笙之介。原以為他擔心笙之介能否靠這個行業糊口,現在看來不全然是這麼回事。
「嗯,雖然名字不同,但三個人的情況大同小異。」
炭球眉毛依舊緊蹙。「我可沒弄錯。」這是我托笙兄你處理的書沒錯——治兵衛嚴肅地說。
治兵衛興高采烈地將起繪收進屋,接著改由掌柜向笙之介問候。治兵衛外出時,此人便坐鎮帳房。這名老翁像隨時會向人鞠躬哈腰似駝著背。不知為何,治兵衛不稱呼他掌柜而是叫他老爺子。其實笙之介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名老掌柜叫什麼名字。
「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想,笙兄還真是不可小覷啊。」
「你還不懂嗎?」
東谷是村田屋的上賓,兩人是熟識,因為有東谷代為說情,笙之介才有這份工作。但東谷到底對治兵衛透露多少關於自己的包袱,笙之介無從得知,偏偏不能主動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當然是筆名,而且此人早過世。
這句話後面的要求,並非只有這次,村田屋委託笙之介抄寫書本時常這麼吩咐。
「沒錯,你是銜接起來read.99csw.com了。只是刪除,然後銜接,所以內容少了一半。」
他溫柔地說道,他剛才以手指輕敲著抄本,這次改用手掌輕覆其上。
治兵衛在木地板放下坐墊,笙之介坐下后解開包袱。
笙之介暗自說了一句:「唉,果然。」
「笙兄,你這番話是不是有挖苦我的意思啊?」
「故意和殺敵復讎的故事扯上關係。」
聽說他字丑,不適合從事抄本的工作。
治兵衛說最近要召集風雅之士,舉辦一場《料理通》觀賞會。
儘管眼神還是一樣柔和,但治兵衛收起笑容,轉身面向笙之介。
「笙兄,我想說的是,人們有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身負血海深仇的年輕武士並非全是類似情況。就連殺敵報仇這件事,每個人的想法也不一樣。我希望你在這點上多多著墨。」
「可是我對大眾讀物這種東西……」
「是的,他們都還是老樣子。」
「如果你在意的話,我就幫你調查看看。」
「可是,這正本的筆跡……」雖相當老舊,但上頭的文字工整秀麗。
治兵衛突然莞爾一笑。「是因為笙兄沒有漂亮的妻子吧?」
「別那麼堅持嘛,就當作是轉換心情,照我說的試試吧。所以這次我給你很長的時間。這本書不趕著要,交稿時間往後延也無妨。」
「是櫻樹化身的精靈。」治兵衛道。「因為你一直盯著它,櫻樹的精靈對你有意才化身人形,出現在你面前。」
「還有這個。」治兵衛返回后,笙之介取出抄本。「我照您的吩咐處理后,內容少了一半。」
「雖然沒辦法自掏腰包到八百善大吃,但知道八百善的人們應該會認為這是一場歡樂的聚會。」
「是是是。請從這著手,好好構思。若能改寫成一本出色的讀物,我可以提高報酬。」
這麼一來,故事內容就能擴充了。
「不過話說回來,不愧是笙兄。組裝得真好。」
治兵衛誇張地沉聲低吟,重新恢復悠閑的坐姿。
「我出什麼謎題?」
話是沒錯,但為什麼非得做這種事不可?笙之介大感困惑。
「我請你刪除口味太重的地方。可是,不該只有這樣吧?我還請你銜接故事並改寫。」
翌日。
「這就像我爹的嗜好,所以作出這樣的書來。」
「像大眾讀物這種無趣的東西,笙兄無法花心思在上頭嗎?」
「沒錯、沒錯。」治兵衛頻頻點頭,在這三個故事中,年輕貌美的妻子都被惡人玷污(或是差點被玷污),這其實是賣點之一,https://read.99csw•com而這正是治兵衛口中「該刪除」的場面,所以笙之介毫不猶豫地大筆一揮,直接刪除。
「三人都有漂亮的妻子,而妻子為了幫夫君復讎,反而被奸人所奪。」
「押込先生儘管落魄,卻不改高傲本色。我小時候最怕他了。明明缺錢,氣焰卻比誰都高,動不動就大吼大罵。」
「你不是在做夢吧?」治兵衛詢問,又挑起他的眉毛。「這附近及富勘長屋附近,都沒印象有這位姑娘,留著一頭罕見的切發。」
「就只有這點而已。」笙之介特彆強調。
今天真是不太走運。去時慢如牛步,回時迅如脫兔。笙之介捧著包袱,飛也似地逃離村田屋。
「就算沒有漂亮的妻子,好歹也能想像如果有漂亮妻子會是什麼情形吧?就算留下漂亮的妻子,令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險境,也非為父親或主君報仇不可。唉——武士難為啊。」
「如果是要轉換心情,起繪發揮效用了。」
言談顯得很詫異,但治兵衛的眼神很樂在其中。笙之介剛這麼想,治兵衛果不奇然又冒出一句話。
笙之介回望治兵衛。
「這位叫押込御免郎的人,是我爹的熟識。」
「他是浪人,一面承接工作糊口,一面四處求官,但始終尋不著。最後在里長屋度過餘生。寫這樣的書也是為了生計。」
治兵衛拿起單邊用紙繩串起的抄本迅速翻閱一遍,接著他抬起臉,炭球眉毛皺在一起。
炭球眉毛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至少笙之介這麼認為。
「咦!」笙之介後退一步。「你要我編故事?」
治兵衛敲著紙繩串起的部分。
「我覺得很懷念。」
「要改寫這樣的段落,或是寫新的內容取而代之,這都不是我能力所及。」
「不,當我沒說吧。」笙之介一遇上這種情形就打退堂鼓,常有人說他怯懦。但他掩飾不住臉上的不悅,也常有人說他孩子氣。治兵衛朗聲而笑,眯起眼睛,像在看一名小孩。
「情|色的內容,你應該不排斥吧?」
但這次笙之介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關於這三個故事的主角……」笙之介說。
因為做生意,加上為人親和,治兵衛人面甚廣。
村田屋除了笙之介,還有其他承接抄本工作當副業的武士。當然,他們全是浪人。
「說起以read.99csw.com前的事,真令人嘖嘖稱奇,但我在翻閱過這本書後,逐漸明白我爹的心情。到我這一代,塵封已久的書再度問世也是一種緣份,所以我想出版此書,一來也可以當成一種供養。」
「難得是這樣的忠義故事,但惡徒的行徑過於殘忍,而且情愛描寫過於露骨,不太恰當。」
村田屋除了出門做生意,也會請客人走進店頭,當場租書給顧客。很多租書店擔心書本破損,或一不留神而失竊,不願這麼做,但治兵衛幾乎時時在帳房緊盯店內情況,而且他深信生意的一環包含與恰巧路過的客人交談。
「這是當然,因為是我爹親筆謄寫的。」治兵衛笑開了。「這不能隨便交給別人處理。傳出去可會砸了村田屋這塊招牌。」
「用不著笑成這樣吧。」
你一定辦得到——治兵衛輕拍他的肩頭。
這本書的作者取了個玩世不恭的筆名「押込御免郎」,與其說作者想描寫殺敵復讎的美談,不如說想讓人欣賞惡人無法無天的惡行及他們的風花雪月。要是真的刪除治兵衛吩咐「改寫」的部分,整個故事便大幅縮水。也就是說,它原本就是這樣露骨的讀物。
「對了,有一種留著切發的妖怪,名叫『大禿』。不過祂好像都出現在深山裡。不管怎樣,出現在水邊的向來都是女妖。」
這時,因為治兵衛提到那株櫻樹,他猛然憶起前些日子在河畔櫻樹下看到的女子。
刪除的部分要另外編寫補上。
笙之介將原本與抄本放在下方,起繪擺在上頭,以包巾輕柔包好。與其用手提,不如像武家的女侍一樣用雙手捧著比較好。因此,當他抵達佐賀町的村田屋時,一如平時背對著堆積如山的書本,坐鎮在帳房圍欄中的炭球眉毛店主對他喚道:
「笙兄,你雖沒有漂亮的妻子,但有這麼一段美麗的邂逅呢。」
「不過,對方長得很美呢。她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
得找一天嘗嘗那裡的料理才行,順便當成勘查。
「是的,一共有三人。」
「東谷大人和梨枝小姐是否一切安好?」
「果然什麼?」
他還抄寫不少本算盤九_九_藏_書教科書《日用塵劫記》。在這些書中,光用文字描述不易讓人了解算珠的移動方式及「立柱」的大小,所以笙之介提議插入小圖當解說,試著畫給治兵衛看,他畫得非常精細,治兵衛看了大樂。近來江戶市內可以看到的私塾算盤教科書,不少都附上插畫。這是村田屋首創,也是笙之介的點子。雖然沒什麼好得意,但還是能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
咦——治兵衛發出一聲驚呼。
「也許你自己沒發現,最近笙兄無精打采。之前也是,一早便望著尚未完全綻放的櫻樹發獃,料想是在思念藩國吧?」
笙之介顯得退縮,就此站起身,可是治兵衛緊迫不放。
你要多加小心哦。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完事情經過,治兵衛誇張地挑動他的炭球眉毛。
刪除不當的部分倒還可以理解,但要他考量故事人物的心情並且補充、改寫,恐怕超出抄寫的範疇。
「我應該已經……銜接起來了。」
儘管如此,上一代的村田屋店主興兵衛對他毫無半點怠慢。這本書據說是用押込大人寫的故事製成書,支付他一筆錢。由於銷售無門,這筆費用由村田屋自掏腰包。
果然——笙之介暗自揣測。「治兵衛先生,你這是在向我出謎題嗎?」
「就連沒佩刀的市井小民看了,也會對這樣的故事感同身受,大為感佩。」
「那是突如其來的案子,我也沒料到,而且即將是生意的一部分。至於這本書,就真的是在生意範疇外了。」
「不然還有其他方法嗎?」
治兵衛仔細端詳組裝好的起繪時,笙之介告訴他自己複製一份相同的起繪,打算試著從頭製作川扇的起繪,另外,川扇的梨枝向他透露,八百善還有其他不同的起繪。
說這什麼話。我也只是看到對方而已。
「如果嘗試倒還無妨,不過笙兄,你可不能直接和梨枝小姐談生意哦,得透過我才行。」
治兵衛抬眼望著笙之介說道,笙之介急忙乾咳起來。
「治兵衛先生,你弄錯書本了吧?」
治兵衛那雙大眼張得更大了。「哎,笙兄,你背負著深仇大恨嗎?還是說,你在找尋仇家?」
上一代的村田屋還沒從事租書業。不過,聽說他們經營書籍批發時不光賣書,還兼作書——也就是從事出版業。
「……這太低俗了。」
「不,不用了。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既然這樣,何不原汁原味出版呢?這應該是最好的供養啊。」
「這就怪了。」
嗯——治兵衛開始搓起下巴。「原來是這麼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