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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八節

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八節

笙之介垂落的雙唇閉得更緊了,幾乎看不到嘴唇。
「這就對了。不愧是笙兄。」年輕真好啊——治兵衛很開心地說,接著又補上一句。
「這次帶她到這來也是我和他父母苦口婆心一再勸說。但緊要關頭時,和香小姐卻又說她覺得難為情。」說到這裏,治兵衛朝笙之介微微一笑。「不過,她肯到這麼熱鬧的地方是萬幸。這都是笙兄你的功勞。」
「嗯。」他再度戰戰兢兢地仰望窗戶,這次出現的是治兵衛。他一看到笙之介便露出苦笑,伸手抵向額頭,旋即縮進窗內。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位姑娘的額頭……有點凸,看起來很可愛,笙兄連這點都發現了吧?」
「和香小姐膽子很小。」
治兵衛似乎頗感佩,但和香不是落荒而逃嗎?
「治兵衛先生,沒想到你這麼會強人所難。」
「笙兄你還年輕,用不著一副木人石心。看到漂亮的姑娘會惦記在心也是理所當然。」
「我完全沒發現。」笙之介擠出這句話。因為和香看起來就像櫻花精靈。只看到她烏黑的切發、烏黑的雙瞳及彷彿映照出櫻花淡紅的白皙雙頰。看起來真的是這種感覺,令他怦然心動。
「聽不懂吧?」治兵衛很大方承認,神色自若。「目前應該還聽不懂。我會依序告訴你。」
「有啊。笙兄,你對和香小姐的切發感到很吃驚吧?」
和香的想法有了變化。治兵衛很用力地強調——這真的很難得,可說是前所未聞啊。
「請你別挖苦我。」笙之介知道自己羞得滿臉通紅。
一名小小的武士,竟然為了女人而大呼小叫,實在不成體統。
這單純是偶然嗎?因為是遠近馳名的賞花宴和大胃王比賽,幾件事剛好重疊在一起,治兵衛什麼也不知道。當笙之介暗自思忖時,治兵衛自行做出另一番揣測。
——那位古橋先生應該就不會想再見我了。
「真的很抱歉。」治兵衛接著又含糊不清的說些話,不知道是在解釋,還是在說明。貸席里的客人個個都和櫻花庭院里的圍觀群眾一樣歡騰,笙之介聽不清治兵衛說了什麼。
她應該是想讓笙兄看清楚她的胎記吧。
請附耳過來——笙之介招招手,治兵衛納悶地眨著眼,把臉湊近。
「這可難說。完全仿效筆跡,是抄本工作的極致,不是嗎?」連笙之介都覺得自己真是舌粲蓮花,但這並非他臨時想的說詞,打從決定要來賞花的一刻起,笙之介便在構思此事。「我看過《料理通》后心有所感,不光是圖畫,就連文字也九_九_藏_書有難以言喻的味道。組合之下有其精妙之處。若能完全仿效,豈不妙哉。」
「這是為什麼?」治兵衛頗感詫異。「模仿畫還能理解,但你說要完全模仿筆跡。抄本的工作需要這樣的技藝嗎?」
笙之介雙唇緊閉,定睛注視著治兵衛。治兵衛那對炭球眉毛完全水平,銅鈴般的大眼雖然含著笑意,但眼神無比認真。
「治兵衛先生!」
「但笙兄你兩次都沒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都不是因為離得遠沒看見。在那樣的距離下,一般都會發現她臉上的紅斑。換作其他人,就算沒能看清楚那是紅斑,也會當那是臉上的陰影。」
治兵衛頷首。「父母確實對她百般呵護,但她藏在深閨的原因並非如此。倒不如說她父母很擔心她關在深閨不願出來,可是他們很了解和香小姐的脾氣,無法硬拉她出來。」
笙之介正準備往前沖時,一旁有人拉住他衣袖,他頓時一陣踉蹌。
「之前她說什麼也不肯改變,我才試著在背後推她一把。我認為試試看總是好的。不過今後我會注意,不再為難和香小姐。總之,此刻我們的談話,可以說給和香小姐聽吧?」
聽治兵衛這麼說,笙之介猜出這位名叫和香的姑娘似乎有某種問題(而且還相當複雜)。
「聽說有時會疼痛、發腫。和香小姐剪成切發,也是因為她無法梳髮髻。因為要梳髮髻就得拉扯頭髮,而且髮油也會傷害她的肌膚。」
治兵衛直言后,突然轉為落寞的眼神,明明四下無人,仍壓低聲音。
原來是顧客?既是這樣,治兵衛何止是認識。當初他聽聞那名女子留切發時,應該馬上就會想到是誰才對。
「你覺得和香小姐是位美女,猶如櫻花精靈一般,對吧?」
「真是難得啊。這麼一來,笙兄便算是第二次見到留著切發的和香小姐了。除了她父母外,再也沒人這麼常見到她,就連我也沒仔細見過。」
「和香小姐平時幾乎足不出戶。當我聽聞你提及此事,我其實頗為訝異。」
瞧他說話的口吻,簡直像媒婆。
我明白了——治兵衛深深一鞠躬。隔一會,看著一臉心滿意足的治兵衛,笙之介突然回過神。今天我來這裏做什麼?可不是來這裏開心賞花或為這種輕浮事而臉紅。我得振作一點。
應該有這號人物存在吧——笙之介在心中低語。
「就借用這個房間吧。」他朝笙之介招手。走進一看裡頭是架高的日式房間,約四張半榻榻米,空無一人。治兵衛九-九-藏-書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擅自坐下,請笙之介也就座。
「那位小姐名叫和香。芳齡十九。是我們店裡的顧客。」
「笙兄,你先冷靜下來。」治兵衛安撫道,他身後是通往樓上的階梯。擦拭得晶亮無比,泛著黑光。笙之介朝上方望一眼。
結果失敗了——治兵衛的眉毛微微一挑。「我好像太心急了。」
「確認過後,和香小姐說可以告訴我關於她的事了,是嗎?」
「和香小姐剛才從窗戶探頭時脫了頭巾。之前她一直都戴著。」
「這次換我請教你一個問題。」
治兵衛似乎也拿定主意,他先瞪大眼睛才接著回答:「我問過和香小姐,如果笙先生問到這點,我是否可以回答。她說可以。不過,要是告訴你的話……」
笙之介想要好好說句話,但始終理不出頭緒。他到頭來簡短說一句。「切發很適合她。」
「是的,不,這個……」對方跑掉了——治兵衛笑著打馬虎眼,抓住笙之介的手臂。「你先過來一下。先脫鞋。用不著那麼急。」
「是啊。」身為一名武士,說這樣的話不知是否恰當,笙之介一面暗自思忖著這個問題,一面在治兵衛的引導下回答。
「關於她的來歷嘛……」治兵衛把手揣進懷中,時而一臉苦惱,時而一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請恕我無法明說。不過,她就住你們附近,才會一早出現在河畔邊。」
和香應了聲「這樣啊」,直直望向笙之介。
始終站著的笙之介在與周遭的喧鬧隔離后,發現自己確實莫名心急。
我根本就是個妖怪——和香這樣說道。但笙之介不顧一切地飛奔而至,卻是因為從二樓探出的臉是那位櫻花精靈。請不要說自己是什麼妖怪。你明明就貌如天仙。
「不不不,和香小姐在河畔那株櫻樹下時並未看到笙兄你。不過她跌倒時,聽到面向河川的富勘長屋傳來合上紙門的聲音,她急忙往聲音的方向望去。所以她心想,應該是被人看到了。」
「我剛才指著你說『古橋笙之介先生就是坐在格子席的那人』,和香小姐才從窗戶往下望。」
「不,哪兒的話呢。」治兵衛加重語氣。「這證明笙兄你好眼力,懂得欣賞『美』的眼力。你看到的不光是表面,而是事物的真實之美。」
「她是一頭切發吧?」
笙之介問話的模樣顯現出他心裏急,但為了顧及體面而極力忍耐。治兵衛一時忍俊不禁。
「和香小姐也寫得一手好字呢。」治兵衛嘴角輕揚。
這樣的回答實在不夠果決。治兵衛https://read.99csw.com撫掌大樂。
「笙先生,怎麼了?」是阿金。
他說起話來完全沒照先後順序。治兵衛為何這麼興奮呢?
「但笙兄你沒發現這點。兩次都沒發現。而且你覺得她很美,認為她的額頭很可愛。完全沒受到和香小姐其他『特點』的影響。笙兄,你就是這麼有眼光的人。坦白說,我也頗感驚訝。」
「她這樣斷言,我覺得很意外。」
這樣我不就真的成為一名偷窺漢嗎?笙之介內心羞愧難當。
笙之介迅速地悄聲說道,「我知道你很會裝糊塗。我希望你坦白告訴我,今天這都是東谷大人的安排嗎?」
「哦,是嗎?」
「笙兄,你以為東谷大人對你那木人石心的模樣看不下去,要我替你想想辦法嗎?不不不,你想多了。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主意。」
治兵衛表情扭曲,一副很痛苦的模樣。
「拜託你。如果有人身懷此等絕技,我想向他學習。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此事。」
「和香小姐平時都披著頭巾。別說是那可愛的額頭了,就連眼睛上方也全用頭巾遮住。若不做這樣的打扮,她絕不會在父母以外的人前現身。」
「有什麼問題?」
笙之介並不急,他只是吃驚。話說回來,治兵衛真壞心。既然認識對方,一開始何不明說。治兵衛環視四周后打開樓梯旁的一扇拉門。
「治兵衛先生,你今天特地為我們準備賞花的格子席,是東谷大人的吩咐嗎?」
「我沒挖苦你。我這是高興。如何,笙兄,要不要與和香小姐好好認識一下啊?她也喜歡書,你們兩人一定很合得來。沒錯,一定很合。」
炭球眉毛揚起,變成倒八字,額頭上擠出三條皺紋。「啥?」
「你連這個都告訴對方嗎?這反而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吧?」
這次換笙之介縮起身子,治兵衛眯起他銅鈴般的大眼,望著笙之介微微一笑。
——古橋先生下次看到我的胎記,就會發現我才不是什麼櫻花精靈,我根本就是個妖怪。
「不,一點都不會。」治兵衛緩緩搖頭。「哪會不舒服啊。吃驚倒是有一點。」
「難得今天聚集這麼多人。」治兵衛望向貸席熱鬧的人群。「既然這樣,我就試試看吧。不過,真有這樣的人嗎?」
治兵衛笑彎腰。「真高興你這麼說。原來如此。」他再度樂得直拍手。
「她在上面吧?治兵衛先生,你認識她吧?」
「……我是不是做了很失禮的事?」
要利用像治兵衛這樣的好人,心裏實感歉疚。但機會來的時候若不利用,那就真不知道待read.99csw.com在江戶的目的為何了。不能再蹉跎光陰。
炭球眉毛堆起歡喜的笑臉,一時令笙之介看傻眼,他苦笑道:
「就一位年輕姑娘來說,這是很古怪的習慣。但和香小姐就是這樣,有某個原因令她這麼做。」
「如果和香小姐有這樣的苦衷,你還帶她來這種賞花會就太過分了。這根本就是強人所難。應該按部就班來才對。」
咚、咚、咚,櫻花庭院的鼓聲愈來愈激昂。四周歡聲雷動。
治兵衛打量笙之介半晌后,再度搖搖頭。「不,東谷大人什麼也沒對我說。」
「而且她對人充滿不信任。她剛才逃走時,還說了一句像在鬧脾氣的話。」
「沒錯。因為她對於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很感興趣。」
「可以請你在這場宴席里廣為宣傳嗎?就說你很需要一位嫻熟文書工作的寫手,最好能夠完全模仿原書的筆跡。」
「前提是一位能力不錯的寫手。」
「話是這樣沒錯……」
嗯——治兵衛摩娑著下巴,將話題拉回和香身上。
「和香小姐有胎記。臉和身體的左半邊都長有紅斑。」
「是我邀請她來的。想安排你們見面。」
這也難怪——治兵衛柔聲道。
笙之介道,「我對當時讓和香小姐受驚深感抱歉,如果你能好好代我轉達這點,我就同意。」
笙之介腦中一片混亂。「這話怎麼說?」
笙之介試著回想櫻樹下的和香,以及從窗口凝睇他的和香。她的切發隨風飄動,輕覆在她的前額和臉頰……
「聽說冬天到初春這段時間,紅斑會略微變淡。夏天時最為嚴重。」
「她以為自己很堅強,但其實快哭了。因為看到了你,和香小姐也動了心。」
治兵衛頷首,注視笙之介雙眼。笙之介拿定主意問:「她的『特點』到底是什麼?」
所以一開始笙兄你問我切發女子的事時,我故意裝不知情含混過去——治兵衛說。
笙之介略顯退縮。「明明是武士,卻躲在一旁偷窺,她應該對這樣的無禮之徒感到吃驚。」
感到吃驚的人不光是他,對方也一樣。在目光交會下,對方宛如全身凍結。那人在正面右手邊那扇扶手上設有花鳥裝飾的窗戶旁。笙之介就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般站起身。他往前走,窗內的人則逃也似地消失身影。他望見對方搖曳的黑髮。
「藏在深閨人未識嗎?」
「你坐就對了。」
「話是這樣沒錯。」
「我認為得先讓和香小姐知道有你這麼一個人,再向她確認是否可以讓你知道她的事。」
「那她今天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呢?」
「是的。https://read.99csw•com
笙之介原本緊閉的雙唇,嘴角略微下垂。
笙之介扯開嗓門地道:「剛才那個人,不就是櫻樹下的那名女子嗎!」那名留著切發,站在富勘長屋後方河堤的櫻樹下,讓人分不清是夢是幻的女子。就像只開一成的櫻花,顯得含蓄、孤寂,深深吸引笙之介目光的女子。
「她說,就算站在遠處也無妨,我想看看笙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馬上打鐵趁熱地對她說——別這麼說嘛,直接和他見個面,一起賞花吧。」
「做出這等不得體的舉止,請您見諒。我似乎也因賞花而沖昏頭了。」
「可是……」
「一切只因為我沒發現和香小姐的『特點』。」
為什麼會吃驚?什麼難得?怎樣心急?治兵衛說的話沒頭沒尾。
安排見面?笙之介一時變得結結巴巴。「我、我並沒有要、要求你這麼做啊。」
「是的。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治兵衛說這是他的功勞,但笙之介一頭霧水。「我做了什麼嗎?」
「既然這樣,我愈來愈期待與她見面了。」笙之介強忍心中的歉疚,擠出微笑。
「我臨時有急事。」語畢,笙之介甩開阿金的手,穿過歡聲雷動的圍觀群眾沖向貸席。大酒王比賽已經開始,鼓聲作響,就像在激勵各自端著紅色大酒杯灌酒的參賽者一樣,圍觀群眾也跟著數鼓聲響了幾下。笙之介著急地穿梭在人群中。在貸席的門口,腳上套著白布襪的治兵衛早在等候他。見笙之介快步奔來,治兵衛的炭球眉毛垂成八字形,一臉歉疚地縮著脖子。
儘管遭受指責,但治兵衛並未怯縮,反而更積極。
笙之介沉默片刻。他既非感到猶豫,也不是在思索。他只是希望儘可能用果決的口吻回答。
接著治兵衛就像在等著看笙之介如何回答,一雙大眼骨碌碌轉著。
「別擺出那種臉嘛。」治兵衛顯得泰然自若。「我告訴和香小姐,笙先生是一名年輕武士,替我做書本抄寫的工作,她聽了之後鬆口氣。我還跟她說,對方不是什麼怪人,也不是個心術不正的男人,這點我村田屋治兵衛可以擔保。」
「我聽不太懂……」
「所以平時她都戴著頭巾。和服也都會特別將左袖作得比右袖長。為了遮掩她的手背。」
「治兵衛先生,可以請你幫個忙嗎?」笙之介聲音壓得更低了。「村田屋一直都在找尋新的寫手吧?」
「可是你不想和她見面嗎?很想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吧?」
「所以她說可以告訴你無妨。」
不知何時,櫻花庭院的鼓聲止息。鼎沸人聲遠遠隔著拉門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