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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九節

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九節

談完事,將佩刀插回腰間,正準備打道回府時,笙之介再度得意忘形起來。由於晉介和阿牧都離開,現場剩梨枝一人,於是他說話就少了顧忌。
「請您不必慌張。您沒有任何失禮之處。」
「古橋先生,除了酒杯外,還有其他東西吸引您的注意吧?」
嘩,這麼豪華——梨枝頗開心,一旁的晉介陷入沉思。
「梨枝小姐。」
「其實我會偷偷模仿過。」梨枝像個小姑娘似地吐舌頭扮個鬼臉。
「請東谷大人幫個忙吧。」梨枝就像自書自語般,眯起眼睛低語。
今天東谷不在,梨枝的髮髻梳的是島田崩。煙花女子常梳這種髮型。雖然川扇是家小小的河船宿屋,但好歹是一店之主的梨枝看起來比平時沉穩,甚至給人一股威儀之感。
此時櫻花精靈仍棲附在這些花瓣上,組成船隊和花筏,搖著櫓往前劃去,不斷吆喝。梨枝告訴他,再過兩天,整個池面的景緻猶如鋪上一層櫻色地毯。櫻花一旦開始凋零,速度便快得驚人。笙之介向川扇借來小船和釣竿,泛舟于不忍池上。他得知東谷常垂釣的場所,將小船划向該處。
在昨天那場大酒王比賽中,武部老師最後屈居第二。參賽者大多都喝兩、三升的酒,武部老師輕鬆以三升裝的酒斗喝了兩斗,至於冠軍則是家住小石川的一位姓天本的御家人,他以五升裝的大碗喝了兩碗,之後喝了十杯茶便馬上酒醒,只能說比太一遇上的對手還要難纏。
「聽說枸杞對眼睛疲勞頗有療效。」梨枝嫣然一笑。「最適合笙之介先生您了。」
「是一名臉色蒼白的武士。你知道是誰嗎?」
梨枝一臉認真,沒半點嘲諷之色。話說一半反而尷尬,於是笙之介索性一口氣把話說完。
我太高興了——梨枝雙手合在胸前。「剛才我說過,我小時候見過八百善的起繪,當時覺得它好美、好有趣,深深烙印在心中。日後我一直記得此事,無限憧憬。」像這樣的小店——她無比慈愛地環視房內。「照理是不可能作出像八百善那樣氣派的起繪,但如今我有機會實現夢想,真教人高興。」
笙之介坦然道歉,並向她扯個謊,說他本以為看到一名朋友,結果認錯人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怎樣的一個過程、當時梨枝又吃多少苦,她一概沒提。
「說得也是……」梨枝也興緻高昂。「如果外頭是冬天,壁龕的鮮花、掛軸、菜肴,餐具,就有必要特別設計了。把我們現有最高級的東西全用在起繪中吧。」
「我不奢求像剛才練切那麼好的東西,但有沒有其他糕點可以……」
哦——笙之介頗為驚訝。阿牧也是,晉介則笑咪|咪的。
「目前還不清楚。」
池畔某處傳來一聲鶯啼。笙之介睜開眼,霍然起身,環視眼前春日的池面。
伙房嚴禁女人進入。
不管到哪都只九_九_藏_書有一片天空。不論身處哪座山,哪個地方,頭上都是同樣的天空。
「城裡和大名宅邸也一樣。替主君備膳的全是男性。」
武部老師直說自己慚愧,夫人聰美頻頻在一旁安慰,笑得無比燦爛。他們看起來不顯沮喪之色,這令周遭人的心情跟著放鬆不少。井垣夫婦也大力讚揚武部老師的賣力表現。
在這圓融的提問下,笙之介頷首。
梨枝說過,八百善的起繪里,有的連顧客也畫進裡頭。
「當然了,我會收取費用。請包在我身上。」
「那些酒杯五顏六色都有,為了收進木框的隔間里,形狀和大小不是得全一致嗎?他說這樣很無聊。」
但父親說——搗根的群山不管遠看多麼險峻,它們都是像屏風般守護我們的溫柔高山。這廣闊的世界,有更多險峻的高山,那些高山不會賜給人們恩澤,而是一有機會就想把人排除在外,是難纏的敵人。
「我認為池水清澈的時節也很美呢。」
最重要的是,女人天生污穢。
「什麼問題呢?」
雖然笙之介羞得臉都要冒火了,但還是鬆口氣。「慚愧。」
梨枝果然善解人意,令人佩服。
「這是家母親手傳授的。」眼前是形狀模仿櫻花的可愛練切,是春天的糕點。
「我惹對方不高興。」
「我後來得知他刀法了得,就讓他在伙房裡工作。」
「是的,當中投注了我的用心。」梨枝微微低頭行禮,接著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悄聲道,「不過,東谷大人現在炊飯的技巧進步不少呢。」
「要適合攜帶又可以延長保存期限的糕點吧?」
——梨枝小姐很適合梳這樣的髮髻。笙之介腦中浮現這樣的念頭。
「有個大繪盤。藍色背景,上頭畫著一條栩栩如生、幾欲從盤中飛出的升龍。」
——因為酒杯會左右酒的味道。要隨著酒的甜味、甘醇、芳香來搭配不同大小和開口的酒杯。如果搞成這樣,不就只能選用固定的酒杯嗎?
他無論如何都需要那五兩的賞金。
還是說,剛才那聲鶯啼是梨枝小姐模仿的聲音?她會這招也不足為奇。
「當然,只要梨枝小姐您願意的話。」
這樣的回答應該很古怪,但梨枝並未流露詫異之色。
這世道還真是奇怪啊——富勘低語。
一行人熱鬧地享受賞花之趣,品嘗餐盒料理和阿金的煎蛋,就在眾人準備結束時,富勘這才現身。他身旁沒帶女人,獨自前來。
「不論是櫻花還是大胃王比賽,都令人大開眼界,不過那家店擺出的商品也很出色。你們店裡可有使用加野屋的餐具?」
笙之介划船離岸,接著被他仰望的蒼穹深深吸引,不知不覺間陶醉茫然,闔上眼。
梨枝對不知所措的笙之介投以一笑,露出沒塗黑的一口貝齒https://read.99csw.com
「以盤子裝盛飄落的櫻花,品嘗其風味——就是這樣的一種風情。」
梨枝來到川扇前。她面向笙之介,手按著衣袖,微微揮手。
東谷告訴梨枝,笙之介從藩國到江戶求學。不過遊學的費用得自己籌措,才在村田屋的治兵衛底下工作——關於這件事,你這麼說就行了。她不是會打探你底細的女人。
「您老家原本是開料理店嗎?」
原本就少言寡語的父親就算外出,話還是一樣少。自笙之介懂得這種原則后,父親變得更寡言。兩人不發一語地愉悅而行,互相出示彼此摘採的山菜,用纏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臉。有時笙之介差點就要碰觸藤漆或是摘采毒菇,父親都會大喝一聲「喂」,笙之介總尷尬地搔著頭。
「笙先生,這可是武部老師這輩子最重要的勝負呢,你跑哪兒去啦?」
「價格很昂貴嗎?」
吃完茶點后,笙之介攤開他帶來的矢立和裝訂的紙本。要製作起繪,得先知道川扇準確的屋內格局。梨枝揚手拍了幾下,喚來年輕的女侍和在伙房裡幫忙的一名年約四十的男子。之前到川扇都只會和他們打聲招呼,不會聽他們報上姓名。
她建議笙之介在她作好前,可以先去池上垂吊——等您回來后,我再沏茶招待您。
在冬日景色的川扇里擺上這麼一面繪盤,不知會是何種光景。笙之介任憑想像馳騁。在周遭低調的顏色下,面向池畔的廂房壁龕里擺著這麼一面繪盤,上頭有條遨翔天際的飛龍。
「既然這樣,乾脆就作春天和秋天兩組吧。」
笙之介今天以這身奢侈的打扮拜訪川扇,並不是來這裏悠哉沉思,而是前來洽談製作川扇起繪的事。梨枝說——我剛好在作春天的糕點。
「笙先生!」阿金抓著他的衣袖悄聲說道——你有客人。
不忍池捕獲的魚如果要料理,這一帶就屬他的手藝最好——梨枝說道,晉介一臉難為情。
再加上客人的服裝,使店內店外的顏色形成強烈反差。或許還能進一步蘊釀出戶外的寒冷、川扇內的溫暖,以及燈火的顏色。不,前提是笙之介是否有這等水準的畫功。
這位姓天本的御家人,年紀與武部老師相仿,但體格很弱小,足足九*九*藏*書小老師半圈。這樣的身軀怎麼裝得下這麼多酒?驚詫無比的阿金,可沒忘了逼問笙之介剛才的去向。
在藩國時,只要登上高處就會有這種感覺。父親宗左右衛門喜歡登山,春秋兩季常上山健行,順便摘采山菜。笙之介常跟著。去時背上的籠子是空的,回來時裝滿柔嫩的山菜新芽。秋天時還會摘采野菇和五葉木通。父親教過他,不論摘采何種山菜,都不能搜刮一空,得特地留下一些。
「我喜歡這座池畔的冬日景色。」晉介低聲道,「在枯木林立的池之端,水邊微微降下寒霜,彷彿只要邁步前行,霜柱便會發出聲響……」
如果是川扇的起繪,我希望將水邊的景色也畫進去。兩人的意見都不無道理。
「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五兩對老師來說也是很大一筆錢。重感情的人就是這點不好。」板起臉孔訓戒的富勘,眼中也帶著笑意。武部老師掛著微笑,默不作聲。「不過,以今天的情況來看,像老師你這樣憑著自己的才幹,只要有心就不愁沒錢賺的人,日子過得遠比官位低下的武士還輕鬆呢。」
笙之介受之有愧。他是個從未掏錢付帳的客人。男子名叫晉介,原本是一位船夫。
「馬上就要用到嗎?」
哦,神田伊勢町的加野屋啊——阿牧說。
梨枝眼中閃著光輝,「您真的會幫我作川扇的起繪嗎?」
「就連過世的時候也是一起。店裡生意靠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最後只好頂讓給別人。」
笙之介原本飄飄然的心情,頓時像櫻花般紛飛四散。
談話的走向變得有點古怪,所以笙之介專心品嘗盤裡的練切。梨枝重新替他沏茶。
「不過,現在我是這家店的主人。」她又流露出慈愛、疼惜的眼神,望著這個小廂房的橫樑、天花板,以及門楣。「我認為,我父母一定很替我高興,因此我不時會作父母的拿手菜,從中得到快樂。」笙之介回以微笑,「我常吃的那些菜肴,都是梨枝小姐您親手張羅的吧?」
「男人還真是不可思議。明明疼愛|女|人,誇女人美,又嫌女人污穢,避而遠之。」
儘管長相和體格都不同,但晉介的為人令笙之介想起亡父。他心想,晉介一定也喜歡狗。
「我明白了。我會做好準備,隨時等您吩咐。能做這樣的構思,我也很開心,無比雀躍呢。」
「這有可能辦到。」
一口糕點送入口中,甘甜的白餡在舌上柔順融解。一旁點綴的紅色枸杞,突顯出練切的櫻花。
我要享用嘍——笙之介行一禮后開始品嘗。梨枝替他沏茶。開水先以容器盛裝,冷卻再移往茶壺,光是把水注入茶葉中就散發出濃郁茶香。這就是所謂的玉露吧。此乃笙之介初次品茗的絕頂好茶。在他平日的生活中,當然無緣品茗,每次與東谷在此地用餐,飯後喝的都是番茶。
「晉先生,九_九_藏_書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女人們移膝向前。
「笙之介先生,您太見怪了。」我來替您作吧——梨枝拍胸脯保證。
「是……」
「上頭沒標價。」
在上野森林的櫻樹包圍下,池面映照著藍天,不時有浮雲從頭頂掠過,這時驀然暗影籠罩,待浮雲散去后,原本的朗朗雲天又重現——望著池面的光景變化,頓時感覺釣魚的事變得不再重要。他立起櫓,仰身躺下,雙手負于腦後,隨著小船搖晃。
「請原諒我的失禮。我只是想,令堂作出如此高級的糕點,想必對料理有獨到之處。」
這樣別有一番寂靜之美呢——阿牧講出這句頗有學養的話來。「但這樣不是很冷清嗎?」
原來如此——梨枝與阿牧相視頷首。
——住在搗根的我們真是有福報啊。
現場氣氛一團和樂,笙之介也有點得意忘形。「昨天我參加了陶瓷店加野屋的賞花會。」
「我父母真的是鶼鰈情深。」她以溫暖的語調說道,顯得無限懷念。
——我直覺可真准。
藍天好近。感覺就像往小船上緊貼而來。如果現在坐起身環視四周,恐怕不忍池、運河、川扇全都消失不見,就只有眼前藍天包覆四周。
「老闆娘,我看還是春天合適。」阿牧主張要「春天的川扇」。
「我也見過那個。真的很美。」
「這個時節剛好池之端的櫻花盛開,不忍池的池水一片翠綠,是川扇最美的時候。」
「我是不會看走眼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位御家人向你拜託對吧?」
「不,我哪好意思提出這樣的要求。」
梨枝小姐真是令人折服啊——一路上笙之介一道想著此事,飄飄然返回富勘長屋。剛鑽過那扇斜傾的木門,阿金便朝他飛奔而來。
「外頭只有單調的白色景緻,這樣反而映照出店內的顏色,不是嗎?」
在梨枝的誘導下,晉介若有所思地開口,「古橋先生,您說的起繪,除了店裡的裝飾、花朵、餐具外,連顧客也會一併畫進裡頭對吧?」
櫻花花瓣點點浮散於水面。
「家父昔日曾在淺草做外燴生意。我是外燴店老闆的女兒。」梨枝雙手併攏置於膝上,接著道,「我們的生意是在賞花或坐船賞煙火的日子提供外燴,所幸顧客的風評不錯,後來不光做外燴生意,還拓展生意市場,做起在貸席作菜的生意。」我們的顧客都很挑嘴,很多常出入料理名店。「關於八百善這家店的事,我也是從這些顧客口中得知。」
「不,一直沒那個機會。」但我見過幾次——梨枝說。「把一個大木框隔成許多方格,擺上許多酒杯,當成裝飾,令人讚歎。」
此時在春|水氣味的包覆下,隨著小船晃蕩的笙之介仰望的這片天空下,他母親和大哥也在。他們現在過得怎樣?在忙些什麼呢?
梨枝又是一笑。「笙之介先生的工作,應該也算是學問的一環吧九_九_藏_書。」
「有顧客建議我們別再做外燴,或轉給別人做,改開料理店,但家父始終不願放下外燴的生意。這項生意不是重奢華即可,重點是用心,家父喜歡的就是這點。」我父母都很堅持原則——梨枝笑著說。「身為女兒的我這樣說或許有老王賣瓜之嫌,不過他們真的是感情很和睦的一對夫妻,所以家父應該很希望能和家母一起作菜。若是開料理店,女人就不能進伙房了。」
「不過,最近總是被工作追著跑,學問的事都擱一旁了,真是不應該。」
在白餡的柔滑口感下,笙之介順口說出心裏的問題。
看您好像很忙呢。
笙之介用力一拍膝蓋。「原來如此。這樣加進客人更合適。」
東谷不喜歡那種設計是嗎?
他停下動作,抬頭仰望,藍天佔滿天空,和緩的山坡前方是整片城下町。搗根藩險峻的山地位於遙遠的北方,那令人望之卻步的姿態,不論是從城下眺望,還是在登山時仰望,一樣凜凜生威。
——這是山林對人們的恩澤,我們只是請山林分一些生命給我們。
富勘重新綁好他長長的短外罩衣繩,悄聲對武部老師說道,這番話傳進笙之介耳里。
四人一起確認過川扇的格局,笙之介將它畫下。如果要製作起繪,哪個季節最合適?每間廂房要以什麼當裝飾?針對這幾個話題,他們討論得頗為熱絡。阿牧說起話來口齒伶俐,晉介則不像會炒熱氣氛的人,不過,像他這樣的角色安插在女主人與年輕女侍中間,正好合適。
原來是這麼回事。
「哎呀,怎麼會這樣呢。」
「聽說舉辦了大胃王比賽。」晉介也知道此事。果然是遠近馳名。
「東谷大人一眼就看穿了,他說這樣無聊透頂,別再這麼做了,訓了我一頓。」
「是關於年輕姑娘……」他話出口后頓時羞赧起來。梨枝的眼神溫柔,此時看起來反而刺眼。
「什麼事?」
什麼時候會用到呢?什麼時候能見到和香呢?
「托您的福,在江戶有很多事等著我學習。」
「我叫阿牧。」女侍很恭敬地以三指撐地行禮。她有雙圓眼,雖然膚色略黑,但長得很可愛。「平素承蒙關照,感激不盡。」
梨枝傾向同意她的意見,但她難以割捨秋天的楓紅。
「製作起繪的工作也算嗎?」笙之介不自主地貶低起自己。不,這也許是在撒嬌。
梨枝微微眨眨眼。雖然沒露出排斥的神情,但笙之介對自己的提問深感後悔。
「晉先生,你怎麼看?」
梨枝頷首,「人們說女人的手較溫熱,碰過生肉后,味道會折損,或者是女人性情不定,常會因天氣或風向不同而改變調味,所以不可信賴。」
「梨枝小姐。」
「您是想送對方,當作是賠禮,討對方歡心嗎?」
「是的。」笙之介頷首。「您知道江戶市內哪家店比較合適嗎?」
「老師,你故意放水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