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一節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一節

「閣下笙之介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呢?」
笙之介沉思著。雖然這不是什麼難事,不過說說看也不吃虧,他隔了一會才開口:
這名一臉窮酸樣,而且無比飢餓的武士,禮貌周到地向阿金報上姓名,說話時飯粒噴飛。
前年一隆公當上藩主后一聲令下,把父親的愛妾全部遺散。有的是幫忙找適合的人家改嫁,有的送回鄉下去。「對此,老藩主全忍了下來。」但惹惱他的最大主因也在於此。
「一隆公行事謹慎,沒讓老藩主知道他的想法。」
「雖然才上任兩年多,往後路途險峻,但要是袖手旁觀,藩國前途堪憂。」
「抱歉。我也許說了什麼冒犯的話。」
金吾郎認真地比喻,模樣很滑稽,笙之介一時忍不住嘴角輕揚。「嗯,沒錯。」
但完全看不懂上頭寫什麼。
「是的,就像一尊擺飾般靜默無語。聽負責隱居所的同僚說……」
「我只是個浪人,只知道市街上的事。」笙之介始終都一派悠閑地應答。「像那一帶的蔬果店和魚店,每次當父親和兒子因做生意而意見相左時,總會鬧得一發不可收拾。一國之君想必更嚴重吧。」
——我想將這孩子養育成一位如同笙樂般感動人心者。
長堀金吾郎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微光。既非憤怒也非哀傷。
「今年幾歲?」就像在問小孩似地重新說了一遍。
這是意志消沉的口吻,他兩道眉毛垂得更低了。
「是家父。」笙之介坦然回答。「聽說家母很排斥這名字,她說笙這字意指吹奏樂曲的笛子,以它入名,顯得過於軟弱,不適合武士之子。但家父還是堅持。」
上頭寫滿漢字,而且漢字……
「長堀先生,您對那個男人了解不深是嗎?」
因為這樣的緣故——金吾郎以手指輕抵前額,轉為正經的表情。
「哦……」
「數年前亡故。」
「這是第二個布局。」金吾郎嘆口氣。「失去心靈依託的女人,又痛失愛馬,接連的心傷終於令老藩主內心的平衡就此瓦解,在下擔心他不光是憂鬱成疾,恐怕已迷失自我。」
「誠如那姑娘說的,我靠謄寫抄本營生。僱主村田屋老闆經營租書店,所以人面甚廣。若您能在容許的範圍內告知您遭遇的情況,我或許幫得上忙。」如您所見,我乃一介浪人——隔一會,笙之介接著道。「我既沒主家,也沒主君。就這點來說,您不必擔心。」這時,笙之介沒就自身的處境多做說明。
「聽說這位古橋笙之介是新陰流的劍術高手。事實上,他會造訪藩內道場——也就是上門踢館,擔任起劍術指南的職務,所以他並非是中看不中用。」
——金吾,我爹他是否心智喪亂呢?
就笙之介所知,三八野藩與搗根藩是相似的小藩,而且從長堀金吾郎的模樣來看,似乎不是擔任什麼重要職務。根據他這身旅裝判斷,應該是剛從奧州到江戶,而且沒隨從同行。
痛失所愛的悲劇接連襲來。第一波打擊勉強挺下,但第二波打擊令人完全心碎。
「我無法幫您尋人。」笙之介說完后,金吾郎抬起臉來。「不過長堀先生,那些書信您可有帶在身上?就算是謄本也行。」
這些駿馬在他隱退時全被沒收,留下一匹。
——我不行。對了,富勘先生今年多大年紀?他應該年過五旬了。
「不不不,老藩主寫得一手好字。」他的筆法俊朗秀麗,但一個字都看不懂。
「儘管這樣,您還是要持續找下去嗎?有第十一個人或第十二個人要找嗎?」
金吾郎張口咬向吃一半的飯糰,一掃而空食物,接著逐一吸吮指上的飯粒,心滿意足地點頭。
「因為他的筆跡還是一樣工整秀麗嗎?」
「請、請不用費心。」
——這下果然麻煩了。
「您吃得出來?」
「說來慚愧,我都是靠喝水苦撐。」
不光是金吾郎,三八野藩的家臣們在退職后都過著半務農的生活。
雖然沒受重傷,但有輕微跌傷,小田島一正躺了數日。後腳骨折的響箭遭到處決。
——就像是一具空殼。
「一點都不冒犯。是在下不好,與閣下素昧平生,竟然沒頭沒腦地告訴您這件事。」
由於不受外界的強烈影響,至今堅守傳統的尚武風氣。沒半點進步,更沒任何改變。紛爭也就只有藩內的權力鬥爭。三八野藩沒這問題,說起來還比搗根藩來得強。比起身處在太平盛世還將重心擺在舞刀弄槍上的搗根藩,選擇拿起鋤頭的三八野藩務實多了。
儘管如此,笙之介還是感到很可疑。長堀金吾郎是在主君身旁服侍的御用掛。藩主如果在江戶,自然就不用說了,但就算只有他一人到江戶辦事,他應該住在三八野藩的江戶藩邸才對——倒不如說,非這麼做不可。但他似乎住在廉價客棧里,還帶米在身上。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並不是金吾郎說的這件事麻煩,而是笙之介聽了之後內心受到震撼,難以平靜。
當然了,我會替您隱瞞詳細情形——笙之介不忘補上一句。
金吾郎以求助的表情說道,「在下相信閣下。」
金吾郎手放在懷中,瞪大眼睛近逼而來,笙之介一時說不出話。
「沒錯,但不光如此。」金吾郎加重語氣。「在下見過那一連串詭異的漢字。那確實是密文。老藩主年輕剛就任藩主大位時,與一位住在城下,自稱是『古橋笙之介』的武藝家過從甚密長達一年,那段時間里為了避人耳目,他們在書信往返時都用這種密文!」
他拘束地行了一禮。笙之介恭敬回禮,但他對三八野藩實在沒半點頭緒。
「那令尊的大名該不會也是笙之介?或者九-九-藏-書可能是您的伯父。」
「是的。」
笙之介瞄一眼剛才阿金離開的方向。
「不過,連漢字都完全一樣的,閣下是第一位。我原本滿懷期待,可是……」
笙之介重新思索此事。金谷郎找尋「古橋笙之介」之旅應該是徒勞無功。他擅自提出前往江戶的要求,為了不給藩邸添麻煩,三餐不濟,一味四處奔波,到最後飢腸挽挽,頭昏眼花,雙腿發軟,一再的徒勞無功令他心力交瘁,所以找到第十位古橋笙之介,而且還是第一次受對方幫助(雖然笙之介既不可靠,又沒多大能耐)時,他很想吐露心事,儘管不能說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透露一小部分也好。
咚!一直敞開著的房間紙門,猛然發出一聲巨響,從門檻上脫落。笙之介早習以為常,但這名客人大為驚駭。「啊!」他一躍而起,奔向門邊,想將它修好,笙之介急忙攔阻。
「我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不過幸好我在租書店工作,周遭意外有不少智者。就算我遇到困難也能請他們幫忙。」
也許老藩主他——金吾郎猶豫片刻才拿定主意,接著往下說。
這時候就得繼續圓謊。我一直都住在長屋裡,是的。
笙之介的疑問是武士一定有的質疑,金吾郎應該猜得到。他尷尬地低下頭,把飯糰移開嘴邊。
「笙先生替租書店謄寫抄本哦。」阿金得意地抬起下巴。「是佐賀町的一家大書店。店主治兵衛先生前陣子邀我們賞花。全是因為笙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工作表現又好,我們才跟著沾光吃一頓。」
所謂的御用掛,一般是在藩主身邊服侍的職務。隨著工作型態的不同,這項職務的重要性也有不同,有的是打雜角色,有的是像將軍的側用人,擁有插手藩內政治和人事的權力。
儘管如此,「古橋笙之介」還是在三八野城下待一年多,與年輕時的藩主互動頻繁,一來是當時他擔任三八野藩劍術指南的職務,拉近兩人的關係,二來是不管周遭人再怎麼勸諫,小田島一正始終都不肯和他斷絕往來。
老藩主開始寫信。
笙之介叫了聲阿金,打斷她的話,「開水沒了哦。」
「古橋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姓氏,而且『笙之介』也是很普遍的名字。不過,雖然同音很常見,但還沒遇見和我同樣是『笙』字的人。尤其是武家的男子,取這種名字的……」
長堀金吾郎嘴角的皺紋頓時加深不少。那既非板起臉孔,也非微笑,反而像是剛才咀嚼飯糰時的表情。
果然沒錯。
金吾郎顯得有點難以啟齒,所以笙之介代為接話。「也就是說,長堀先生的母親是前小田島藩主的奶媽。你們雖是主君與家臣的關係,但想必情同手足。」
說完后,金吾郎略顯慌張地補上一句——糟糕,我講得太直接了。笙之介擺出不解其意的神情,回以一句——我只是個閑散度日的浪人罷了。
「因為內容很支離破碎嗎?」
哎呀——阿金的眼睛瞪得更圓了。「從那之後一直餓著肚子?」
那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日期。
「他應該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憤怒吧?」
「我們三八野藩是個彈丸小藩。論藩主家世、論地利,都不是幕府提防的對象。因此,之前幕府不會指派協助修繕或各項勞役的工作給我們,省去受罪。我們守著這塊彈丸般的領地,辛勤耕種,儘管褐衣疏食,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
剛開始聽阿金提到「臉色蒼白的武士」時,笙之介腦中馬上浮現幾張臉。從臉色一點都不蒼白的大哥勝之介,到臉色比蒼白更沒生氣的佐伯老師,一連想到好幾個人,全都是藩國人。笙之介完全想不出來哪位是他認識,但阿金從未見過的武士。
「真對不起。在您外出時擅自走進屋內。」
「怎麼了,笙先生!」不知道怎麼回事,阿金手裡捧著一根抵門棍。紙門再度脫落,發出一聲巨響,這次緩緩往水溝蓋倒落。
「我有。」金吾郎伸手入懷。笙之介加以制止。現在還不用。不急,不急。
若非如此,兩人一開始見面時,金吾郎應該不會報上姓名和身分。他應該會隱瞞。這點就連個性大而化之的笙之介也看得出來。
長堀先生,您一定很疲憊吧。笙之介想。
「老藩主用的就是那個男人發明的密文。」
笙之介應道,金吾郎聞言后微微一笑,接著重新端坐,規矩地行了一禮。
「嗯。」就當是吧。
所以我才嘗得出各種稻米的味道。
「古橋笙之介先生。」這名客人一臉尷尬地眨著眼。雙肩依舊垂落。「在下突然不請自來,又詢問您的大名,實乃無禮之至。真的很抱歉。在此向您賠罪,尚請見諒。」
「這麼說來,連此人是否還在人世也不確定?」
這也是笙之介想問的問題。
「藩內再安泰,要是金庫沒錢,家臣無法糊口,領民因歉收而餓肚子,那也沒用。這種『安泰』根本就是愚昧。」
藩主的權力與責任、孤獨與寂寥。年輕、不成熟、過盛的精力,全封閉在這座小城,這時從外頭吹來一陣奇特的涼風。笙之介隱隱有這樣的感想。
「他應該沒想太多。」金吾郎說到這裏又點點頭。「老藩主以為隱退後還是能和以前一樣為所欲為。他心想一隆是年輕小輩,當藩主也不會有作為。他不認為三八野藩要改革什麼。」
笙之介壓低聲音。「如果您不方便提的話,我就不再細問了。」
就像重回二十歲時的那位年輕藩主一樣。
「雖然沒有任何隱瞞,但是……」說到這裏,金吾郎突然變得吞吞吐吐。「一正公這半年來突然起了變化。」在隱九-九-藏-書居所服侍的家臣都深感畏懼。一些膽小的人甚至偷偷逃離,行事老練的金吾郎便被找去。
因為這名字很特別——金吾郎莞爾一笑。
「唉——」他長嘆一聲,單手抵向額頭。「又弄錯了。」
金吾郎緩緩搖搖頭,莞爾一笑。
就在這時。
「沒錯,我就是古橋笙之介。」笙之介驚慌地回答道,這時,一件怪事(確實夠怪)就此發生。那名不遠之客突然垂落雙肩,露出一臉頹喪的表情。
他在問這個問題時,聲音愈來愈小。
「您不必在意,這是別人送我的。」
長堀金吾郎想為昔日主君做點什麼。見主君終日沉默,什麼也不做,一味寫著金吾郎無法解讀的書信,金吾郎無法坐視不管。
「這是第十人。」閣下剛好是第十人。「像您這樣給予親切回應的人,在下第一次遇到。」
「只知道他以前常在三八野城下誇口,說日後一定要在江戶功成名就……」
一臉窮酸樣的武士,步步逼近步履踉蹌的笙之介。
到底是怎樣,笙之介一頭霧水,他只能回一句「不是」。
「在下一度辭去職務,將家位讓給長男,然而……」今年一月剛過完年,金吾郎又奉第九代藩主小田島一隆的命令復職,擔任小田島一正隱居所的御用掛。
「這……」和我們搗根藩的情況很類似——這句話笙之介硬生生吞回肚裏。
「他終日不發一語。他是隱退之身,不說話也不會帶來多大麻煩。不過,只要是活人,不管再怎麼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要說話才行吧?例如天氣好壞、飯好不好吃、花開了沒、花謝了沒。」
「武士大人。」阿金看得目瞪口呆。
「我一看就知道弄錯人了。在下找的古橋笙之介先生,年紀至少五旬。」
「長堀先生,您是何時開始沒吃飯啊?」
「誠如在下一開始所言,這位古橋笙之介是來歷不明的流浪漢。他租下城下一間醬油店的空倉庫,四處宣傳要開道場,整天一派悠閑地看書,或是揮動竹劍做做樣子,有時還受雇當保鏢,用賺來的工錢買酒喝,總之是個可疑人物。當古橋接近老藩主,展現出討他歡心的舉動時,我們都很提防他。」
「這該不會是古橋先生您的晚餐吧?」
「的確,之前我遇見的那九位古橋先生,『笙』這個字都是不同的漢字。」
「就算他再生氣也沒用,他的愛妾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一隆公監視著她們。只留下一名後宮女侍照顧老藩主的起居,此女名叫桂,有相當年紀,不過她聰穎機靈,深諳禮數,是老藩主重要的支柱,堪稱是隱居所的棟樑,可惜……」
「同樣看不出來。也許上頭有寫,但看不懂。」
「我與他有過數面之緣。老早就聽過他的傳聞。老藩主告訴我的。」
「依我推測,應該是沒人對吧?」
「我們藩國經濟拮据。」
原來如此——笙之介一臉認真地聆聽。
笙之介重新坐好,挺直腰板。
老藩主隱退不到一年,她便病逝了。
長堀金吾郎矮小的身軀猛然一晃,一屁股跌坐地上。血色從他的臉龐和嘴唇抽離,甚至還翻白眼。笙之介發出一聲驚呼,阿金馬上從敞開的紙門外衝進來。
「一隆公今年貴庚?」
「他會寫這種詭異的書信,有其原因。」
「那位古橋先生人在江戶的線索,您可確定?」
這名武士在找人,而且認錯人了。長堀金吾郎要找的「古橋笙之介」與笙之介年紀不合。笙之介應該太年輕了,所以長堀金吾郎才會向他確認父親和師傅的名字。
——我算是第十人。
「少了引發內訌的根源,實屬萬幸。但老藩主四處寵幸女人,數量如過江之鯽。」
要稱呼對方是「古橋笙之介」,笙之介實在有點排斥。
然而,金吾郎似乎有話難以啟齒。「大致是這樣的情況沒錯。」
應該是心情放鬆后才注意到這件事。金五郎突然畏縮起來。
笙之介為之一震。「長堀先生,您說得太過火了吧?」
難怪他眼花腿軟。
「慚愧。此次真是天助我也,幸甚幸甚。」
「親眼見識那些書信前,在下也半信半疑。因為一隆公有不少布局。」兩人不約而同地湊近彼此,金吾郎悄聲道:「一正公的正室產下一隆公后,同年懷了千金,後來在生產時喪命。從那之後,老藩主便恣意更換側室,興緻來了,就算是出外打獵時看上眼的鄉下姑娘也不放過——就是這麼隨興。」
「閣下是古橋笙之介先生嗎?」
「他不找右筆代寫,而是親筆揮毫。寫上日期和畫押,格式看起來像一般的書信。」
「現在藩里除了我之外,沒人關心老藩主。」
「我起初也這麼認為。」金吾郎情緒激昂。「因為……該怎麼說好,老藩主其實有點孩子氣。這點我最清楚了。每當有事不順他的意,他就會使性子。」
「不是。」笙之介如此回答,這時連他也猜出幾分。
阿金朝慌張的金吾郎行了一禮,充滿活力地走出房。
「我今年二十二……」
金吾郎的眼中再次閃動淡淡的光芒。這次終於看出來了,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是同情、憐憫。不是基於長年在一旁服侍的御用掛身分,而是基於同乳兄弟的身分對小田島一正的閑散、愚昧及最後的處境寄予同情。
「要不就是房州的米。」有關東米的味道——金吾郎說。「我們三八野藩一直在尋求耐寒害的稻米品種。廣從各地找來秧苗和稻穀,傾全藩之力不斷嘗試混種,想種出全新的稻米品種。」
他繼承藩主大位時是二十三歲。真年輕呢。笙之介發出由衷感嘆。和自己比較后更是驚嘆,我明年就二十三歲了,到時候是否能具備貴為人君應有的人品氣度和能力呢?換個格局小一點的比喻好了,要是我被指派擔任富勘長屋的管理人,我是否有能力勝任?
他愛酒、愛花,同read.99csw.com時也對愛花的女人寵愛有加——金吾郎說。
坐在台階上的人物確實氣色不佳。他個頭矮小,身材清瘦。至於年紀……不易判別。應該介於四十到六十之間。雖然這樣的猜測很草率,不過此人的長相就是給人這種感覺。一身旅裝,但沒戴斗笠。身上衣服嚴重破損,兩腳滿是沙塵。小小的肩搭行李,歷經風吹日晒雨淋,嚴重褪色。
儘管小田島一隆尚保有父子之情,但此時正值藩政改革之秋,他不可能命家臣去解讀父親所寫的詭異漢字。就只有你是吧——笙之介在心中暗忖。金吾郎就像要回應般悄聲說道:
「村田屋老闆嗎?」阿金很開朗地詢問,替笙之介解圍。
兩人一碰面,對方馬上起身直逼而來。對方冷不防把臉湊向面前,笙之介不禁後退一步。
「這個……」金吾郎頓時顯得怯縮起來。
「我沒有要打探的意思。」笙之介開口提問。「不過,有人和我同名同姓,終究算有緣。關於長堀先生您四處找尋的古橋笙之介,可否說來聽聽?雖然我不認為幫得上多大的忙。」
「不,是看不懂文意。」
「或是藉此號召認同他這項企圖的人們起義。」
長堀金吾郎毫不猶豫地答道:「我說的句句屬實。」
他的氣色好轉些許,笙之介鬆口氣。人要是過度飢餓,進食的時候胃會無法承受。這種時候只能躺下靜養,用開水或米粥調養,慢慢恢復。要是長堀金吾郎在某處昏厥無法動彈,他應該會很傷腦筋。畢竟他的身分可不像笙之介這麼輕鬆——雖然笙之介並不認為輕鬆。
笙之介對自己的親切感到有點後悔,但為時已晚。
「阿金。」
「關於一隆公的改革,他每件事都看不順眼。改革的餘波甚至遠及隱居所,更令老藩主光火,但偏偏無能為力。因為藩政的實權操控在一隆公手中。」而且道理是站在一隆公那邊——金吾郎直言。「我們三八野藩向來窮困。老藩主都不正視這個問題。他擔任藩主的模樣,身為繼承人的一隆公全看在眼裡:心裏暗自難過,就連重臣也感到不安,但老藩主一直沒察覺。」
他認為三八野藩不會改變。
「如今回想,對老藩主而言,那個男人也許是他年輕時唯一推心置腹的好友。」
「二十五歲了。」
「這位千金人真好。」
「光白米就很重了吧?」
「在下長堀金吾郎。在奧州三八野藩擔任御用掛一職。」
這次笙之介同樣來不及以眼神制止,他感到一陣寒意,但長堀金吾郎皺得緊緊的眉頭卻舒展開來,回望阿金驚訝的眼神。
「老藩主絕不會做那種事。如果他有這樣的骨氣和野心,當初就不會輕易讓位給一隆公了。」
笙之介朝阿金使了個制止的眼色,但還是慢一步,金吾郎突然停止嚼飯,轉為頹喪之色。
「什麼樣的謎題?」金吾郎立即反問一句,笙之介一時語塞。一藩之主竟向家臣們設下謎題。而且此事情況複雜,又不是小孩在玩家家酒,就算解開謎題,大家也不會感到佩服,就此一笑置之。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還是得找出那名男子,對吧?」
「既然是書信,那應該有收件人吧?」
像搗根藩這樣的小藩,藩士彼此認識。就連笙之介這種不太受人注意的家中次男,大家也都知道他的長相和名字。那種備受拘束的感覺,就是小藩的生活。所以若是有來自藩國的客人,他馬上能想到是誰,或至少見過面,但此人他完全看不出來歷。而且對方劈頭就確認他姓名。笙之介腦中一片混亂。
「在下才疏學淺。照我老師的說法,我不過是個略懂皮毛的毛頭小子。您找尋的古橋先生,在學問上也有很深的造詣嗎?」
「這件棘手的事,非在下能力所及。」
「您說千金,她應該不知道是在說誰吧。」
「在下是這麼認為。」
「是的。」
「不過,當他一直保持緘默時,其他詭異的事發生了。」
「老藩主自從隱退後便滿腔怒火,板著臉孔。當他知道情況不會有任何轉園時,他變得悶悶不樂,沉默寡言。半年前起,他的沉默不語轉為郁疾。」
「這些他一概都不開口嗎?」
——好像惹上了什麼麻煩事?
「也許他是藉由密文在向我下令——金吾啊,我現在無比寂寥,給我個朋友吧。」
「可否由我來試著解開密文呢?」長堀金吾郎眼中閃著淚光。笙之介已無退路。
退隱的生活費是個問題,因為三八野藩的財務吃緊。
「例如老藩主打算拉下一隆公,重登藩主之位。」
「長堀家代代侍奉三八野藩主小田島家,擔任御用掛一職。」
笙之介自言自語般「嗯」一聲,肩膀微微晃動。
「怎麼看怎麼怪。我們平時寫的漢字,上頭一個字也找不到。」
聽說「古橋笙之介」在離去前,向身邊的人透露他待膩這種鄉下地方。
「那這會不會是『密文』呢?」
「不是我們趕走古橋,他某天突然離去。老藩主頗遺憾。他一直想納古橋為藩士。」
長堀金吾郎一面道歉,一面張口吃著飯糰。飯粒都沾到嘴角。他右手握著飯糰,左手端著裝開水的茶碗,趁著吃飯糰的空檔,咕嘟咕嘟喝著開水。與笙之介並肩而坐的阿金一見茶碗見底,馬上以鐵壺倒水。這大顆飯糰是川扇的梨枝特地包給笙之介當晚餐。剛拿的時候還很溫熱。那握得密實,份量十足的飯糰共三個,都用竹葉包裹,金吾郎吃的是最後一個。
「是,打從我懂事起就一直是這樣。」
長堀金吾郎沮喪地呆立原地。儘管不清楚怎麼回事,但他的模樣引人同情。不,也許是笙之介心地善良的緣故。
「謹慣起見,請容在下再問個問題,笙之介這名字會不會是閣下的劍術師傅或老師呢?」
首先是不講話。
「家父名叫宗左右衛門。家人和親戚當中,只有我一個人叫笙read.99csw•com之介。」
發明這種密文,教導年輕時的小田島一正如何使用的人,正是名為古橋笙之介的男人。
「不過,當在下前往隱居所任職,親眼見過老藩主的筆跡后,我的擔憂頓時消除。」
來路不明又一臉窮酸樣的武士拍拍裙褲下擺,理好衣襟,以立正之姿深深鞠躬后報上姓名。
「這……」笙之介無法接話,尷尬地搔著頭。這時,金吾郎突然雙肩垂落,眼神變得柔和。
「他聲稱自己修習山鹿流軍學,精通漢籍。」金吾郎似乎已無戒心,側著頭,盤起雙臂,如此苦笑道。「這到底是真是假,現在我也不敢保證了。」
隱退的小田島一正離開藩主的位子后,儘管保有權威,但他完全放下權力之後略感寂寥,想將親近的家臣留在身邊,於是向兒子如此吩咐或提出要求。這樣的情形不足為奇。
「可是,最後那個男人還是離開三八野藩的城下,不是嗎?」
金吾郎就像要否認什麼似地再度緩緩搖頭。
「請。」
「蔬果店和魚店……」金吾郎表情一僵,跟著重複一遍,接著再次露出刺探的眼神打量著笙之介。「古橋先生,您說您沒有主家,也沒有主君,這是……」
閣下太年輕了。
就連江戶藩邸要籌措資金也是傷透腦筋,所以除了參勤交代外,家臣到江戶洽公都得依規定自備白米和味噌。
所以三八野藩沒有所謂的「藩國夫人」,她們全視為「愛妾」。這些女人都沒產下男丁,因此一直沒發生權傾一方的事態。
「不不不,在下吃飽了。」
「那一正公是因為什麼想法,才這麼快就隱退呢?」
阿金執起鐵壺后俐落起身,「那我去跟阿鹿夫人要一些來。地瓜應該蒸好了。」
「如果是密文,某處應該藏有解讀的方法。一正公應該是向藩內的人們設下這個謎題,要你們找尋解密的方法,加以破解。」
笙之介重重點頭。「時間上也剛好吻合……」
笙之介笑了。長堀金谷郎是位不炫己長的好人。
「整面紙上寫滿漢字,但不是文章體。看得懂的就只有日期,但日期也完全不對。」
說到這裏,金吾郎加重幾分力道。
「然而……老藩主頗有意見。」金吾郎的臉因用力而緊繃,但陡然雙眉垂落,一臉哀戚。
不不不——金吾郎搖頭,注視著笙之介。「一隆公順利坐上藩主之位。前年一正公隱退時也不是以生病為由,臨時隱退,而是幾年前就決定好的事。對幕府沒任何忌憚。對領民們也無任何隱瞞。」
「在下名叫長堀金吾郎。」
他突然一臉疲態。笙之介此刻逐漸恢復平靜,這才看出他疲憊困頓的模樣。剛纔此人不自主地低聲說一句「又弄錯了」。他找尋「笙之介」似乎不是這一兩天的事。
「如果不會給您帶來不便……不,應該說,既然聽聞您的情況,就算會給您帶來不便也只能請您相信我了,我一定會守口如瓶。」
笙之介說出心中的想法。「這表示貴藩一切安泰。」
簡單一句,就是一臉窮酸樣。
「這並不是最近的風氣。這可說是在小藩貧瘠的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想出的智慧。不過,我們沒辦法要求老藩主拿起鋤頭。除了請他改變生活方式,別無他法。」
「去年九月中旬,老藩主騎著僅存的一匹馬出外打獵,但這匹名為『響箭』的灰毛馬馬腳不小心被兔洞絆倒,老藩主因此落馬。」
——是位正派人士。不過,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找我所為何事?
「儘管退隱,但這種性情還是沒變。雖年屆五十,還是身強體健,他要精力衰竭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但偏偏他又無法像在下一樣,把精力都用在農事上。」
「不光是沉默不語,老藩主就像魂魄飄走,對任何事都沒反應,神情茫然。」
「他也是一名浪人,也可以稱他是武藝家。據說他是新陰流的劍術高手。」
兩人互望一眼。
為了解決慢性惡化的財政困難,一隆努力開源節流。
「不知道老藩主如今是在什麼念頭下想起此事。他用密文又是想傳達些什麼呢?」長堀金吾郎像在細細思索般低語,轉頭望向笙之介。「我需要密文的破解方法。既然無法從老藩主口中間出,就只能找出發明密文的男人,問個明白了。」
「這次在下離藩到江戶是擅自提出要求,所以更不能給藩邸添麻煩。」阿金料想無法徹底明白這番話的含意,金吾郎接著對她說道:「而且這裏的自來水相當難得,在下喝得肚皮發脹。」
「不過,一直沒機會見他施展劍術,更沒和他好好聊過。因為我們只想著要他離老藩主遠一些。」不過一直無法得逞——金吾郎說。「在下當時剛繼承家父的職位,光是平日的工作便忙得不可開交。家父見那樣的可疑人物在討好藩主,應該有辦法嚴格制止和防範。」
笙之介緩緩頷首。阿金則聽得目瞪口呆,開口問道:「您連木柴都自己背嗎?」
「聽我這樣報上姓名,您一定益發困惑吧。」長堀金吾郎搔著那頭沒半點光澤的月代,一臉歉疚地縮著身子。「在下明白此舉甚為無禮,但在解開您的困惑前,請容在下再問個問題。閣下今年貴庚?」
——話雖如此……
「這是相模的白米呢。」
有句話說「吃米飯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戶,儘管住在窮人長屋裡的住戶也吃白米飯——除了每天辛苦賺錢,買米回來煮飯吃之外,沒有其他填飽肚子的方法,就是這句話的含意。在富勘長屋裡,地瓜和雜糧才是主食,但這句話指的不是這種小地方,簡單來說它要表達的含意是——在江戶若不用錢購物,根本無法過日子。江戶市的居民早喪失自己摘採食read•99csw.com糧、狩獵、栽種的技能。頂多隻有小孩子在水邊撿拾蜆貝罷了,也不是撿來食用,而是拿去賣錢。
笙之介大為驚詫,憑藉著名字和這句話當線索,就到江戶四處尋人?
金吾郎頗感慚愧,雙手抵在膝上,全身緊繃。
「至於在下……不,三八野藩為何找尋這號人物……」金吾郎眨眨眼,鬆開雙臂後轉為嚴肅的表情。「此事說來話長,不過,為了替剛才的無禮道歉,以及答謝您美味的飯糰相贈,在下會毫不保留地告訴您。」
與其這麼說,不如說是阿金向這名客人說「笙先生應該快回來了,請您在屋裡等」,引他進門。這名客人應該是認為即便是如此破舊的長屋,當屋主外出要等候時,關緊房門乃無禮之舉,所以特地打開房門。由於他不懂開門的方法,紙門才會脫落。
「不確定嗎?」
「因為江戶物價高。」
市町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就算是各藩的藩邸,也跳脫不出這個道理。
——金吾,城下有個男子很有意思。
「老藩主一正公與在下同年。家母曾是一正公的奶媽。」
「老藩主一正公原本個性開朗。」
「如果能背的話,我也很想這麼做。」
「在下真是太沒面子了。」
「哦,您劍術不精嗎?」
「何止不精,根本完全外行。」
——老藩主神智清楚。
「我再請教一次。閣下是古橋笙之介先生嗎?」
「不,長堀先生,我剛才那番話,並沒有這個意思。」
愛酒、愛花、愛|女|人,小田島一正與富勘一樣六根不凈,他現在退隱未免太早了吧?而且,真的可以像他說的一樣『對幕府沒任何忌憚』,也沒引發任何糾紛就順利完成藩主交接嗎?雖然心生疑竇,偏偏笙之介不好開口。
「喏,就像閣下這樣。」金吾郎一臉認真。「一般人都有回應,而且早晚還要問候。」
「這樣啊。」長堀金吾郎嘆息道,頭垂得更低了。「請原諒在下的無禮。」
儘管江戶地廣人多,但笙之介還是頗為驚訝。
這是感情深厚的同乳兄弟才有的口吻。
「二十二歲。」長堀金吾郎跟著反覆低語,眼中的光芒倏然消失,但他又接著問。
「這是第一個布局。」金吾郎接著道。「老藩主雖非武人,但他對馬的鍾愛程度更甚於女人。擁有十多匹駿馬。」
「——兩天前,我身上帶的米吃光了。」
「真遺憾。」金吾郎滿是皺紋的臉驀然閃過一絲懷疑笙之介身分的神色,但旋即消失。笙之介佯裝不知情,金吾郎沒多問。「在下找尋的古橋笙之介先生,也許是他本人長成后自封的名字。」
金吾郎面露笑容,頻頻眨眼。
「在隱居所當差的同僚不明白老藩主為何寫下這樣的書信,感到慌張無措,此事就傳進一隆公耳中。於是一隆公對在下說『金吾,我爹就拜託你了』,命在下前往任職。一隆公心中仍保有這份父子之情。老藩主的古怪行徑令他甚為痛心。」
「您的意思是,他的狀況產生變化嗎?」
這次換笙之介伸手抵向額頭。「這就和我更無緣了。」
「老藩主當初因為父親病逝,年紀輕輕二十歲就當上藩主。不過當時什麼事也沒發生。就算有事發生,也沒人注意。」在小田島一正平安無事、毫無作為的治理下,三八野藩愈來愈窮困,最後有人發現事態嚴重。「不光是老藩主,藩內的家臣也都安逸度日,毫無作為。只是在一隆公的喝斥下,比老藩主早一點清醒過來。」
聽起來著實可疑。這位「古橋笙之介」十分古怪。不過笙之介倒不意外這樣的情況。
「不過,您的學問深厚,足以讓您靠謄寫抄本營生。」
「三八野藩的米飯很香哦。帶有一股甘甜,而且吃起來有嚼勁。」所以這個飯糰也很好吃。「很感謝您的招待。哎呀,我一個人全吃光了。」
金吾郎抬起頭,表情出奇平靜。「在下講得太過火也無妨。閣下聽過即忘就不會有事了。」
「感覺就像大海撈針。」見笙之介發愣的模樣,金吾郎逃避似地垂下頭。
金吾郎沒回答有或沒有。
笙之介拿定主意,深入細問。「當初藩位交接時,真的進行得很順利嗎?」
「可是奧州很遠吧,你說是不是啊,笙先生?」
「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九位叫『古橋笙之介』的人嗎?」
「咦?」
——究竟是怎樣的心事呢?
長堀先生可真有力氣呢——阿金由衷地感嘆。笙之介則是心底一沉,備感沉重,沉默無言。
金吾郎繼承父親長堀金之丈的家業,從十九歲迄今三十個年頭,他一直都在小田島家第八代藩主小田島一正麾下效力。前年四月,小田島一正將藩主的位子讓給嫡男一隆並隱退時——
亦即密碼。金吾郎雙手一拍,豎起食指指向笙之介。「說中了!閣下反應真快。」
「可以先請教您一個問題?」
金吾郎的眼神轉為柔和。「那令尊如今可安好?」
「是字跡太潦草嗎?」
真不簡單呢——阿金朝笙之介望一眼。笙之介也不發一語地莞爾一笑。
「之前可有誰試著解開密文?」
富勘長屋每一戶的房間紙門都大同小異。想要順利開關,需要特殊技巧。住戶都懂得個中訣竅。笙之介嗨咻一聲,重新將紙門裝回門檻。這名客人一直呆立著注視眼前這幕,當笙之介轉身面向他時,他急忙行了一禮。
「一隆公的個性與老藩主截然不同。他身為藩主,得當家臣和領民的表率,生活嚴謹,勵行檢約,勤勉自律。」
「端看全民是否上下一心,全力朝改革藩政邁進。」
「一正公當初應該完全沒料到一隆公當上藩主會像現在這樣大刀闊斧地改革吧?」
就連當時也不清楚此人的實際年紀。看起來比年方二十的年輕藩主長几歲,不過模樣看來還不到三十。現在粗估約莫年過五旬。
所以金吾郎才會確認這是否是繼承自父親或師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