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三節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三節

兩人侃侃而談。笙之介忘了時間,和香也投入其中。
「不光是我家的孩子。數天前起,私塾的學生們便開始相互傳染。」
在這聲叫喚下,和香又嘟起嘴。不過這次不像生氣,而像突然想到一個惡作劇點子的小鬼,滿心期待地盤算怎樣設計,雙眼炯炯生輝。
太一每天忙著打零工掙錢,偶爾上武部老師的私塾讀書。老師知道他家裡情況,未加以苛責。拜此之賜,他才沒染上這次的傳染病。
「梨枝小姐……」
「咦?」
帚三咧嘴一笑,嘴裏缺了好幾顆牙。「謝謝您的美言。」
笙之介胸口一震。阿秀見他全神鑽研密文,替他擔心而前來叫喚,但他完全沒注意到阿秀身旁少了佳代。
原來是和香。
「真抱歉,我都沒注意到這件事。」
「笙先生,可否幫我指導孩子寫字?放心,這並不難。只要指導平假名讀寫,帶他們複習算盤即可。我會讓他們自行帶文具,你人來就好,頂多四、五天。教科書就算沒打開看也沒關係。」
——既然這樣……
梨枝不為所動。「今天見到您,心中不勝欣喜。您現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這樣啊——笙之介頗感失落。
「這字寫得真漂亮。」笙之介不禁望向阿文。阿文雙眼緊盯著那排贗字。「老師,好美的字啊。」
「哎呀,你自己看嘛。」看她那蒙面頭巾——阿道說。「整張臉都遮起來了。瞧她那多所顧忌的模樣,我畢竟從事這項生意多年,對於客人在鰻魚店包廂幽會的事,我才不會說那些不識趣的話。不過老師,你把別人的老婆帶進教孩子上課的包廂,未免太大胆了。」
思緒至此,笙之介望向和香,發現她的眼神更固執了。這樣下去不行啊。
笙之介一副心有所感的模樣,自言自語地說道;和香眼中浮現笑意。她那含笑的眼眸照亮笙之介的內心,讓他頓時浮現一個念頭。
「就算只有三個,字還是不行。不適合用它來表示食物。感覺就像擺出一排死鰻,看了之後沒人覺得好吃。這對老闆夫婦根本就欠缺做生意的幹勁。」
「打擾了。」和香行了一禮,踩在起毛邊的榻榻米上走進包廂。腳下套著白布襪。生活在市街的人很少在這個季節穿白布襪。難道連腳背都有折磨著和香的紅斑?笙之介坐在書桌前,一顆心噗通亂跳,像個傻子似地想著此事。明明還有其他事等著他細想。
和香站在河畔的櫻樹下時——確實看起來像櫻花精靈。
「相生橋前方有家名為『利根以』的鰻魚店。店裡賣的蒲燒鰻刺多又難吃,店裡總是門可羅雀。他們同意讓我租用一間二樓的廂房。」
他滿心雀躍地從懷中取出密文信,攤在和香面前。
「我竟然看起來像是古橋先生的姐姐。我明明小您三歲呢。」
他在井邊遇見阿秀,氣喘吁吁地詢問佳代的情況。
「才過一天,真是抱歉,希望您能幫我個忙。」為了防止病情繼續擴散,他決定讓私塾停課幾天。「我決定將染病的學生們聚在家中,集中照顧。」
第一個提問姑且不提,第二個提問到底在說什麼啊?這麼想的不光是笙之介,似乎連貫太郎也有同感。
「老師,你要不要請教武部老師?」
「您要的點心,下次我再好好作,而且用來討這位小姐歡心的點心,現在看來是不需要了。我看你們完全和好了吧?」
「之前的無禮行徑……是哪件事啊?」
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不是因為第一次直視和香的秘密而感到慌亂,只是單純不知如何自處。因為他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些。
笙之介說明之前的想法。和香一聽就懂,她早知道前天笙之介與村田屋的帚三交換意見的事,似乎是從治兵衛那裡聽聞。
話聲此起彼落,年紀最大的女孩剛好就叫阿文,她看了之後說道。
「別這麼說。就算看起來不太可能,在仔細確認前都不能排除可能性。」
「這叫作《字監》,是專為解讀佛教經典作的字典。」
「各位,你們看一下這個好嗎?」
根本沒有調不調整的問題,情緒這東西早不知飛哪兒去了,笙之介與和香之間出現一段空白。
「可是……」
「連我們也收到她送的餐盒呢。」
「可是古橋先生。」
「老師,看你一臉純真,沒想到還挺有一手的嘛。」老闆娘阿道說。
許多漢字擺在一起,看在不懂含意的孩子眼中就像某種圖案。
才不讓你稱心如意。
那幾張密文看在這些孩子們眼中,不知道會像什麼?
「她已經可以下床玩了。發疹子的情況好像也開始好轉。」
「至於這本是梵字字典。因為我覺得這些贗字當中,有的很像梵字……」
帚三語畢后旋即離去,回來時捧著一疊書。「全看完很花時間。我會在上面做記號。」
「我很不欣賞你說話的樣子。」笙之介毫不畏縮地回嘴。「沒錯!就像你不喜歡這裏菜單的毛筆字一樣。」
「這我不清楚。」
「塗鴉或許是不錯的主意,但我希望您能先替他們重寫菜單。那幾個字我看得很不順眼。」
「真是抱歉。讓您白忙一場。」
兩人頻頻討論。這個贗字沒有含意,會不會是只取部首的音來念呢?不,還是得從中解讀出贗字的密文與原文的替換規則才對吧。日期和干支有含意嗎?三封信的前後關係為何?它的順序會不會藏有什麼關鍵線索?
「他們個個都是精力旺盛的孩子,不但會噴濺墨汁,還會吵架。九_九_藏_書
戴著柿子色頭巾的和香點點頭后低語,「這樣啊。看來我來這裏拜訪您,對您很失禮。」
一名男孩在一旁插話:「怎麼覺得這字好像圖案哦。」
和香的雙眸晶亮。眼白甚至微帶青色,而左半邊臉的眼睛反而更加突顯她嚴重的紅斑。
「看您的表情,應該完全沒發現兩小時前,村田屋老闆來這裏看過你們。」
「我來幫您忙。」
帚三將書連同荷蘭語字典一併帶來。接下來幾乎都是這樣的模式。帚三接受笙之介的想法,反過來提出另一個問題,導引他從不同的角度來思考。
「一定是兩者都有。」和香的回答,令滔滔不絕的笙之介就此打住。
就這樣,笙之介突然當起老師。
治兵衛口中的老爺子是村田屋的老掌柜。
雖然是請託的口吻,但武部談妥一切,容不得他說不。因為沒染病的學生此時全聚集在「利根以」二樓。
笙之介一片空白的腦中,驀然傳來梨枝輕柔的聲音。
笙之介離開時正要恭敬地答謝,治兵衛卻打斷他,遞給他一個包袱。笙之介心想應該是可供我參考的書吧,此外不知道還會有些什麼,於是滿心雀躍地收下。
「是的,再麻煩小姐轉告您的雙親,川扇恭候他們再度蒞臨。」
這包袱入手沉甸甸。
笙之介因為村田屋的工作而抄寫過私塾的教科書,也在長屋教過佳代日文假名,但這不表示他一下子就能擔任八名學生的老師。就算要擺出架勢說一聲「我是老師」,但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老師的威嚴,倒不如和孩子們和睦相處,稍微消除心中的不安就行了。笙之介如此暗忖。
「沒想到笙兄也會有如此勇往直前的一面。」還真不能小看你呢——治兵衛說。「好吧。我們到隔壁的房間談。我請老爺子助你一臂之力。」
「整體看來分成左右偏旁的漢字居多,像『草字頭』這種上下分開的字比較少……」
梨枝淘氣地留下這麼一句,走下樓梯。緊接著「利根以」夫婦從樓梯底下探出頭。
和香說完后,目光投向「利根以」黝黑的拉門和紙門。
和香將置於膝上的頭巾揉成一團,丟向一旁。
笙之介開門見山說道。和香一臉愕然,緊抿的一字唇形逐漸下垂成倒V,接著高高嘟起。
據說手指、嘴角、口內都冒出一粒粒紅疹,並伴隨發燒。雖然不是足以致命的重病,但發疹又痛又癢,年幼的孩子尤為難受。照料的父母也很辛苦。
當真就像半月一樣。右半邊臉無比白凈,但左半邊臉到處都被深色的紅斑掩蓋。儘管鼻子沒有紅斑,但就像要補足鼻子所沒有的部分般,她脖子一帶的紅斑偏多。
笙之介與手肘撐在桌上的和香互望一眼,頓感飢腸輥挽。每次他太過投入就會這樣。
「我明白了。如果哪裡我幫得上忙,請儘管跟我說,別客氣。」
武部老師沒閑工夫陪笙之介解密文之謎。
很難相信帚三真的把這些讀物全記在腦中,他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翻頁,用漿糊黏上便條。笙之介努力跟上他的速度。確實都是很簡單的密文,例如「新月影落掠鳥巢」,其實意思是「卯時在河船宿屋『新月』見面」。算是一種文字遊戲。
笙之介似乎頗受神明眷顧,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工作之神,還是助人之神。這次他整晚都夢見贗字夾雜著梵字,漫天亂舞。武部老師天明時造訪富勘長屋。
「它的規則也許得跳著看。書信中的某個地方或許會透露規則。」
——可是那時候……
「啥?」
「真是。」她笑得眼角都流出淚。「兩位像孩子似的,都嘟著嘴,表情一模一樣。」
「是我昔日上司常去光顧的一家河船宿屋的老闆娘。村田屋的治兵衛先生也認識她。」
她就像在嫌棄自己——不對,她這樣不對。
「什麼事?」
「今天要先請你們告訴我,自己學過些什麼,又學到什麼程度。」
「才不是呢。」太一撈起熱水,從頭淋下。「要是讓你教我讀書寫字,我就會想起你其實是身分比我高的武士。」笙之介不知如何回應,跟著撈起熱水洗臉。「笙先生,昨天不知道你在忙些什麼,無比投入,處理好那件事了嗎?」
「那只是分成左右兩邊的漢字比較容易當成贗字來處理吧?」
「那位女子是誰?」就連詢問的聲音也沒什麼精神。
「怎麼可能!我完全不懂。」
梨枝知道和香家。笙之介瞠目,來回注視著她們兩人。
「就只有三個啊。」
放學后,笙之介獨自留在包廂,重新從懷中取出密文書信。要是不趕快返回長屋處理村田屋的工作就擠不出時間解讀密文了。儘管心裏明白,但他感覺阿文清亮的聲音在耳畔縈繞,他想試著靜下心來面對這封信。
第二天,他請太一跑一趟村田屋,送交交期已滿的抄本,自己則懷著比昨天更沉穩的心情做好準備前往「利根以」。昨天匆匆問候幾句的「利根以」老闆夫婦,今天仔細一看,發現他們的臉和房間牆壁一樣又臟又黑,手則和榻榻米一樣粗糙。
她與倒抽一口氣的笙之介四目對望,緩緩行一禮。
「還沒呢,因為我分身乏術啊……」
和香停止斜眼瞄他,轉而正面望向笙之介,緩緩眨一下眼睛。
「是的,我告訴她,笙先生代替武部老師當代課老師哦,她聽了一直吵著說要請老師教我,https://read.99csw.com但她現在還在禁足。傳染給太一可就過意不去了。這種情形可以用『禁足』這種說法嗎?」
「小店是池之端的川扇。令尊令堂可一切安好?上一代店主會在不同時節光顧小店,真令人懷念。」
「才沒這種事。」
「替租書店謄寫抄本,是不是每天都和很艱深的書大眼瞪小眼啊?」
兩人不發一語地清洗。從和香的眼神看不出剛才的對話是否傳進她耳中。
和香撂下狠話,「古橋先生眼睛不知該往哪擺,都是因為我這副尊容吧。真抱歉啊。」
「是啊。」
「治兵衛先生這陣子吩咐我要改寫一本讀物,我煞費苦心,現在還想不出可以讓治兵衛先生滿意的作法。」他指的是押込御免郎的那本讀物。因為內容的緣故,他不能向和香透露詳情。不過,此時的笙之介恍然大悟。「那也是同樣的道理。我身為向租書店承接生意的一員,治兵衛先生其實希望我多拿出一點做生意的幹勁來。」
她雙唇緊抿,儘管視線投向地面,卻未垂落眼皮,像個勇敢又固執的孩子般全身緊繃地露出整張臉,笙之介不敢正視她。他想:我若是移開目光,會不會傷及和香的自尊?但我直盯著她瞧,是不是更過份?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他完全沒想過這種場面。
「是工作。」
「孩子們的硯台里還留有墨汁。請問墨壺在哪裡?」
梨枝還是笑個不停,取出懷紙擦拭眼角。
「畢竟這也是修身的美德之一。」
「既然你不在乎,為什麼氣得橫眉瞪眼?」
「笙先生,聽說你在幫武部老師忙啊?」
「看你急於找尋解開密文的線索,表示你其他事都停擺對吧?」
「嗯,是我太不可靠對吧?」
和香把臉移開,沒回答。
「每個人一開始都對外國語言一竅不通。長崎的口譯員有本名為《荷蘭語諸事解讀事始》的著作,書中提到他是如何用心將異國語言轉換為我國語言。與密文的解讀有相通之處。」
「我向來嚴格管教,所以我的學生都很守規矩。笙先生負責監督即可,還可以做自己的工作。雖然對您很過意不去,但還是請多幫忙。您的大恩我會銘記在心。」
笙之介一臉嚴肅地抬起臉說道,「和香小姐,您對治兵衛先生也是這樣嘟著嘴說『因為我臉上有紅斑』是嗎?還說『這麼一來,那位叫古橋笙之介的男人應該就不會想再見我了』。」
——難道是因為梨枝小姐人長得美的緣故?
笙之介舉以前作過的抄本為例,說明完全不是他們想的那樣。想讓孩子做些什麼時,應該自己先做給他們看才對。我把順序弄反了,笙之介暗自反省。
這名掌柜連梵字都懂?
——故意讓我看她的紅斑,想看我露出嫌棄的表情。
笙之介一愣,「您怎麼會來這裏?」
——挺有精神的嘛。個性滿好強的。
和香的意見,全都是笙之介早在某種形式下檢討后屏除的意見,她因此愈來愈激動。
和香拿抹布擦拭的手頓時停下。半邊身子背對笙之介,接著又開始用力擦拭起桌面。「墨汁灑出來了。這裡是臨時租來應急的包廂吧。要是不擦乾淨,會妨礙他們日後做生意。」
「您在用餐時都會取下頭巾吧?我應該先詢問您在府上都是怎麼做才對。請恕我失禮了。」
「既然連那位老爺子看了都不知道是什麼,表示這贗字真的是有人編造而成。當中也有規則性,而它的規則若不是複雜得嚇人,就是簡單得令人覺得掃興,對吧?」
「光從音來看,沒有特別含意。」
「村田屋老闆建議我,如果要就之前對古橋先生的無禮行徑賠罪,最好到這裏登門拜訪。」
「我還是別請你教我好了。」
接著笙之介纏上頭巾,處理交期將屆的村田屋工作。他忙完后,為隔天的授課做預習,這時太一喚道「澡堂的水就要放掉嘍」,他急忙和太一一起沖向澡堂。
這句話也許不應該說,但終究還是說出口了。
笙之介頓時停住呼吸。
「我們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來,看來這密文的設計其實很單純。」
聚在「利根以」的八名學生,從四歲到十一歲皆有,男孩六人,女孩二人。女孩個個像是可靠的鄰家大姐,事實上,其中一位是和弟弟一起來。笙之介先詢問每個人的名字和住處后,在容許範圍內介紹自己。武部老師所言不假,這些孩子果真很守規矩。不過,與他們接觸后,笙之介逐漸明白他們如此安分,是因為擔心染病的兄弟姐妹或朋友。
「哈啾。」
阿文沒理會男孩的意見。一臉鍾愛、憧憬的眼神,注視贗字良久。
人會張大嘴合不攏,不光只有驚訝的時候,過度吃驚時也會。
「抱歉。」
「梨枝小姐!」在笙之介這聲叫喚下,和香也抬起眼,但她維持手肘撐在桌上沉思的姿勢。
果不其然,別說二樓了,就連一樓的大眾席也沒客人上門,笙之介和這八名學生不慌不忙地複習九九乘法表。
「謝、謝謝您。」笙之介喉中發出荒腔走板的聲音。真是失態極了,笙之介直想當場咬舌自盡……不,是切腹自盡。為什麼我不能發出更沉穩冷靜的聲音呢。
「嗯,確實很美。」
此事應該與村田屋有關——笙之介終於察覺。因為治兵衛人面甚廣,可能與富勘有關。
笙之介不覺得這是什麼線索。不過,長堀金吾郎聽到阿文剛才那番話應該會很高興。一定會的,所以笙之介對阿文道:「我也這麼認為。謝謝你。」
這時,梨枝噗哧笑出聲來,光用手捂嘴還不夠,甚至笑彎腰。
和香返回包廂后,開始以擰九九藏書乾的毛巾擦拭桌面。笙之介將兩張桌子移向窗邊,擺上以手巾吸去水氣的毛筆和硯台。若不事先將毛筆筆尖理好,孩子們粗手粗腳,很快就會變得像掃把一樣。
「佳代在家吧?」
「這就叫作『窮人沒空閑』對吧?」
「謝謝您前來幫忙。」笙之介整理起今天讓孩子們複習的本子。「不過,您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當代理老師的事呢?」
「寫這封信的人,有這麼深厚的教養嗎?」
笙之介改前往村田屋找治兵衛談談。翻找村田屋的藏書,也許能找出記載密文的書籍。既然有這個可能就去試試看吧。
兩人翻著書,因上頭的灰塵而頻頻打噴嚏,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一再討論。
村田屋竟然藏有這種書籍。
「原來如此,請多指教。」
帚三沒半句怨言,比笙之介更有耐性。中午時,女侍送來飯糰和熱茶,儘管休憩片刻,但笙之介腦中塞滿各式各樣的字。等到夕陽西下,笙之介才不得不認輸。
經他這麼一提,笙之介第一次想起解讀密文的事。他壓根忘了這件事。如果說現在無暇顧及此事,對長堀金吾郎實在有點過意不去。當真是顧此失彼啊。
「讀物中有幾個故事,提到幽會的男女為了暗通書信而想出彼此看得懂的密文。因此,只是一些用來告知幽會地點和時間的簡單密文,不過這或許能成為線索。姑且先看看吧。」
我來請老闆提供茶水——梨枝輕快地走出廂房。笙之介急忙追上去。
「什麼嘛,這樣我們一定更看不懂了。」
梨枝停下腳步回過身,湊向笙之介耳邊悄聲道:
「謝謝您的費心。我就不客氣了。」她就像剛才梨枝一樣優雅地以手指撐地行了一禮,接著脫下頭巾,折好置於膝上,切發左右擺動。
接著三個人都笑了。他們笑得開懷,在梨枝的服侍下吃起餐點。貫太郎和阿道悄悄跑來偷看,但他們渾然未覺。梨枝對散落一地的廢紙以及上頭的贗字很感興趣,於是笙之介與和香向她說明。兩人說話時起初像在替彼此補充,後來和香逐漸沉默,環視起四面髒兮兮的包廂。
「帚三先生。」
「梨枝小姐,您別這樣。」
「哦,這樣啊。」
「會不會只是我個人才疏學淺,所以看不出來,這當中或許摻雜一、兩個真正的漢字,只是看起來像贗字罷了。換句話說,這是本國不會使用的真正『漢字』。」
「您放心。我從村田屋老闆那裡收取費用了。」
中午休息完后,笙之介下午起就請這八名孩子各自說出父母的職業。如果是商人,則說明是做什麼買賣。是工匠的話,就說在製造什麼。聽完后,他明白他們全是賺辛苦錢的窮人家子弟,但個個表情開朗,完全不以為意。而孩子們似乎也是第一次這麼正經地說明出身,顯得有點難為情,不知所措,不過他們會替彼此補充,或是駁斥對方的說法,開心地說個沒玩。
「因為兩者環環相扣,形成一個循環。所以做些改變,切斷這樣的循環就行了。」
追究起來都怪笙之介不該那麼想,不該脫口說出那番話,打從一開始就是笙之介不對。沒想到會讓和香就這麼出現在別人面前,古橋笙之介完全沒料到演變成這種局面,全是他的錯。
治兵衛正是沒知會便送和香來的始作俑者。他放心不下前來偷看,順便告訴梨枝這件事。
「哦,歡迎。今天可真早。」笑臉相迎的炭球眉毛儘管明白笙之介並非趕在交期前提早交件,但也沒面露不悅。笙之介將密文的事說得口沫橫飛,而治兵衛態度沉穩地望著他,說道:
「助人固然是不錯,不過工作也得好好做哦。」
笙之介肚子咕嚕嚕響。和香則像內心繃緊的絲線突然斷了一樣,噗哧一笑。
「因為是臨時準備,我僅用現有的材料湊和,上不了檯面。但還是請你們解解飢,歇口氣。」
這是笙之介第三次察覺不對,和之前兩次不同,這次不是突如其來的念頭,笙之介全身顫抖。想到什麼便脫口而出不是武士的作風,也不是男人的行徑,可說是輕率之舉,但算了,哪管那麼多。想說什麼就說吧。憋在心底只會令自己難受。
這應該是當事人私下約定,缺乏規則性的『模仿密文』。簡言之,是一種文字遊戲。考量到兩人書信往來的關係,這就像是相約幽會的情書,就算程度與前面提到的「掠鳥」相仿也不足為奇——看來六助的解讀沒錯。
「從您仍在襁褓中的時候。」
燙傷起水泡后,儘管傷口治愈,皮膚的紅疤還是無法消除。和香左臂上的紅斑就類似這樣。從她手肘到手背一帶如果真是燙傷的傷疤,一定是很嚴重的燙傷,上頭有一大片膚色泛紅。而且色澤有深有淺。色澤較淡處只是略顯暗沉,色澤較深處則是鮮明的紅色。
「和香小姐,我可以藉助您的智慧嗎?」
原來她聽到啦?
或許吧。這也難怪。不,難道是因為我這樣想,造成和香小姐誤會?
「與教科書上的字不一樣吧?這是你們從沒學過的漢字。」
先前他們在聊父母的工作時,話題不自主地轉往這上頭。
她的和服衣袖頗長,看不到她併攏置於膝上的手背和手指。頭髮和肌膚全覆在頭巾下,宛如一塊擁有人體輪廓的布靜坐其上。儘管如此,笙之介認為從頭巾縫隙間露出的一對明眸可充分認出她就是和香。看她這對明眸,可明read.99csw.com白和香坐在這裏,著實是鼓足勇氣。
「你在說些什麼啊?」
「不過古橋先生……」帚三駝著背,身材幹癟,他用和本人一樣乾癟的沙啞聲音說道。
梨枝抬起手中的包袱,笑得更燦爛。「笙之介先生,您知道孩子放學後到現在過了多久嗎?」
「學生都知道這家店生意清淡。聽說他們的蒲燒鰻吃起來像乾貨一樣。」所以啊——笙之介向和香露出笑容。「今天我們還聊到,要不要大家一起在拉門或紙門上塗鴉呢。」
鰻魚店借來的書桌上頭有孩子用過的硯台和毛筆。在私塾里,自行洗清筆硯和收拾也是學習的一環,但因為這裏無法擅自用水,只好擺著。打開紙門的人整張臉矇著柿子色的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此人眼波流轉,平靜地望向桌面說道:
笙之介臉紅過耳,整張臉幾乎都要冒火。
「其實老師也看不懂,正為此發愁呢。」
「密文這種東西,原本就是在使用者間口耳相傳。不會寫成文字遺留下來。就我所知,沒有記載這類密文的作法和解讀方式的書籍。」
「嗯,那孩子也發疹子,正躺著靜養。你沒聽說嗎?」
這對夫婦的眼神兇惡,就像鰻魚一樣,給人一種濕滑感。如果他們店裡的蒲燒鰻好吃倒還另當別論,但刺多又難吃,難怪店裡門可羅雀。
那位老爺子搬來小書桌和硯盒,笙之介在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坐下。這時聽他本人介紹,才知道原來這位老掌柜有個很少見的名字,叫作「帚三」。
「村田屋老闆告訴我的。」和香將硯台的殘墨倒進墨壺裡,俐落地答道。「聽說村田屋老闆是從私塾的武部老師那裡聽聞此事。勝文堂的六助先生也知道這事。」
「目前還沒傳染成人,不過為了小心起見,笙先生,記得勤洗手。」
兩人嘴裏塞滿東西,講起話來含糊不清。笙之介僵硬地轉身返回廂房。
最後和香說一句「請您先別說話」,伸手制止笙之介。她在手中的廢紙上一會兒寫,一會兒刪,一會兒數。笙之介靜靜觀看著,心想「和香真有意思」。
帚三霍然起身,用不像是駝背的飛快動作走進店內,捧著幾本積著厚厚一層灰的書走出。
「我去清洗。」和香端著一疊硯台起身走出包廂。笙之介搔著頭,把毛筆捆成一束,接著忙原先的工作。今天一樣門可羅雀,閑得發慌而打起瞌睡的「利根以」老闆夫婦見和香走向井邊,頓時頗感興趣地望著她的背影。笙之介走下樓梯后,他們兩人瞪大眼睛望著他問:
他一時談得興起,孩子聽得津津有味,笙之介心中逐漸浮上一個念頭。他原本沒這個打算,只是在離開長屋時不經意地將密文放進懷中。雖然此時此刻心思只能放在課堂上,但難保哪個時候不會突然想到什麼。
大家可真是消息靈通啊。
隔天一早,為了借重老師的智慧,笙之介認為趁私塾的學生來上課前請教比較恰當,因此一起床便趕著出門,但老師和夫人聰美別說起床了,昨晚根本整晚沒睡。因為孩子們病了。
「什麼事呢?」帚三皺紋密布的乾癟臉龐,不顯一絲倦容。
「不管什麼時候,用什麼形式和誰見面,我都很失禮。因為我長這副模樣。」
帚三臉上仍是沒帶半點笑容。「我也這麼認為。」
面向走廊的紙門微微動了一下。感覺有人。笙之介抬起頭。
「應該是因為您的舉止穩重。」笙之介很生硬地回答。「而且看不到您的長相,更會有這樣的誤會。」
第一天,他只確認武部老師如何教導。身為新手老師的笙之介順利從最大隻有十一歲的孩子口中問出這點,就證明武部老師是位很優秀的老師。下午兩點他讓孩子們回家,稍微喘口氣才猛然回神,然後慌張地返回長屋。身兼多項工作果然辛苦。
「那是因為我早你三天思考這個問題。」
「現在才這麼說,或許有點晚……」
和香在井邊汲水,仔細清洗硯台。笙之介氣得雙膝打顫。
「來,快吃吧。兩位調整一下心情,別再氣了,好嗎?」
「當初說好的,二樓的其他包廂可以招待其他客人。」
「哎呀。」和香眼睛也一亮。
「可以,給你打個圈。」
阿秀面露詫異之色。「笙先生,你為何道歉?」
有些父母因為孩子生病而無法出外工作。老師的孩子也卧病在床,得花時間照料。所以老師打算集中照料,讓癥狀輕的孩子幫忙,教導他們明白互助的道理。
「武部老師常要我們用心寫字。只要用心寫,就算功力不夠,看起來還是很美。寫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頭。」
笙之介不是難為情,而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店裡哪些書放什麼地方,老爺子全都記得,可說是個活目錄。而且書本只要他看過一遞,大致都會記得內容。一定幫得上你的忙。」
「不過和香小姐,您現在不就一個人出門嗎?」梨枝的微笑與聲音始終都柔中帶剛。「今天您是來幫笙之介先生忙對吧。哎呀,笙之介先生開始難為情了。」
「您這名字取得真好。」老掌柜側頭不解。笙之介莞爾一笑。
「就把這三種密文的文章,大大地寫在這裏的拉門和紙門上,也請孩子幫忙宣傳。到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來參觀。這麼一來,或許有人會發現我們想不透的破解方法。」
就這樣,武部沒問他有什麼事,笙之介也沒機會開口。
八個孩子全湊過來。八雙眼睛頻頻眨眼。
和香的聲音無比嚴厲,就像在訓斥人,但聽在笙之介耳中頗為悅耳。
「今天出借我家老爺子給笙兄你用,我要你用工作回報。」
「喂,才不https://read.99csw.com是呢。」貫太郎率先開口。「再怎麼說,這位老師也沒那個膽子在鰻魚店裡偷情。那應該是你姐姐吧?是姐姐吧?」
說得一點都沒錯。笙之介也自嘲。
和香斜眼偷瞄他一眼。
「古橋先生,就來塗鴉吧。」
這時,包廂的紙門后突然有人靠近。「打擾了。」回頭一看是「川扇」的梨枝。她身旁放著一個方形包袱,手指撐在榻榻米上,笑容滿面地行了一禮。
笙之介突然想起趣事而笑出來。他不是故意的,平常想到趣事發噱都是如此模樣。
「和香小姐是富久町和服店『和田屋』的千金。」
「感激不盡。」
「您知道我家?」和香略帶顫抖地問。
「老師,那位是你親戚嗎?」老闆貫太郎問。
聽笙之介這麼說,和香突然眼神一沉。她不發一語地從袖口取出一條紅色束衣帶,俐落地纏好衣袖。和香露出的雙臂左右手膚色截然不同。
「古橋先生您才是,您現在的表情才是嘟著嘴。」
「古橋先生,您懂荷蘭文嗎?」
「你不覺得這是好點子嗎?」笙之介望著她的雙眸。「今天我請孩子說明父母的工作。閱讀《生意往來》固然不錯,但就周遭的謀生方式相互討論也是很不錯的學習。我也從這些孩子身上學到不少。孩子真是不容小覷。」
「打擾您了。給您送餐點來了。」
不久,他們問笙之介。「老師的工作是什麼樣子啊?」
「家父是一位作掃帚的工匠,兒子們分別取名為帚一、帚二、帚三。」
他心裏甚至這麼想。
「啊,真是丟臉。」那不是固執而顯得強悍的聲音,而是固執而扭曲的聲音。「不管我再怎麼躲著世人,知道的人還是會知道。真是白費力氣。」
和香同樣面露驚訝之色。梨枝嫣然一笑,接著對笙之介說:
「和香小姐,您怎麼了?」
就像這樣——梨枝擺出嘟嘴的模樣。
「哦,是這樣啊。抱歉,我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呢。」和香固執不讓,一副想吵架的模樣。「因為我爹娘對我的模樣很是擔心,都不帶我出門。」
「這樣就不會弄髒了。」和香纏緊束衣帶后迅速地說,開始收拾硯台和毛筆。
這點子還真大胆。
和香指的是貼在樓下客人座席牆上的菜單,上頭有「蒲燒」「白燒」「肝燒」
「我去拿抹布過來。」和香將洗好的硯台和毛筆放進提桶交給他。笙之介無精打采地返回二樓,而「利根以」老闆夫婦維持同樣的姿勢和眼神注視著他們。
今天笙之介不時有念頭浮現腦中,但絕不是什麼荒唐的突發奇想,這就和當時跟學生在一起一樣,這是在彼此融洽相處的歡樂氣氛下,突然產生的愉悅悸動。
「啊,真不甘心。」她緊緊握住手指。「本以為好歹可以想出一個您還沒想過的意見。」
「請您不要大聲朗讀教科書。因為這樣會讓客人覺得掃興。」
——寫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頭。
「好的,您請。」
另一方面,她右臂膚質細緻白皙。兩相比對,確實不忍卒睹。
「阿秀姐家的佳代也染病了嗎?」
「誰橫眉瞪眼啦!」
「謝謝招待啊。」
梨枝用大托盤盛著茶壺和茶碗返回房內。看著她笑容可掬的美麗臉孔,和香緩緩坐正。
富久町離富勘長屋不遠。這麼說來,和香在清晨獨自出現在那株櫻樹下就不足為奇了;而阿秀承包洗張工作的那家店好像就是和田屋。
孩子們叫嚷起來。我還沒學漢字啦。這麼難的字,我不會念。老師,這你會念嗎?
要糊口不是件簡單事——治兵衛若無其事地說道。
——和香小姐有點壞心呢。
和香坐得直挺挺,雙肩無精打采地垂落。
「勝文堂的六大也認為規則應該很簡單。否則會變得很麻煩,不方便使用。」
「如果塗鴉夠奇特,也許這包廂便會突然熱門起來,儘管鰻魚難吃,卻會有客人上門參觀。就算來嘲諷也沒關係,有客人上門,老闆和老闆娘便會拿出幹勁,認真烤蒲燒鰻。」
一打開話匣子,話就說個沒完。
「原來如此,好辦法。」
「真意外。」和香擦拭著桌面,彷彿真的很意外地說道。
「哦,在這裏。」笙之介急忙微微起身,想拿墨壺。「我來處理墨汁。和香小姐,您可以幫忙收毛筆嗎?我拿到下面去洗。您袖子會弄髒。」
太一噗哧一笑。「幹麼直接承認,好歹說『勤奮不怕窮』吧。你可是老師。」
地點我已經找好了。
「我、我才沒那樣呢。」
「是因為蒲燒鰻難吃才沒客人,還是因為沒客人上門,老闆提不起勁,蒲燒鰻才變難吃呢?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問題不光和做生意有關,也是與萬物相通的深奧問題。是因為貧窮才變懶惰,還是因為懶惰才變窮呢?是因為吵架才交惡,還是因為交惡才吵架呢?」
「兩個都不是!」笙之介氣沖沖地回一句,穿上木屐,準備從土間走向井邊,這時他才想到該如何解釋。「她是我的工作夥伴。來這裏幫忙的!」
和香此時不同於先前,改采賭氣的負面口吻。笙之介頓時急起來。
「您從什麼時候知道我的事?」
「您真的就像掃帚一樣。替我從摸不透的大山中掃出塵埃,讓那摸不透的山脊清楚浮現。」
「你喜不喜歡,我才不在乎呢!」
「所以我希望笙先生幫忙照料其他健康的孩子。」
聽說是富勘居中協調。
笙之介禁不住誘惑,從懷中取出一張謄本。
梨枝完全不為所動。她高雅地行了一禮后,微微傾身靠向和香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