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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四節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四節

這筆錢裡頭包含了封口費。笙之介暗自思忖。
這才是真正的盡孝,不是嗎——金吾郎道。
笙之介向隔壁的阿鹿分了點醬菜,急忙準備開水泡飯。
她已經是大人了。在同樣是大人的梨枝面前,她也曾拿下頭巾展現真面目,光憑當時那股不認輸的倔強還不能克服一切嗎?
笙之介每晚都到「利根以」來。長堀金吾郎與他同行。不論是與伙房對望的醬油桶座位,還是二樓的包廂都坐滿客人,每次來訪的人數不斷增加,他們又驚又喜。
不光是鰻魚店,具相當規模的料理店全都有這項規矩。
阿道聽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拜託,你怎麼現在才說這種話?」
「在下可以在一旁見證嗎?不知道會不會妨礙您?私塾的孩子們看到我這位滿臉皺紋的武士,不知道會不會害怕?」
「看得懂贗字的人終於來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利根以夫婦已端正坐好。「武士先生……」
「他的意思是,你是否學過鰻魚的料理方法?」笙之介幫忙解釋。
「你可有充分接受過令尊的手藝調|教?」
「原來是這麼回事……」
「哎呀,真是冒犯了。」金吾郎突然回神似地一臉難為情。「孩子們好像到樓下去了。在下去看看他們。」他霍然起身,說聲「抱歉」就此走下樓梯。
「這就沒什麼好擔心了。明天就會進行嗎?」
字寫得太大就很難一眼看清全體。這應該是連貫的文章,至少希望一次看完整個段落。
「這是問題的重點。你自己好好想想。」金吾郎移膝向前。「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麼?是你繼承家業,任憑鰻魚店的招牌受盡風吹雨淋,不走生意人該走的正途,靠走偏門過活,還是雖然沒繼承家業,但走的是生意人該走的正途,守住這家店?」
市街生活里沒有武士和町人之分,而且沒人在乎身分差異,笙之介來到江戶,習慣這種現象前會有同樣的困惑。對於金吾郎真實無偽的感嘆,他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受。
「還在門上寫字呢。」大致看完一遞,坂崎重秀從容地笑道。「不過笙之介,你不夠用功。」
「那位武士先生是何方神聖啊?」
笙之介其實希望和香一起塗鴉。
「這我知道,可是……」
「請問你是廚師吧?」
「是的,在下負責川扇的伙房工作。」
「不過,令尊已離開人世。先人皆成為祖靈。是守護這家店和屋子的神。同時,先人將化身神佛,對你而言是無限慈悲的神。」這裏聚集你該尊敬的神佛——金吾郎接著道。「你應該正視內心,如果你走的是生意人的正途,神佛豈會動怒?它們一定會守護你。即使你改做九-九-藏-書別的生意,只要不辱商人的志向,令尊也會為你高興。」
道出事情的始末后,金吾郎手中的筷子差點掉落。
「那我可以在一旁幫忙嗎?想請你教幾手料理工夫。剛才的餐盒很可口呢。」
「我從小就這麼覺得,但對我爹根本開不了口。這是家好吃的鰻魚店,他又以手藝自豪。」
貫太郎很沒自信地應道,但看晉介俐落地用束衣帶纏繞衣袖,貫太郎眼中逐漸浮現光芒。
聽笙之介如此詢問,貫太郎為難地搔抓著後頸,阿道代為回答。
笙之介羞得滿臉通紅,正要開口解釋時,樓下傳來梨枝與晉介的聲音。他們叫喚著「大人」「東谷大人」。
對孩子們而言,這就像是古怪的圖畫。
「看來可以確定不是白燒鰻或蒲燒鰻。」
中午時分,梨枝帶著川扇的廚師晉介和女侍阿牧前來。兩個女人捧著方形包袱。晉介則背個大竹籠。「來來來,吃午餐嘍。」今天又是川扇的餐盒,孩子也有份。
孩子們歡聲喧鬧,全神投入塗鴉,這對夫婦倆在一旁娓娓道出此事。
他在縮著脖子的笙之介面前擱下筷子擺好,用力一拍枯瘦的膝蓋。
「聽好了,得完全照範本寫。不能添加多餘的字、隨便亂寫、改寫字的順序,或是在上面畫圖。你們可以寫的地方就只有包廂的紙門和拉門上的紙。注意別弄髒其他地方。」
「雖然生意興隆,但解讀的方法還是遲遲沒出現……」
「究竟是招牌重要,還是生意重要?是面子重要,還是志向重要?」
貫太郎與阿道各自陷入沉思。笙之介莞爾一笑。「真是金玉良言。」
「在下這麼說,或許各位會覺得我多管閑事……」
他背後的竹籠塞滿蔬菜和乾貨,也有雞肉和水煮蛋。
貫太郎原本就不排斥做料理。之前只是沒覺醒罷了。這都是長堀先生的功勞——笙之介望向金吾郎,發現他眼眶泛著淚光。菜還沒吃完,笙之介便在東谷的要求下帶他前往二樓。
「要她到這裏來實在有困難。這裏人這麼多,她應該很不適應。」
聽到這個聲音,三人同時轉頭,只見長堀金吾郎端坐角落,一本正經。
「原本貼的是我爹以前的菜單,但經過多年日照已經殘破不堪。所以我模仿字的形狀,重新寫過一遞。」
「可以在這裏寫字嗎?」
「老師,真的可以嗎?」
聽阿道這樣詢問,笙之介代為說出金吾郎一定會說的回答。
「令尊要是在世,聽你這麼說,一定又生氣又傷心。」金吾郎的表情無比嚴峻。
貫太郎聞言,一雙小眼眨眨,接著露出奸笑。「有些客人有要事要談,就是需要沒其他客人礙事read•99csw.com的包廂,在這些客人的圈子裡,我們算小有名氣。」
「可是,我想讓我爹娘也嘗嘗。」
阿道雙目圓睜,沉默不語。
「只有飯糰和燉菜,不是什麼精緻料理。」晉介客氣地問候貫太郎和阿道,接著開口問:「老闆,您方便的話,可以借伙房一用嗎?我想準備一些燒烤和湯品。」
也就是說——金吾郎清咳一聲,清清喉嚨。
「這點您不必擔心。武部老師的長相比長堀先生還要粗獷,學生早習慣了。」
「那一樓的菜單是誰寫的?」
「好,我也來幫忙。不習慣看這些字的人最適合挑錯了。」
治兵衛打量起笙之介。「笙兄,你們孤男寡女在鰻魚店二樓共處一室,未免太早了。」
他肯定從梨枝那裡聽聞此事,可是他這麼閑嗎?笙之介大感驚詫。一行人聚在一樓用餐。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招待,孩子看得眼花繚亂。
「治兵衛先生,是因為我還不夠替她著想嗎?」
這真是複雜的問題。是收掉父親一手創立,佳評如潮的鰻魚店比較不孝,還是持續作難吃的蒲燒鰻,流失客源,砸了父親的招牌比較不孝呢?到底何者比較嚴重?
「在下沒理由反對。不過,要是解開密文後,內容公諸於世,那可有點不妥……」
這什麼意思?
笙之介將墨壺遞給衝進房的孩子后重新坐正。
「手藝調|教?」
「要是有剩,可以讓我帶回家嗎?」
三人相視而笑,這時突然有人走上樓梯。是村田屋的治兵衛與勝文堂的六助。
「謝謝您的誇獎。如果您不嫌棄在下的手藝,隨時歡迎。」
笙之介低頭望著地面,點點頭。
連店門口紙門也塗鴉的決定真是做對了。路過的人們起初面露訝異,接著幾個人穿過暖簾走進店內,得知原本很難吃的鰻魚店,現在竟然推出價格便宜,口味精緻的菜肴及定食,馬上一傳十,十傳百,打響名號。
「進行得很順利嘛。」
「但這樣是不孝啊……」
「這也是江戶才有的情況呢……」金吾郎莫名地嘆息。
「沒想過做其他生意嗎?做居酒屋或飯館就不必刻意烤鰻魚了,不是嗎?」
「可是我先生的手藝太差。」阿道苦笑。「其他菜肴和下酒菜還可以,唯獨鰻魚不及格。」
「你還問呢,老師!」終於來了——阿道說。
個性輕浮的六助很擅長逗孩子,很快就和孩子打成一片。
「有意思。等我家裡的孩子痊癒,我也想參一角。」他也躍躍欲試。
「你用不著那麼沮喪。她很期待完成後過來。等沒有其他客人在場時,你再邀她過來吧。」
私塾的學生聞言后大樂。
「內人說得一點都沒錯。https://read.99csw.com」貫太郎也不覺得難為情。
「我先生作的蒲燒鰻又硬又咸,難吃極了。如果能因有趣的設計而招攬顧客就太感激了。」
這些客人不去貸席而選擇這裏的包廂,還會意外多給他們一些賞錢。
笙之介完全沒在聽。因為他得到新的看法,正全神投入紙門上的密文中。
「抱歉,感覺就像在催您似的,不知道後來情況怎樣?」金吾郎很過意不去。
和歌。
「是的,只要長堀先生您沒意見。」
老闆夫婦和兩位女性都走下樓,於是笙之介和治兵衛把孩子叫回二樓。準備妥當前得先讓孩子遠離他們的午餐。
「和香小姐說過,希望孩子也來幫忙塗鴉。所以我滿心以為她會一起來。」笙之介忍不住嘆口氣。「我應該先跟和香小姐一起塗鴉,就算只有一扇拉門也好。」
「在下是鄉下武士,只想著要到處找名為古橋笙之介的人。但閣下就不同了。您打算把那位古橋笙之介引來這裏對吧!」
阿金送來紅燒魚慰勞,稍微有點款待的樣子。笙之介覺得不再那麼難以啟齒。
「他不見得會來。不過,您、您真的同意這麼做?」
「沒問題啊,而且我們店裡那個也稱不上什麼伙房。」
笙之介沒退路了。他惴惴不安地詢問武部老師的意見。
「我要是對你說,你一定會擺出這種臉,所以我遲遲說不出口。」
「這點我當然會嚴加保密。」
六助環視包廂,開心地拍手叫好。「真壯觀!如果這是菜單,不知道會是什麼料理。」
「我已經對他說過不下百回。但他總是說這樣很不孝,不想這麼做,始終不聽勸。」
「賣糖小販的叫賣很有意思。一時聽得入神才這麼晚到,但看來這頓飯還是趕上了。」
治兵衛朝笙之介使個眼色,於是笙之介湊近耳朵。「和香小姐不會來。」
「眼前明明有一位和你互有好感的姑娘,為了你這傻大個好,希望解開謎團的人早日出現。」
「這些孩子真有精神。」他一再誇他們是好孩子。
「讓孩子們在拉門和紙門上塗鴉?不行不行,要是孩子們得意忘形,養成愛塗鴉的習慣,那該怎麼辦?」
「遵命!」話才剛說完,孩子們湧向硯台和墨壺的筆尖已墨汁飛濺。紙門和拉門底下事先鋪有舊手巾和廢紙,不過塗鴉結束后還是得用抹布擦拭。一旁見證的長堀金吾郎不知道作何盤算,他提起裙褲的褲腳,身上纏著束衣帶,端坐在包廂角落地來回望著孩子,當孩子開始進行塗鴉,他那張皺紋密布的臉龐逐漸展露歡顏。
——梨枝小姐也說過類似的話。
阿文令人敬佩的這番話,梨枝聽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人read.99csw.com在伙房裡的貫太郎馬上回應。「放心,你等著。叔叔我已經學會這道料理,改天在店裡煮給你吃。我算你便宜一點,到時候大家一起光顧。」
「人天生就有擅長與不擅長的事。」
「我根本不喜歡鰻魚。從不覺得好吃,也很討厭切魚。摸起來滑不溜丟的,很噁心。」
武部老師可沒說這麼不識趣的話。
「可以寫得像小嬰兒的頭一樣大嗎?」
坐在角落醬油桶上的長堀金吾郎馬上起身立正站好,想必看出此人不是一般浪人。
笙之介要是突然拜訪和田屋,或是寫信給和香有所不妥,所以他請治兵衛代為告知此事。
三天後,「利根以」取下鰻魚店的招牌,做起居酒屋生意。這表示從那天到學生返回武部老師私塾上課的三天里,貫太郎學會這項料理。
我應該多設身處地替她著想。
貫太郎和阿道在走廊上觀看。貫太郎笑著說,大家都寫得很好。
「學過。所以我才會切鰻魚、刺串。」
八年前貫太郎的父親中風過世后,蒲燒鰻的口味每況愈下,客人逐漸流失。
儘管如此,笙之介還是爭取到兩天的考慮時間。這段時間要是長堀金吾郎來訪,就不會演變成我瞞著他惡作劇的局面了——笙之介一直祈禱他能出現,結果老天爺聽到他的請求。第三大傍晚,金吾郎再度拖著疲憊的步伐,出現在富勘長屋。
「不能像初生嬰兒的頭那麼大。」
「都是小孩子,他們應該會很在意她的頭巾。儘管孩子沒惡意,但難保不會說些什麼。」
「怎麼了?」
「先來吃飯吧。肚子餓無法上場打仗。」
「當然是真的。包在我身上。」
笙之介斜眼偷瞄「利根以」夫婦。雖然他們一臉恍惚,但表情開朗許多。
「她明明是提議者,對吧?」治兵衛一雙粗眉往上挑,露齒而笑。「別看我這樣,以前年輕時,每次有人說我是炭球眉毛,我也在意得不得了。和香小姐的辛苦遠非我能比擬。」
「老師,可以寫大一點嗎?」
他們手裡拿著毛筆,興奮不已。
「長堀先生,也許真如您所說。坦白講……」
「老師,請再多給我們一些墨!」
學生早跑到其他包廂去了。喧鬧聲遠離,貫太郎的低語聲格外清楚。
「這是我爹開的店。當初他在經營時,店裡風評絕佳,號稱是這一帶最好吃的蒲燒鰻。」
當初為了什麼目的而塗鴉,他逐漸搞不清楚。就這樣過了約半個月。因為忙著處理雜務,他現在終於開始進行擱下的川扇起繪了。笙之介往往投入某項工作就把一切拋諸腦後,只見阿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他大為吃驚。
「笙兄,墨夠嗎?」
「不過老師,就做生意來說read.99csw.com,這算是走偏門。」阿道嚴肅地說道。「所以我建議,乾脆由我來代替他烤蒲燒鰻,也想過到其他店家學手藝。但每一家鰻魚店都不讓女人進伙房。」
「真的?」
「那就來確認一下各位的字吧。如果有寫錯,要剪下來重貼。」
「但你做的蒲燒鰻味道還是達不到令尊的水準,這就是天命。你就乾脆一點,看開吧。」
「這是範本。」笙之介將之前抄寫的密文謄本發給他們,仔細吩咐。
「照這字的排列來看,似乎不是我國的和歌。可能是漢詩。」
「是位為人和善的鄉下武士。」
是——以利根夫婦張著嘴,點了點頭。
「咦?」笙之介衝下樓梯,只見東谷一身便裝,正將斗笠交給阿牧保管。他還順便從衣袖取出幾個小紙袋,一併交給阿牧。
「可是……這是書信。」笙之介伸手一揮,指著包廂里的贗字。
——現在「利根以」生意這般興隆,那就愈難請和香小姐來了。
「咦?」
「向人贈答的和歌。」
「連這麼小的孩子也會寫字啊。這贗字很難寫吧。」
「習慣喝江戶水的人,想法果然就是不一樣。」
貫太郎和阿道一臉歉疚,笙之介揚起手說道「我們明天再來」就離去。笙之介與金吾郎的交情漸篤,金吾郎提到故鄉三八野藩的事,笙之介聽得津津有味。之前村田屋委託他改寫那本讀物,並要求他「不光是謄寫,要讓它更有意思」,如今金吾郎說的事對他在改寫故事的潤飾上助益不少。但很遺憾,偏偏就是沒有報仇殺敵的故事。
「可以,請寫成拳頭般的大小,讓人連細部都能看清楚。」
沒想到「利根以」的貫太郎和阿道很躍躍欲試。
「老師,其實我和內人都不識字。」
——會生氣也是當然的。
阿道毫不避諱地說道。
「我猜也是……」
「這樣問好像有點太過深入,你們這樣還繳得出店租嗎?」
「孩子們問我,大門口的拉門可以寫嗎,我說可以。因為那是最顯眼的地方。」
仔細一看二樓包廂的拉門和紙門全寫滿贗字。
「因為還不會讀寫漢字,所以不會在意贗字的古怪,反而很順利地書寫。」
又多一位躍躍欲試的人。
「與其帶回家,不如全部吃光,不要剩。」
「雖然是書信,卻又不是一般的書信。」東谷注視著寫在眼前那面紙門上的一行密文。「依我看,這像是和歌。」
「不必拘束、不必拘束。」東谷揮著他的大手笑著說道。「在下就是一般的鰻魚店客人。被香味吸引才到這裏。」
「寫文字給別人,不見得都是書信,這點你沒想到嗎?」
這是笙之介從未想過的解釋。
「在下叫長堀金吾郎。」金吾郎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