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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五節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五節

「請告訴我,古橋笙之介是什麼樣的人。」
「我們在三八野藩頂多住十個月。那位少主莫名地愛親近我們,我就不用提了,他也覺得很不堪其擾。」
沒想到會等這麼久——她再度顯得很不甘心。
我該告辭了——志津江流暢地起身。
「我不是說了嗎?他是個不務正業的男人。」
只有茶可以喝——女子斜眼瞪貫太郎一眼。女子下巴有點突出,說話時嘴巴的動作很特別。
她頂著一頭笙之介從未見過的髮型。大大的髮髻纏著一塊淡紫色的絞染布,插有金蒔繪的發梳。千筋圖案的和服繫上子持條紋的衣帶,雖然滿是條紋,但意外典雅。內襯衣領的深紫色,襯托出女子的臉部膚色。
那位古橋笙之介在旅途中找到他覺得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以及讓他產生這念頭的女人。應該是這樣沒錯。所以才會與一直跟在身邊的志津江斷絕關係。
「老師,您對他可真了解。」
志津江沒馬上回答,她獨自望向笙之介看不到的遠方。
是名女子。
「哎呀,那個不務正業的男人怎麼可能在城裡當差嘛。他說他找到一位願意贊助他的金主,今後要認真展開繪畫修業。而且那位金主有位年輕貌美、個性純真的獨生女。說來說去,他真正看上的是那位小姐。」
「更早之前,我先被他拋棄。」
「坦白說,我不會解讀。雖然以前會,但現在忘得差不多了。」
「您說的是三八野藩的藩主吧?」
「當初他要是別那麼做就好了,偏偏他告訴少主解讀法……藩臣最重視的少主和我們走得很近,光這樣就難以容忍了,竟然還和少主以看不懂的書信往來,難怪目付大為驚慌。」
從她眼睛周圍的皺紋和皮膚的膚質來推測,年紀應該與笙之介的母親里江相仿。但光憑第一眼印象無從得知此人身分。她完全不像武家妻女,也看不出是否像里江一樣貴為人母。雖然不像是商人的妻子,卻完全不顯一絲寒磅。
笙之介心中一亮。這名女子以前知道密文的設計。這下真的押對寶了。
「少主應該是日子過得很無聊,覺得像我們這樣的流浪者很有意思。不過,我們可不是馬屁精與藝者的搭檔。我們一點都不喜歡。而且城裡那些高官也很討厭我們。」還派刺客對付我們——她露出嚴峻的眼神低聲道。「真是麻煩透頂。當時我們心想,既然那麼礙眼,那就早點離開。」
「再等下去,他們也不會拿小菜出來招待。這家店真不懂招呼客人,當真是名過於實。」
「所以我現在仍對奧州懷有恨意。我有頭痛的毛病,應該朝北睡比較好,但心read.99csw.com裏有疙瘩,我總是腳朝北邊睡。」
這樣啊——志津頷首。「他七年前就過世了。」遺骨早化為塵土——志津補上一句。
「長堀先生……」笙之介喚一聲后無法再說。長堀金吾郎和志津江一樣望著旁人看不見的遠方。
「您是陪他展開修業之旅嗎?」
「這是出自漢詩里的《樂府》。昔日漢武帝設立掌管音樂的官府,創作宮廷進行祭祀儀式時所用的樂曲,或是搜集各地流傳的民間歌謠。這些通稱樂歌,但後世對這個官府所選用、整理出的歌謠體詩文,改稱之為樂府。」
笙之介道:「他已經不是少主,一切都過去了。」
「哦,因為啊……」志津江眼中再度恢復生氣。「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結果。他跟我以外的女人成婚,一定無法長久。我知道他早晚會回來找我,事先做了各項安排,好讓他輕鬆找到我。」
像這種情況,游女一詞或許可以單寫成一個「娼」字。他們在哪裡邂逅,又是怎樣認識呢,笙之介暗自思考這個問題。
「會是出仕任官嗎?」
令人驚訝的是和香也在,今天她戴著淡黃色的頭巾。
「當時好像經歷很長一段旅程,不過現在回頭緬想頂多六年時光。因為同一個地方我們不會待超過一年,所以過得很匆忙。」
笙之介一本正經地說明,但志津江像在聽什麼甜言蜜語般一臉陶醉之情。
上了年紀的小田島一正如果憑記憶寫下文字,遺漏幾個字也不足為奇。
「這行字我有印象。」志津江指著邊邊的兩行字默誦而出。
「是的,不過那位叫志津江的女子並沒發現。」
「在下名叫古橋笙之介。」
「他不是一名武藝家嗎?」
「我叫志津江。我只是位教小曲的師傅,您就稱我師傅吧。」
「是在旅途中遇上這種事嗎?」
簡言之,應該不是什麼良家婦女。
——明月理應對人不懷恨意,但為何偏偏在人們因別離而哀傷時滿月呢。
不久,她的眼神恢復一開始刻意轉移話題時的媚態,斜眼望著笙之介,朝他湊過來。
是漢詩。東谷的直覺沒錯。
今天「利根以」同樣許多客人光顧,但過用餐時間,二樓的包廂開始有空房。女子待在包廂一隅,面向貫太郎送來的茶點,側身而坐。
「後來為何各奔東西呢?」
先前離開富勘長屋時,笙之介攔住剛好結束工作返家的太一,托他跑腿向村田屋的治兵衛傳話,告知看懂密文的人出現了。治兵衛會妥善安排後續的事。和田屋的和香姑且不提,如果是向三八野藩邸通報此事,太一畢竟還是個孩子,無法托他處理。
志津江重新坐正,轉為正經的神情。「老師,雖然不清楚您究竟站在什麼立場,不過……」
女子旋即收起驚訝之色,享受這種打太極的回答方式。貫太郎以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臉,就此退下。包廂里剩他們兩人,笙之介開門見山地問道:
「老師,千萬別遇上我九-九-藏-書這種女人。但若是您能遇上我這種女人,那也是您一輩子的福分。」
「他是病故嗎?」
——果然沒錯。她對這個名字有反應,那就沒錯了。
「有、有後續嗎?」
「老藩主他……」他用沙啞而細微的聲音說。「長期都在單戀。」
「這也是有原因的。」
志津江的狐狸眼顯得無比認真,與笙之介四目交接。
「真的很抱歉。」貫太郎直冒汗。「馬上就會為您送上,不過希望您先解讀密文。」
她高高抬起下巴。她的眼神清楚寫著,她現在一樣心有不甘。
「是的。」
「不,他還在江戶時就創造這種密文,以此玩樂。就算是會被幕府問罪的落首,只要用這種方式寫,就只有懂密文解讀法的人看得懂。」
「我、我……」
笙之介低頭行禮。女子眼角一震,雙眸游移,似乎頗為驚訝。
「寫成文字的話,是這樣嗎?」
笙之介簡短回一句話后不再多言,與志津江對望不語。先移開視線的是那位不光風韻猶存,還帶些許狡獪的中年女子。她並非在逃避笙之介一本正經的神情,而是輕鬆地將之化于無形。
看在三八野藩的重臣眼裡,這對男女就像迷惑少主的狐狸精。就算採取行動對付他們也是情有可原。笙之介從小在鄉下小藩長大,很能理解這樣的情況。
「他終究還是沒丟下我一人不管。他派人送我回江戶。」
她斜眼望著笙之介嫣然一笑,又突然停步,高歌似地用充滿抑揚頓挫的語調補上一句。
笙之介感到掩蓋四周的濃霧瞬間被風吹散。
「這不是您的名字嗎?」
「不過話說回來,一度與您別離的古橋先生,後來和您重逢了。」
「絕不會以任何方式怪罪任何人。」笙之介斬釘截鐵地說道,對志津江投以一笑。「您至今惦記著他吧。」
「我聽說關於這家店的塗鴉傳聞。」女子的聲音風韻十足,嗓音圓潤。「還聽說店裡的菜色不錯,專程從牛込前來一探究竟,當我一提到我看得懂上頭的文字時,老闆和老闆娘馬上大呼小叫起來。拜此所賜,我快餓死了。老闆說,在我念出這些塗鴉文字之前,料理和酒先擱著。」
「不管怎樣,指的都是夏天降雪吧?這句的意思是,若非發生這種天翻地覆的大事,我絕不會與你分離。」
笙之介原本想說「您只是外表刻意擺出高傲的姿態,其實您不是這樣的壞女人」,但後來他改變想法:心想這麼說一定會被她反駁,索性作罷。
她連口吻也變得愈來愈恭順。
「我並不是三八野藩的人。我只想找出解讀密文的人,如果可以,最好是古橋先生本人,但我並非要對他不利。」
她再次很刻意地以輕浮的口吻嫌棄。
「……您可真清楚。」
「師傅,您該不會認識古橋笙之介這個人吧?」
「沒錯,是盛行西洋畫的地方。不是三八野藩。」志津江說完后吐出舌頭,面露苦笑。「我記得可真清楚。我當時一定很不甘九*九*藏*書心。」
笙之介急忙記下,然後仔細檢查內容。
「其、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笙之介頓時語塞。「一般來說,樂府大多是歌頌戰亂時的哀傷,或是男女情愛,很貼近我們的生活。這也是用來表明友、友情的一首詩歌吧。」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受雇幫忙而已。在下一介浪人,您直接稱我古橋就行了。請恕冒昧,敢問您尊姓……」
儘管她嘴巴毫不客氣,但眼中滿含笑意。她在經過笙之介身邊時輕撫他的肩膀。
「你們兩位很享受這樣的生活吧。」
正當笙之介大感躊躇,不知如何回答時,志津江突然轉為輕浮的眼神,炫耀似地嘆息道。
「咦?」
原本一直模糊不明的「古橋笙之介」,他的真實身分因女子的這番話逐漸成形。個性奸詐又愛佔人便宜——不過這名女子到現在還深愛著他。
走廊木格拉門的方格中各寫一個贗字。這一定是阿文所寫,她字字工整。
笙之介並未預想志津江用什麼話語和表情動作回應。他只是在心中抱持期待,希望看到她給予特別的回應。志津江卻說道,「鄉下人還真是執著呢。」
「已經可以了。」笙之介出聲叫喚,長堀金吾郎從隔間用的屏風后露面。
志津江的衣領未有一絲凌亂,但她還是伸手整理衣領,抬頭望向一旁的紙門。
笙之介很誠懇地問道。志津江感受到他的真誠。
「這點您毋須擔心。」
「聽說他是新陰流的劍術高手。」
「應該不會給那人的妻子添麻煩吧?他有孩子。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
志津江原本就有一雙像狐狸般的細眼,現在眯得更細。形狀猶如往下彎的弦月。
「不是這麼俗氣的事,請您放心。」
「老師,您不認識那位古橋先生嗎?」
「夏降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我不認識。不過,對於古橋先生這種像密文般的獨創文字,我擅自取名為『贗字』,我想知道他如何構思得來。」
「不過都這個時候了,那個重要的人也長眠於九泉之下,真是萬萬沒想到連三八野藩的少主也在找他。」
「那您為何要找他呢?甚至不惜大費周章。」
雖然無法看清事情的全貌,但隱約瞧出端倪。笙之介逐漸變得冷靜。眼前這名女子是那位「古橋笙之介」的相好。而當初古橋笙之介與三八野藩藩主小田島一正交好時,這名女子也接近當時的少主,少主對她萌生愛意。
「世人都說女人陰晴不定,但實在是天大的冤枉。男人的本性才真是陰晴不定呢。為了一點小事就動心。」他另外有了女人——志津江說。「真是的,我都這把年紀了,對年輕人講這種事還是難以啟齒。這點請您多多包涵。」
笙之介平靜地回答,「因為三八野藩的老藩主現在仍舊很思念你們。」
「就像您至今思念著古橋先生一樣。」
女子目光移向笙之介,嫣然一笑。「這位年九九藏書輕老師,聽說您就是塗鴉的發起人?」
「我的保證,您可以等同視為三八野藩的保證。」
「『降』或許可寫成同音的『雨』字……」
「我跟那個不務正業的男人學的。」志津江移開托腮的手,抬起臉並重新坐正。「老師,您是三八野藩的人嗎?不過,您沒有當地口音呢。若說您是我們昔日的熟識又太年輕了。」
「劍術再怎麼磨鏈也不值錢。而且他在繪畫上確實造詣頗深。他也不排斥追求學問,所以懂得吟詠漢詩。」
笙之介這句話似乎發揮極大的效用,超出他的預期。志津江突然喚起昔日的記憶,對位於深川一隅的這家居酒屋紙門上的密文,竟是顯得這般驚訝、畏怯。她風韻十足的媚笑與放蕩的姿態或許是天性使然,同時也是掩飾心中不安的障眼法。
「哎呀,好美的字。您一定是好老師。」志津江望向那行字,刻意轉移話題。
「酒毒攻心。他這人生活靡爛,死在榻榻米上算萬幸。他與我分離的那段時間就算死在路旁,或遭人斬殺也不足為奇。因為他也斬過人。」那是知之甚詳,毫不躊躇的口吻。「說起來,他是很會佔人便宜的男人。既奸詐又厚臉皮。明明是自己將人棄之如敝屣,但又厚著臉皮回來。最後是我養他,送他走完最後一程。」
夏降雪 地天合 乃敢與君絕
「師傅,遲遲沒上酒菜款待您,真抱歉。不過,我們並非是為了標新立異才塗鴉,而是因為某個原因,亟欲找尋解讀文字的人。既然您會解讀,可否請您告知上頭的文字為何?」
志津江微微點頭。
那位古橋笙之介選擇和其他女人一起過著腳踏實地的生活,而志津江則被他拋棄,心有不甘,這一切就像昨天發生的事,儘管她很不甘心,卻處處替對方著想。
志津江優雅地單手托腮說道:「可是我曾經收過哦。」
「看他們慌張的模樣,你們覺得好笑,結果對方派刺客來對付你們吧。」
不管少主再怎麼賞識我,再怎麼說服我,我也不會出仕任官——這樣嗎?
原來是這麼回事。
志津江那對細眼這次不光是流露驚訝,還帶著懷疑。
「他是江戶人。是窮旗本家的三男,生性風流。」是在家吃閑飯,遊手好閒的人——志津江笑道。「就算待在江戶,要是找不到肯招贅的人家,一樣沒容身之所,無法獨立營生。所以他才會說要當一名畫師,雲遊各地展開修業。」
「怎麼可能有嘛,開什麼玩笑。」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原來您發現了。」
「我們確實開玩笑開得有點過火。」愈來愈想喝酒了——志津江再次單手托腮,衣袖處露出白皙的手臂。「該不會要將我五花大綁,帶去三八野藩吧?藩主現在還在生我們氣吧。」
這回答一點都不特別,但確實很像她,至少可以確定是她真實的感想。
「他都隱退了,為何九-九-藏-書現在重提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難道是引發奪嫡之爭,四處找私生子?」
「好像是這一塊。」志津江圈起紙門上的某塊塗鴉。「不過,不知道是否真的就像我記得的那樣。感覺好像少了些字。這上頭的字數少了一些。」
「我對外宣稱是向他學畫的女畫師,同時也是照料師傅生活起居的女婢。當然了,這件事一直沒讓他的遺孀知道。因為我也是游女。」
「真這樣就行了?」
「的確。」
「您剛才說的……」他從懷中取出筆墨和紙本,重複剛才那句話,並且寫在紙上。
長堀金吾郎……不,奧州三八野藩的老藩主小田島一正要找的古橋笙之介,早遠赴陰曹了?
「是的,這是當然。」
「非常感謝您說了這麼多涉及個人隱私的事。」笙之介再度恭敬行禮。「我已經達成目的,這些紙門和拉門會重新貼過。我保證此事再也不會為您帶來困擾。」
志津江仍是維持單手托腮的姿勢。
「是一位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物。年紀應該比我父親大。」
「您口中的少主,現在已經隱退,人們改稱他老藩主。」
面對中年女子風韻猶存的媚笑,笙之介正色以對。
「這是我們離開三八野城下時,少主最後給我們的書信。」
「他有私生子嗎?」
說得也是——志津江頷首。「那是老師您出生前的陳年舊事了。如今我也是個老太婆。」
「果然還是北邊的藩國吧。」聽志津江的口吻,似乎不想明說是哪裡(因為她現在仍舊很不甘心),笙之介柔和地反問。
她問話的態度應該半認真,半開玩笑——笙之介有這種感覺。
和香從頭巾間露出的雙眼與笙之介四目交接。她緩緩眨眨眼,微微頷首。
「我們四處旅行。」志津江的眼神飄向遠方。「途中發生許多趣事。之所以一路平安,沒遭遇兇險,全是因為我們年輕,想到什麼就放膽去做,以及他擁有一身過人的劍術。說到這點,若不感謝他會遭天譴的。」
這番話很孩子氣。
她微微闔眼默誦。
「這一行。」志津江指著紙門右邊的一行字。「我還記得。」
「這一行我也看得懂。」
是一首離別的詩歌。
「聽說您是私塾的老師?年紀輕輕就當老師,真不簡單。」
「我發誓,我和少主很早就斷絕關係了。我原本就對他沒意思。不管他再怎麼苦苦追求,我也不想當藩主夫人。」我才不想過那種籠中鳥的生活呢——志津江不屑地說道。「而且還是在那種窮鄉僻壤。老天保佑哦。」
「這密文,」這次換笙之介抬頭仰望紙門。「是古橋先生當時在三八野藩的城下想出的嗎?」
志津江離去后,留下微微的薰香。
雖然說著同樣的話,但志津江的聲音帶有令聽者動容的懷念之情與濃濃愛意。
「我收到的書信中寫有這首詩。不是別人寫給他的信。我那位不務正業的笙先生說,這是一首情歌。」
「老師,您應該很會讓女人為你落淚吧?」矛頭突然轉向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