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六節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六節

「勝六兄,現在對笙兄提到食物是一大禁忌哦。好了,拿出帳本吧。這個月要收多少錢?」
「天明大飢荒——」
長堀金吾郎就此返回三八野藩。
「感謝您這些日子的關照。」
笙之介急忙翻閱起來,發現《都鄙安逸傳》里有天保四年(一八三三年)寫的序文,也就是三年前。難怪如此新。
兩人談起生意,一旁的笙之介則頑固地注視著書架,到處拿書翻閱。不久,治兵衛走進店內,現場只剩他和六助兩人。這時六助突然湊向他,身子一半斜靠笙之介,在他耳畔悄聲道:
「你別打馬虎眼。如果她挨罵,那全是我害的。我得去道歉。」
「《天明三八野愛鄉錄》里詳細記錄當時的情況以及對飢荒採取的對策,但後面補上個『抄』字,表示是摘錄,然後發放給領民。說得明白一點,上頭詳細記載平時我們不吃的東西,以及不認為是食物的東西如何處理食用,還提到藩內山林可以採集到的樹果、菇類、山菜的分辨和摘采方法,對於有毒的植物則提到如何去除毒素……」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時,勝文堂的六助來到村田屋。這名筆墨商人直覺過人,當需要有人幫忙或調解時,他都像一陣風似地現身。
「你知道對吧?就是富勘長屋的阿秀姐承包工作的那家店。」
「您要出發啦。」
「咦?真難得呢,在吵架嗎?」既然這樣,我就好好欣賞一番——他將背上的行囊放在帳房旁,一屁股坐下。「火災和吵架正是江戶之妙。笙兄,你知道嗎?」
我才該不好意思呢。
「所幸三八野藩在奧州算災情較輕,但還是許多人民受飢餓之苦。聽說當時因居民逃難而荒廢的村落多達二位數,但實情並非村民四處逃難走散,而是大多死於飢荒。」
「我說,富久町那家和服店和田屋……」
笙之介眨著眼問道,「這是……」
「聽說大飢荒發生時,城下的稻米和雜糧都吃光了,人們吃起稻草餅。」
六助笑個不停。「這我不清楚。」
「你想多了。」
「要怎樣才能與和香小姐見面?」
六助也斜眼瞄著他,接著嘴角輕揚。「多津小姐問了我什麼,你很好奇吧?」
https://read.99csw.com助突然停頓。笙之介依舊頑固地背對他,但終究忍不住好奇而斜眼瞄六助。
「他們是我的客戶,也是村田屋的客戶。因為裁縫女工和女侍全都喜歡租書。」
隔天,金吾郎整理好旅行的行囊,來到富勘長屋。
六助扭動著身軀,用怪裡怪氣的假音說道:「最近我們家小姐無精打采。那位年輕武士從那之後就沒再聯絡,小姐應該很落寞。」
笙之介嘴角垂落。
——令尊真正的希望是什麼?金吾郎如此詢問貫太郎,當時的對話牢記在笙之介心中。
金吾郎笑容滿面。笙之介原本想回以微笑,但突然胸中一緊,笑不出來。雖然只有很短暫的相處,但慶幸認識此人。
六助不再模仿女人,一雙細眼筆直望著笙之介,神色自若地說:「用雙腳走去不就行了?」
還是你索性要絕食?——治兵衛愈說愈過分,笙之介感到不悅。「好啊,我做給你看。」
「不,也許是我太粗枝大葉,不知道有這種書。」笙之介不自主地緊咬嘴唇。「聽說這一、兩年雖然不像以前那場大飢荒那麼嚴重,但北方持續歉收。我的藩國面臨同樣的情況,藩內的米倉只出不進。」
「在下一直很猶豫,不知道送您這樣的東西當謝禮是否恰當。」
六助繼續悄聲道,「昨天我到和田屋時,女侍總管多津小姐招手要我過去。我算是那裡的熟面孔,她這樣的舉動有點奇怪,走近后,她問了我一件有趣的事。」
前來幫忙的武部老師看了,發出這聲感嘆,只是他似乎有點搞錯方向。
「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于在下所剩不多的餘生中留下難忘的回憶。希望永遠記得這段時光,時時憶起。」
「……夠了。」
半個月來,笙之介與長堀金吾郎交談的過程中,提及他向村田屋承接的工作,也提到押込御免郎寫的報仇故事,以及租書店裡頗受歡迎的料理書,並特別針對《料理通》說明它是何等極盡奢華的書,想讓對江戶市街生活感到好奇的金吾郎開心——或許還帶有一點炫耀。他告訴金吾郎許多事。笙之介記得自己說料理書也是一種文藝,講得好像很懂似的。
上頭確實有豐富的圖解。
「多津小姐是忠心不二的女侍總管,擔任小姐的守護人。」六助說。「她一直很注意小姐。儘管小姐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多津小姐全瞭然于胸,她九*九*藏*書自然不會置之不理這位年輕武士。」
「和田屋怎麼了?」
所以繼承人之爭才會被擱置。說來諷刺,但這都是拜歉收所賜——東谷也這麼說過。如今回頭來看,這樣的對話超乎粗枝大葉的程度,甚至可說是不懂分寸。
「請您不用這麼客氣。我其實沒幫上什麼忙。」
「哪兒的話。我怎麼好意思收禮。」
「長堀先生,一切保重。」
「我記得在哪裡見過《都鄙安逸傳》。但我指的不是內容,而是書名……應該是在村田屋。」
「笙兄。」治兵衛看不下去,出聲叫喚。「你一直表情凝重,打算持續到什麼時候?也該適可而止了。」
「耕作完全受天候左右。天候的確是由『老天』掌管,地上的人們很難改變。我們能做的就是事先防備。儘管如此渺小又微不足道,但畢竟是人們的智慧。」
「『利根以』今天一樣生意興隆呢。」
六助繼續用假音道:「若對方是正派人士,那就沒人阻礙小姐。多津我想居中協調,安排小姐再次和年輕武士相會,不知可不可行?勝文堂的六助先生向來待人親切和善,才來請您牽線。」
「咦?」
「裡頭有各種雜糧飯的作法,非常有趣。」金吾郎露出靦腆的笑容。「對古橋先生來說,作為一本與眾不同的料理書也很有意思。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所以我說嘛。」六助用力抓住笙之介的雙肩。「你振作一點啊,笙兄。多津小姐才不是生氣呢,她是擔心才來找我商量。」
可能是有話鯁在喉中說不出口,金吾郎用力清咳一聲。
這個國家很遼闊——治兵衛說。
金吾郎也不記得那件事。
天明三年也是上野、信濃國境的淺間火山爆發的那年。在當時寫成的書中,就連微不足道的讀物也會提及這件事,觸目所及皆是黑暗、陰沉的內容。現有的書籍並非當時的原書,而是經人謄寫流傳的抄本,但籠罩這個國家的不安與恐懼,在抄本中也鮮明地流傳下來。
六助那雙像絲線般的細眼看不出是竊笑還是緊張。
儘管笙之介阻攔,但金吾郎還是維持磕頭行禮,接著他抬起清瘦的臉龐,眼中泛著笑意說道:
笙之介口中只發出一聲「咦?」但內心接連喊了好幾聲。咦?咦?咦?咦?
可能是因為笙之介手拿著書本呆立當場的緣故。金吾郎說到一半就打住,略顯顧忌地問道,「古橋先生,您的藩國沒有救荒read.99csw.com錄嗎?」
見六助那張絲瓜臉露出微笑,笙之介頓時全身無力。平時他應該會忍不住笑出聲,但今天不同。他全身虛脫無力,怒火在丹田一帶沉積不散。他突然鬧起彆扭,沉著一張臉。
「您知道嗎?」
「不過,替貫太郎注入活力的人是長堀先生您。正因為您那一席話,『利根以』才重振。」
「瞧你鼓著腮幫子,活像個孩子。啊,說像麻糟比較恰當。」
這次換笙之介抓住六助雙肩,用力搖晃。
就像要為情緒低落的笙之介打氣,金吾郎的聲音加重幾分力道。
拗不過他的要求,笙之介解開包袱,眼前是兩本書。
「什、什麼啊?」
就來聊聊書吧——六助一派輕鬆地說道。
「謝謝您,我收下了。」笙之介收下這兩本書。金吾郎再度拜倒行禮。
小凡是村田屋店內的一名夥計。勝六提到和香外出,正是那名神秘女子志津江出現在「利根以」的那天。解開贗字之謎后,笙之介與金吾郎、和香聊了好一會,見夕陽西沉,他才送和香回和田屋。兩人到庭院後門時,和香說到這裏就行了,所以笙之介沒與和田屋的任何人問候一聲便離開。和香平安返家,他完成任務。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起長達六年,奧州發生前所未有的大飢荒。人稱天明大飢荒。據說從初春起便天候不佳,廣大的土地持續歉收。受害最嚴重的地區是津輕藩南部,饑民啃食山上的樹根,最後吃起人肉,此事有記錄留存。其中一項記錄是《餓鬼草紙》,笙之介也看過。
「或許有,但我沒看過。」
「我問她,多津小姐,你為何想知道?她回答,和田屋的千金和香小姐前些日子很少見地獨自外出。出門時是店裡的小凡送去的,回來時是富勘長屋的年輕武士送小姐回來。」
笙之介望向金吾郎,接著將目光移回書本。「上頭寫有稻草餅的製作法。」
「三八野愛鄉錄誠如書名所示,是三八野藩于天明大飢荒時寫的一本救荒錄。」
長堀金吾郎見貫太郎和阿道一副很過意不去的模樣,笑著要他們退下,自己前來幫忙重貼「利根以」的拉門和紙門的貼紙。紙門的紙姑且不談,張貼拉門紙對外行人來說難度頗高,但金吾郎有一雙巧手,一學就通,做起事來迅速俐落,一旁的工匠也嘖嘖稱奇。
「不愧是經驗老到的御用掛。」
「說得也是,所以是多津小姐質問和香小姐問出來九_九_藏_書的。」
「我不知道。長堀先生也許見我言行輕率,想勸諫我。」
那又怎樣——笙之介應道,又轉過臉,但還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古橋先生您也是。在下會在奧州鄉間的某個角落誠心為您祈禱,願您在江戶追求學問之路走得平順寬廣,並對人世有貢獻。」
笙之介很投入閱讀兩本書。他還到村田屋與活目錄帚三談及此事,查出之前在哪裡見過《都鄙安逸傳》。原來是從村田屋書庫里的一本《救荒書目提要》中見過,那是記載六十三本救荒書的索引書(圖書目錄)。他先前大致看過時並未特別留下印象,這又令笙之介感到羞愧。為了救人于難而寫的救荒書竟然多達六十三本。自己對這樣的事毫不留心,實在可恥。
「在下完全沒想到如此自我封閉的老藩主,心中竟然還一直縈繞著年輕時的情感。古橋先生。我會這樣粗心也是因為……」在下這樣的人都逐一淡忘以前的事了——金吾郎說。「回首過往,在下一直都很專註過自己的人生。當中許多都是不足以憶起的事,或是不願回想的事,所以就忘了。」
至少「月祥館」的書庫里沒有。應該沒有。
笙之介依舊逞強,嘴角垂落。
「拜託。」治兵衛苦笑。「長堀先生一定萬萬沒想到你會一直煩惱此事。他只是想送你一本特別的料理書。」
「而且人口眾多。就算你一個人再怎麼賣力,還是無法讓飢荒從世上消失。每個人都有生來該背負的使命。你的工作應該不是煩惱老天爺會不會賞臉讓白米收成吧?」
「至於另一本《都鄙安逸傳》……」
不過也僅止於「鮮明」的程度。飢餓的恐懼實際為何,笙之介無從得知。
「我的藩國不知道有沒有……」
「這太奇怪了。」笙之介終於中了勝六的挑撥之計。「就算這位叫多津的女侍再怎麼耳聰目明,光從遠處看到我的長相,應該無從得知我住富勘長屋,以及我向治兵衛先生承包工作的事。」
對在奧州小藩任職的武士而言,平日生活就是如此嚴肅緊繃。這也表示擔任主君御用掛的金吾郎沒仗著自己的立場恃寵而驕,反而時常和立場弱小的人們一起生活。真如長堀金吾郎所言,今後恐怕無緣相見,笙之介感觸良深地凝望他的瘦臉。金吾郎抬起擺在身旁的小包袱,遞向笙之介。
「附帶一提,如果同樣是用腳走,那兩個人一起散步去呢?」
「我要問你的不是這個read.99csw.com。」
金吾郎在四張半榻榻大的狹小房間里與笙之介迎面而坐,深深一鞠躬。
「因為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在下還很年幼。不過我記得一段時間,三餐都看不到白米,老是吃雜糧。還有幾乎每天都有屍體從城下的災民小屋扛出,簡直是一場噩夢。」金吾郎突然語塞。「災民小屋裡的人並非全餓死,很多人是因飢餓虛弱,感染風寒或痢疾而陸續喪命。」
有人因為「老天」的捉摸不定而喪命,有人則因為身分特殊便輕鬆幸免於難。不,甚至有人可以沒注意到「老天」的捉摸不定,完全置身事外。
「她問我說,勝六先生,您人面廣,應該知道吧?聽說富勘長屋有位年輕武士,承包村田屋的工作,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啊?知道他的來歷嗎?」
六助咧嘴而笑,一張嘴都快裂到耳際。他雖然長著一對細眼,但有一張闊嘴。
「請拿起來翻閱。」這是一本老舊的抄本,訂線鬆脫,紙張破損。封面貼著一張寫書名的題籤,但已半剝落了;另一本相當新,摸起來很牢固。舊書是《天明三八野愛鄉錄 抄》,新書則是《萬家至寶 都鄙安逸傳》。
「現在就算沒有塗鴉,一樣沒有問題。」笙之介跟著點頭。改頭換面的「利根以」有了一群專屬顧客,極為捧場貫太郎和阿道作的飯菜。
「這麼說來,笙兄,你要上和田屋登門道歉?」六助馬上重新坐正,看向笙之介。「這次你會正大光明去?不是偷偷摸摸?」
「請別這麼說,您先過目。」
因為擱在心中的大石頭已經取下——金吾郎微笑道。
「那再好不過了。救荒錄這種東西,用不到最好。」
笙之介心頭一冷,宛如被人潑一盆冷水。「和香小姐被擔任守護人的女侍責罵嗎?」
「回歸藩國后,在下應該不會再到江戶了。在下會好好努力,讓老藩主平靜過日子。」
「這是本草學者和農學者為了防範一再出現的歉收和飢荒,想讓更多人具備相關知識寫的書,可說是智慧的結晶。因為歉收而沒足夠的米和麥時,該向何處尋求糧食,它上頭都有淺顯易懂的描述,連沒知識的人也看得懂,還附插圖。」
笙之介頓時豎起耳朵。「怎、怎樣?」
「那位廚師叫晉介是吧。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廚師。」
金吾郎的話伴隨著一股真切感受,重新浮現笙之介耳畔——有些往事不願回想。
他在租書店的龐大藏書中見過,還是看過提到這本書名的其他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