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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綁架 第一節

第三話 綁架

第一節

「咦?」
三河屋的夥計跑了一趟村田屋。當時剛好過前天中午,治兵衛剛離開和田屋。
兩天的時間就在東奔西走中度過,今天一早接獲那封投信。
半個月過去,正當治兵衛開始習慣周遭人對他投以懷疑的白眼時,發現了登代的遺骸。
「我今日特地趕來是有事相詢。請問村田屋的治兵衛先生可有在您府上?」
「兩位有時會一起去風月場所,在那裡學習嗎?」
富勘才沒像你說的那麼正經呢。
但一直等到太陽下山,登代還是沒返家,也沒回田原町的娘家。正覺寺位在冬木町前,與佐賀町的村田屋距離不遠,可說就在附近。登代前往那裡,途中突然失去下落。
興兵衛是治兵衛的大哥,是村田屋的本業書籍批發店的第三代當家。興兵衛就像軍學家,擁有威儀十足的嚴峻眼神,與治兵衛長得不像,年紀有一段差距。有一次會聽治兵衛提起,興兵衛是長兄,治兵衛是么弟。
「笙先生,這家茶館在哪裡?」
富勘先生還是老樣子沒變吧?是的,一點都沒變,教人有點嫉妒呢。看來愈讓人嫉妒的人,愈吃得開,這句話一點都沒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沒完。
「這不像治兵衛先生的作風……」
「笙先生,又有客人來找你嘍。」
「你短短兩天就憔悴成這樣,到底發生何事?」
和田屋的女侍總管,在笙之介的狹小住處里尤為高大。她一屁股坐向入門台階,面向笙之介。頓時成了一座人形屏風,笙之介完全看不到站在門邊的阿秀與阿金。
「從筆跡來看,對方應該寫不出像樣的文章。那很像是我家童工寫的字。」
火速趕至的笙之介行經帳房,被人帶進店內深處。這裏不是平日工作時借用、位在書庫旁的小房間,而是隔壁六張榻榻米大,設有壁龕的房間。這似乎是治兵衛的起居室。
由於數量有限,很難購得。那天登代特地為了愛吃甜食的治兵衛去買葛寄。
「古橋先生。」
「是的,有人丟向後門的水缸旁。裡頭包著一顆小石頭,是一張皺巴巴揉成一團的紙。」
「我父親那代就和三河屋有往來了。他們都很清楚我和登代的事,最怕步上我的後塵。」沒錯,變得像我一樣——治兵衛緊緊握拳,重複說道。「當捕快或町內官差查錯方向,懷疑是家裡的人所為而拖拖拉拉之際,阿吉小姐已經沒命了,也讓兇手逃了。」
「嫌犯打算在船上收取贖金,直接渡河逃走。」今晚是新月——治兵衛說。「今天晴空萬里,應該看得到星星。大川上如果沒燈光,根本看不清對方長相。」
自已是從富勘那裡聽說。笙之介不清楚說出實情是否恰當,言談之間極為謹慣。
笙之介倒抽一口氣。「確實是遭人綁架嗎?」
「治兵衛先生回來了嗎?」
「笙兄……你知道原因吧?」
也許是故意那麼寫的。
治兵衛停頓片刻,像要小心翼翼掏出什麼易碎品般望向笙之介。
「笙、笙兄你和三河屋沒半點關係,拜託你幫這個忙實在是找錯對象,我心知肚明。」
治兵衛身子一僵,定睛注視著笙之介。「連笙兄你也這麼說……」
治兵衛望著佛龕以及供奉其中的妻子牌位,雙眼並未濕潤。他的眼神遊移。笙之介覺得,此時治兵衛就像與登代的靈魂相互頷首,確認彼此死別的痛苦,以及兩人至今心意相通。
「您剛才說什麼?」
兩天不在,治兵衛兩頰消瘦許多,他撫摸著下巴說道。
「聽我家小姐說,治兵衛先生很賞識古橋先生謄寫抄本的功力,相當倚重您。」
書談間有些許責怪笙之介的意味。雖然不清楚為何被責怪,但笙之介還是出言道歉。
「這樣啊。這麼說來,古橋先生您什麼都還不知道。」
「於是我就前往三河屋。我想先了解詳情。待我抵達三河屋后,眾人再次分頭在家中搜尋,但還是找不到阿吉小姐,接著派人向阿吉小姐的才藝師傅和同門師姐妹等熟人詢問下落。」
「這是富勘先生的體貼之處,很像是他的作風。笙兄是一位武士。身分與我們這些商人不同。雖說是工作,但總得在某種程度下推心置腹地與我往來,我到底是什麼來歷的男人,你心裏得有個底。富勘先生身為管理人,他認為應該讓你知道這件事,他的想法很正確。」
「好像是和田屋的女侍……」阿金在笙之介背後低語。「笙先生,你人面可真廣。」
阿秀用手掌比向笙之介,笙之介點點頭,接著瞪大眼睛。
「不,沒人來過……」
「詢問茶屋老闆娘后得知,當時甚至有人衝著登代的面子,固定到店裡光顧,糾纏不休地追求她。自從我們上門談婚事後,登代馬上辭去茶屋工作,這件事我完全不知……」
女侍總管昂然而立,用力用厚實的手拍向胸口。
「正當他們慌亂失措時,老闆娘勝枝夫人想起我。租書店的治兵衛以前有過同樣的經驗。去找他談談,看他覺得怎麼做比https://read•99csw.com較好。」
笙之介雙唇緊抿,微微頷首。「我聽富勘先生提過。」
笙之介還不熟悉江戶的地理環境,他思索片刻。
雖然不清楚對方是誰,但看來治兵衛捲入一起令相關人等都變得很激動的嚴重事態中。
「請問是怎麼了嗎?」
他打算一口氣完成起繪,送去給梨枝過目,再邀和香一同前往。這是很充分的借口,同時能讓和香看他作的起繪。到時候與和香造訪川扇時,再趁機告訴她,請和田屋的大家像以前一樣繼續光顧川扇。這可行性應該相當高。
笙之介插話,「所以你回家后才發現連兩天沒回家,還沒跟任何人說一聲。」
女子的鼻孔撐得更大了。「您說的沒錯,擔任小姐守護人的就是我。」
高大的女侍骨碌碌轉動她那雙大眼。
「我明白了。我問投信是想確認實際情況,沒別的意思。治兵衛先生,請您冷靜。」
治兵衛很難為情地搔抓著後頸。「真是抱歉,都怪我一時太激動了。本以為他們會派人通報帚三此事。不過對方無暇顧及此事……」
「簡直就像神隱。」
不管怎樣,笙之介決定出門一趟。
怒不可抑的津多與現在才露出尷尬神情(但還是強忍著笑)的阿秀,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這位女侍總管確實叫「津多」,但因為她體格魁梧、氣勢非凡、聲音粗獷,再加上是辰年所生,讓人起了聯想。
村田屋的治兵衛看起來略顯憔悴。
我明明都多出好幾根白髮和皺紋,卻還這麼說——治兵衛擠出一絲苦笑。笙之介不忍直視他滿是哀傷的笑臉,所以他和治兵衛一樣望向整理得一塵不染的佛龕。
炭球眉毛底下那雙圓眼瞪得老大。「咦,笙兄,你知道我這幾天不在家啊?」
早上天未明就起床,晚上挑燈埋首于記帳和整理書籍中。登代一直陪伴在治兵衛身旁侍候。富勘說過,他們夫妻如膠似漆——成婚半年,夫妻倆連拌嘴的空間也沒有。
「笙先生,你這樣不對啦。」
「沒有。」治兵衛蹙起眉頭。「雖說是信,但只是很粗魯地寫幾個字。例如『阿吉黃金三百兩子時老闆娘御藏橋』。」
「那個葫蘆鍋!」津多發出一聲怒吼,阿秀再也忍俊不住地呵呵笑起來,緊抓著身旁的阿金。
「既然連帚三先生也不知道,那應該有特別的理由。看來和香小姐並不是白操心。」
「大哥對我來說,就像父親一樣。」治兵衛一臉難為情地苦笑道。「他對我劈頭一頓痛罵,我完全無言以對。老爺子倒不慌不亂。他好像以為我遇上什麼物美價廉的古書,忘了時間。」
愈想愈覺得這是好主意。笙之介重新綁好頭巾,埋首製作川扇起繪。他一旦開始專註在精細的事物上便沒完沒了。他全神貫注于作業中,猛然回神,發現此時浮現他腦中的不是梨枝,而是和香滿是喜悅和佩服的臉龐,他不自主地羞紅臉。
此時治兵衛談及此事,並非向笙之介吐露一切詳情,而是因為又發生一起綁架案,不管治兵衛再怎麼壓抑,二十五年前的痛苦回憶還是不斷湧現心頭,若不一次傾吐,他連呼吸都有困難。
等了兩晚,治兵衛還是沒回來。和香擔心不已,無法保持平靜,昨晚徹夜未眠。
就這樣,當他完成川扇的起繪時……
「不過治兵衛先生畢竟是個大人,他們店裡決定暫時看看情況,可是……」
「聽說治兵衛先生沒去。不過,對方似乎沒和他約見面,對此倒是不以為意。」
笙之介面對那驚人的氣勢,微微向後退。阿秀在門口拉住阿金的衣袖,忍著笑正準備往外溜,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這是一樁綁架案,目標明顯是登代,我終於得到赦免。」
「租書店的治兵衛先生。」
前天中午兩點,治兵衛拜訪和田屋。
與她隨行——不,是擔任保鏢。可能是被說中了,治兵衛顯得莫名慌亂。
「咦?」笙之介發出憨傻的驚呼,與阿金面面相覷。
「有的話早就追上去逮住投信的人了。」
「他一定說我像是條猛龍。」
「今天早上,村田屋老闆沒派人向您傳話嗎?」
「關於這點。」治兵衛立刻重新坐正。「信中要求今晚子時鐘響,在御藏橋下派出一艘扁舟,老闆娘勝枝夫人帶著三百兩坐上船,划往大川。」
「如果治兵衛先生打算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笙之介開口后,現場三位女人的目光登時往他身上匯聚。「就、就算因為尷尬而偷偷前去,應該會跟掌柜帚三說一聲。倒不如說,帚三先生早會料到這點,不會鬧大事情。」
笙之介還是躊躇不決。不過,他並不是漫無目標地原地踏步,而是想到一個很適合見和香的借口,並且九*九*藏*書正努力地在完成,所以可說他有點進步。
冬天草木枯黃的景象也是同樣情形。水邊微微蒙上一層霜,池之端的樹林就像枝頭灑上白粉般掛著細雪——這樣的構思固然不錯,但在這小小的圖版上,要畫得讓人分辨何者是雪,何者是霜,其實難度頗高。在多次的嘗試和錯誤中,他試著將棉花撕成碎片貼在樹枝上,但組裝後會從旁邊開始變臟,因而作罷。他甚至想用銀箔和金粉,但這麼一來便悖離起繪原本的設計用意,那就是「孩子看了會喜歡的玩具樂趣」,笙之介對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
「赦免」這句話,治兵衛故意說得很誇張,接著陰惻惻地露出苦笑。
笙之介如此推測還有另一個原因。壁龕里擺的不是花盆或掛軸,而是一座小小的佛龕,這應該是治兵衛亡妻的牌位。
「和香小姐很擔心你,剛才還派人來通報我這件事。」
「阿吉小姐消失后,三河屋家裡上上下下全找遍了。因為事出突然,阿吉小姐應該還穿著睡衣。沒人見過她換衣服。她不可能穿著一身睡衣在外頭走動,所以研判是在家中某處昏倒了。例如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之類的。」
「沒想到笙先生也會在那種地方出入,真是不容小看。」雖然阿秀出言調侃,但她沒冒出一句「聽說您認識我一位客人的千金?」已令笙之介大大鬆口氣。冷靜一想,阿秀只是向和田屋承包工作,她應該不會聽聞這麼深入的事,不過此時的笙之介對跟和田屋有關的人事物都很緊張。
「等到快下午兩點了,還是不見她歸來……」
「當時在正覺寺附近有家糕餅店,不過現在成了蕎麥麵店。有位遠從松江前來的糕餅師傅會作出令這帶的人瞠目的頂級糕餅。當中還有夏天才作得出來的葛寄。」
阿吉前天早上失去下落。
「您要找的古橋先生,就是那位年輕人。」
好高大的女人啊。身高應該超過一百八十多公分,而且一身肥肉,簡直像女相撲力士。如果是從這具身體發出聲音,就算響若洪鐘也不足為奇。阿金吃驚地雙目游移。
「治兵衛先生姑且不論,這位笙先生就算想去也沒錢啊。」
「阿秀小姐,治兵衛先生畢竟是男人,偶爾會被花街柳巷的脂粉味吸引吧?」高大女侍總管額頭上的皺紋又加深些許。
「她父親是佛龕工匠,個性傳統守舊,少言寡語。除了『哦』、『嗯』之外,什麼話也不說。她母親個性溫順。不過登代曾經在大須觀音的門前町當過茶屋西施。」
「這次是一位女侍。她問是否有位古橋先生住在這兒。」不是一般的女侍,是一位女侍小姐哦——阿金特彆強調。她的眼睛不知為何骨碌碌地轉動著,顯得別有含意。
「而且我也會划扁舟。」笙之介小小聲地補上這句,模樣幾分可愛。
「她走到後門旁合歡樹那帶時還回頭對我笑呢。」
「治兵衛先生,你是要我和三河屋老闆娘一起坐上那艘扁舟吧?」
笙之介並不認識其他治兵衛。「不,他沒來。」
笙之介原本要說「津多」,但一時不自覺說成「多津」。這時,女侍總管眼神驟變。阿秀為之一驚,縮起脖子,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到底是誰?在什麼地方下手?又是如何綁架她的?
笙之介靜靜深呼吸,重新坐正。現在不光是阿吉小姐的綁架案,同時還得應對治兵衛以及了解他悲慘過去的人們心中的創傷。
到底怎麼回事——高大女子低下頭,喃喃自語道。
六助說過,和田屋的裁縫女工和女侍們都是村田屋的顧客。和香更是村田屋的大客戶,她不但看黃表紙和赤本,也喜歡閱讀史書、歌集。所以和香要的書,治兵衛都親自接洽,時常出入于和田屋。
治兵衛整夜沒睡,天明才上衙門報案。這一帶有眾多運河,每當有人失蹤,一般的處理方式就是在河上尋找。衙門派出扁舟,順流尋找,一路來到大川,但始終沒找到登代。
接下來三天、四天、五天就這樣浪擲而過。最後看到登代的人是治兵衛,他在衙門接受訊問。當地的捕快展開行動,治兵衛發現捕快們正在查探他周遭的事物。看在外人眼中,他們夫妻倆感情和睦吧?他們倆成婚至今半年吧?妻子一旦出事,最先被懷疑的就是丈夫。只要有人失蹤,最後和失蹤者見面的人都值得懷疑。這是調查的固定模式,治兵衛很清楚。
「是的,我就是古橋。」
為了提醒年輕的笙之九-九-藏-書介別犯錯,富勘道出治兵衛痛苦的經歷。
「從勝文堂的六、六助那裡聽說的。」
治兵衛繼續等候。現在著急還太早。登代應該是路上遇到什麼急事,也許遇上熟識或買到難得的糕餅,突然想讓淺草田原町的父母先嘗為快。
「三河屋接下來打算怎麼做?應該先回應投信的要求。」
「報案又能怎樣?」治兵衛臉色一沉。「就算那些捕快進到店裡也幫不了忙。」
笙之介並不會直接組裝精心描繪上色的作品。起繪的樂趣就在組裝,他另外作了幾個沒上色的試作品,其中一組送給長屋的佳代。佳代和母親阿秀兩人組裝得很開心。笙之介收到她們送的燉魚和糖煮地瓜,幫了他一個大忙。
外頭傳來阿秀開朗的聲音。「哎呀,這不是津多小姐嗎。早安啊,真是難得。」聽到阿秀的問候,一道粗獷的女聲應道:「原來阿秀小姐住這啊。我真是糊塗,應該早點想到。」
「啊,是。」笙之介緩緩後退。「那、那應該是我聽錯了。真抱歉。我之前聽說和田屋有位擔任和香小姐守護人的女侍總管,為人忠心不二,名叫『多津』。」
「這麼說來,他們沒向官府報案?」
笙之介低聲沉吟。
五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儘管寅藏說「這麼好的天氣,就該舒服地睡個懶覺」,但阿金還是把他叫醒,並派太一陪同寅藏去魚市場,她則捧著木桶,裝著在井邊洗好的茶碗,探頭窺望笙之介房內。
「笙先生和治兵衛先生?」
治兵衛消瘦的下巴點幾下。「今早有人投信三河屋。要他們拿三百兩替阿吉小姐贖命。」
「因為上午就會銷售一空,她一收拾完早餐就馬上出門。」
「沒關係啦。畢竟是治兵衛先生的請託。」而且——笙之介搭在腰間的佩刀上,抬起臉說道。「雖然我骨瘦如柴,但好歹是武士。」
「他們兩位都是書蟲啊,津多小姐。」
「現在應該先去見帚三先生。我這就到村田屋一趟。」笙之介拿起佩刀。「多津小姐,請您轉告和香小姐,一有進一步消息,古橋馬上通知她,請她放寬心。」
「這麼一來就能鎖定目標,認定兇手是對我或登代懷有恨意的人,接下來換對方陷入被查探的窘境了,偏偏我完全想不出誰是兇手。我們不過是一家小租書店,哪會跟人結下深仇大恨。」
阿金,少在一旁多嘴。
「不,對和田屋來說,您就像龍神一樣可靠,一定是這個意思。」
——絕不能跟治兵衛先生談男女情事或有關女人的話題。因為這樣對他太殘酷了。
色彩鮮艷的楓紅景緻在描繪時沒花太多工夫,但水面的顏色相當棘手。春天時水面映照出明亮的藍天之色,冬天時,不忍池像月光般一片銀白,至於秋天,笙之介認為比起楓紅似火的秋日景色,略顯昏暗灰濛的景象更具秋意,為了達到此等意境,他一再重新調配顏料,重頭畫過。其實笙之介並沒多少預算用在顏料費上,但可以暫時賒賬,他就不細想逐漸累加的金額。俗話說,去時膽壯,回途膽怯,等回來再擔心就行了。
不過話說回來,劍術看的是技藝,與胖瘦無關。
「今天早上,小姐吩咐說,或許富勘長屋的古橋先生知道些什麼,因為他與治兵衛先生頗有交情,治兵衛先生可能在他那裡,不妨詢問一下。」高大的女子說到這裏停頓片刻,睜著一雙大眼,仔細打量笙之介。「就派我前來了,既然古橋先生您什麼都不知情,看來我們找錯人了。」
津多小姐?笙之介經過阿金,與那扇不好開啟的紙門纏鬥一會後到門外。兩個女人就站在阿秀家門口。
春天的川扇果然還是以櫻花的景緻最適合,這句話說來輕鬆,但笙之介用他張羅得到的畫具,在起繪限定的形狀下加以呈現,還是比想像中困難許多。平時看慣的櫻紅色,一旦動手調配起來時,卻成了很稀鬆平常的淡紅。櫻紅色與淡紅色看起來似是而非,又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顏色,兩者的差異一看便知。
現今這時節冷熱適中,在不忍池上泛舟無比愜意。和香想必不懂這種戶外活動的樂趣。川扇的所在地是一處靜謐的岸邊,和香應該可以度過一段悠閑時光,不必在意別人的目光。
「您是古橋笙之介先生嗎?」女相撲走近他。
「我與治兵衛先生認識至今半年,但我知道他為人剛直。而且我從一位很了解他的人那裡聽說,治兵衛先生一直過著像僧侶般嚴謹的生活。」
「如果是這樣,他應該會先跟店裡的人說一聲吧?」
「昨天一早,村田屋的人到我們店裡詢問,我們才知道此事。村田屋的人說,治兵衛一直沒回店裡,是不是突然有什麼急事,或是人不舒服,在您府上叨擾?」
「古橋先生,您早。」他低頭行禮,沒理會現場情況,極為恭敬地說明來意。「我家主人治兵衛有件事要請古橋先生幫忙,可否勞煩您移駕村田屋一趟……」
治兵衛意志消沉,聲音低沉無力九*九*藏*書。「本所石原町有一處名叫三河屋的貸席。專門替人辦各種慶祝酒宴或是技藝的發表會,生意興隆,是正派經營的店家,也是本店的客戶。」
治兵衛派童工到糕餅店,得知當天葛寄老早就賣完了。詢問店員有無見過登代,他們都說沒印象。一來他們客戶泰半都是女人,二來登代不是店裡常客,店員不會記住她的長相。
「發現登代的地點也很不恰當。說到千駄谷,現在稍有開發,但在二十五年前除了武家宅邸外就只有蚊蚋或狐狸。町人根本管不到那裡。」
這名高大女子的一張大臉滿是陰鬱之色。她五官立體,額頭上方明顯的美人尖如同畫上去一般。她前額隱隱浮現三道皺紋,看來不是因為不悅,而是有事憂心。
治兵衛的炭球眉毛縮成八字形。「慚愧。」
我甚至將兇手鎖定在這個範圍,但最後還是走進死胡同。因為完全沒任何線索。
治兵衛炭球眉毛間浮現的皺紋緩緩舒解。「這樣啊。那就好。」
——等我回來。
「拜託,阿秀小姐,沒想到你對男人這麼不了解。男人做那種事,哪會一一跟別人說啊。」
「不對的人是六助。真不像話,下次讓我遇到他,瞧我把他的頭扭下來!」
「是吧,笙先生?」阿秀笑得開懷,阿金默默回以禮貌性一笑。
不過,登代的情況就不同了。
「但還是一無所獲。沒人見過阿吉小姐,沒人知道她在何處。即使進一步詢問阿吉小姐最近可有古怪之處,是否有離家出走的計劃,還是一樣問不出線索。」
笙之介略顯怯縮,「可是……」
「距今已經二十五年了。」治兵衛如此說道,視線移向佛龕。「登代過世……沒想到已經這麼久了,現在有時想起不免大為驚訝。一切彷彿是昨日。」
那是客人大排長龍搶著購買的葛寄,儘管登代並未馬上回來,治兵衛也不擔心。他臉上掛著微笑:心想她應該很有耐心地在排隊。
這個借口不是別的,正是川扇的起繪。最後笙之介決定依照春、秋、冬三季,作出櫻花、楓紅、草木枯黃三種景象,但偏偏只能趁村田屋的工作空檔一點一滴地進行,而且先前因密文那件事花費不少時間和心思,這個計劃就此中斷。
也許是泡在哪個溫柔鄉里出不來了——女子一口咬定治兵衛一定在哪裡流連忘返。
一定是這樣——笙之介加重語氣。
她才不像「常春藤」那麼柔順呢,根本就是「龍」,這綽號當中帶有這等嘲諷。就算因為這樣而挨罵,笙之介只能自認倒霉,再次道歉賠不是。但她說「葫蘆鍋」又是什麼意思?不過用來形容嬉皮笑臉的六助倒很貼切。
不過話說回來,不能照單全收治兵衛的話。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將剛起床的阿吉擄走,又在店內上下亂成一團的時候投信,若說三河屋內沒人與嫌犯挂鉤,實在很難辦到。如果有人做內應,那應該要做好心理準備。至於笙之介為何得做這樣的心理準備呢……
「那封投信,真的是有人投進來的嗎?」
「當時我大哥把租書店交給我經營,我剛開始自立。雖已娶妻,但還是乳臭未乾的小子。很多事都還沒熟悉,終日忙碌。」
「什麼事?」笙之介腰間插著佩刀,正立起單膝,那名高大的女侍朝他逼近。
「我是『津多』。古橋先生,『多津』這名字,您到底從哪兒聽來?」
「既然知道是綁架,那不管再怎麼四處搜尋也無濟於事。」
「興兵衛先生想必訓你一頓。帚三先生應該也很擔心。」
「在談這個之前,治兵衛先生,先說說你這兩天到底去了哪裡,發生什麼事?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步驟吧?」
「現場沒人看到投信的人?」
這名高大的女子弓身行禮,她滿是肥肉的後背高高隆起。要作她這身衣服,少說也要一反布才夠用。不過,她叫津多?六助說過,和田屋那位忠心不二的女侍總管,同時擔任和香的守護人,名叫「多津」。她與長屋的多津婆婆同名,絕不會是自己聽錯,難道是不同人?
與其說他正坐上這艘船,不如說當他發現時,船已離岸。不管怎樣,坐上就沒辦法下船了。
「不過,他們明白原因后都諒解我,還說難怪我會激動得失去理智。」
「才不好。照理來說,像我這種後生晚輩不該知道這種個人私事,可是富勘先生他……」
「我要拜託你的事,不好在旁人面前提起。」https://read.99csw•com
「不,我只是個新手。從治兵衛先生那裡學習到不少。」
聽見笙之介的詢問,像相撲力士般的女侍抬起眼,坐鎮在五官中央的高挺鼻子呼出重重氣息。
遺骸出現在與深川截然不同的方向,在千駄谷。夜裡只有零星幾戶武家宅邸以及崗哨點燈的燈火,登代的屍體就躺在鬱郁蒼蒼的漆黑竹林中,身上穿著外出時那件和服,腳下沒穿屐鞋,髮髻和衣帶凌亂。一把像是匕首的東西插在左胸下方。她的手腳皆被繩索捆綁,嘴邊留有塞過布條的痕迹。她是被刺殺而死,似乎剛死沒幾天。這表示她失蹤后還活了十天左右,被人囚禁在某處。
高大的女子聞言后倒搶先說了。「聽說他過著鰥夫般的生活,全心替已故的妻子祈冥福,任何人上門談續弦的事,一概被他回絕。」
笙之介朝丹田運勁,極力發出穩重的聲音。他的努力似乎奏效了,治兵衛眨眨眼,露出宛如從夢中醒來的表情。
治兵衛說著說著,流露出陰沉的眼神,搖搖頭。
「當時一開始也像神隱一樣。」那是六月一日的事。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總管,名叫『津多』。不是『多津』。」
如果這件事輕輕鬆鬆就辦得到,誰會那麼煩惱啊。
「他下一個要拜訪的客戶是誰?」
話還沒說完,這名童工才發現眾人神色有異。尤其那位活像龍神的津多一臉鐵青。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從當時富勘說的話來看,這樣的情況不難理解。
和香認為笙之介應該會知道什麼,這點令笙之介很欣慰。未能符合她的期待,心中有點遺憾,但面對眼前這名高大的女侍總管宛如目付般的嚴峻目光,笙之介覺得這時表現出深感遺憾的表情應該比較妥當。整件事說來還真是複雜。
笙之介的住處時而充滿生氣、時而滿湓歡笑、時而傳來聲聲道歉,無比喧鬧,這時來了一名村田屋的童工。阿秀和阿金站在童工兩旁,帶著他進房。那名童工滿臉通紅,可能是一路跑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治兵衛先生前天起便失去下落。」
這次不光是笙之介,阿秀和阿金也尖聲驚呼。
她是有一對明顯虎牙的可愛姑娘,當時風靡不少人。
確實很像帚三會有的推測。
然後一去不回。
「請原諒我貿然來訪。我叫津多,在富久町和田屋擔任女侍總管一職。」
「那這也不見得是從後面投進來的嘍?」
興兵衛、帚三、村田屋的夥計們都只能安慰治兵衛,說登代被神隱了。
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就此消失無蹤。
這雖然是無關緊要的瑣事,但治兵衛還是一口氣做了交代。
「在池之端。」
沒關係、沒關係——治兵衛急忙用力揮動雙手。
「什麼?」這次笙之介沒發出憨傻的驚呼聲,因為怕被阿秀和阿金聽到。但她們早毫無顧忌地笑出聲。
「裡頭沒寫說『拿三百兩來贖回阿吉的命,若不照辦,就會對她不利』之類的話嗎?」
「真的很抱歉。」
光聽他的說明,確實很像被神佛藏起來,或被天狗擄走。
「當時我離開和田屋,走過仙台堀旁,本想一路去御船手組的公宅。那時剛好與一路跑來佐賀町的夥計在上之橋碰頭。如果我是往冬木町走去,應該就會和他錯過了。說來還真走運。」
富勘沒對笙之介說這麼多。他就提到治兵衛的妻子遭人綁架殺害,以及治兵衛因為那件事(據富勘所言,那根本就是嚴重的誤會)而遭懷疑的事,另外還提到治兵衛至今忘不了登代。
「他和小姐聊了約一小時后打道回府。之後不知道去了哪裡。」
當然了,根本沒這回事。若真有這種情況,和田屋會派人前去村田屋通報一聲。和香也不覺得前天治兵衛有何異狀,而且離開時,治兵衛還背著一個大大的書盒,說要拜訪下一位客戶。
店主的獨生女,今年正值二八年華的阿吉小姐遭人綁架。
村田屋的活字典帚三從剛才露臉后就沒再出現。帚三神情不顯一絲慌張,店裡氣氛也很平靜。這樣看來,還不知道情況的恐怕就只有我了——笙之介推測。
登代是治兵衛的妻子。她二十五年前嫁給治兵衛,不到半年便與世長辭,因為慘遭某人殺害。
「女侍叫她起床后,她從寢室到家裡後門的茅房如廁,此後沒再出現。」
「信中除了贖金,可有提到如何處理阿吉小姐?」
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原町的三河屋想到要請你來幫忙的原因,我現在明白了。」
另外,這項借口還有很大的優點。笙之介帶著和香一起造訪川扇,梨枝一定會熱情款待,屆時起繪剛好可以當作等價回報。如此一來,笙之介也有面子,梨枝也會認同。
「因為我家小姐要的書湊齊了,他送書過來。」
「村田屋老闆發生什麼事了嗎?」
因為做生意的緣故,三河屋的房間多,庭院也很寬闊。有置物間,有倉庫。他們展開地毯式搜尋,連地板下、糞坑也全檢查一遍,但遍尋不著阿吉。
我才想這麼問呢。笙之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