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千低垂著頭，微微頷首。「可是小姐從沒忤逆她。她很了解自己的立場。」

「我很懷疑自己是否有這個能耐。畢竟我不是三頭六臂。不過，要是儘可能使用各種不同的筆墨，或許有幫助。」

「不請代書幫忙嗎？」

治兵衛雖沒答話，卻沉著一張臉，就像在說「誰叫你這麼多管閑事」，踩著重重步伐出房。不久，阿千抱著一個大托盆，裡頭擺滿硯盒和矢立，並帶著一名捧著冊子和一疊紙的侍童。

笙之介想趁機請阿千離開而故意這麼說，但眼中含淚的女侍遲遲不走。

治兵衛板著臉，抽出插在衣帶里的矢立遞給他。

「小姐臉上失去笑容，常一個人望著庭院發獃，有時甚至眼眶泛淚。」

「這樣的想法很令人敬佩。」

「這大開紙的裝訂本是帳冊嗎？」

阿千搖搖晃晃起身離去后，治兵衛冷淡地說道：

「治兵衛先生，你可別生氣。」

「昨天我從她師傅文字春女士那裡聽聞，三、四天前阿吉小姐在習琴時說她的琴弦鬆了，不太好彈，寄放在師傅那裡，請常在師傅住處進出的琴匠修理。」

他指的是在加野屋的賞花宴中認識的代書屋老闆井垣老先生。笙之介說明：

「那就不用了。」

當女兒到了習字年紀便以硯盒相贈。她送的不是發簪、和服、衣帶，而是硯盒，這表示她個性一板一眼，從中看得出勝枝的性情及三河屋的家風。

「我就說吧。很像小孩的字。」

笙之介覺得有異。「怎麼說好呢，我只是認為比起坐困愁城，這麼做多少有幫助。」

可能是笙之介這句話接得很恰當，阿千繼續悄聲說：「大約一個月前，小姐沒去上茶道課，反而跑去找文字春師傅，老闆娘大為震怒，對小姐說——你想當藝妓嗎？」

——只有這個房間知道爹的悲傷。

「模仿別人的筆跡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思嗎？」

「信盒裡只有市村座春興行的演員登場表。阿吉小姐好像不喜歡習字。她擅長三弦琴。」

「我聽治兵衛先生說阿吉小姐不喜歡習字。毛筆是全新的，墨也完好如新，不過硯盒倒是年代久遠。」

「我猜得出來。」但哭根本無法成事。笙之介馬上俐落地著手計劃。

治兵衛用鼻孔哼一聲，脫去屐鞋，規矩擺好後走進房間。

治兵衛挑動炭球眉毛。「應該是。」

「可是，小姐不是喜歡三弦琴嗎？」

客人用的硯盒上頭都有金蒔繪或螺鈿工藝，價格不菲。相較之下，屋內的硯盒造型簡樸，唯有重右衛門的硯盒蓋上刻有精細的仁王像。read.99csw.com

阿千再度直眨眼。「是老闆娘給小姐的。」勝枝送給阿吉的。

「她約莫兩年前開始討厭習字。她之前都很認真地和老闆娘學書法。」

「現在還在那嗎？」

父親與母親里江老早就分房睡。不知是父親要分房，還是母親把父親趕出去。可能是後者。因此，身為一家之主的古橋宗左右衛門，他的起居室是東北方一座小房間，可望見他用心耕種的那畝田。這畝田理應該在南邊耕作，但里江絕不允許。

治兵衛盤起雙臂佇立在庭院。剛才他在圍繞庭院的檜木圍牆及樹叢前方的小木門一帶來回查看。不論是阿吉還是其他人，一概都沒在庭院留下足跡。治兵衛應該很不甘心。

「是。」阿千有點納悶，狐疑地望治兵衛一眼。治兵衛則很刻意地嘆口氣。

治兵衛站起身。「好、好，就照你說的去辦。」

治兵衛關上紙門，屈膝跪坐，點頭應聲「嗯」。

「乾脆請屋裡的人寫字，拿來和信做比對，你看這招怎樣？」

「謝謝。」笙之介謝完，眉頭緊鎖的侍童低頭行禮。

笙之介想起來了。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切腹時所待的起居室。

「笙兄真頑固。三河屋裡沒這種心術不正的人，想以店主的獨生女當要脅，勒索店主。」

阿千頷首，悄聲說道。「只有三弦琴，她的喜好始終沒變。可是老闆娘說跳舞和三弦琴大致會就行了，希望她不要再學。」

「好氣派的硯盒啊。應該很昂貴。」

笙之介接受閉門思過的處分，因此離開住處，交由母親的娘家新嶋家看管前，常到父親的起居室獨坐其中，心中如此思忖。

「什麼事？」

「老闆娘不光在習字上對小姐嚴格指導。茶道、花道、跳舞，小姐當然也拜師學藝，不過回到家中，老闆娘又成了小姐的老師。而這些技藝……」

「如果不是寫得一手好字，根本無法做貸席的生意。店裡常會寫信給客人，像舉辦技藝發表會時，我們會承接請帖的製作和寄發。」

阿千按住泛淚的眼角，搖搖頭。「我夾在她們母女中間，感到惴惴不安，卻什麼忙也幫不上。而且小姐個性好強，根本不會倚賴我。」

阿千那雙泛紅的眼睛帶有一九-九-藏-書絲不安，看起來不像對笙之介的說法感到懷疑或不安。

「想必夫人很鍾愛吧。」

阿千馬上低下頭，避開笙之介的視線。她慌忙拂開衣服下擺起身，猛然一個踉蹌，單手撐地。「請、請恕我告退。」阿千逃出房，笙之介獨自在阿吉的起居室。顏色、形狀、款式全不同的硯盒包圍他。接下來嘛……

「大家都很替小姐擔心。」阿千就像替侍童哭喪的臉解釋般低語。

阿千眼中的不安愈來愈明顯。

「古橋先生……」

「最好確認一下。」

「你們與勝文堂有往來吧。」

在笙之介的叫喚下，頹喪的女侍嚇了一跳。「是、是。」

「您懷疑阿吉小姐不是遭人綁架，是她自己離家出走吧？」

老闆娘厲聲訓斥阿吉，最後演變成哭喊聲不斷的母女爭吵。

「俗話說文如其人。我認為『文』並非專指文章。一個人的字也表現出人品和心性，應該說字如其人。」

這當然是真心話，笙之介並無虛言。他真的想試試看。但另一方面，這是一種障眼法。他其實有另一個真正的想法，那就是收集屋裡所有筆墨，用來寫信的筆墨也許混在其中。他深信這個可能性。笙之介深深覺得，家裡一定有這起綁架案的內應。阿吉平空消失太玄了。就算對方巧妙騙她出家門，手段也太高明。他理解治兵衛的憤怒，但他還是覺得投信的事很可疑。

「信盒裡有沒有阿吉小姐寫的字呢？」

笙之介在治兵衛的帶領下造訪三河屋。抵達后，他旋即與老闆重右衛門和老闆娘勝枝會面，同意接下保鏢的工作，接著馬上請託他們夫婦——請讓我看今天早上那封投信以及阿吉小姐平時起居的房間。可以的話，我想見見在阿吉小姐身旁服侍她的人。我一個人在場或許會造成不便，希望派店內的人在一旁見證。

「這麼說來，阿吉小姐可以倚賴的另有其人嘍？」

現在難道不能像那時一樣嗎？有沒有辦法從阿吉待過的房裡找出從這裏消失的阿吉所留下的殘存情感呢？如果阿吉強行被人帶走，應該能從房裡看出強烈的恐懼。應該會殘留這種情感。如果阿吉因為某個原因（就算是被騙也一樣）而拋下家和父母，自行離去，這裏應該會留下阿吉心中的糾葛和猶豫。

看來要她說出口沒那麼簡單，那就再補上臨門一腳。

「不管再小的事，只要和平時不一樣，最好還是確認一下。拜託您了。」

阿千嘴巴上這麼說，但心裏還有話ｒeａd•99ｃｓｗ.com憋著而略顯躊躇。話纏繞在笙之介的舌尖上，等著從口中吐出。另一方面，阿千的舌頭則極力想把話吞回肚裏。

在治兵衛的叫喚下，笙之介眨眨眼抬起頭。仔細將皺摺拉平的那封信就在手中。

「我來說說我的推測。如果說錯了，請莫見怪。您要笑我也沒關係，但請聽我說。」

那一夜，笙之介得知有不祥之事發生而衝進房時，臉頰感受到盈滿父親起居室里的冰冷夜氣。那股寒意幾欲滲進眼中。即便一切都結束，運走父親的亡骸，地上的血痕也擦除乾淨，起居室內的寒氣還是揮之不去。儘管艷陽高照，外頭風和日麗，房內還是滯留著冰冷的夜氣。

所以才會滴落墨汁，筆尖顫抖。

笙之介此時在阿吉面向漂亮庭院的起居室里。欄間的雕刻以及紙門上的圖案都別具雅趣，色彩鮮艷明亮，這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笙之介坐在阿吉的書桌前，細看投信。

「在慶祝或婚宴的宴席上，我們會拿出華麗的硯盒，也會提供場地供客人辦法會，這種時候會拿出純黑漆的硯盒，您需要這種硯盒嗎？」

「聽說是老闆娘嫁入門時從娘家帶來的。」

阿吉並非被優渥環境寵壞的千金小姐。

就試試看吧。治兵衛先生，請你原諒——笙之介自言自語。

「井垣先生說過，筆跡的差異在於每個人眼睛不同。要是這世上有人能夠完全模仿他人筆跡，那他就能配合要模仿筆跡的對象，更換自己的眼睛。」

翻到背面一看，上頭蓋著勝文堂的印章。

「接下來我想試著模仿這封信上的文字。儘可能用到各種筆墨，也想換不同的紙來寫，請將屋裡的硯台、筆、墨、紙，全拿過來。誰有矢立也請借來一用。」治兵衛似乎有話想說，笙之介率先打斷他。「治兵衛先生，你的矢立借用一下。這樣就能增加一種毛筆。」

「我也不懂。但我聽人發表過這樣的意見，對此深有所感，想試試看。」

好拙劣的字。寫的全是平假名，筆尖顫抖，墨汁四濺。每個字朝不同方向，排列很紊亂，當真是寫得歪七扭八。

笙之介並非鎖定目標才特別請人帶他到阿吉的起居室。這兩天，三河屋的人們和治兵衛幾乎翻遞家裡每一寸土地，他不認為還能找到線索。不過，親自到阿吉失蹤前的居所，或許能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

「夫人親自教小姐書法。」

「不同於茶道和花道，小姐對藝妓方面的才藝比較感興趣對吧？」

原本https://read.99csw.com大家都說好，既然不知道綁架阿吉的人躲在什麼地方偷偷觀察三河屋，那在半夜交付那三百兩黃金前應該小心為上，別做出太顯眼的行動。因此前來幫忙的笙之介在和店主夫婦打過照面后暫時無事可做。

笙之介將名字記在腦中，打算事後再詢問六助。逐一確認每一個硯盒歸誰所有，以及擺在店內或屋內何處。笙之介詳實記錄下來，將它們擺在榻榻米上。矢立也做同樣處理。三河屋中，店主夫婦、掌柜和四名夥計都各自攜帶矢立。

阿吉的紅硯盒仍擺在桌上。它失去漆器光澤，連盒蓋角落的塗漆都剝落下來。看來使用多年，相當老舊。毛筆和硯台不帶半點濕氣，墨壺裡也沒墨水。不管是誰寫那封投信，應該都不會鋌而走險使用阿吉的硯盒，一開始就可以屏除這個可能，不過硯盒年代久遠，引起笙之介的好奇。它與客人的華麗硯盒擺在一起，質樸的模樣更顯眼。

「夫人是很嚴厲的老師嗎？」

「阿千小姐。」笙之介再度壓低聲音，微微移膝向前，朝阿千低語道：

「是給顧客簽名用的芳名錄，帳冊是這邊的小本子。」

「爭吵過後，老闆娘仍舊不想放鬆對小姐的管教。小姐雖然一度比較收斂，但學才藝時顯得很心不甘情不願，尤其是習字，小姐明顯退步許多，連我也看得出來。」

阿千縮著身子，她變得更怯縮，接著說道：「小姐是繼承人，早晚得找一位適合的對象招贅，她將成為三河屋的老闆娘。小姐也明白這點，她很認真學習，希望寫得一手好字。」

「我也希望這樣。所以治兵衛先生，這件事請你一定要保密。」

「這位古橋先生以謄寫抄本為業，對於筆跡有獨到的見解。」

光是向治兵衛借矢立還是瞞不過他。完全被他給看穿。儘管瞞不過治兵衛，但重點是絕不能讓三河屋的人看穿，要是讓內應起戒心就麻煩了。

到底會有什麼呢？

層架上擺了好幾本教本。

和習字一樣，阿吉從兩年前開始深感排斥。

這樣啊——阿千頹然垂首，單薄的雙肩垂落。笙之介決定進一步刺探。

「好醜的字。」笙之介回答。

「最近用過嗎？」

「我明白了。我馬上收集。」

「我們店裡一律自行處理。老闆和老闆娘親自揮毫。貸席最重要的就是風格和格調，一旦層次降低，客人的水準跟著下降。老闆常說，書信是店家格調的展現，我們不可能委由外人處理。」

妓|女常用這種歪七扭八的字寫情書給恩九九藏書客，但這封信就只有提到交辦事項，完全不帶任何情感，甚至感受不到那名企圖威脅他們拿三百兩黃金來贖回小姐的嫌犯，身上應有的駭人氣勢。

凌亂的文字，代表了內心的凌亂。

「笙兄，情況怎樣？」

字如其人——阿千悄聲復誦，眼神遊移。笙之介靜靜等候。

在起居室入口處，坐著一位叫阿千的女侍，神情沮喪。她約莫三十齣頭，長著一張瘦臉，雙肩和胸部都很單薄。她一直是阿吉的隨身女侍，聽說小姐還在襁褓時就負責照料她，阿吉與阿千的關係就像和田屋的和香與津多。難怪這兩天來阿千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光是坐著也會想起小姐。無怪乎她淚眼婆娑，鼻涕直流。

「小姐並不是突然排斥。應該說她的熱情逐漸冷卻，變得心不在焉。」

「可是……光模仿別人的字就能看出對方的心情嗎？」

阿千就此鬆口。很好——笙之介在心中暗自點頭。

「我也有事要拜託阿千小姐。」

「全都在這了……」連擤鼻子用的紙也在裡頭，當真是一板一眼。

正因為做的是出借場地的生意，所以店內必須具備相當的格調。文字會充分展現出格調，這是他們奉行的信念。

「一直借用想必會帶給各位困擾。我用完馬上歸還，我會再通知您一聲。」

治兵衛狐疑地望著笙之介。

「不，最近沒有，都放在置物間里。」

——陌生人就感受不到這種情感嗎？

「試著模仿上頭的文字或許能了解寫字者的心思。反正白天這段時間沒其他事可做。」

笙之介跟著壓低聲音詢問。「像這種時候，阿吉小姐會對您訴說心中的想法嗎？」

——這裏留有爹的絕望。

「請問……您模仿投信文字要做什麼呢？」阿千戰戰兢兢地問。

阿千默而不答。她咽口唾沫，喉頭滑動。原本纏繞在她舌尖的東西咽了下去。

「是的。他們有位叫金太的夥計，每半個月會來小店一趟。」

「也許是用非慣用的另一隻手寫的。」

此外沒人知道。母親和大哥不想知道，笙之介想知道卻無從得知。

這裏窗明几淨。

父親就在那畝田的角落切腹。竟然不是在庭院前，而是在田裡的角落——大哥勝之介很引以為恥，但笙之介認為，目送父親走完人生終點的是親手栽種的作物，他略感安慰。

「其實小姐並不是一開始就討厭習字。」

「這麼說來，笙兄，你是想逆向操作，藉由模仿綁架犯的筆跡來擁有綁架犯的眼睛嗎？」

「可是我沒看到三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