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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綁架 第三節

第三話 綁架

第三節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治兵衛垂落炭球眉毛。「在那種情況下,勝枝夫人只能那麼做。」
阿吉與重右衛門之間到底達成何種共識?何時達成的?一開始就計劃好佯裝成綁架案,送阿吉出家門,然後假裝支付贖金三百兩嗎?還是說,離家出走是阿吉的決定,而在女兒失去下落,三河屋上下忙著東奔西走的兩天里,阿吉以某個方法聯繫上父親,請他安排成是一樁綁架案,向父親要錢?
笙之介不斷數著呼吸,掉轉船頭三次,這時幽暗的下游處出現一個小亮點。是燈籠的光。
從御藏橋划向大川要多久才會到河中心一帶,笙之介租下這艘扁舟時事先請教過老經驗的船夫。有時會為客人調度小船和轎子的三河屋,有認識的河船宿屋願意接受突如其來的請託,當中有位船夫回答笙之介問題,而且完全沒過問沒必要知道的事。
不不不——勝枝死命搖頭。她撿起地上的包袱,根本來不及阻止便馬上往男子拋去。包袱擦過男子肩膀,落向對方的扁舟。男子吃驚地正欲撿起包袱時,笙之介大步向前。
男子乘坐的扁舟,此時已是船尾面向笙之介。船夫一面划漿,一面低著頭遮臉。他們的燈籠一樣沒印店徽。不過笙之介發現那艘扁舟滿是泥巴,顯得很老舊,都是修補的痕迹。
笙之介牢記船夫的吩咐,他右手握著船槳,左手按向長刀刀柄,注視著黑暗前搖曳的燈光。亮光構成燈籠狀,放射出的光芒形成一道光圈,只見一艘駛近的扁舟逐漸浮現。
笙之介丹田運勁地答道:「我是三河屋老闆的朋友。今日前來擔任交付贖金的見證人。」
笙之介皺起眉頭,全神貫注地畫著人像。描繪他眼中那名站在扁舟上的男子。趁對方痛苦的乾咳聲完全從耳中消失前趕緊畫下他吧。
阿吉並未回到三河屋。
勝枝雙手抱住笙之介,他無法動彈。他正準備以拇指推刀鍔離鞘時,勝枝急忙按住他的手。
他拿了燈籠回到阿吉的房間,重重吁口氣,接著馬上面向書桌,打開硯盒。
笙之介把手放在膝上,轉身看向重右衛門。「對方身材清瘦,看起來身子虛弱。就算感染風寒,看起來也不像是最近才染病。也許是肺癆。」
若是這樣,那還有另一個可能,也就是阿吉並不想離家出走,但外面有人需要這筆錢,阿吉想出資幫忙,因而哭求父親,上演這出綁架戲碼。在這種情況下,等順https://read•99csw•com利交付贖金后,阿吉只要一直假裝是遭人擄走就行了,事後應該會平安歸來。愈早回來愈好。這麼一來,這齣戲的破綻才不會太明顯。只要阿吉聲稱對方一直都矇著臉,而且她太過害怕,什麼都想不起來,就不會有人一再追問。
「要是笙兄當場斬殺那兩個綁架的惡徒,便無法查出阿吉小姐的下落。」
相反的,他很納悶為什麼治兵衛一直沒發現,不過,治兵衛現在應該沒把心思放在上頭。這完全是另一件事,況且之前請他幫忙找出用來寫信的筆和墨時,治兵衛應該馬上就明白他的用意。
「老闆娘,你請來當保鏢的年輕武士都這麼說了,我們乾脆取消交易吧?」
笙之介系在腰間,那盞沒印店徽的長型燈籠也是船夫借他的。船夫說——請系在腰間左側,而不是背後。這麼一來可以看見船槳入水之處,而且燈籠的亮光會形成大光圈。儘管在黑暗中,遠遠也看得見扁舟浮在河上。
長夜已盡。
「可是,」重右衛門低語。「對方沒帶阿吉來,我們只能乖乖聽話。」
——武士先生,夜晚在水面上,物體的實際距離會比肉眼看到的要近。與其他船隻交錯或是會合時,請注意拍打船舷的浪潮聲及船身搖晃的情形。
這時,傳來沙啞的咳嗽聲,笙之介眯起眼睛。自己的扁舟像對這樣的相遇感到吃驚般,緩緩搖晃起來。勝枝吃驚地坐起身,雙手緊緊抓住船緣。
治兵衛這句嚴厲的話語令重右衛門噤聲。
「阿吉,阿吉人在哪兒?」
夜裡的大川,水就像濕衣一樣,緊緊纏住笙之介手中的船槳。
船頭男子就像嗆著似一面咳,轉身背對他們,然後從懷中取出某個東西遞給勝枝。那是一條淡藍色的衣帶,此時摺疊綁成一個結。勝枝不自主地趨身向前,一時間包袱落地,切好的年糕撞向扁舟船底,發出一聲重重悶響。
「阿吉!阿吉!」
「可、可是……」勝枝神色慌張地抱緊包袱。
「請把包袱交過來。」
三河屋究竟發生什麼事?這齣戲背後有什麼隱情嗎?那名用雙手一把抓起三百兩,像是病患的男子,與阿吉是什麼關係呢?九-九-藏-書
笙之介沒想到會發出這麼大的聲音,水面也為之震動。船頭男子原本抬起的手微微放下,原本一直背對笙之介的船夫也轉過頭望向他。從動作和體格來看,這位船夫似乎年輕許多。
「不……我只是想,病人應該沒那個力氣對阿吉胡來。如果是為了張羅醫藥費才打這個主意,那他應該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蛋。」
笙之介一回到店內,馬上向重右衛門和治兵衛說明事情經過。勝枝靜靜哭泣,阿千走到老闆娘身旁,兩人手握著手,哭得更難過。
「阿吉——」勝枝像在叫喊似地低喚。對方的扁船滑也似地駛近,船頭快撞向笙之介的船身時陡然停住。
笙之介謹遵船夫的吩咐。帶著三百兩想贖回獨生女的勝枝,與一直在默數的笙之介完全沒有交談。沉默中扁舟來到河中央,靜靜晃蕩。
旭日東升,人們紛紛起床。大路上人聲喧騰。
「武士先生。」男子朝笙之介喚道。「你不是三河屋的人。」
再來就等天亮了。
「可是,對方不是蒙面嗎?」
「老闆娘,請等一下!要先等阿吉小姐回來再說。」
「對方咳得很嚴重嗎?」
白天時收集來的硯盒、毛筆、紙,還有一半維持原狀。
「確實是三百兩無誤。」男子強忍著咳嗽,沙啞地說道,並用雙手一把抓起十二塊切開的年糕。「阿吉小姐明早就會回去。你就煮好紅豆飯等她吧,老闆娘。」
矢立里的毛筆容易帶有主人的特性。不同於每次現磨的硯墨,矢立里的墨汁在用完之前會一直留著,而且顏色不同,很容易與其他墨汁分辨。笙之介無法完全擁有綁架者的眼睛。但他習慣看字。只要仔細檢查,瞧出當中的端倪並非難事,他自己也很驚訝。
「您剛才說什麼嗎?」
治兵衛就像在努力替笙之介找借口。
我也這麼認為——重右衛門垂落雙肩。
「阿吉小姐藏在其他地方。」
「阿吉小姐人在哪裡?」笙之介強硬地問道。「怎麼可以光靠一條衣帶就交換贖金!」
「老闆娘,這樣不行。我們還不知道這些人是否真的將阿吉小姐藏在某處。」
「我想趁現在畫下惡賊的畫像。」
「要是老闆娘把錢交過來,明早阿吉小姐就會返回三河屋。我們也不想無謂殺生。」
「三河屋老闆,對這種綁架年輕姑娘的惡徒,不需要體諒他們。」
逐漸靠過來的扁舟上有兩道人影。一位在靠近船頭處,另一位則read.99csw.com負責划漿。兩人都是男性,衣服下擺塞進衣帶里,底下的兜襠布在黑暗中一樣自得醒目。兩人都用手巾蒙臉。划船者也許是專職的船夫。他系在腰間的燈籠光芒照向水面。船槳一劃水,便撥亂水面的光影。
這時重右衛門說了些話,但聲音又沙啞又小聲,聽不清楚。
自己這樣說,更像在辯解。
勝枝急忙緊緊抓住笙之介的裙褲。
「阿千,你帶老闆娘下去休息。你在旁邊陪著她。」
笙之介出言詢問,重右衛門這才抬起眼注視著笙之介。
三河屋老闆娘勝枝雙手提著燈籠,坐在扁舟的中央,全身緊繃。包有十二個切好的年糕及裡頭三百兩黃金的紫色包袱擺在她膝上。勝枝不時單手移開燈籠,撫摸包袱好確認它。她的手指在顫抖,連站在船尾處的笙之介也看得出來。
「對方不是說他們不想殺生嗎?」治兵衛努力不讓自己感到沮喪。「就相信對方說的話吧。既然錢都拿到手了,惡賊沒理由對阿吉不利。平安送她歸來,不把事情鬧大,這件事就算落幕了。」
「就算是蒙面的畫像,先畫下來,日後或許派得上用場。我記得他的體型及衣服花色。」
「求求您,不要插手。這筆錢我付。我們只求阿吉平安歸來!」
「拜託您不要!我求您了!」
那艘沒載著阿吉的扁舟逐漸遠去。勝枝難忍悲傷之情,不斷哭喊阿吉的名字,彷彿深信女兒一定會聽見。但傳來的回應,就只有船漿在夜裡劃過大川的水聲,以及蒙面男子痛苦的咳嗽聲。
「年輕人,你可真強勢呢。」這語帶嘲諷的話語,聽起來好像很痛苦。
勝枝拿著衣帶磨蹭臉頰,船頭的男子道:「阿吉小姐衣衫整齊,你可以放心。」他再度抬起手,小心翼翼遮住臉。船夫則背對著他們,彷彿他就是扁舟的船漿般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那夜,三河屋就像將大川的河水引進店內般,氣氛冰冷沉重。
「阿吉小姐的房間可以再借我一用嗎?」
「你是三河屋的老闆娘嗎?」船頭處的男子起身,舉起右手遮臉。男子手中沒拿燈籠。
重右衛門沒有答話。他圓睜的雙眼也像樹洞一樣。
白天時,他收集三河屋內所有的筆墨來檢視,最後有了收穫。笙之介和勝枝一起前往大川時,他確定了一件事。寫信用的筆和墨是出自重右衛門隨身攜帶的矢立。這可視為重右衛門所寫。如果是硯盒裡的筆墨倒還有其他可能,但如果九*九*藏*書是三河屋老闆隨身攜帶的矢立,那情況就不同了。
她將燈籠拋向一旁,把膝蓋上的包袱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向前,緊抓著船緣。
沒錯,勝枝毫不知情。她完全被屏除在計劃之外。當勝枝看到對方的扁舟在黑暗中靜靜駛來時的模樣,以及緊抓著笙之介,哀求他不要插手時的聲音和神情,怎麼看都只像是一位希望女兒平安無事的慈母。
精疲力竭的勝枝在時,三河屋老闆還很鎮定,勝枝一走,他頓時像失魂似地顯出沮喪坐姿。
然而,今晚阿吉沒回來,兇手並未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還有後續嗎?光給錢還不夠,還有後續演出嗎?為了多打探一下他們的盤算,笙之介甚至在扁舟上做勢拔刀,但在勝枝的苦苦哀求下,根本就是白費力氣。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一面磨墨,一面思索。
「真的嗎?你們真的會放阿吉回來?」
笙之介還沒來得及開口,勝枝吹熄燈籠。
「是的,我是阿吉的母親。」
勝枝急忙要往船頭走,男子抬起左手,就像要把她推回去。
老船夫頂上一片光禿,與其說因為上了年紀,不如說因多年海風吹襲加上日晒造成,他告訴笙之介,穿過御藏橋后便要開始數數。第一次用力划槳時數「一、二」,划第二下時數「三、四」,等數到三十下,差不多就到河中央。要是停止划槳,船會很自然地沖往下游,所以這時要數自己的呼吸,每數到二十便微微掉轉船頭。這麼一來幾乎可停在同樣位置。
此人弓著身子不是掩飾樣貌,而是原本就駝背。如果取下手巾應該會露出滿頭白髮。
原本笙之介就對今晚支付贖金時,阿吉會不會平安順利地從惡徒的扁舟回到船上感到半信半疑。這並非是他的平空臆測。他有依據。
「這樣啊。既然如此……對方也許真的是走投無路。」
為何重右衛門允許這種事?阿吉也是,既然要離家出走,順便從家中的書信盒偷點錢就行了,為何如此大費周章?難道三河屋對錢看得很緊,阿吉無從下手?連老闆重右衛門也無法瞞著妻子塞錢給離家出走的女兒,這家店對金錢的進出當真這麼滴水不漏?
換句話說,這場綁架案事有蹊蹺。根據阿千的態度,阿吉有理由離家出走,再加上投信的人是重右衛門,那這起綁架案應該是他們演的戲。
笙之介忍不住反駁。「如果那名男子打這種主意,那他會不會放阿吉小姐回來還是個問題。」read.99csw.com
笙之介說了一句「我先告辭了」,就此站起身。「天亮前,兩位也請稍事休息。」
「我原本就不打算斬殺他們。不過,我倒是想要他們供出阿吉小姐的所在處。」
「錢我帶來了。」勝枝雙手高舉著包袱,用盡全力高喊。「請把阿吉還給我。她人在哪兒?你們沒帶來這裏嗎?」
哦——以手遮臉的男子暗自竊笑,接著劇烈咳起來。
「沒關係的,古橋先生。」重右衛門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風吹過樹洞的聲響。「要是沒有古橋先生,那群惡徒拿走贖金后也許會直接殺了勝枝。這麼一來,他們就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
空中星光閃爍,但夜晚的大川氣味令人胸悶。雖然春天已過,顯現初夏的樣貌,但河面依舊冷澈。勝枝圍著一條圍巾,蜷縮著身子。
「老闆娘,請先熄去你手上的燈籠。」
三河屋張羅來的扁舟不像笙之介先前造訪川扇時,浮在不忍池上的小船,這艘扁舟打造得很堅固。所幸今晚風平浪靜,為了橫渡因漲潮而水位升高的大川,笙之介緩緩划動又大又重的船槳。
男子高舉的右手遮住半邊臉。可能是蒙面手巾的結就在鼻子下方,他聽起來有點呼吸困難。儘管如此,笙之介還是一眼就看出——是名老翁。
笙之介離開船槳,向前踏出一步。
治兵衛驚訝地挑起他的炭球眉毛。「重右衛門先生,您為何想到這件事?」
勝枝爬向船頭,準備要把錢丟給對方,笙之介急忙厲聲制止。
他用左手寫下難看的字。儘管如此,他還是擔心會被人看出破綻,所以上頭只寫了一些片段。
「慚愧。」笙之介鞠躬道歉。「我原本打算沒看到阿吉小姐的面絕對不走。如果沒能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付贖金就沒意義了。」
男子回答,沙啞地咳幾聲。他的駝背上下起伏。聽在笙之介耳中,那不是假咳,是真咳。剛才那聲咳嗽也是這名男子發出。此人不但年邁,還有病在身。他的穿扮相當窮酸,體格也很瘦弱。
勝枝淚流滿面,放聲叫喊。對方的扁舟猛然偏斜一旁。船夫正準備掉轉船頭。
雖然算是沒來由的臆測,但他還是毅然說出心中想法。笙之介正面回望的眼神似乎令重右衛門感到刺眼,他別過臉。
「老闆娘,錢交給我吧。你要相信我的話。」
在重右衛門的命令下,阿千一路攙扶勝枝走進屋內。
「這……」這是阿吉的——勝枝解開衣帶結,泣訴著。「她用這當睡衣的衣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