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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綁架 第五節

第三話 綁架

第五節

三河屋的傭人全換過一輪,阿雪的孩子成了三河屋的獨生女阿吉,養育成人。
笙之介看過店裡的帳冊,當初是為了比對筆跡和墨色,沒想到最後竟派上用場。
帚三先生托我來的——笙之介補上一句,治兵衛旋即露出尷尬的表情。
「早在一年前,勝枝夫人與阿吉小姐之間就有問題。」
——因為是客戶的委託,由不得我說不,真傷腦筋。這可是三河屋家小姐最寶貝的三弦琴。
「因為我想到了一個好借口。」津多扭動著身軀,擺出一副講悄悄話的模樣。「我對附近的人們說,我家少爺對阿吉小姐一見鍾情,想上門談親事,但不知道有沒有希望,有點擔心……」
——如果還是想脫身,就會比當初刺入的時候傷人更深,自己內心也會刨出一大塊傷口。
「她很堅持說道——既然發生這種醜事,不可能繼續留阿雪在三河屋。但若將她掃地出門,她們母女倆便會流落街頭。不如我們替阿雪找出路,孩子由我們三河屋養育。」
「話、話是這樣沒錯。」
笙之介望向津多和六助。六助彎成弓形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哭喪著臉。
「聽說勝枝夫人的體質與蛋不合,無法吃蛋。」笙之介道。「有人就是這種體質。而父母這種體質,孩子往往有類似情形。但煎蛋是阿吉小姐最愛的食物之一。這是我從常在三河屋進出的外燴店老闆問到的。」
當阿雪從她改嫁的夫家逃離時,勝枝方寸大亂——阿雪會帶走阿吉!
所以嘍,笙之介——父親接著道——不能因為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就說謊。只有在你下定決心,要一輩子都說謊時才能這麼做。
「村田屋老闆,外頭有這樣的傳聞。」津多的聲音無比溫柔,像在安撫治兵衛。
他們都正值能吃能長的年紀,只要訓斥一頓就夠了。但里江氣得橫眉豎目,罵他們不知羞恥,就像要逼孩子切腹般表情駭人。大哥可能心生恐懼,抵死不肯承認是他吃的,硬要笙之介背黑鍋。
這樣又如何——治兵衛眨著眼反問。
勝之介也哭了——父親說——因為拔出說謊的魚鉤感到痛苦,所以他哭了。
當時三河屋交由重右衛門接手,勝枝是老闆娘。上一代店主夫婦不久前相繼辭世。
「問題不在金太的舉動。重右衛門先生請金太先生代為保管三弦琴時會對他說道。」
「這並非是阿吉小姐的偏見。三河屋承辦宴席時多次和客戶洽談,決定宴席舉辦的各個步驟,這種時候勝枝夫人都會求阿吉小姐在場,每當阿吉小姐表現不好,勝枝夫人便當著客人的面訓斥。阿吉小姐常臉色鐵青,眼中噙著淚水。不少人目睹過這樣的場景。」
「也許有難言之隱。」
——要是永遠拿走阿吉的三弦琴,她也太可憐了。等她們母女的爭吵九*九*藏*書平息,我會告訴她我請勝文堂代為保管那把三弦琴,日後阿吉前來取琴,請你交還她。
——為了讓魚上鉤后無法輕易掙脫,釣鉤的前端設有倒刺。謊言這種東西同樣有倒刺。人們上鉤容易,但一旦上鉤就很難脫身。自己的心也很容易上鉤,可是一旦上鉤就很難放下。
治兵衛緊盯著那把三弦琴,緊咬著嘴唇。
「不光是重右衛門,就連與阿吉小姐最親近的守護人阿千小姐,或許也和這齣戲有關。打從我第一次和她交談便隱約覺得不太尋常。不過,就算我當面逼問,她應該也不願意說。」
「笙兄,你要去哪兒啊?」
「又發生什麼嗎?」
「三河屋的客戶。」
六助覺得很不滿,這不光顯現在嘴角,連那張絲瓜臉也扭曲成倒V字形。笙之介用手肘輕輕撞他——你可別亂說話哦,六大。
她失去下落。
「哪有這種事。」治兵衛咧嘴而笑。「正值叛逆期的年輕女孩常胡思亂想。誰都經歷過這種時期。一旦說出口,周遭人就急忙安慰或開導,她們非得這樣才甘願。」
如果阿吉前來拿取的話。
娘的管教太嚴苛,不但嘮叨,還老愛為難我——阿吉常對親近的人發牢騷。
勝枝終日躺在床上,重右衛門不知是略微振作,還是非振作不可,如今以三河屋店主的身分重回崗位。但治兵衛始終沒離開三河屋,租書店的生意擱在一旁。
「沒關係的,金太先生。」重右衛門有氣無力地淺淺一笑。
「告訴我們傳聞的人們平時絕口不提這事。因為我很巧妙地談及此事,他們不小心說溜嘴。之後我再補上幾句,他們就全講出來,像三河屋的母女感情不好、那家店的家裡有些狀況之類的。」
重右衛門最後只能讓步。
「去年春天。」
——三弦琴被拿走,小姐一定很難過。
最後阿雪足月順利產下孩子,勝枝在短暫的時間里四處奔走,替阿雪找尋夫家,後來找上一名年老退休的親戚,阿雪當他的續弦,兩人年紀懸殊,別說看起來像父女,甚至像一對祖孫。
有人說,或許是某位客人一時起了歹念,調戲所造成。
因此阿吉那把三弦琴修好后,一直由師傅保管。
笙之介當時年幼,不善言詞。他再怎麼極力辯解,母親也充耳未聞,他說這是大哥吃的,母親反而當他是說謊,他放聲大哭,換來更嚴厲的訓斥,最後他被罰不準吃晚餐,關進後院的倉庫里度過一晚。深夜時,父親宗左右衛門偷偷救他出來。笙之介因為安心而飢腸轆轆,因而哭起來,父親輕撫著他的頭。
「原本就是我疏忽。要騙你,就該編個更好的謊言。真的有心要說謊,才發現可真難啊。」
「就商家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治兵衛像要替不在九_九_藏_書場的勝枝說話般強硬地插話。「她是為了日後店裡的接班人著想才如此嚴格管教。」
治兵衛的炭球眉毛變為一條橫線。
「好好好,我明白了。阿吉小姐真的與勝枝夫人個性不合,並猜想自己不是三河屋的親生女兒,離家出走。但為什麼演這麼一齣戲,而且重右衛門先生願意幫忙?太不合理了!」
「教阿吉小姐三弦琴的文字春師傅,是位溫柔婉約的女士。」津多柔和地說道。
「治兵衛先生,我認為讓您明白就好談了,因此採用這種方式。抱歉,您受驚了。」阿吉小姐的綁架事件,其實全是一齣戲——笙之介開門見山說道。「一切全是阿吉小姐與她父親合演的一齣戲。阿吉小姐平安無事,而重右衛門先生心知肚明。請你也保持冷靜。」
津多重新說出她聽到的傳言,治兵衛的炭球眉毛化為一字形,眉毛下的雙眼眨個不停。
——不過,他們親子感情很好。傳聞怎樣不重要,只是三河屋應該不會嫁女兒才對,你家少爺要是真想娶她為妻,只能入贅到三河屋了。
「我在重要時刻幫上了忙。」六助道。
懷孕的事令三河屋上下大感驚詫,不管怎麼逼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阿雪還是堅持不透露。
「從津多小姐和笙兄那邊聽聞此事後,我在意起這件事,於是我向金太確認。結果那小子真的代為保管三弦琴。」
「說到可能用花言巧語迷惑單純女侍的客人,我倒想得出一、兩位。勝枝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我們期望這表示她放棄了阿吉,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是……」
然後……勝六光是搔抓後頸還不夠,順手在臉上摩娑起來。
金太既生氣又懊悔,很不客氣地說「六助這傢伙」,準備瞪向一旁的六助,但那張好好先生的圓臉怎樣都凶不起來。
「不過,我卻因為你而惹人嫌呢。」
笙之介讓呆立原地的治兵衛處在一旁,自己坐在入門台階說明用意。
「阿雪竟然同意。」
笙之介前往三河屋找治兵衛。
「這裡有空位。」
六助搔抓著後頸插話。「前天是金太固定到三河屋拜訪的日子。我也知道這事。」
「負責監視誰來取阿吉小姐三弦琴的人也是我。」
「阿吉小姐失去下落後,三河屋向師傅解釋因為阿吉小姐與夫人吵架,暫時不會來學琴。師傅深信不疑,一直很擔心她們母女吵架的後續。師傅知道勝枝夫人對於阿吉小姐熱中三弦琴一事始終沒她好臉色看,感到歉疚。」
「我這才明白笙兄的話。我對金太說,三河屋小姐這read.99csw•com樣太可憐了,不如我偷偷把琴還她。我做這件事就不算是金太違背重右衛門的吩咐。」
——勝之介剛才對我坦承是他吃了糕點。但你不能責怪你哥,也不能怨恨你娘。
——也許我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
「送走阿雪時會曉以大義,希望這孩子幸福就要完全與她斷絕關係。我們認為阿雪明白。」
這荒唐事是誰說的——治兵衛不悅地說。津多的聲音變得更溫柔了。
此時重右衛門正準備拔下謊言的魚鉤。他的心被魚鉤的倒刺刨出大塊傷口,鮮血直流。儘管如此,要清凈傷口療愈,就只能說出一切。
「不善演戲的我負責幕後工作,津多小姐上場演出。一提到談婚事,可能因為阿吉小姐正值適婚年齡,每個被問到的人都知無不言。」
重右衛門大為吃驚地極力勸諫勝枝,說此舉太胡來,但勝枝堅不退讓。
「三河屋的客戶中,有些人家的千金與阿吉小姐自幼便是好友,問起話來方便許多。」
「這我能理解。不過,有時候腦袋明白,但心裏卻無法接受。」
六助起身行禮。「真不好意思,村田屋老闆。請您先找空位坐。」
「阿吉是我們店裡一位叫阿雪的女侍的私生女。」
「一般是這樣沒錯。」笙之介頷首。「不過阿吉小姐不同。借用治兵衛先生說的話,這種胡言亂語,有人聽了之後大為吃驚。阿吉小姐見對方驚訝,加深心中的懷疑。」
「就在前天。」津多接著道。「在勝六工作的勝文堂里,有位名叫金太,常出入於三河屋的夥計。聽說重右衛門先生直接吩金太先生取回寄放在文字春師傅家的三弦琴,請金太暫時保管,還對他說『母女倆為了三弦琴的事吵架,暫時不讓阿吉碰這把琴,得先藏好,這事就拜託你了』。」
五天後。
有的瞧不起三河屋,有的看得起三河屋。隨著立場的不同,有些事他們知道,有些事完全不知——津多說明。
——我以前就聽說,他們家好像有這種情況。
「但阿雪並未在三河屋現身。」
儘管這是很自私的希望。
他問重右衛門:「阿吉小姐何時見到阿雪女士呢?」
「雖然您在,但不會如影隨形地跟著吧?」
「這麼難的事就別再做了,一切實話實說。」
「所以我們採用『由外而內』的絕招。」津多用力往胸脯一拍。
「因為這是可喜可賀的事。」津多咧嘴而笑。治兵衛顯得更加無力。
津多和勝文堂的六助早等候在笙之介的住處。眼前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光津多一個人在場就呈現十足的擁擠感,治兵衛見狀,炭球眉毛往上挑,雙目圓睜。
「我一步步來說明。」
「阿雪又瘦又小,一臉純真樣,在她肚皮隆起前沒人注意到她懷孕。」
「這隻是母女拌嘴。笙兄,九_九_藏_書你想多了。」
「金太向來很重視客戶,是好人。他很清楚阿吉小姐的事。」
就這樣,阿吉的三弦琴此時出現在這裏。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
勝枝嫁給重右衛門,兩度懷有身孕,但不幸流產,沒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治兵衛停止眨眼,濃眉誇張地上下挑動。「什麼?我前天也在三河屋啊。和重右衛門先生一起……」
「謹慎起見,我們詢問時非常小心,刻意不讓人知道阿吉小姐失蹤,您大可放心。」
治兵衛伸手抵向額頭。「那你們到底到哪些地方打聽?」
三河屋的重右衛門演出女兒被綁架的這齣戲時,應該決定要和謊言一起共度餘生。這並非輕易做出的決定。他需要覺悟。然而,魚鉤刺進心崁里無比疼痛,甚至紅腫化膿,深深折磨著他。他望著因為謊言而痛苦的勝枝和治兵衛,心裏的傷痛日益加重。
「勝枝說,不知道日後我們是否還有機會產子。這是一種緣份,她想收養這名嬰孩。」
「就像拿家裡的小狗送人,但阿雪乖乖聽從。」
他們口中問出的線索,津多全都謹慣記下,無一遺漏。
父親並非訓話,要他不能說謊,而是告訴他,既然要說謊,那隻能選在你打算一輩子都讓說謊的魚鉤刺進心頭時才這麼做,必須是這麼重要的謊言才行。
——笙之介,謊言這東西就像這種形狀。它就像釣鉤——父親說,他自己明明是個只喜歡翻土種田,完全不碰釣竿的人,卻以此為例。
治兵衛挑動那雙炭球眉毛,緊繃的神情就此放鬆,坐在笙之介身旁。
「誰叫笙兄你講了那麼不識相的話,我真是錯看你了。」
父親在笙之介面前伸出食指比出鉤子的形狀。
治兵衛一雙大眼骨碌碌轉個不停,就像富勘上身似地拉扯他短外罩的衣繩。「笙兄,你怎麼又提這件事……」
全是一場空啊——重右衛門垂落雙肩。
「勝枝下定決心,不能讓這孩子知道自己出身而感到自卑。我們極力隱瞞阿雪與人生子的秘密,連對親人也隻字未提,當時店內僱用的員工也陸續遣散,全換過一遍。」
津多移動她的豐臀,斜眼瞪六助一眼。但治兵衛的目光被橫放在六助與津多巨大身軀間的某個東西吸引。那是一把三弦琴,外頭以華麗印花棉布製成的布袋包覆,應該是用舊和服的布料修改。
六助的眼睛細得如絲線,而且平時就彎成弓形,無從判斷他此時究竟是得意還是不悅。
其實就是問三河屋外頭,長期觀察他們的那些人。
——夫人想鍛鏈女兒的心不難理解,但實在教人難以忍受。
「以前三河屋就一直謠傳,聽說他們的獨生女阿吉並非老闆夫婦親生。」
說謊真的很難。那是難以承受的重擔。在治兵衛的詢問下,重右衛門逐一說出阿吉的事以及他們合演的戲,九*九*藏*書笙之介注視著他的側臉,突然想起孩提的往事。
和田屋的津多一直在推測阿吉「如何」遇見她生母,但根本沒如何遇見的問題,阿吉的生母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阿吉被當作三河屋的獨生女養大。三河屋不可能逃走,他們只能暗自期待,希望藏身在這片天空底下的阿雪安分地忘了阿吉。
「真的很抱歉,老爺。」勝文堂的金太突然道歉,不斷向他磕頭鞠躬。「小姐那把三弦琴的事,我不小心告訴六助這傢伙。」
「三河屋的生意照常經營,勝文堂的夥計進出店內也不足為奇。」
笙之介頷首。「沒錯,想多了。不過阿吉小姐認為這件事不是光用想多了就能解決。」
當時萬萬沒料到,阿雪嫁入門還不到半年就逃離夫家。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只是區區一名傭人。這種話對村田屋店主的治兵衛先生您非常失禮。正因為明白這點,容我先跟您道聲歉,再來說明此事。」
當時笙之介才六歲,還不懂事。有一次他為了大哥是否沒告訴母親一聲就吃了別人贈送的糕點,和大哥勝之介吵架。他至今記憶猶新,那糕點確實是勝之介吃進肚裏。因為這是笙之介親眼所見,他知道。
笙之介說明整個前因後果。他從划船前往大川交付贖金前,就懷疑寫信的人是重右衛門這件事說起,接著提到五天來他與津多以及中途加入的六助四處打聽調查。
金太又磕頭鞠躬,六助噘起嘴望著他。
聽見治兵衛這番話,重右衛門點點頭。
——經你這麼一提才發現,他們家的女兒跟老闆夫婦長得一點都不像。
「三河屋是村田屋的客戶。換言之,治兵衛先生居於三河屋的下位。不過,知道這個傳聞的人們如同古橋先生所言,是三河屋的客戶,也就是居於三河屋的上位,並與他們往來。」
傳聞這種事,有時立場不同,便無緣聽聞——津多說。
「當我們討論如何處理時,勝枝毫不猶豫地提議收養這名嬰兒,讓她當三河屋老闆的女兒。」
「金太先生也不知道阿吉小姐失蹤。」笙之介道。「他完全相信重右衛門先生的話。」
聽聞治兵衛的低語,重右衛門眉頭深鎖,雙目緊閉。「女侍犯錯,等同老闆娘犯錯。依勝枝當時的脾氣,應該相當生氣。她覺得顏面無光。阿雪就在一旁羞愧地嚶嚶哭泣。」
「好像是阿吉小姐的三弦琴。」
「治兵衛先生,今天我來找你,要和你談談我們生意的事。」
「我對老爺子很過意不去。」一想到阿吉小姐的事,我不管做什麼都心不在焉————一再替自己解釋的治兵衛來到富勘長屋的木門前,發現情況不對。
「這是……」
「你說你們四處打聽,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我、我不知道這件事。沒聽說過這傳聞。」
「請你到我家坐。我有話想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