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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綁架 第八節

第三話 綁架

第八節

不過,我可沒就此原諒她——和香的口吻無比溫柔。
「聽說家母年輕時和我一樣。」
「身心都很驃悍。繼承了我娘的特點,和我一點都不像。」
其實有點疼,但笙之介故意逞強。「沒事。」
老是說要離家出走,要斷絕親子關係的女兒,其實很害怕被趕出家門。
「都這時候了,這種事,您就全部老實說出來。把心中積壓已久的話一次傾吐乾淨,這樣會輕鬆許多。我認為這樣比較痛快。」和香臉上流露豪邁的笑意。「最近我娘好像也鬆懈了,我差不多該和她吵一吵了。偶爾就得這樣替她提振精神才行。」
阿吉垂落的嘴角微張,擠出一句話。「可是,我要怎麼向我娘頂嘴。」
「啊,好香的味道。」武部老師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真是鼻子的好眼福啊。不,這樣說有點怪。是鼻子的福氣,所以是好鼻福。」
「因為時節的關係,全用火烤過的餡料作成。這是與三河屋素有往來的外燴店拿手料理。請各位好好品嘗。」
「我認為我娘很可憐。她又不知道自己生的孩子是女兒,也不知道女兒是否會繼承同樣體質。聽說我出生后,她知道我擁有和她一樣的痛苦時,她終日哭泣,哭得幾乎讓人耳朵快聾了。這件事是剛才那位女侍告訴我的。」
水面平靜無風,但笙之介心裏激起陣陣漣漪,是很舒服的漣漪。
「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
「因為我覺得,我要是敢跟我娘頂撞,一定會被趕出三河屋。」
「請問您聞到什麼?」
「古橋先生,您認識嗎?」
一位十九歲姑娘的舊識。
——的確是任性的姑娘。
沒錯,自己在里江面前確實抬不起頭。
兩人任憑扁舟搖蕩,沉默半晌。
「沒錯。」她微微頷首。「家母天生受此肌膚粗糙的毛病所苦。」
「阿吉小姐,無論您要不要離家出走,都應該先和父母好好吵一架再說吧?」
「啊,那是哪位?」
太一嘴裏塞滿壽司,鼓著腮幫子詢問,笙之介微笑應道:
「抱歉,嚇著您了。阿吉小姐真善良。不過我早習慣這張臉。請您不必在意,聽聽我的說法。」
「他大約一年前過世了。」
「也許斷兩、三根肋骨,他爬也似逃走了,保住小命。但大概再也不敢到這帶來了。」
和香瞠目,笙之介也大為吃驚。
——對不起。
沒想到武部權左右衛門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笙之介原本打算找一天邀和香到川扇坐扁舟游湖。沒想到最後用這種方式成真。
「這樣啊,原來您害怕。」
「留守居大人?哎,這可是大事九*九*藏*書。」
看不到原因更痛苦——和香道。
「好好大吵一架,把心裏想說的話全說出來。」
「但我聽了滿腔怒火。」和香的口吻不顯一絲憤怒。「我對家母說——娘,這麼說來,你是為了擺脫自己的痛苦才生下我嘍。」
阿吉的眼神變得柔和。本以為她要落淚,沒想到露出苦笑。和香見狀也笑了。房內籠罩著兩位姑娘的笑聲,傳去外頭。笙之介緊按著頭上的腫包。手巾里的水流入眼中,使得眼前兩名相視而笑的姑娘顯得有些模糊。
治兵衛這麼一問,阿吉神情閃躲,臉轉向一旁,呼吸急促。津多像要堵住蘇芳之間的出口般端坐其中。面向不忍池的一面紙門完全敞開,武部老師坐鎮。吹過池面的風送入房內,涼快許多。
「我爹他……」
拜此之賜,三河屋在長屋住戶面前給足笙之介面子。當時他頭上的腫包也消腫。
我恨你——
只要生產,肌膚粗糙的問題就會不藥而癒。但另一方面,如果生下的是女兒,可能會背負同樣的痛苦。明知如此,和香的母親還是生下她。
「不行嗎?」
但川扇似乎有事要忙,梨枝一臉歉疚。
川扇二樓的蘇芳之間,終於恢復平靜。
阿吉收起淚水。當她被淚水濕透的雙眼和臉頰風乾后,她橫眉豎目,說出這句話。
和田屋的和香小姐是令人頭疼的人物。不過,雖然令人頭疼……
——日後你會和我們一樣。
和香畢竟是商家之女,知道江戶留守居的事。兩人急忙把船划向岸邊,東谷笑臉相迎。
梨枝剛才會露面。她見事情雖落幕,但殘局未收拾,正準備先退下時,和香喚住她。兩人悄聲說些話,接著梨枝端來一盆水,笙之介用浸過冷水的手巾冷卻隱隱作疼的腦袋。待手巾變溫熱,和香重新替他擰過。
「古橋先生,你頭上的包腫得好大呀。」
「以前?」
勝文堂的六助也這樣說過。深愔人情世故的筆墨店夥計,與擔任守護人的女侍口中的「籠中鳥」和香,兩人抱持同樣看法。
「現在看不太出來了。不是痊癒,是癥狀減輕了。」
這樣——和香說道,撥起掛在臉上的髮絲。「他是什麼樣的人?」
笙之介見她這樣的表情,正準備叫喚她時,和香發出一聲驚呼。
「我不光是臉,身體一半也是這副模樣。打從襁褓時便是如此。」她的聲音很沉穩。「看起來像胎記,但其實有點像肌膚粗糙,還會隨著季節和身體狀況時好時壞。」
「讓那個臭小子逃走,真是顏面無光,不過,沒繼續讓對方https://read.99csw.com得寸進尺也算交差,那我就大方收下這筆工資。」
「我是他們領養的孩子。她對我有養育之恩。」
「而這位與你同行的可愛小姐,又是哪家的千金呢,笙之介。」
阿吉問。她既沒吶喊,也沒破音,只是微微發顫,聲音顯得稚嫩。
「我有位表現傑出的大哥。我在大哥面前同樣抬不起頭。」
「……原來是這樣啊。」笙之介握著變溫熱的手巾發愣,和香一手接過,重新幫他擰過。
阿吉的眼神和聲音還是很銳利,一味地固執己見。
東谷朝笙之介他們揮手。他身穿便服,挺著一顆圓肚,站姿威儀十足。
好勝的阿吉那雙炯炯精光的雙眼又開始濕潤泛淚,嘴角垂落。
一定是的,我這麼認為。和香說道,羞赧地望向遠方。
「東谷大人!」
「我聞到了。」武部老師望著窗外,高挺的鼻子擠出許多道皺紋,突然低語。「好臭啊。這臭味真是揮之不散。」
「可、可、可是……」
一道髮絲貼在和香臉頰上。
也許因為累了——和香說。「憎恨讓人覺得好疲累。」因為疲累而開始仔細思考。
剛好我肚子餓了——他一派輕鬆地說。
「您一定很落寞。」聽和香低語,笙之介頷首。「你大哥像令堂,那古橋先生就像令尊嘍?」
兩天後,三河屋派人前來富勘長屋恭敬道謝,因為阿吉安分地留在三河屋。重右衛門與勝枝決定將阿雪和他有病在身的丈夫一起找來同住。傳次郎下落不明,不過這個小惡賊應該學到教訓,阿吉也不再迷惘。
不管阿吉再怎麼逞強,她終於明白與傳次郎這種男人發|生|關|系,還為了男人背叛父母,但這個男人竟然沒半點真心。笙之介覺得阿吉的身影愈來愈小。
和香立即回應道:「謝謝您。不過我希望古橋先生留下。」
就像平靜的池面突然一陣波浪動蕩,笙之介的內心因回憶動蕩。父親的臉。父親的聲音。父親說過的話。
「我一輩子都恨你。」
「我不回去。我又不是三河屋的女兒。」
「沒錯。」治兵衛應道。笙之介也頷首,但皺著眉頭。只要一動頭部就發疼。和香馬上替他更換手巾。
「因為我今年十九,這年紀嫁人也不足為奇。就阿吉小姐來看,我還是上了年紀的大姐。」
「沒關係,你說的是事實。」笙之介在船上伸個懶腰,仰望天空。
「抱歉,說了冒犯您的話。」
津多客氣地詢問,武部老師朗聲笑道:「一股壞脾氣的臭味啊。哎呀,我的私塾里也有很惹人厭的小鬼,但脾氣這麼臭的,倒很少https://read.99csw.com見。」他很開朗地說道,最後望向阿吉,一臉認真地說道:「小姐,那個叫傳次郎的男人,他的本性臭不可聞。你身上也摻雜他的臭味。你自己知道嗎?不知道吧。因為自己的屎還是一樣臭。」
此事笙之介倒初次聽聞。他取下手巾,憨傻地發出「咦?」的一聲,和香笑著回望笙之介。
當對她對我說——和香道。
「很驃悍的人。」這句話最適合用來形容大哥勝之介了。
里江的臉浮現眼前。他在回答前笑起來。
接著她蔥指一揚,摘下頭巾,露出左半邊覆滿紅斑的臉龐。原本斜眼瞄著和香的阿吉大為吃驚,轉身面向她,但接著認為正面盯著和香很失禮,於是目光游移,轉過臉。見她慌亂的模樣,和香又是一笑。
「為什麼?」
請您一定要這麼做——和香用開朗的眼神說道,就像鼓勵對方寫情書給心上人。
笙之介大汗淋漓。「您什麼時候來的?」
「這似乎不是病,而是一種體質。我母親家那邊有人也是同樣體質。我外婆沒有,但姨婆是同樣的情形。」
「古橋先生,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被人用三百兩砸中腦袋啊。」
是傳次郎。笙之介與和香聞言大吃一驚。
和香也是和田屋的獨生女。
笙之介看著一臉吃驚的和香回答:「我娘是個悍婦。」和你一樣——笙之介說。
站在川扇碼頭上的是捂根藩江戶留守居——坂崎重秀。
武部老師神情愉悅地轉動雙眼,步出廂房。治兵衛跟在他身後,津多則輕輕關上紙門,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和香望向阿吉。阿吉望著地面。
東谷忍不住打量這兩名年輕人。
「他以前是很溫柔的人。」
「那是當然的啊。」
「我怕……」
「好舒服啊。」
「關於此次的事件,我這樣的外人從旁置喙,著實僭越。」和香語畢,莞爾一笑。「不過,和母親口角,我可是很有一套。」
阿吉肩膀緊繃,雙手抵向膝蓋而坐,她一句話也沒說。
「這麼說來,和香小姐日後長大成人會像令堂一樣痊癒?」
笙之介取下手巾,端正坐好。「明白了。」頭上腫包旋即發疼,他急忙按住,模樣難看至極。
「為什麼不再和她吵架?你為什麼可以原諒你母親呢?」
和香說很想坐船。
川扇所在的岸邊愈來愈遠。笙之介擺好船槳,自己坐向扁舟中央。和香的切發隨風搖曳。與第一次在長屋旁的櫻樹下看到她時一樣。當時沐浴在朝陽下,現在則在斜照的陽光下,亮澤的烏黑秀髮閃閃生輝。
「風吹會疼嗎?」
所以我才在江戶,離開藩九九藏書國,認識村田屋的治兵衛,在富勘長屋長住——全要告訴和香嗎?
當真是難得的經驗。
「好過分。」和香鼓起腮幫子。「這種形容對令堂、對我都太過分了。」
明明一句話就能了事,她卻說不出口。不論再怎麼失意仍不願彎腰低頭,阿吉的好強與頑固令笙之介想起母親里江。
「我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了。」
和香噘起嘴應道,模樣甚是可愛。和香見笙之介結結巴巴的模樣,再度笑出聲。
「我聽說,今天前來幫忙的工資就是免費享用這裏的佳肴,此話當真?」
「我怎麼可能放他走。我打落他手中的武器,略施薄懲。」
「我揭露傳次郎那個男人的真面目,所以你恨我是嗎?」
「真有閑情雅緻。」
「我母親家那邊偶爾會出現這種體質的女人。我在十三歲那年得知自己是其中之一。這是家母煮紅豆飯替我慶祝時告訴我的。」
「然、然後呢?」
她滿懷恨意地瞪視著村田屋老闆治兵衛。治兵衛一臉倦容,雙肩垂落。
武部老師手握佩刀,站起身。「治兵衛先生,我們先離席。笙先生也一起來。」
「你在這裏做什麼?不是不回三河屋嗎?這樣留在這裏也沒用。你快走。」
笙之介轉身望向川扇岸邊,差點當場起身。小船就此斜傾,險象環生,和香急忙抓緊船舷。
「武部老師……」治兵衛居中調停般悄聲喚道,老師回以一笑。「抱歉啊,村田屋老闆。但對這種人說教根本就白費力氣。三河屋老闆夫婦最好死了這條心。既然她堅持不肯回去,乾脆隨她去吧。」
現在還是有一點——和香含著手指輕笑。「偶爾還是會吵架。但不像當時那麼嚴重。」
「什麼問題?」
「您一直感到歉疚嗎?」
「我在家中是很難伺候的人。嬌縱任性,口無遮攔,說什麼也不肯嫁人,有人上門提親,便馬上把對方掃出門。」和香模仿拿掃帚的動作。「我一直認為我和我娘是不幸的母女。」
「娘生產後,皮膚粗糙的問題就好了。換句話說,是在生下你之後。」
「接下來整整三年,我都把家母當成同住一個屋檐的仇人。」
「令尊是什麼樣的人。」
傷口隱隱作疼,教人傷腦筋。
阿吉的嘴形彎成倒V字。這次不是頑固的倒V,而是深切省思所流露的嘴形。
「沒辦法啊。因為真的就是這樣。」
最後,治兵衛帶著阿吉回到三河屋。川扇正在張羅菜肴。津多在廚房幫忙。武部老師悠閑地在一旁等候。這時和香央求笙之介載她在不忍池上泛舟。一下下就好——她像孩子般不斷請求。笙之介載著和read.99csw.com香,划動船漿。吹過池面的和風讓和香展露原本的容顏。她眯起眼睛,碰觸池水。
「你就兩手空空回去。沒三百兩可拿。如果你還是想要錢,可以跟三河屋老闆磕頭。」
因為我看得見我們爭吵、傷害彼此心靈的不幸原因是什麼。
「沒冰敷行嗎?」
「你太自私,太壞心了,只想到自己。」
「原本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但我錯了。」
我可沒殺他哦——東谷急忙朝和香舉起雙手。
老師環視在場眾人。「你們聞到了吧?沒聞到嗎?」他甚至捏起鼻子。
「三河屋的阿吉小姐。」和香在藍染的頭巾下圓睜著一對杏眼,用手指撐向榻榻米,低頭行禮。「我是和服店和田屋的女兒,叫和香。與村田屋老闆是舊識。」
「聽說女人會因為生產而改變體質。家母也是。剛才我提到我姨婆,她也是這樣。」
「人的內心是看不見的,這才教人困擾。」
「令堂是什麼樣的人?」
「我明白了,古橋先生在令堂面前始終抬不起頭吧,所以這樣說她壞話。」
可是,她雖然沒頂嘴,行徑卻很胡來。
哎呀,這香味令人垂涎三尺呢——老師幾欲搓起手。他眼中似乎沒有阿吉。當然了,他是故意表現出這種態度,不過向來習慣應付小孩的老師此舉頗為有效。
「笙先生,你到底做了什麼,收到這樣的大禮啊?」
治兵衛哀傷地垂落炭球眉毛。武部老師盤腿而坐,雙手插|進懷中。高大的津多仰望天花板。
他對全身僵硬,呆坐原地的阿吉下逐客令,並落井下石道:
其實還想冰敷,但因為你說要坐船。
「我告訴梨枝這件事,她跟我說,關於那名歹徒,您就問笙之介先生和他身邊可愛的小姐吧。那個人到底是誰?」
笙之介與和香互望一眼,東谷莞爾一笑。
「沒辦法,我只好到池邊走走打發時間,結果遇到一名歹徒手握匕首,慌張地從川扇跑來。」
和香微微側頭尋思。「為什麼呢?我也不清楚。」
這時,和香突然趨身向前。
我可是很辛苦的——和香突然轉為嚴峻的表情補上一句。
——但實在很令人敬佩。
「約一個小時前,順道過來看看梨枝。」
好巧不巧,正好從樓下傳來燒烤的氣味。
治兵衛嘆口氣。「恨我可以讓你消氣,那你就儘管恨我,然後乖乖回三河屋。」
和香一再責備母親,大吵大鬧。
笙之介拚命用手巾擦臉,含糊不清地應一聲,不知道是說「嗯」、「哦」,還是「是啊」。和香格格嬌笑,阿吉微微抬眼偷瞧她們。
三河屋派來的人拎著滿滿一大盤豪華散壽司,聊表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