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也是。」這樣就得改說法。不是換內心，是配合模仿的對象改變自己心境，是嗎？

貸席三河屋的綁架事件落幕，笙之介帶著和香再次造訪川扇。為了送川扇的起繪給梨枝。梨枝撫掌大樂，和香同樣眼睛一亮，她第一次見識這種東西。兩人當場纏起束衣帶，將晉介和阿牧一起找來，拼裝三個起繪，樂在其中，和香對此深感著迷。

「他們會對我說什麼？」

笙之介一面思忖此事，一面喃喃自語。

笙之介莞爾頷首。「你的字會笑。」

和香眨了眨眼。「當事人真的完全沒半點印象？」

耐人尋味的是，終日窩在家裡，足不出戶的和香，在繪製和田屋店面和店內構造時倒相當精準。因為她平時對此沒印象，只能向人確認，反而正確。津多偷偷告訴笙之介，這位平日鎖在深閨不出的小姐，突然到店面興沖沖地詢問我們和田屋的大門多寬，待客用的廂房幾間、如何相連，從哪裡進房，夥計們全大為吃驚，那一幕有趣極了。

「是的，我眼界大開。」

過一小時，笙之介離開和田屋。他沒回富勘長屋而前往村田屋，走著走著，幸福感逐漸退去，心裏納悶起來——許多事好像都是順便發生。

梅雨季過去，夏日的腳步悄悄來到江戶町。

「是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治兵衛的炭球眉毛往上揚。「哦，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我已經四處宣傳過了。」

「有時這種事會自己傳開，等到大家都遺忘時就會有迴音。你就再耐心等一陣子。」

治兵衛笑著說，若要說差異的話，確實有所不同。

「可有迴音？」

治兵衛直眨眼。「為什麼加野屋這樣問？他們是陶瓷店吔。」

「這本《更級日記標註》也一樣，在讀國學者的抄本與讀和香小姐的抄本時，閱讀的感受應該不同。文意當然沒變，但隨著筆跡不同，感受也不同。」

和香聞書道：「若說要更換的話，得先將自己的內心交給對方才行吧。」

至於和田屋的老闆娘，亦即和香的母親，笙之介只向她問安一次。由於之前在川扇九_九_藏_書時會聽和香對阿吉吐露心事，所以笙之介見到老闆娘時心想……

「咦？咦？咦？」和香臉泛潮|紅，汗珠直冒，並非全然是天熱的緣故。「這就怪了……明明是我家啊。」

不知該說是怯縮還是提防，笙之介有點緊張，但對方完全不知他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彼此恭敬地行禮問候，互相寒暄。老闆娘說，村田屋生意興隆，令人欣喜。

阿秀向和田屋承包洗張的工作。她與津多熟識，早聽說笙之介與和香的事。

「你想作出保留原書韻味的抄本，這是別具巧思的構想，但沒必要非這麼做不可吧？不少人還笑我，說村田屋老闆在這種怪事上還真是執著。」

「想必很開心。」

「如果不是這樣，那名模仿者一時會擁有兩種不同的內心。」

「笙先生，你回來啦。」她扯住笙之介的衣袖，穿過木門，拉著他往後走。「我問你，你今天一樣去和田屋找那位小姐吧？」

當時笙之介問他，如果有人能完全模仿別人的筆跡，就連被模仿的當事人也無法分辨真偽，那會是什麼樣的人呢？結果老先生回答他：

「聽說你擔任那位小姐的習字老師吧？笙先生很會教導，想必那位小姐也很快樂。」

將那名老先生當作開頭，透過代書同業的人脈逐一追查，就像下跳棋一樣，從這位代書到另一位代書，展開地毯式搜索。不是靜靜坐著等待，而是馬上採取行動。但笙之介還是有問題要面對，他得賺錢糊口。他又從村田屋承接新工作。他捧著包袱回到長屋，甫一穿過木門，阿秀喚住他。

「我想試著作我們家的起繪。如果順利學會，我想作村田屋的起繪送治兵衛先生。古橋先生，您可以教我嗎？」

「字會笑？」

「沒錯。」

「其實我以前會見過這樣的絕技。」不能說出實情。他決定只說梗概。

「這是從村田屋那裡借閱的書當中，我近來最感佩的一本。所以自己也謄寫了一本。」

不過，就算此人在江戶生活，搗根藩的幕後黑手應該也有管道和神秘莫測的代書聯絡read.99csw.com。在兩邊的聯絡上理應有位中間人。加野屋應該就是中間人。

「沒錯、沒錯。」

「也許是我瞎猜，若有人身懷這等絕技，應該不會用在謄寫抄本這種小事上，反而會用來圖謀不軌。」

關於此事，周遭人有不同的看法。笙之介自己認為是「固定報到」，但勝文堂的六助和武部老師可就不是這麼說了。他們說笙之介是「整天窩在和田屋裡」。

笙之介坐在帳房旁邊，說出來意。「治兵衛先生，你該不會忘了吧？」

看來一談到她母親，她就無法坦然面對，或她就是得表現出很不坦率的樣子才甘心。

樂在其中的兩人開心地笑了，接著突然難為情起來。和香臉頰泛起紅潮，紅斑因此沒那麼顯眼。

坂崎重秀是這麼看的——應該是波野千在引發店內奪權行動的同時，為了讓幕後黑手見識偽造文書的力量才設計陷害古橋宗左右衛門。

「可是筆跡一模一樣？」

「笙兄，你的藩國應該沒那麼遠吧，遠到連天空的高度都和這裏不同。」

在與和香聊及此事時，笙之介想起先前在賞花會的宴席中，他與代書井垣老先生的談話。

——哦，她就是和香的母親啊。

「聽別人那麼說，我都隨口應付幾句，沒往心裏放。不過，看你此時的表情，你要的應該不單是模仿別人的筆跡，而是模仿得幾可亂真，亦即製作贗品的絕技吧？」

「和香小姐從這本書中獲益不少。」

有事得詢問治兵衛才行。上次在加野屋的賞花宴中，笙之介請治兵衛代為宣傳如果知道哪位代書有完全模仿他人筆跡的絕技，請介紹他認識，之後便沒再問及此事。

所以根本沒必要四處找這樣的人，找個有本事的代書，吩咐他這麼做就行了。

那我就拜讀一番——笙之介翻開頁面，和香的筆跡躍然紙上。

「和香小姐喜歡《更級日記》吧。」

走廊與房間的連接方式也很怪，窗戶的配置更怪。光問和香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便請津多帶路到現場，結果發現和香畫的內容，與實際建造簡直就天read.99csw.com差地遠。他向她指出這個問題時——

「會微笑，會生氣，還會裝模作樣呢。」字如其人。抄本也是同樣的情形。

「噢……」這不像是一般商家小姐會輕鬆閱讀，心生「感佩」的書。

無邊無際的藍天令笙之介想起藩國的夏日晴空。與江戶町相比，一切都小上許多，在質樸的故鄉，天空終年看起來都是這麼高遠。

雖然不清楚怎麼回事，但笙之介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似乎又有事找上門來。

「當事人完全不記得寫過這種東西，但擺在他面前的文件，怎麼看都像是他的筆跡。」

雖然身為指導老師，但笙之介要在和田屋四處閑逛觀察宅邸格局，終究還是不妥，勘查就交由和香處理。不過，當他依據和香畫的內容，準備要畫起繪的設計圖時，雙方又意見不合。和田屋是雙層建築，但拿和香畫的內容來比對榻榻米數量時，發現二樓空間會比一樓大。逐一比對問題出在哪裡后，得知是將鋪木板的房間和土間的坪數換算成榻榻米的數量時佔少了。

雖然治兵衛這麼說，但笙之介實在無法耐住性子等候。長堀金吾郎憑著「古橋笙之介」這個名字，不斷在江戶市內四處找尋，走到腿都快斷了。或許笙之介該這麼做。

——找井垣先生幫忙吧。

東谷認為那名神秘莫測的代書就在江戶。要在小小的搗根藩里隱藏這項絕技不容易，擁有這項絕技的藩外人士也會引人注目。更何況這位藩外人士還與藩內重臣暗中往來（或是有必要這麼做），想到這點，此人更不可能在搗根藩內。

突然開口就這麼一句。老爺子帚三看起來也像面帶調侃的笑臉，是自己想多了嗎？

難道加野屋沒採取行動？

這是她住慣的房子，那些也是她看慣的牆壁、走廊、窗戶以及樓梯，她再熟悉不過了。但那不過是生活在其中，用身體去熟悉這一切，並未逐一測量數量和尺寸，在腦中具備這些知識。因此，想正式將它畫成設計圖便會產生偏差。

「哎，笙兄，今天沒去和田屋嗎？」

阿秀出言誇獎，但眼神躲躲藏read.99csw.com藏。

面對縮著脖子的笙之介，治兵衛並未特別搭理。由於三河屋一事已經落幕，他不會像先前那樣回想起亡妻而心頭紛亂。他理好思緒，將心傷送回原本存放的心靈角落，重新鎖上。炭球眉毛底下的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動，聲音很宏亮。

古橋先生——和香神情轉為嚴肅。「也許當事人說謊哦。」

和香頓時表情一亮。「也就是說書是有生命的嘍。」

笙之介為之一怔。「不，他不像是會說謊的人。」

「是嗎？可是古橋先生，你有點像是個濫好人呢。」

「治兵衛先生，你四處詢問此事，加野屋可有對你說些什麼？」

「古橋先生……」和香率先開口，想揭開那塊沉默的布。她額頭冒著汗珠。在進行起繪指導時，和香從一開始就摘下頭巾，以原本的面目面對笙之介。「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您還沒仔細見過我的筆跡呢。」我寫給您看，請稍候片刻——和香說道，急忙走出房外。笙之介獨自待在房內，深深吁口氣。

「可有向你打聽，問你為何要找這樣的代書？」

「不光是當事人這麼說。連周遭的人也都認為那是家父的筆跡……」

這類似同一個人在面對不同地點、不同對象時會顯現出些微的表情差異。

「我說笙先生。」阿秀在笙之介耳畔悄聲道。「阿金最近常在哭，但你可別放心上啊。這種時候隨她去就好了。你就當沒看見。」

如果與波野千有生意往來，在江戶生意興隆的加野屋應該有這個能力，難道找錯目標了？還是加野屋不理會治兵衛的宣傳，也沒問他為何找尋身懷此等絕技的代書，只是因為沒去深思治兵衛這番話背後的含意？或是他們經過深思后，認為治兵衛這傢伙四處放話，行跡可疑，但還是小心提防，決定暫時擱置？

笙之介接過一看，原來是國文學者著的《更級日記標註》。

「是的，我謄寫過《更級日記》。看完這本書後，發現它與我的解讀不同，所以更加喜愛。」

她與和香長得很像。眼睛一帶長得一模一樣。待老闆娘離去，笙之介向和香提及此事，結九_九_藏_書果和香板起臉孔訓斥道：「我才不像我娘那樣眼角上弔呢！」

這樣講多難聽啊。笙之介並非別有用心才往和田屋跑。他受和香之託，教她製作起繪。

——此人應該能配合他要模仿筆跡的對象，更換自己的眼睛吧。

笙之介在這片夏日晴空下，固定會到和田屋報到。

當時笙之介覺得頗有道理。但正確來說應該不是換眼睛，而是心中之眼。必須配合被模仿者來更換內心。

「我剛從那邊來。」

「是的，正如你所言。」

人們是用肉眼看事物，但要保留所見之物，得用心。人活在世上，是不斷將眼睛所見的事物留在心中，而心靈也藉此得以成長。內心也益發懂得去觀察事物。眼睛雖然只會看事物，但內心卻能對所見之物做解釋。有時內心的解釋甚至會與眼睛所見有所出入。

事實上，確實有人圖謀不軌。

「您看得出來？」

光猜測不會有結果。

因為這個緣故，她給笙之介一筆指導費。對笙之介來說，這是堂堂正正的工作，是一筆生意。事實上，他是以村田屋承辦者的身分與和田屋談妥此事。擔任和香守護人的津多也替他說不少話。不然憑他這麼一位住長屋的浪人，每天上門找和田屋的千金，老爺自然不會答應。

和香似乎正用她自己的想法，思索笙之介那番低語的含意。

「不知道該算是有，還是沒有。」儘管面露苦笑，治兵衛的笑容還是一樣柔和。「笙兄，說到模仿別人的筆跡，只要有心，大部分的代書都辦得到。因為他們寫得一手好字，而且能用各種方法來寫。」

「古橋先生，可曾有人拜託您模仿別人的筆跡謄寫抄本？」

笙之介一時說溜嘴。和香眼睛瞪大。笙之介直冒冷汗地低下頭。兩人間隔著設計草圖，相對無語。沉默化為一塊看不見的布，緊緊包覆兩人。與其這樣尷尬地保持沉默，不如向她坦言我爹古橋宗左右衛門的事。

這樣啊——笙之介雙唇緊抿。治兵衛見他這種表情，露出詫異的眼神。

不久，和香返回，若說她只是去拿自己所寫的字，時間未免太長。她胸前捧著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