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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二節

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二節

「當我進一步追問詳情,她怎樣也不肯說,嘴巴閉得跟死蛤一樣緊。我又氣又惱,忍不住和她大吵一架。」
「最後這場風波平息,無賴們離開陶瓷店,前後鬧了約一個月之久。」
應該會喜出望外地接下這項委託——老者目光炯炯,露齒而笑,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陶瓷店傷透腦筋,那位次男找當地的捕快商量此事,這位捕快聰明可靠,替他想出一計。
「您說前段是……」
鼎略顯怯縮。「是的。」
和香在一旁插話,鼎緩緩搖搖頭。
「想必老師您猜到了。」當時那位代書——鼎略微壓低聲音。「聽說陶瓷店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他。一旦託人處理才發現一般的代書無法模仿出幾可亂真的遺書。」
鼎的表情動搖。津多的眼神也有改變。和香噘著嘴。
穿十德的老代書嘴角輕揚。「應該有。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中參一角就更有趣了。」
「這可是關係著武士的名譽。」
「說得也是。」
今天同樣背對著紙門而坐的津多看得津津有味,眼中閃著光輝。
鼎望著笙之介的雙眼,笙之介也頷首回應。
鼎默然。
「我四處找尋這樣的可疑人物,其實有我難以明說的苦衷。我雖是一介浪人,但好歹算是武士。若說這是為了我古橋家的名聲,不知您可否體諒?」
「不過,阿福倒說過……」
「然後怎樣嗎?」
「古橋先生,你親眼見過那份文件嗎?」
笙之介很恭敬地道歉,鼎愧不敢當。
鼎望了一眼女兒那鼓著腮幫子的模樣,手抵著緊纏著暗色衣帶的胸前嘆口氣。
「不,我沒見過。」
另一方面,有代書的說法與和香雷同。
和香見笙之介一臉怯縮,毫不遮掩她哭腫的雙眼,直接說道:「我和我娘吵架了。」
「清楚寫著與長男斷絕父子關係,將家業交由次男繼承的遺書。他們得拿出這份遺書,把一切說清楚。」
笙之介開口道,「神田伊勢町的加野屋。」
儘管如此,這種不自然感令人難受——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令阿金感到不悅的事?
津多也沉默不語,和香望著笙之介。
至於另外一種情況——這次老者眯起單眼。
和香的母親,亦即和田屋的老闆娘,名叫鼎。聽說是取自「問鼎輕重」里的鼎字。這名字威儀十足。笙之介急忙透過津多請求與鼎面談。鼎乾脆地答應,在津多的陪同下到和香房間,她看著笙之介說道:
「古橋先生。」和香很不自在地搓著手指。「您不是提過善於模仿別人筆跡的代書嗎?」
笙之介許下承諾,他在和香完成和田屋的起繪前會固定來指導,因此他持續到和田屋報到,但心早已不在此,思緒動不動飄往他處,有時和香說話也沒在聽。雖然他想辦法掩飾,沒讓和香起疑,但還是覺得很沒面子。
「沒錯。無中生有。」
原來如此——笙之介恍然大悟,用力一拍膝蓋。今年春天時和香前往加野屋舉辦的那場賞花宴,他一直以為是治兵衛邀請,原來不是,和香因為與陶瓷店有這層關係才受邀在場。
因此笙之介實在該感念太一這份恩情。這孩子的機智對他的助益,在日後笙之介遭遇一件大事時有更深切的感受,此事容待日後再提。眼下多虧太一備好養魚的池子,幫他一個大忙。
「關於古橋先生您說的那位擁有模仿絕技的代書,我娘似乎心裡有數。」
「因為她是我姐姐啊。」太一搔抓著鬢角。「雖然她很傻,但畢竟是我親姐姐。」
「和、和我會有什麼關係?」
「我才不會那樣惡作劇。」和香仍舊是鬧彆扭的口吻。「話說回來,我會在哪裡聽到這個消息?我明明整天關在家中。」
在這種膽怯想法驅使下,他偷偷向太一詢問此事。
「那就更可疑了。」
配合要模仿的對象改變內心,這種人可不是隨處都有。
「可以,您直說無妨。」
因為長男耽於玩樂,尤其喜愛賭博,沉迷其中。
「哎,不用這麼拘束。津多,快端茶招待老師。」鼎轉為柔和的眼神說道。「小女如此任性,老師您還願意教她,真是與眾不同,這是我一點小小的謝禮。」
話雖如此,老師的這番言論不能用在男女情愛這類俗事上。當然了,老師完全沒想到這個層面。不過,笙之介眼下只能搔抓鼻樑,別無他法,他此次決定忠實地遵守老師的教誨,暫時將這件麻煩事放進池子觀察。他一概不向阿金解釋,或勸她別再愁眉苦臉,仍像之前一樣過日子;由於阿金躲著不碰面,倒沒想像中那麼難。阿秀很擔心他,臉上又因為好奇而容光煥發,還不時給他建議,所以倒平安無事;唯獨對九_九_藏_書太一有點抱歉,太一鄭重其事地問武部老師「木人石心」這句話,並請老師寫在紙上,足見他比笙之介更懂人情世故——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問我」。
「我也沒從阿福那裡聽說幫陶瓷店寫遺書的是哪位代書。」
笙之介頷首表示同意。
「我說笙先生。」
就像先前製作川扇的起繪,要選擇哪個季節、壁龕里要擺什麼裝飾、什麼地方配置誰的紙人,他決定這些瑣事(同時也是樂趣所在)等還是白紙的和田屋組裝好再思考。這天,他為了繪製全新的設計圖又向阿秀借來長尺,來到和田屋一看,和香在平時待的包廂哭紅雙眼。
「正因為關係名譽,才不能招認是自己寫的啊。」
「接下來我會說出某家店的店名。如果店名無誤……如果這家店是當初介紹代書給您那位好友的陶瓷店,助他們度過難關的本家,可否請您保持沉默呢?相反的,如果我說的店名有誤,還請您告知。」
太一不像笙之介那樣愛講大道理,他直接看出結論。太一說過,敬鬼神而遠之,災難不上身,換言之,不管我姐怎樣都別理她就好了。笙之介雖然略感歉疚,但還不至於逼到得用言語或行動安撫太一。
——難道是這點有問題?
他沒過問年輕代書的來歷。但總感覺他不是因為沒能繼承家業,無從糊口才過起市街生活。可能和笙之介一樣有類似古橋家的遭遇,因而失去家業,離鄉背井,流浪到江戶。
「沒錯。」老者重重頷首,煙管輕敲煙灰缸邊緣。「當然,如果那位代書與客人素有交誼,就算面對可疑的請託仍無法拒絕就另當別論了。」
「老店主就口頭上說『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
不,正確來說是儘管兩人碰面,也都假裝沒看到。他們都住在這狹小的富勘長屋裡,就算再怎麼不願意還是會碰頭。不過一見到笙之介人影,阿金就像見鬼似地拔腿就跑,笙之介見阿金跑走也沒理由追上前,他只是納悶。
鼎像在遙想往事般眯起眼睛說道。
另一名代書則用別的方法讓笙之介聽到他從未想過的意見。他和井垣老先生一樣是上年紀的老者,童山濯濯,穿著一件價格不菲的十德,說起話來全是武士用語。而且兩人交談時,他頻頻用長煙管吞雲吐霧。
「也許筆跡沒那麼像。」
此時鼎臉上流露的既不是和田屋老闆娘,也不是母親的表情,而是一位與人分享秘密的小姑娘,朝和香投以微笑。笙之介推測,她少女時代應該擁有跟和香一樣的痛苦,常獨自一人躲在家中。和香之所以擺明著頂撞鼎,對她生氣、鬧脾氣,部分當然也是因為生氣,心情鬱悶,但不管再怎麼鬧彆扭,她知道最了解她感受的人,就是和她擁有同樣痛苦的母親。
生來就沒有家名的町人光擁有一技之長便覺得萬幸,對他們來說,代書這種想法委實荒誕。然而,對曾經擁有「家名」、有侍奉的主君、有需要保護的人、自己曾受他們保護的笙之介而言,隱約看出他們心中的裂痕。他彷彿感受到同樣的寒風。
他找上的井垣老先生是武士,掛著代書招牌從事這項營生的人大多相同身分。不少人是退休武士或浪人,也有御家人在外兼差。他們生活在市井中,卻保有武士的矜持——倒不如說他們一直很期待有機會用合適的方式顯露這份身為武士的心情,所以當笙之介尋人時提出「要模仿別人,是不是要配合對方來更換自己的內心和眼睛呢」的古怪問答,簡言之,就是超越世俗,很值得討論的議題時,他們都顯得興緻高昂。拜此所賜,笙之介完全沒掌握到任何重要線索,因為光是拜訪一位代書就得耗去不少時間。這種情況反覆上演。
——對付那種人,如果不講出個道理來,根本沒完沒了。
「您是指從偽造文書的用途中看出正面的意義吧?」
年輕代書見笙之介沉默不語,溫柔地看著他道:「人心會變,有時因為一點小事就改變心意。黎明時深信這樣才正確,傍晚時卻褪了色,這種事不是很常見?」
「因為你很容易動怒,講話這麼大聲,才聽不到我說的話。」
「別看我這樣,我曾經是某藩的御醫。如今懷才不遇,流落江戶,以代書為業,勉強糊口。從事這項生意的人大多和我有一樣的遭遇。吃飯睡,睡飽吃,每天過同樣生活,在一點一滴耗損生命的日子里,突然有人威脅說『要是九_九_藏_書敢背叛的話,包你小命不保』,那是多麼熱血沸騰的樂事啊。」
他們父子爭吵不斷,最後斷絕父子關係,長男離家出走,失去下落,猶如斷線的風箏。年後由次男繼承家業。
「嗯。」
後來那家陶瓷店發生繼承人之爭。
說這話的人是一名比笙之介年長,但就從事代書生意的人來說,算相當年輕的浪人。
「看到和自己筆跡完全相同的文件,卻堅稱不是自己所寫的那位仁兄,該不會是說謊吧?」
「沒錯。是他們的親戚。他們的本家是一家大規模的老店……生意相當興隆。」
「您的意思是,光靠錢無法引誘他這麼做嗎?」
「不管我懂不懂,你都不會告訴我詳情,不是嗎?」
就算沒告上官府,帶著遺書找町名主評理,應該治得了那群無賴。只要有這麼一份遺書,我便能替你辦妥此事。那名捕快說道,攬下這份差事。
笙之介第一次聽聞這種解釋。說到賄賂,母親里江明目張胆地替大哥四處求官,父親對此負責而背負冤罪,此事毋庸置疑,但父親確實很驚訝那份偽造文件,一直聲稱這不是他親筆所寫。
「看,您馬上露出這種表情。這件事應該很重要。您自從提到那件事後就常若有所思。」
「我娘她……」和香的眼神無比認真,最近她臉上的紅斑變淡許多,但今天顏色又略微加深些許,難道是因為吵架哭泣?
「我明白您的情況。我帶來這件麻煩事,理應由我向您賠不是。」
「老師,陶瓷店雖然還不至於像古董店那樣,但不時會利用陶瓷或漆器附的來歷說明來幫助買賣,因此培養出鑒定筆跡和文件的眼力,常與擁有鑒定技藝的人往來。」
「才怪,她傻到家了。」她在這件事上可夠傻——太一在嘴裏咕噥道。
說得也是——笙之介應道,就此告辭。
當時鼎跟和田屋談妥婚事。鼎的雙親見陶瓷店被無賴霸佔,深感不安,要是寶貝女兒有什麼萬一,那可萬萬不可,所以他們嚴禁鼎接近陶瓷店。
「和香小姐,你這樣是吊人胃口。我反而靜不下來。」
「我與阿福感情好,很早就和他們本家有往來。他們常邀我去他們家做客……現在也常有聯絡。」她像在逃避似地說得特別快。「本家的生意做得廣,人面也廣。有困難時請他們幫忙,他們會發揮人脈關係,鼎力相助,這不足為奇。」
「不,正因為和您有關係,我才不能說。」
雖然言談間帶有責備,但聲音不帶惡意,神情也不顯不悅。笙之介略鬆口氣。
「約莫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鼎道出此事。「我老家是一間雜貨店,附近有家陶瓷店,老闆的女兒和我同年,我們倆從小常膩在一起。」
「所以找代書幫忙?」
夏去秋來,晝短夜長,這個方式就行不通了。他花了整個夏天四處走訪仍一無所獲,目前該另尋他法。不過,比起整天茫然度日,現在笙之介的生活精采多了。
「有人控制了他。」
笙之介瞪大眼睛。
他朝天空寫個「仁」字並說明,這是用來表示為人的正道和禮節用的漢字。
好像是中風。
鼎從好不容易恢復開朗的阿福那裡聽聞來龍去脈。
怎麼會這樣。笙之介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她早發現了。和香在書桌上趨身向前,悄聲道:「我不是大嘴巴。我當時並沒完全告訴我娘古橋先生說的事。我發誓句句屬實。」
和香又說了一句「我不能說」。「我要是隨便說出此事,會害您心緒紛亂。」
「夫人,」笙之介轉身面向鼎。「既然是商家的往來關係,自然有您的顧慮。我不向您打聽本家的寶號為何了。」
「在我印象中,阿福他爹曾經扯著嗓門痛罵長男。當時我父母說過,如果痛罵幾句就戒得掉玩樂,父母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最後成功了嗎?」
因放蕩玩樂而欠一屁股債的長男脖子上套了兩、三條繩子,被其他人緊緊勒住,分別是一位賭徒無賴,以及一位自稱是新內節師傅的放盪|女人,兩人是那位大少爺的酒肉朋友。他們圍在他身邊,見沒油水可撈,便看準店內的財產,慫恿長男,拱他回陶瓷店繼承家業。
「讓兩位為此事煩心,真的很對不起。」
笙之介聽得一頭霧水。「你是說以仁存心嗎?」
上頭寫著「木人石心」。笙之介當然看得懂,read.99csw.com這次他只能搔抓著鼻樑。
「為什麼?」
「和我感情好的那位女孩名叫阿福,阿福有兩個哥哥。兩兄弟差一歲,我小時候常和他們玩。他們兄弟倆感情不睦,長大更形同水火。」
倘若情況相反,太一突然氣沖沖地說「笙先生,你把我姐弄哭了」,或直嚷著「我姐她太可憐了,你想想辦法吧」,沒半點替笙之介著想的念頭,情況想必更棘手。
「小女多嘴,果然傳進古橋先生您耳中。」
阿金是位好姑娘。她性情好,為人勤奮,但對笙之介來說她就僅只如此;阿金似乎也沒理由愛上笙之介。此刻笙之介正逐一細想原因,不知該說他是少不更事,還是木人石心,不過他自己倒從未想過這種層面。反過來看,阿金為何啜泣呢,應該是因為笙之介最近勤跑和田屋。阿金以為他與和香情投意合,難過鬧彆扭。
不知道幸還是不幸,接連數天,笙之介都沒和阿金打照面。
「是,我的確不該問這個問題。」
他不得不為其他事繃緊神經。事實上,笙之介近來頻頻在江戶市內走動,找尋代書的線索。
「不過是區區一名承接工作的代書,那名客人想必不會一一報告偽造的文件造成什麼後果。那位代書應該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光是猜想他親手創造的偽造文件後來怎麼被人運用,他就暗自竊喜。他想必是心腸歹毒、憤世嫉俗的人,世上倒不是沒有這樣的人。」
與和香長相相似的鼎,臉上蒙上一層憂慮之色。笙之介上半身重重行了一禮。
「我明白了。」她斜眼瞄和香一眼。「當我一開始從小女聽聞關於代書的事情時,一度還懷疑是和香從某處聽聞我知道此事,假借古橋老師的名義向我套話。因為老師您找的那位代書,與一位在我所知道的事件中展現絕技的代書完全吻合。」
太一很傷腦筋。「這我不懂。可以給我一天嗎?我去請教武部老師。」
「因為不是我們家裡的事,娘才不好開口。你難道不懂嗎?」
「我們母女向來感情不睦。」鼎神色自若地道。「相信您早已耳聞,和香對我相當苛刻。她原本就是好勝的女孩,她嚴苛待我,我身為她的母親感受最深。」
「那名代書完全沒這種熱情,而且他很清楚稍有閃失將惹禍上身,但他覺得有趣。」
鼎眉頭微蹙,她神情不安地搓著手指,望向笙之介。
太一聞言后露出極為古怪的表情。真要形容的話,他就像是吃了一件從未吃過的東西,不知如何用言語來形容味道。
笙之介沒見過。那份號稱是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所寫、直指他收取賄賂的鐵證,一直由藩內的目付隱密保管。
「這種事你不該問我。」
「沒錯。但雖說是正面的意義,可是僅對委託的客人有正面意義。」
「可是,當事人是這麼說的。」
「一種情況是雙方意氣相投。像那種偽造文件……在下可以直言它是偽造嗎?」
「老師,阿福的本家是一家正派經營的大店家。」
這純粹是誤會——笙之介很想這麼說,但他沒把握這純粹是誤會一場。雖然一半是誤會,但另一半還不清楚怎麼回事——他只能這麼說,他還摸不透和香的心思。
「覺得有趣?」
因為這種生活實在很乏味——老代書說。
「他不是被斷絕父子關係了嗎?」
鼎說起話來感覺像是牙齒里咬著某個東西,應該是因為她不能說出「本家」的店名。既然他們現在有往來,有所忌憚是理所當然。
終於結束實地勘查和草圖,他們開始畫起繪的設計圖。
兩人因為年紀相近,說話時不拘禮數。
「夫人您知道那家陶瓷店是某家店的分家吧?」
「笙先生,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什麼人什麼心的?」
「店裡上上下下亂成一團。」
如果只是一味地各說各話,他們這麼厚顏無恥,我們只有挨打的份。
——再說我現在無暇為這種事煩心。
真可怕的巧合。
「可是根本沒這樣的遺書吧?」和香說完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阿福看了假造的遺書,也覺得是父親親筆所寫。那封遺書呈交到町名主面前,請他評判。」
和香噘起嘴。「我不能說。」
遺書就像是相撲里的德俵,它是陶瓷店用來九_九_藏_書守住店面,全力挺住的最後關鍵。雖是假造,但若沒有,陶瓷店恐怕被無賴鯨吞蠶食,完全霸佔。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也和遺書有關嗎?真是可怕的巧合。
「就是它。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武部老師說,你應該一看就知道什麼意思。」
「阿金一點都不傻。」
不過——笙之介凝視著和田屋的老闆娘。
仔細一看今天老闆娘的鼻子右側隱隱浮現紅疹。雖然她沒生氣,但可能有事感到苦惱。她內心的糾葛馬上表現在臉上,單就這點來說,這對母女的個性可說是率直無偽。
這線索與笙之介要找的代書無關。不過,聽聞老者一席話並非毫無助益。他重新想起父親及古橋家的事,給了他重新思考此事的機會。
不用說也知道,找尋代書賺不了半毛錢,所以村田屋的工作怠惰不得。太陽下山後若是點油燈,燈油費相當可觀,因此他夏日天一亮便工作,吃完午飯便前往市街。
太一隔天拿著一張紙來,武部老師寫的字墨漬未乾。
笙之介肩負的重大使命是找出偽造文件的代書。這關係著搗根藩下一代的安泰與祥和,同時能為父親雪恨,洗刷污名。但安於目前生活的里江對這件事一無所悉,而朝著功成名就的目標邁進的大哥勝之介也許早忘了他窩囊的弟弟。
「無賴在這方面特別會動歪腦筋。時而威脅,時而哄騙,陶瓷店的老闆娘認為長男終究還是他的寶貝兒子,他們看準老闆娘會念這份舊情,處心積慮地滲透陶瓷店。」
好不容易才鬆口氣,這下根本連喘口氣的機會也沒有。
藩國的老師教導過笙之介。在面對看不透的事情時切忌心急,勉強了解自己不懂的事,就像突然拿刀把魚剖開一樣,不懂的事物將會溜得無影無蹤。因此,當你遇到不懂的事物時,要像把魚養在魚池裡一樣任其悠遊,然後仔細觀察,這才是正確的理解之道。笙之介在學習任何事情時:心中常浮現老師的教誨。
從事代書生意的人們所說的話和治兵衛相去不遠。既然從事這項生意,如果有人提出這種要求,大多人都有辦法模仿他人筆跡。個中老手更能像笙之介說的那樣寫出唯妙唯肖的筆跡,連當事人都難辨真偽。
所幸許多文件可作為老店主筆跡的範本。依照這些範本寫得出一份真假難辨的遺書。如果草率仿造,只會給那群無賴找到借口,藉題發揮。這齣戲最重要的就是遺書。
「我從您這裏聽到的一切,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半句。我以古橋家的名譽立誓,絕對守口如瓶。可否請您相信我,告訴我此事。」
搗根藩內如果結黨營派,互相牽制,那一直希望飛黃騰達的勝之介早晚得選邊站。他現在也許加入其中一方。勝之介完全不知情笙之介知道的內幕,他加入的一方或許是陷害父親的黨派。檯面上藩內對他大哥的處分相當松,他一旦加入相信的黨派,應該會以他剛直的個性全力效忠。
「娘,」和香不自主地喚道。「你放心,我會守住這個秘密。」
「沒錯,老師,就是這樣。」鼎完全用「老師」來稱呼笙之介。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我猜也是。
笙之介當真松一大口氣。「到底為了什麼事吵架?」
至於面對母親的女兒,她的嘴巴噘得更高了。「我怎麼可能默不作聲。」
「話不是這樣說的。娘,我又不是都針對你。」
「對方就是抓准這點吧。」笙之介說。「雖說被斷絕父子關係,但拿不出證據。要是他說『我私下見過爹,他同意恢復我們的父子關係』,一切就完了。」
笙之介緩緩重複鼎的話。「您剛才提到本家嗎?」
「大約兩年後,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的陶瓷店老闆突然昏厥倒地,不到半天就斷了氣。」
如今的笙之介並非被逐出搗根藩,但只是形式上沒有罷了。他回到藩國也沒有容身之所,母親和大哥應該不會開心地迎接他。母親里江在笙之介啟程離藩時,中了坂崎重秀的花言巧語,勉勵笙之介前往江戶,為振興古橋家好好努力,不知道她現在心裏又怎麼想。里江過年後便沒再捎信,而且還接受陷害父親的同黨——波野千的饋贈,過著優渥的生活。
「在下認為,有如此過人本事的代書會願意接受這種可疑的委託,除了看在錢的份上,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因為沒告上官府,光這樣就足以趕走那批無賴。聽說還請了捕快的上司關照此事,包一大筆錢。」
「謝謝您。」
「什麼嘛,原來娘也不知道啊?」和香說道,津多眯起眼,擺出責備的神情。只要和母親在一起,和香就會變得性急又孩子氣。
「要講什麼道理?」和https://read.99csw.com香問。笙之介猜出幾分,心裏一陣騷動。
老者用他那雙小眼緊盯著笙之介。
根據她刻意強調這點,笙之介不小心脫口說出他父親的事,和香一直牢記在心。
換言之,只因為有趣。
確實如此。
「這遠比被他奪走所有財產好多了。陶瓷店還有阿福這位女孩,要是被那班人佔去,不知道下場多凄慘。」
這其實是很大的回禮。
現在明明就亂成一團了。
笙之介細細思索這番話,「反過來看,儘管客人一再叮囑這份文件事關重大,絕不能泄露,要是違背約定,包準小命不保,但這位代書聽了反而覺得有趣,會不會有這樣的人呢?」
聽見笙之介簡短的答謝,鼎轉頭望向津多,突然改變口吻。
稱我老師是吧。
「那位代書深感認同客人想製作這種文件的目的,決定助其一臂之力。但若說製作偽造文件是為了助人或是改革時局,這就誇大了點。」
附帶一提,他們會和懂得偽造文件的人往來。
「就算只是一封情書,只要偽造並善加利用,便可能引發軒然大|波,之後的紛擾不難預見。儘管如此,對方還刻意沾惹此事,足見他是怪人。」
「是,就是這麼回事。」
然而,非得模仿得這麼精細不可的理由很令人懷疑。他們都想細問個中緣由,客人若能坦然說明原因讓人接受,那倒還好;如果客人難以啟齒,讓人覺得事情不單純,那就不會承接委託,除非客人開出驚人的高價。不,就算開出高價也不會承接。比起轎夫、小販,代書有格調多了,這項生意乍看很適合失去奉祿的武士從事,但他們平日的生活與每天掙錢糊口的轎夫、小販沒什麼兩樣,同樣都是沒地位和名聲,也沒官職作後盾的弱勢者。這些人不想惹禍上身是人之常情,遑論兼差當代書的人。為了賺幾個小錢搞丟職位,實在得不償失。
「老師,您快快請起。讓您笑話了。」
那位年輕代書、擔任過御醫的老代書,單就吃飽睡、睡飽吃這點來看,目前的生活尚能滿足,但他們內心空虛。彷彿心靈出現裂痕,滲入寒風。
鼎重新將雙手併攏擺在膝上,雙唇緊抿,微微頷首。
「可能一時太激動了,或因為什麼苦衷,明明不是多像的筆跡卻說得一模一樣。」
可是——鼎壓低聲音。「一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二來,此事與其他店家有關,我實在不便透露。」她之前說這不是我們家裡的事,原來是這個含意。「就對方來說,此事有損名聲,換作是我站在對方的立場,要是有人對外四處宣傳,想必頗感困擾。」
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大家因此達成協議。長男這次真的與家人斷絕關係,那筆錢當作贍養費。
笙之介心底一涼。繼阿金之後換和香落淚,他懷疑又是他造成的。這種念頭或許有點往臉上貼金,但既然阿金有機會透過長屋的住戶阿秀得知和田屋的事,引發騷動,那就算有人對和香或津多說些什麼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每個人似乎都懷才不遇。
——我們當時為此發愁,找本家商量此事,本家的人說,我替你們想辦法,結果真的替我們想出辦法來了。
此事町名主事前便知悉,不過還是煞有其事地拿遺書與眾多文件以及陶瓷店的帳冊比對,做完應有的步驟后,鑒定這確實是老店主的遺書,判定次男繼承家業。
「拿出老店主的遺書就行了。」
「阿金為了什麼事生我的氣啊?」
然而,如果是這樣,父親一開始就承認是自己寫的,這樣不是乾脆多了嗎?一味地堅稱文件不是他的筆跡,這對父親有什麼好處?他當時再怎麼憔悴也知道這隻會把事情搞得一團亂,沒半點助益。
他又問了一聲「可以嗎」,鼎小聲應一句「好的」。
笙之介聞言后說不出話,和香像在道歉似地朝他低頭鞠躬。
好在繼承家業的次男很沉穩,順利辦完喪事,正當大家以為事情落幕時,長男突然返回家中。陶瓷店裡的人們都對這位大少爺的意外歸來大為吃驚。這名浪子如果因為父親的死而洗心革面,倒是美事一樁。再怎麼說都是他的骨肉至親。但這並非是大家預期的美談。這名被斷絕關係的長子非但沒悔改,甚至變本加厲,他徹底淪為惡徒。
「就像現在這樣。」鼎莞爾一笑,朝笙之介行了一禮。「面對如此難伺候的女兒,老師您還願意擔任她的指導老師,我們夫婦倆甚為感謝。感激之情難以書表。因此,只要有我們幫得上老師忙的地方,我們絕不推辭。」
有位代書還說:「你說那筆跡模仿得維妙維肖,就連看見文件的當事人也分不出真偽,這件事的前段應該有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