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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四節

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四節

「——我就是你要找的代書。」
治兵衛那對炭球眉毛底下的骨碌碌大眼帶著一絲溫柔。「這位姓氏不明的的權兵衛先生可真是選了個好地方切腹啊。」
「三益先生一定很感謝你和寅藏先生。大家都如此為他盡心儘力。」
「富勘會帶大夫來。」
笙之介頷首,目光落向浪人枯瘦的身軀,此人肋骨浮凸。
「那位武士現在怎樣?」
「很遺憾,大夫診斷的結果說他恐怕撐不過明天。」
因為大家同樣是窮人,不會棄之不顧——阿金代替眾人說出心中想法。
「山片權兵衛先生是吧。」說著說著,富勘從飯桶里取出一顆飯糰嚼起來。
「多津婆婆拜拜時發現的。」
「武士覺得沒面子便活不下去嗎?覺得貧窮很可恥嗎?」
「給您添麻煩了。」這名恭敬地低頭行禮、年約五十的管理人叫五郎兵衛,他管理的長屋在赤坂溜池北側的山元町。
變鈍的短刀。
聽說那位大夫是富勘的落首同伴,擅長治療金創傷。
「他運到我家躺下了,不過他一直小聲說什麼武士的慈悲之類的,我才來找你。」
「稱他山片先生應該不會有錯,這唯一可以確定。」
「像這樣嗎?」
始終守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坐著打起瞌睡。儘管睡著,鼻頭仍舊泛紅。津多離去時,阿秀與她同行到和田屋道謝。佳代在喪禮結束前都寄住武部老師家。
笙之介回望寅藏。這名貪杯又愛睡懶覺的魚販表情悲傷地扭曲。
這樣啊——武部老師應道。「抱歉,我不會再過問。」
武部老師的聲音愈來愈大,果真如他的綽號赤鬼。笙之介連忙居中調解。「武部先生,別這樣。你責怪五郎兵衛先生也沒用啊。要是有人為了贖回佩刀切腹而借錢,誰也不會答應。」
三益兵庫少言寡語,不太容易親近。他並未和長屋的住戶打成一片,就連和五郎兵衛也一樣。除非有必要,否則他絕不會主動提及自己的事。
門外傳來富勘制止房客喧鬧的洪亮聲響。
有人倒卧路旁在長屋大門旁的稻荷神社。
這不像是治兵衛平時的口吻,可能因為他此時談的是平時很少遇上的事。
他想要遠離的或許是他位於江戶西邊的故鄉。
笙之介全身一僵。
「治兵衛先生,你不也是嗎?感激不盡。我們大家就不客氣了。」
「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能死。要在眼前的生活中全力以赴,守護妻兒,這是男人的職責。」
武部老師不發一語地回望笙之介。笙之介沒看他地徑自說。
「依我看,他大概過五、六年的浪人生活,一直漂泊不定,居無定所。」
互相幫助是吧——三益嗤之以鼻,提出反駁:在下不倚靠這種事,早就決定不再相信別人。
九-九-藏-書「三益先生?」
稍頃,津多帶著一名童工前來,不光送來手巾。童工背著一個大竹簍,裡頭塞滿蔬菜。
「富勘先生請衙門張貼他的畫像。他妻子也許在某個地方等他返家。」
太一正準備往外沖時,笙之介喚住他。「你找武部老師。也許老師有止血藥。」
「我聽說死者身材枯瘦、腰間佩著一對鈍刀,而且是切腹自殺,我猜是三益先生沒錯。」
「一、二、三!」
「笙先生,你覺得這是怎樣?」
笙之介不禁想起父親宗左右衛門的臉龐。父親在庭院切腹。那是他真正想要的結果嗎?父親可曾憎恨那加諸在他身上的不白之冤?為了擺脫冤罪,他可曾想過逃往他鄉,拋棄家名、家人,逃往一處沒人知道古橋宗左右衛門的地方?
三益兵庫前天中午離開長屋后一直遲遲未歸。
「可以借爐灶一用嗎?我要煮味噌湯。」津多準備作菜慰勞富勘長屋的住戶。「至於白飯,村田屋老闆會派人送來。」
原本便早起的住戶,今天一早比平時更喧鬧。向來個性悠哉的阿鹿與鹿藏夫婦正慌張地說些什麼,個性溫順的辰吉大聲地叫嚷。來回奔跑的應該是阿金或阿秀。笙之介揉著眼往外望,正巧與太一打照面。平時個性沉穩的太一難得臉色蒼白,這應該不全然因為戶外光線昏暗。
「三益先生會切腹是因為他找不到活在世上的意義,失去生活的目標。與武士的面子無關。」
富勘長屋外一陣騷動。笙之介被聲音驚醒。
「如果是手巾或白布,我們店裡多的是。待會兒我派津多送。」
「再用點力!」
「我、我知道了!」
「不縫合傷口止不住血。得叫大夫來才行。」
「辰吉先生腳程慢,我也去好了。」
「我明白了。」笙之介完全沒想到這個地步。治兵衛果然處事周詳。
「是他沒錯。是我的房客三益兵庫先生。」
半晌,聽太一說「到外頭去找和尚來」的富勘,帶了另一人回來。
武部老師接著趕到,但很不巧,他身上沒有止血藥,於是他包些錢要補貼大夫費用,富勘不肯收,武部老師還板起臉孔。他的說法是「武士就該互相幫助」。
誰來找我?笙之介急著擦乾臉,還滑了一跤。要是像多津婆婆一樣閃到腰可不行。這時紙門被人打開,出現一道人影。
「他的長短刀呢?」
「那人渾身是血。」太一說。「衣服前面沾滿血。他是武士,可能與人決鬥。」
「這是當然。畢竟有緣嘛。」
笙之介馬上趕往和田屋。他心想,要是這項錯誤的傳言傳進和香耳中,又會令她無謂擔心。
他在離開長屋前會拜託五郎兵衛借他錢。
「他雖然是武士,但畢竟是房客,他向我借錢時,我想擺出房東的架子,好好向他說教一番。」
阿秀幾名女性忙著洗衣,不過,有些再怎麼洗也無法洗去的血漬,鹿藏索性升火燒了。因為現在不是冬季,升火格外低調。一縷裊裊輕煙乍看如送葬時焚燒的白煙。不可以有這種喪氣的念頭。笙之介搖搖頭:心想說不定武士的情況會好轉。九*九*藏*書
「可以仰仗的時候,沒叫管理人來怎麼行呢。」
武部老師掀起死者臉上的白布。五郎兵衛合掌朝死者一拜,頷首道:
希望那名武士情況好轉的期待落空。山片先生始終不會醒來,過下午四點便咽下最後一口氣。富勘長屋的住戶個個情緒低落。儘管與他只有半天緣分,真與他有瓜葛反而麻煩,但阿金嚶嚶啜泣,太一哭喪著臉,阿鹿與鹿藏口中不斷念佛。一直陪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就像突然想到似地說他想喝酒,坐著發獃。向來喜歡散播謠言,道人是非的多津婆婆此時特別安分,因為她之前發現山片時當真閃到腰,而她兒子辰吉忙著張羅桶棺和壽衣,聽說這包含在「天道干」的生意內,他和同伴打聽就能便宜購得。
「原來是富勘啊,你在我屋子裡做什麼?」
「上衙門去了。」
「富勘先生在就不必操這個心了,但要是他本人可以說話,最好從他口中間出是否有仇家。」
「萬一這裏的住戶卷進麻煩的風波中可不成。」
「一直待在這裏可能沒察覺,其實四周瀰漫著一股血腥味。這對佳代這樣的小孩來說太殘忍。」武部老師慵懶地眨眨眼,望著覆在山片臉上的白布問道:「笙先生,你可曾想要切腹?」
寅藏每天這個時刻都在睡懶覺,阿金和太一老吼著「會趕不及採買」「魚市場的魚都發臭了」,但他現在不僅完全清醒,還精神奕奕地四處奔忙,用粗獷的聲音叫喚那名傷患。
「笙先生日後會變成那樣嗎?」
同樣是日暮時分。今天笙之介同樣出外找尋代書,他剛從外頭返家,正用濕手巾擦拭身體,順便將熱得發脹的雙腳泡進水盆,坐在入門台階處,享受涼快的片刻。
「啊……我不行了。寅藏先生可真厲害。」
為了找尋命終之所而四處旁徨嗎?夜裡在神社或地藏堂的屋檐下過夜,日出繼續前進,走向遠方到沒人知道的地方。他要找沒人認得他,不知道他平日生活樣貌的地方。然而,他虛弱的雙腿在走過大川后達到極限。
這時,那破鑼嗓音回應道:
「我溫和地曉以大義,但他的反應很冷淡。」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就我所知,三益先生靠制傘維生,四處求官。他的生活拮据,家中妻兒教人同情。」
「好像不是與人互砍的刀傷。」
兩天後發生一件事,就像在試探他心中這個想法究竟多強烈。
「他常殺魚,早習慣了。」
在富勘的反駁下,寅九*九*藏*書藏摸摸他泛紅的鼻頭,重新坐正。
「笙先生,你有客人哦。」
和香悄聲詢問。她沒戴頭巾,跪坐在和田屋後門的入門台階處。和香最近洒脫多了。
不會——笙之介應道。「不過家父切腹而死。」
「他身體瘦弱,很難猜出歲數,不過推測三十歲左右。應該是家譜最底下的名字。」
武部老師咬牙切齒地說道,富勘嘆口氣。
寅藏在武士身上纏緊白布,旋即又有鮮血從白布底下滲出。笙之介從阿金手中接過手巾,像要給傷處蓋上蓋子般死命按住。
因為笙之介不會失去對人的信任。
「不知道他是不是單身。」
「富勘先生帶來的町內大夫大致治療過,不過……」
「富勘先生人呢?」
最底下的一排名字中有六名男子。
「我也來幫忙。」笙之介見阿秀一副快哭的模樣,急忙來幫忙。口中念念有詞的武士此時暈厥。此人確實是武士,但卻是浪人。沒剃凈的月代、凌亂的髮髻、骯髒的衣服、到處脫線的裙褲。這是一名窮困潦倒的浪人。他骨瘦如柴,猶如地獄圖的餓鬼。
「既然這樣……無論如何……你都得變成有錢人才行。就算讓和田屋招贅……也沒關係。我再也……不會嫉妒了。」
「三益先生在大川這邊應該沒有認識的人。」
三益兵庫的僱主好像是神田明神下不影流道場的主人,他在道場內擔任劍術指導一職。
阿秀說起話來很沉穩,但走下土間時搖搖晃晃,緊抓著阿金。
「抱歉,笙先生,你可以來一下嗎?」
武部老師和笙之介檢視過武士懷中的物品。雖然錢包空無一文,卻找出一張摺疊整齊的家譜。這是「山片家」的家譜,年代久遠。是支系繁多的一份家譜。
那名瀕死的武士現在由長屋的住戶輪流照顧。這是他們的體貼,不想讓他一個人孤零零死去。笙之介加入行列。剛剛町內大夫前來診治,一切都告一段落時,太一告訴笙之介:「附近都傳聞說富勘長屋發生一場械鬥。」
「因為長屋的住戶們都為他盡心儘力。」
「真是意想不到的地方啊。」武部老師大為驚詫。管理人五郎兵衛也很驚訝。
笙之介不希望把他想成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三益說過「決定不再相信別人」,隱約看出他往日的為人。失去奉祿、拋棄家名——不,或許是被撤除奉祿,逐出家門。這樣的不幸遭遇令三益兵庫變成言談偏激的人。儘管如此,他心中留有對家名的思念,收藏在錢包里的家譜便是證明。
「他說要從當鋪里贖出長短刀,這樣就能切腹了,我一直不答應。」
難怪這般喧鬧。
三益先生一家三口始終不願打進長屋住戶的圈子,過著貧困的生活。不過他不像治兵衛擔心的那樣另有仇家。沒人打探三益兵庫的消息,也不會有人登門做客。反過來說,他也沒人可以倚靠。
「阿秀小姐,用九九藏書力按住。」
「他應該是想切腹。」
「武士先生,會有點痛,請您忍耐。喂,要開始纏嘍,阿秀小姐。」
那是從未聽過的破鑼嗓音。對方站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楚。
「要是笙先生一直待在這,總有一天會覺得這是武士之恥。既然這樣……」
「他從沒提過藩國的事,不過,他帶有些許信州口音。」
「您說得沒錯。所以三益先生在妻兒辭世后只能選擇一死。」
「他離開山元町的兩天里不知道去了哪裡,做些什麼。」
治兵衛親自帶著女侍趕來,就像算準時間似地捧著一個大飯桶。
「感激不盡。」
笙之介說不出話。
治兵衛平靜地說道。
「此事已經傳開,早點有人聽聞此事前來就好了。」
「我是古橋笙之介。請問您找誰?」笙之介維持眼下這難看的姿勢,剛毅地回應。
寅藏不發一語,朝房間角落努努下巴。那裡擺著一對外裝簡陋的長刀與短刀。冒犯了——笙之介用眼神致意后迅速檢視那對長短刀。兩把都是鈍刀。短刀的刀鍔和刀柄都染著血。
「阿金。」笙之介看了不忍,向她喚道。阿金用衣袖遮臉。
「雖然姓氏不同,但應該沒認錯人。最好先檢視一下死者的容貌。」
五郎兵衛領取三盆兵庫的遺體,運回山元町。辰吉張羅的桶棺和壽衣,五郎兵衛一併收下。
富勘長屋的住戶全靠工錢度日。一早遇上這種狀況,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幾乎泡湯,現在不用愁沒飯吃,可說是謝天謝地。
「我不會像三益先生那樣。」
目送三益兵庫的遺體離去,阿金再度落淚。她緊依著木門不願離去,淚流不止。
——請您好好和大家和睦相處。在里長屋生活,得要眾人互相幫助才行啊。
「呵,你這位追蹤者還真是漫不經心啊。」
「這位是死者住處的管理人。」此人是山片住的長屋管理人。
「介錯人是我哥。」
「在管理人的同業中,這件事早傳開。能找到他真是太好了。」
武部老師兩鬢抽|動。「這麼說來,三益先生非得用佩刀切腹不可嘍?」
阿金遮著臉說些話。笙之介聽不清楚,把耳朵湊近。
翌晨,天尚未明。
寅藏就連打瞌睡也鼾聲如雷。
除了富勘外,笙之介與武部老師皆異口同聲反問。寅藏被聲音驚醒。
「你這是對管理人應有的說話口吻嗎?你還欠繳房租呢。」
武部老師也到富勘長屋,他在山片枕邊誦經,聽起來有模有樣,他說這是耳濡目染。
這位山片先生並非一身旅裝。他就算從別藩流落至此,現在一定住在江戶某處,離此不遠。
「這樣就放心了。富勘先生應該會與衙門交涉,讓各位在這裏看顧。這種時候富勘先生最值得信賴了。」說完后,治兵衛略微壓低聲音說道:「前提是各位方便的話。」
「怎麼了?」
還沒聽他說完話,笙之介趕往阿金、太一、寅九*九*藏*書藏一家人的住處。狹小的土間里擠滿長屋的住戶,這時高大的辰吉剛好跑出門口,笙之介與他迎面撞個正著。辰吉穿著一件當睡衣用的浴衣,右肩沾滿血漬。應該是扛這名武士進屋時沾到的。
遇到有人倒在路旁或是迷路,都得一一通報衙門不可。後續處理全看衙門如何安排。
五郎兵衛小小聲地說起三盆兵庫的遭遇。武部老師一臉怒容很駭人,他一直望著笙之介。
「三益先生此後動不動想尋死。他說這是武士生命的盡頭,至少讓我切腹。」
「因受到梅雨的寒氣侵襲,感染風寒。」
五郎兵衛縮著雙肩。「我原本想如果三益先生肯改變切腹的念頭,我可以稍微資助他。」
「各位一早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吧。來,快吃。」他朗聲說道,接著在笙之介耳邊悄聲道:「我是聽和香小姐說的。她做事可真細心。和田屋老闆是有情有義的人。」
阿金索性蹲下身。好小的背影。好纖瘦的後頸。這女孩用她嬌小的身軀肩負著生活。
寅藏終年鼻頭泛紅,十足酒鬼模樣。此時他鼻頭冒著汗珠,閃閃發光。
「我猜三益先生的名字並非本名。他在成為浪人之前似乎有一段很複雜的過去,他說自己拋棄家名。」
我有我該做的事。在蚊聲嗡嗡的夏日黃昏下,笙之介聽著阿金的啜泣聲,心中暗忖。
阿金抽抽噎噎,說起話來舌頭不太靈光。她呼吸急促,講話斷斷續續。
「我當初到江戶時住在海邊大工町的長屋,牆外是一座寺院。我聽他們早晚誦經,就算不喜歡還是記住了。」這種誦經只是做做樣子,不過這樣他就能升天成佛了————武部老師說。
他的妻兒在赤貧如洗的生活中缺乏營養,體力不足,撒手人寰。
三益兵庫一個月前痛失妻兒。
「我也來幫忙。」阿鹿和鹿藏帶著阿金快步離去。寅藏和笙之介輪流按住傷口,不斷更換手巾,但無法止血。
她發現時嚇得閃到腰,可見事情多嚴重。若不是有人倒卧路旁,多津婆婆不會大驚小怪。
「治兵衛先生,此人好像不全然是姓氏不明的權兵衛先生。」
因為他深切感受到肩上已無任何職責。
武部老師盤起粗壯的雙臂,嘴角垂落。寅藏再度摸起鼻頭。
「真是這樣嗎?你真的是替三益先生著想嗎?」
「阿金,你再去多燒開水。大家把所有鍋子全拿來用。手巾和白布再多拿一些。」
「辰吉先生通報富勘了。」阿鹿緊抓著鹿藏說道。她別過臉,盡量不看血淋淋的畫面。鹿藏雙手合十,祈求上蒼。
「他蹲在稻荷神社前,手中緊握著那把刀。」
「笙先生!」同樣臉色蒼白的阿金驚叫,她捧在胸前的水桶堆滿染紅的手巾。寅藏陪同在武士身旁,請阿秀幫忙,準備將白布纏向傷者腹部。
阿金同樣微微顫抖。阿秀走出紙門,發出作嘔的聲音。
和香眼神一沉。「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