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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五節

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五節

「笙兄,請等一下。」治兵衛按向他肩膀,笙之介隨手撥開他,穿上木屐。
的確如此。笙之介也想過,不知治兵衛是否知道什麼,是否從東谷那裡聽說什麼,但最近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笙兄……」
「東谷大人對我和富勘先生都說笙兄是他一位親戚,不是家中長男,目前出路未定。東谷大人心想與其在藩內無事可做,不如到江戶生活也不錯,便把你找來。」
「當時他一樣喝醉酒,氣焰甚高。我又好笑又好氣,坦白對他說您寫的書,連我們這種租書店也沒辦法收。」
對方整年都穿同一套衣服。
這正是我害怕的——治兵衛說。
他全盤托出在和田屋聽聞的事後,治兵衛牛鈴般的大眼幾欲飛出來。
「但不知道也許比較好。」
好個消息靈通的管理人。
笙之介渾身凍結。
「像那種一吹就散的鄉下小藩,他們的權力鬥爭根本無關緊要。不管哪方獲勝,誰繼承藩位,太陽也不會因為這樣而不再升起。」
所以押込御免郎才為之震怒,忍不住痛罵笙之介一頓。
我心想,這名醉漢要是敢生氣動粗,我就把帚三和店內童工叫來一起把他轟出去。
——哪裡不對嗎?
男子臉上掛著淺笑。「你那是什麼表情。」
笙之介感到全身鮮血流出體外。
治兵衛注視著土間,微微頷首。「那是笙兄你到江戶前個月的事。」東谷同樣請富勘幫忙。
笙之介一躍跳下土間,想抓住那名代書,但突然頭冒金星,橫身倒下,撞向入門台階。
他就應了一句。「我的人生,就像嘔吐物一樣。」
笙之介修改的讀物也許在某處觸動押込御免郎扭曲的心靈。儘管經歷父親橫死的悲傷,但笙之介不曾體驗人性的殘酷、背叛的醜陋、謊言的悲傷,內心不曾受過這樣的重創,他修改的故事中或許摻雜押込御免郎在取這個名字前的年輕歲月里,擁有過的些許光明。治兵衛的意圖確實達成了。
「我沒當真他當時說的話。」治兵衛急著要辯解似地說道。「不過,他說自己以代書為業,這我倒能接受。」
「你說得對。如同笙兄你說的,但我還是猶豫了。」
「你應該是被委派另一項重大的工作。對你來說這隻是一項生意,你拿到報酬即可,但這份文件有強大的影響力。這股力量足以影響我故鄉搗根藩的未來。我不能默不作聲,任憑偽造文件囂張跋扈,扭曲真相。」
治兵衛嘴角輕揚,露出苦笑。
對於登代的不幸遭遇,町人們會懷疑是治兵衛所為,笙之介確實聽過此事。
「不過,他以客人的身分前來,我也不能怠慢他,而且其他客人在看。」
——沒錯,不過……
「我心想這不是什麼得隱瞞的事。」
「是的,酒要有錢才買得起。他總是喝得醉醺醺,表示他有辦法賺到酒錢。」
「笙兄奉東谷大人的命令,四處找尋他的下落吧?」笙之介咬著牙,微微頷首,治兵衛接著道:「現在我不想多做辯解,但我從未聽笙兄親口說出自己的立場和想法。」
他寫的讀物還是一樣教人看不下去。關於這點,治兵衛一再勸說並好心提出建言,結果是白費唇舌。
儘管困惑不解,父親最後終究還是切腹。不,是被逼入切腹的絕境。介錯人是大哥勝之介。
當真是天旋地轉。笙之介怒氣勃發、熱血沸騰。
「他笑彎腰,直說再也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了。」
「這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治兵衛全身顫抖地辯駁。
押込御免郎愉悅地道。這項代書絕技舉世無雙。只要你想要,我不管什麼筆跡都能模仿。
代書撂下這句話后就像摸到髒東西似地甩甩手。他身體顫抖,覆滿胡碴的瘦臉扭曲。
要恨的話,就恨這個吧。
「別人姑且不談,但你怎麼說這種話?換作是你,你會講出同樣的話嗎?」
「我因而得知你的遭遇。我也知情令尊發生的事。」
「只要有人委託我,我什麼都寫。不過收費不便宜。」
「當時押込先生轉頭望向你的背影。」
笙之介趨身向前,正準備反駁時,治兵衛抬起手攔阻似地說道:
「你寫瞭望雲侯的假遺書吧?還是說,你準備要寫?」
要是不這麼想,心裏實在無法接受。
還說什麼搗根藩的未來——代書拭去嘴角垂落的口水,笑個不停。
「是自己切腹,還是被迫切腹?」
「那你也一併聽說對方的陰謀,以及押込接下來會奉命偽造什麼文件吧?」
那是黑暗,還是邪惡?笙之介認為兩者都不是。那是空洞。空虛的黑洞。
「我嚇一大跳,問他這是做什麼,結果他回答我說,這是我看他書的賞錢五兩,還有日後看他書的賞錢五兩,一共十兩。」
「您該不會是認錯人吧?」笙之介平靜地詢問。
治兵衛弓著背點點頭。那些讀物最後還是無法全部改寫完畢。笙之介無比驚詫,他手上還有一本書待處理。
「性命比什麼都來得重要。你們的談話應該可以結束了。來,快行動吧!」
但死人辦不到。
「登世夫人被你想成這樣,我真同情她。」笙之介注視著緊緊抱頭的治兵衛。「被人用同樣標準評估我和我爹,這更令人生氣。我爹沒收賄賂。他清清白白。」
「我沒侮辱他。我只是讓你明白世上的道理。聽好了,小子。」他揪住笙之介的衣襟,把他拉起來。笙之介宛如一尊木偶。「你爹要是有些許的人德或人望,又有誰會去懷疑他呢?應該有人會挺身提出抗辯,說古橋宗左右衛門先生不是會收商家賄賂的人。有這樣的人出面嗎?有嗎?」
治兵衛做好覺悟般注視笙之介。
「所以我加了一些謊言。」
「你剛才說沒人相信我爹,願意挺身袒護他。藩內的確沒人相信他。但有我。我只是年輕小輩,人微言輕。也許就連我爹也聽不到我相信他清白的聲音。儘管如此,我還是相信他。到現在我還是相信,所以我才四處找你。」
「但他很滿意。仔細想想,至少這世上還有我看他的書,對他來說這很重要。」
「笙兄也聽他這樣說嗎?」治兵衛聲若細蚊。
「這就是我的長相。你從中看出什麼呢?」
治兵衛罵過押込御免郎,警告過他,也試著懇求他。
「為什麼?」笙之介竭盡全力喊道。「為什麼你不馬上告訴我押込御免郎的事?」
「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治兵衛先生,你之前對我說,押込御免郎是令尊的朋友,已經辭世,還說他是一名浪人,四處承接工作糊口,度過餘生。」
「剛才我不是就說了嗎?你這小夥子悟性可真差。」
沒想到「值得信賴」這樣的形容也會用在那男人身上,聽了真不舒服。
「笙兄?」
拿筆墨紙過來,順便再拿本當範本的書來——押込御免郎吩咐。
「你再不金盆洗手,我就不保管那些書了。你在我店裡進出會帶給我困擾。請你好好考慮。」
「你是在侮辱我爹嗎!」
笙之介只是悲傷。
代書緊盯著呼吸急促,並在悶熱夜氣中顫抖的笙之介,毫不掩飾地說道。
是這樣嗎?笙之介困惑地思索。
什麼傻話——代書略帶破音地笑著說道。
笙之介聽到治兵衛這番話,血液在凍結的身體里逆流。
「我後來靜下心朝他細瞧,發現他瘦得如同地獄圖裡的餓鬼,彷彿我伸手一推就能推倒他,心裏也吃了顆定心丸。」
替父親介錯的人是大哥,而且是后介錯。大哥揮刀斬下父親的首級。
——不知道的話就太沒意思了。
代書沒答話。
一方面想知道真相,卻又不想知道。
「接著我對他說『可是你要生活就得工作才行吧』,他回答『我的本業是代https://read.99csw.com書,如果是要賺生活費,我會靠代書工作掙錢。』」
「你四處找我,我就讓你四處找。」
「她突然消失應該有原因。只要查明登代為何會死,也能得知她消失的原因。」
代書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你怎麼這樣問?你不是在找我嗎?你找到我之後想怎樣才對吧?」
「我早在之前便見過他。不過,我那時才知道他有搗根藩江戶留守居的重要身分。當時是富勘先生告訴我的。」
太一和阿金從敞開的大門探頭看。笙之介朝兩人使眼色,要他們關上門。阿金點點頭,太一正準備把門關上時,男子把手指戳進剛才戳破的紙門破洞。
「你為何這麼在意這件事?」
這表示勝之介知道些什麼。
他大哥牽扯其中。
我給你磕頭了——治兵衛再次將前額貼在土間地面。這時,紙門發出不順暢的聲響開啟。阿金和太一面無血色地站在門外,與治兵衛和笙之介相比也毫不遜色。
果真如和香所言,他的內心嚴重扭曲變形。
剛才的對話猛然在笙之介耳畔響起。你爹欠缺人德。不是我陷害他。是你爹太過微不足道。
「他說了一句我會再來就離去。當時是他第一次報上姓名。」
「笑而不答。」
不過,治兵衛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也許押込御免郎哪天會改變心意抽手。
「登代夫人為何下落不明,為何遭人殺害?你一直沒弄明白。你現在備受痛苦。」
笙之介重新坐正,雙手置於膝上,堅毅地抬起臉。
「別開玩笑了!」
是啊——治兵衛的炭球眉毛垂落。「糟得讓人想笑。」
「可能是她一直和之前的男人藕斷絲連,或是和我這種不懂情趣的男人一起生活,心生厭倦,因而和和昔日男人舊情復燃。不管怎樣,她都不可能自己一個人,一定是和男人私奔。」
「所以他說自己現在被人『豢養』,拜此之賜,這十年來第一次過著這般奢華的生活。他一定是指可以盡情買醉的奢華。」
「那你就好好拜見一番。」
「他對我說,真拿你沒辦法,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拿手絕技。」
「笙兄,你知道他接下來要偽造什麼文件嗎?」
「我不知道僱用押込先生陷害令尊的人是誰,只知道是搗根藩的某人。有人居中牽線。」
「換句話說就連偽造文書你也敢做嘍?我這樣逼問他,結果他很大方地承認,毫不羞慚。只要有人委託,他什麼都寫。不論是貸款的借據、家譜,還是古董來歷說明。」
「沒錯。」笙之介極盡嘲諷地說道。「所以我才相信你的謊。說什麼這是一位叫押込御免郎的浪人寫的讀物,由令尊親筆謄寫。我還以為村田屋的前任店主寫得一手好字,心裏滿是佩服。」
「那是有心人捏造的謠言。我不會殺害登代。」但我忍不住胡思亂想——治兵衛雙手抱頭。「登代搞不好是離家出走。雖然我自以為與妻子感情和睦,但無從得知她真正想法。也許她厭倦我,結識比我更好的男人。」
「我在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呆立原地。心想怎麼回事。」
果真被笙之介猜中了,但猜中也沒功勞,更沒什麼好高興。
「你竟然有臉講這種話!」
「我恍然大悟。」
代書一把推開笙之介。
「我在前年櫻花盛開的時節認識東谷大人。」
「因為生活靡爛,很早就老態龍鍾。事實上,我認為他沒幾年好活。」
不過——他指甲裂開的手指抵向笙之介。
阿鹿和鹿藏問。笙之介坐得端端正正,與現場情況格格不入,他腦中和心裏不斷迴響著剛才的話,神情恍惚。
都是我不好——治兵衛雙手掩面,指縫間露出的那對炭球眉毛倒成八字眉。
「但讀物寫得很糟。」
原來治兵衛五年前就認識那名男子。
「我全招了。我不求你原諒,但至少請你聽我說完話。」
翻倒的書桌維持原樣,笙之介換好衣服準備出門。他非得見坂崎重秀一面。
「因為他寫得一手好字。」笙之介道。
突然被問一句,笙之介一時語塞。
「他自己才是醉鬼呢。啊,他走了。」
笙之介熱血激昂。「誰叫你寫那份文件的!」
「我不是說了,他做事只看是否有趣。什麼是義,什麼是忠,他一概不管。有人看中他的手藝,委託他辦事,他什麼都做。不管偽造的文件是與藩內要事有關,還是放高利貸的人用來催討債務,對他來說全都一樣。」
「只要給我錢,不管替誰寫字,寫多少字,我都肯做。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沒資格說我!」
「我決定擱著。結果四、五天後,那個人又來了。」
——有時一次就能賺進大把銀兩。因為我是手藝高超的代書,舉世無雙。
「你現在辱罵我爹,其實就是辱罵自己。」
沒多久,村田屋的治兵衛到富勘長屋。他並非剛好前來而是一路飛奔而來,臉色大變。
代書並非瞪視笙之介,而像在揣測他般流露出憐憫笙之介無知的眼神。
「而且當時喝得醉醺醺的。」
「你爹就只有這點價值,才淪為被人犧牲的棋子。」
猛然轉身的他再度踉踉蹌蹌地撞向紙門。代書使勁將門拉向一旁,那扇不易開關的紙門從溝槽滑脫。富勘長屋的住戶急忙散去。寅藏單手撐住快倒下的紙門。太一從他腋下探出頭。
「治兵衛先生,你不能用這些話當借口。」此時的笙之介已超越憤怒,感到一股幻滅。「就算我認定爹做出失德的行徑,但要是你知道那是冤罪,也應該要告訴我。這是做人的道理啊!」
——誰要做那種無聊的工作啊。
村田屋的前任店主寫字有特殊習慣,這些習慣有難以形容的風格。例如止和鉤特別用力,右上方偏高,往上的筆法特別有勁。押込御免郎連這些小地方都模仿得很細膩。治兵衛陸續拿出其他範本。押込御免郎每本都模仿得幾可亂真,甚至模仿治兵衛本人的筆跡。
「是的,一身濃濃酒味。」
笙之介的反問令治兵衛垂頭喪氣。
笙之介深深嘆口氣。治兵衛像受他影響般長嘆一聲,低垂著頭,娓娓道來。
「我不知道那個人的真名。就算我問他,他也不肯說。」
笙之介緩緩瞪大眼睛。「您從事代書的工作嗎?」
「不,就維持這樣。」
「這字真無趣。」男子不屑地說道。「寫得不好也不壞。」
代書背後瘦得幾乎沒半點肉。
「東谷大人也是嗎?」
只有反派角色不時更換,有的是企圖侵佔家名的邪惡家老,有的是貪婪的商人,有的是凌虐領民為樂的主君或地方官。
治兵衛打斷笙之介,問道:「笙兄你之前是以夫人的話當線索,想找出那人吧?」
一個月後,他很不死心地到村田屋,手中拎著一個新包袱。
「我再次大吃一驚,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你……」笙之介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你這傢伙」這句話。
這是酒品很差的醉鬼。他可能從某處得知笙之介找代書,想到這裏嘲弄笙之介一番,順便要點錢來買酒。這名渾身臟污的男子醉得不輕,打個酒嗝,接著慵懶地轉頭看笙之介。
總不好撒鹽趕人吧?
儘管不受人重視,但他是笙之介唯一的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是用慈愛養育笙之介的父親。是替他取這個名字的父親。
——開租書店的,你膽子可真小。
這時笙之介發現治兵衛神色有異。
「為什麼?」笙之介發現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逼問,反倒在央求。
「笙先生,你最好快點離開這裏。」
就在那短暫的瞬間。
「那原本就是東谷大人的推測。」笙之介說完后望著地面。「我初次聽聞https://read.99csw.com時驚訝莫名。」
當時押込御免郎的樣貌就像現在這樣。腰間沒插著長短刀,也沒綁浪人髮髻。但很多當代書的武士都三餐不繼,可是押込御免郎說起話來沒半點鄉音,治兵衛認為他原本是御家人。
旋即發生一件怪事。押込御免更加震驚,還目瞪口呆,接著捧腹大笑。
「但我還是很同情他。我和他只有短短五年的奇怪交誼,但我對他這樣的人產生移情。」
「一來,我要是告訴你這件事,押込先生肯定有性命之危。事情傳進笙兄耳中,東谷大人一定馬上得知。押込先生到時候絕不可能置身事外。也許會在東谷大人的指示下逮捕或受罰,甚至接受拷問,逼他說出受誰的指使陷害笙兄的父親。」
「他怎麼回答?」
難道這名代書在哭?笙之介再次瞠目,他像凍結般無法動彈。
他與我交談時總是扯開嗓門,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氣焰囂張。
當時治兵衛坐在帳房裡,押込御免郎隨手將十兩黃金拋在他面前。
——這麼一提才想到。
古橋宗左右衛門的冤罪不過小試身手,確認偽造文書多大功效。捏造這起冤罪的人真正目的,是要偽造望雲侯的遺書——東谷推測方向沒錯。不過,押込御免郎還沒偽造遺書。他在笙之介剛到江戶時還沒寫,因為歉收導致藩內財政吃緊、主君延遲離藩,諸多因素重疊,所以「時候未到」。
「接著他讓我見識了……」
誰先買到押込御免郎,他就站在誰那邊。他樂於靜觀紛爭演變。
「就是因為知道才袒護他。」治兵衛抬眼望向笙之介,他眼眶泛紅。
——這工作很好賺吧。
世上哪有這種歪理。
「請問尊姓大名?」
他當時並未和笙兄打照面——治兵衛急忙補上一句,不過他的神情令笙之介起疑。
治兵衛帶著《料理通》前來時滿是喜悅的表情至今歷歷在目。當時笙之介對它極盡奢華的裝幀感到吃驚,治兵衛則展現出無比的自豪。
「我也苦口婆心地勸他。」
「到底是誰僱用你?請告訴我。你再繼續這樣,早晚有性命之危。」
「發現她的屍體時,她失蹤半個多月了。登代與情夫起爭執,眼看快被情夫拋棄,她急起來,最後落得那個下場,這種情形不無可能。」
那項絕技。
「或是我暗中查出登代和她情夫的藏身處,那名情夫逃之夭夭,登代無法獲得我的原諒,死在我手裡。所以我大費周章地故布疑陣,讓屍體躺在草叢,佯裝遭人綁架。也有人放出這種傳言。」
——說什麼傻話啊。
——我吐出我的過往。多年積在體內的嘔吐物,我寫成讀物吐出來。
「上頭的字非常工整。」那是端正秀麗、格調出眾的毛筆字。
和香的事也是。治兵衛看出笙之介一見鍾情於他從門縫間窺望到的切發姑娘。理應無緣相識的兩人,在他的牽線下,透過加野屋的賞花會結緣。
「沒錯,是我寫的。」
「笙兄知道真相也許會更痛苦……」
「我一直思索這件事,最後決定保持沉默。笙兄就不用說了,我同樣對東谷大人隻字未提。畢竟東谷大人的身分與我相差太遠。事關搗根藩未來的這等大事,我區區一個租書店小老闆根本影響不了什麼。我插手也許只是散播災難。我認為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做法。」
「可是……」
「你這傢伙……」
治兵衛垂頭喪氣。笙之介見狀,心裏有點後悔。
笙之介鬆手后撫著膝蓋並抬起眼。「治兵衛先生,我從和香小姐的母親口中聽聞一件事。」
「押込御免郎一方面說他不知道搗根藩的幕後黑手是誰,另一方面又知道我大哥,這肯定另有線索。」
「你真是無藥可救的傻瓜啊。」他朗聲大笑,出言嘲弄。
「你明明瞧不起我爹,卻記得他的筆跡。」
「我是否該馬上向笙兄透露那個人呢?我心中有過這個念頭,但不確定是否為明智之舉。」
此人不但穿著簡陋,甚至略顯臟污。他邋遢地穿著條紋單衣,外披老舊短外罩,兩者滿是污垢,處處補丁。他的短外罩上沒家紋,身上沒佩刀,衣帶里插著矢立。要是他再帶上籤筒,模樣像極算命師。此人應年過五旬,不論是蓬頭垢發,還是嘴邊的胡碴都顯花白。儘管身材清瘦,卻挺著一顆圓肚,應該是喝酒所致。
就像剛才那聲厲喝,他既不是在怒罵治兵衛,也不是在責備他。
笙之介一屁股跌坐在入門台階上。「這到底是……」
「我擁有天下第一絕技。不論誰的筆跡,我都模仿自如。」他突然轉身,臉湊向笙之介。「要我當場展現這項絕技嗎?不用付費。把筆墨和紙拿來。」
「治兵衛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是真相?你就真的對嗎?你憑什麼這麼有把握自己是對的?」
「誰委託你這麼做的?」
治兵衛覺得這樣的回答已經很充分了。
笙之介突如其來的一番話,令原本死氣沉沉的治兵衛抬眼。
「那個人不是問清楚委託人的目的才承接工作嗎?」
「如何,這樣明白吧。」
「古橋宗左右衛門」
就像有隻冰冷的手掌滑過胸前,笙之介猛然想到和香那件事發生時,治兵衛的態度也是如此。由於和香是村田屋的客戶,治兵衛聽聞對方是留著切發這種罕見髮型時就知道笙之介看到的姑娘是和香,但他當下沒明說,只說想不出這麼一位姑娘。他的言行舉止不像裝蒜,似乎真不知情,但其實心知肚明。
「沒錯,我很痛苦。不會有一日稍忘。」
「如果你還是不能接受,那我把收取賄落的證明寫給你看。我忘了細部,不過大致還記得。」
也許他心中的積忿吐得差不多了。
——那名窩囊武士叫什麼名字?
「如果有人知道登代夫人發生何事,你應該希望他告訴你真相。要是那個人說『你要是知道真相,反而會更痛苦,所以我不告訴你』,始終三緘其口,你應該會很怨恨他吧?」
「你曾經說教嗎?」
「如果他想遠走高飛,我一定全力相助。但他這人根本不聽人勸。」
「之後,我認真地閱讀他的書。」他是性情多變的人——治兵衛吞吞吐吐地說。「有時一個月露面三次,有時半年多都不見蹤影。」
登代嫁入村田屋之前會在茶屋工作。
灰濛濛的天空不時飄降雪花——治兵衛道。
這次換笙之介震懾。「你連我哥的事都知道?」
治兵衛露出虛脫般的表情,猶如活死人。
所以我把抄本交給笙兄你處理——治兵衛說。
那名代書在笑。他低著頭,忍不住笑而全身晃動,他捧腹狂笑,轉頭看笙之介。
「也許他是因為陶瓷店那件事才走這行。」治兵衛陷入沉思,接著露出熾熱的眼神,「若換個想法,那件事可說在助人。不能一口咬定說那就是壞事……」
代書收起笑容。不論大笑前還大笑后,他的眼神始終沒變。
「我驚訝莫名。代書這種生意不可能賺得這麼多錢。我猜他幹了什麼壞事,急忙逼問並對他說『你從哪兒偷來這些錢?你要是不老實說,我會去通報官府』。」
「我不是說了,我就是你四處奔波找尋的代書。」他戲譫說道。「我專程前來,你連說聲謝謝都不會嗎?」
——因為我酒毒行遍全身,隨時可能一命嗚呼。我對俗世感到噁心作嘔,自然就得對俗世盡情吐個夠,才開始寫這種書。
「就算與我無關,還是請你聽我一言。你不能直接通報東谷大人此事。這太危險了。如果要告知此事,我可以幫你安排。」
「但不是我陷害你爹,也不是付我錢,要我寫文件的人。」
要是每本書都退還給他,對他也九九藏書過意不去,所以治兵衛將收下的書擱在身邊。
笙之介忍不住插嘴。「對那種男人產生同情,是治兵衛先生你錯了。當然了,對我及古橋家而言,家父那件事比什麼都重要,但那其實是敵人牛刀小試。家父遭人陷害的背後藏著更大的陰謀。一個足以撼動搗根藩的……」
「我想幫你找地方藏身。雖然不能躲在村田屋,不過可以替你安排很多可靠的地方,和田屋也是選擇。要是笙兄你有什麼萬一,我拿什麼臉見和香小姐。」
「我有性命之危?」代書覺得有趣,他挑動眉毛。「我怎樣都無所謂。小子,人總有一死。真正難的是死前要怎麼活。吃飯、睡覺、起床,然後又是吃飯,喝得酩酊大醉。」
治兵衛到底想說什麼?
因為感到性命即將告終,因而把「俗世之毒」化為故事,盡情傾吐。他不傾吐乾淨便不願闔眼。
「那書是他原本的筆跡。應該是五年前的事了,他當時親自帶書來找我。」
笙之介趨身向前,力道猛到幾乎把書桌撞向土間。「那份文件確實是你寫的對吧!」
「我店裡的老爺子寫得一手好字,此人也會模仿。店裡童工是十足孩子氣的字跡,他照樣模仿。」
「當時他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外頭披著一件有香煙燒焦痕迹的棉襖。」那人說一句「這是我寫的,你看一下」,宛如熟客般無禮之至,把一個包袱遞向治兵衛。
他欠缺人德——代書說。
「你說的押込御免郎,就是寫低俗讀物的那人嗎?」
那是在落首聚會中賞花時的事。治兵衛話鋒一轉,口吻隨之改變,變得像低語般低沉。
就去問你哥。這是最快的辦法。
「對不起。」治兵衛蜷縮身子。「家父確實有這麼一位朋友。不過那人並非押込先生。」
「笙兄,你開始找尋那位代書之前,我一直以為你不知道自己父親背負冤罪,以為你心裏認定那是你父親一時鬼迷心竅,接受賄賂,因此被問罪。我暗自祈求你真是這麼想。」
全是假造的。模仿原本就有的筆跡再捏造。
「還不快讓開,醉鬼。」
笙之介大驚。對方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老得多。
「還以為你要說什麼,沒想到竟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事實上,押込御免郎(一來也是因為每次都喝酒)不時在村田屋的店門前招惹顧客,治兵衛相當頭疼——鄉下人是吧。難怪一副窩囊樣。他是哪裡人?
「我當時滿心以為他要我看他的字。因為那時候我們店裡開始僱人謄寫抄本。」
——是被這種東西騙的人不對。
代書哼一聲,「你哥是否和你一樣,那麼在乎你爹的名聲?」
「那個人是何方神聖啊?」阿金走進屋內,湊向笙之介身旁。「笙先生,你振作一點。」
治兵衛放下手,順便擦拭臉上的汗珠,雙肩和眉毛一樣往兩旁垂落,顯得神情沮喪。
「笙兄的父親一定很了不起。」治兵衛的聲音聽起來無比遙遠。
笙之介微微皺眉。治兵衛這時猛然回神,急忙在面前擺手。
「他這次絕不會改變陣營,投靠東谷大人。」押込御免郎絕不會毀了僱主的計劃。
因此,藩內的幕後黑手決定豢養押込御免郎。時候到來就命他偽造遺書,往後他這身絕技還是大有用處。與其殺他滅口,不如留他一命。此次事發后,難保日後不會遇上需要他大顯身手的局面。
「我並未親眼見過他作惡,就聽他提起而己。他這人作風古怪,我猜他信口胡謅。」
「我猜想押込先生該不會也是搗根藩出身,所以才那麼驚訝。」
治兵衛耐著性子看完他的書,他感到心滿意足。而知道他在傾吐心中積怨的治兵衛多方關照、體恤他,還讓他把自己耍得團團轉,男子因此感到滿足。
治兵衛說得沒錯。父親宗左右衛門並非單純運氣不好,選中作為犧牲者。背後有原因。
治兵衛竟然隱瞞這麼重大的事。他瞞著天大的秘密,還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與自己談論謄寫抄本的事,望著難得一見的起繪,眼中發出炯炯精光。
「所以我問他,押込先生,你一再被我退件,為何堅持要寫書送來呢?」
「是的。那個男人好像從年輕時候起就用這個方法在賺錢。」
治兵衛的臉色超出面色如土的程度,只能用面如死灰來形容。
那不就是用來騙人的技藝嗎——治兵衛扯開嗓門喊道。
他這麼問,表示他並非全然不在乎古橋宗左右衛門的事。
「當然了,這根本賣不了錢。」他苦笑。「我問過他,是否年輕時就寫這種讀物。結果他像毛毛蟲爬進背里似地露出很嫌棄的表情。」
該從哪裡問起?不,在那之前應該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其實登代也有不好的傳聞在外頭流傳。」
「沒人。挺身袒護你爹的人,一個都沒有。我偽造的文件比你爹的名譽、信用都更令人信服。你爹的性命連一張薄薄的紙都不如。」
「陷害我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的那份偽造文件,是你寫的吧?」
「阿吉小姐還好端端地活著。他們有辦法原諒彼此,可能重修舊好。」
治兵衛牛鈴般的大眼眨幾下后,定睛看著笙之介。「笙兄,你猜他現年幾歲?」
「我強硬地告訴他,不管你再來多少次,結果都一樣。只要你寫同樣的內容就絕對行不通。不過我提議道『你寫得一手好字,要不要兼差替我們謄寫抄本』。」
「你爹最後是英勇地切腹嗎?」他的聲音改變,猶如輕聲低語。
「你爹就是這樣被犧牲的,就算犧牲他也無所謂,所以才會被犧牲。不是我害的。」
「你要去東谷大人那兒嗎?」
治兵衛突然強硬地反問。「既然做人的道理管用,那死者是否能因此重返人間呢?」
「他真悠哉。每天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好。想必他的飼主用很高的價錢買下他的手藝。」
我如今不想打探任何秘密。關於登代,我想保留美好的回憶。
聲音之大,連破紙門也震動作響。代書起身,搖搖晃晃地站在笙之介面前。
治兵衛的低語聲更沙啞。
阿金聲音顫抖,但展現出凜然之姿。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治兵衛的堅持令笙之介背後一涼。治兵衛要坦言一切,接下來還有什麼隱瞞他的事嗎?
「我不知道。」
沒錯,聽在笙之介耳中確實是這種感覺。
這太巧了。治兵衛不自主地說一句「太可怕了」來形容這世界的小,但應該由笙之介說才對。
但實在教人費解。
兩人對峙一會,最後笙之介站起身,將書桌拉至身旁。墨壺裡還留有今早處理村田屋工作剩的墨汁。
「留下來的人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內心得到平靜,最好就像孩子睡著一般別把他吵醒,靜靜地任由他去吧。」
「沒錯。原來治兵衛先生早就知道我為何那麼做,但我毫不知情。」
太可怕了——治兵衛縮起身子,顫抖似地搖晃身軀。那動作令笙之介覺得有點誇張。
「他剛才來這裏的時候也是嘍?」
「大致猜得出來。」
治兵衛臉色大變,而押込御免郎卻嬉皮笑臉地望著他。
這表示大哥知道什麼。
笙之介望著緊緊抱頭又蜷縮著身子,像要找地洞鑽進去的治兵衛,一臉愕然。
好濃的酒味。
所以他才那麼困惑不解。想到這裏,笙之介突然停住呼吸。
治兵衛沉聲說道,「關於他的事,我曾對笙兄撒謊,也對你隱瞞不少事。」他原地跪下,端正坐好,接著雙手併攏,前額抵向土間地面。「我跟你磕頭了。真的很對不起。」
「治兵衛先生,那書是……」
「那時,他突然轉為嚴肅的表情。」
「他一直都那樣嗎?」
「不知道。這件事和我無關。」
「就這九九藏書樣……」治兵衛遙望遠方。「自從他來店裡找我,一晃眼兩年就過了。某天他突然帶著一大筆錢來。」
押込御免郎很不屑地說自己的書是「嘔吐物」,而治兵衛持續讀他的書,成為那骯髒男人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
除此之外的事東谷大人一概沒提——治兵衛拐一個大彎說道。
笙之介低頭望向治兵衛。「你要我逃走嗎?」
因為我不能對你說實話——說到這裏,治兵衛聲若細蚊。
治兵衛不經意提到笙之介來自總州搗根藩,結果發生一件令治兵衛覺得很稀奇的事。
——那年輕人的家不久前才被我偽造的文件毀了。這世界真小——押込御免郎笑得東倒西歪。
押込御免郎模仿得維妙維肖。不光筆跡,圖畫也無可挑剔。
治兵衛聽起來相當痛苦,幾欲喘不過氣。
「什麼,你說搗根藩——那個人很驚訝地說。」
「那是我不好。」治兵衛道,他眨眨布滿血絲的雙眼。「是我害的。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不過……」治兵衛欲言又止。「後來笙兄向我們承接工作,某次到我們店裡帶著書離去時,押込先生來了。」
笙之介在幾乎鼻子相貼的近距離下注視代書的眼底,注視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白及渾濁的眼珠。
——你先等著,時候到了再找你。
押込御免郎往後不再帶書來,也不再當著治兵衛的面談他本業。
代書又不屑地說道,但笙之介並未退卻。
「不應該考慮這個問題吧!」笙之介不自主地厲聲一喝,治兵衛低垂著頭。
「我若沒記錯,他今年四十八。」
「此事與你無關。」
代書就像反擊般朝他怒吼道。「我管他是誰!」
「從他回話的態度來看,他知道自己的書多麼低俗,讀者心裏多不舒服。」
「沒想到你竟然打聽到這個消息。」原來和加野屋有關——治兵衛沉吟道。「這世界可真小。真的太小了。」
「是的。」
笙之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乳臭小兒竟敢在書中大放厥辭,攪亂我心。你是哪根蔥啊?你信口胡言,只相信自己過去仰仗的事,既然這樣,我就透露個真相讓你知道,當作對你的回禮。
果然是這樣。笙之介頻頻點頭。
這句話宛如迴音,在笙之介胸中反覆回蕩,久久不散。我也知情。我也知情。
「你這窩囊廢。」
笙之介不發一語地把筆遞向男子。男子身體斜側一旁,連拿兩次筆都沒拿好,最後才接過去。不知是中風,還是酒毒行遍全身,他因此顫抖的手到底怎麼回事?他根本連字都寫不好。笙之介看著看著,男子早在自己寫好的名字旁寫下「古橋笙之介」五字。
「那是五年前,剛過完年的一個寒風刺骨的日子。」
「他叫押込御免郎。」
代書神情變得慌亂。
押込御免郎面對治兵衛率直又略嫌失禮的提問,並未正面回應。
「那也沒辦法。是那男人自作自受,他只是為自己的惡行付出代價!」
「我從那之後便開始和他往來。」治兵衛的眼神中帶有些許苦笑。「他書中的內容都沒什麼變。辛辣的情|色描寫、壞心腸的反派角色,以及被壞人陷害,誓言殺敵報仇的年輕武士。」
「當然啊!我勸過他說偽造文書是很嚴重的壞事,別做了,也不該這麼做。」
治兵衛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在他告訴我笙兄及古橋家的事時,他也還不知道。僱用他的人還沒透露此事。」
笙之介就近一看發現說話毫不客氣的男子,右頰有一道明顯舊傷疤。似乎是刀傷,約一寸長。
代書後退一步,視線望向別處。「這個嘛,我忘了。」
「我有心就能化身成任何人。可以成為貴人,也可以成為在橋下賣春的流鶯。如果是貴人,就寫出符合貴人身分的文字,倘若是流鶯,就寫出像是流鶯會寫的文字。」
治兵衛說到一半發現笙之介沉著一張臉,急忙往臉上一抹。他望著自己的手,就像對自己的行徑感到驚訝般搖搖頭,發牢騷似地低語:「不過他從事偽造文書那麼多年,我和他只有五年交情,就算我對他說教,他可能不會聽。」
「真的就這樣。我不清楚笙兄的身世。」
笙之介吃驚得連眼睛都忘了眨。
我知道——治兵衛說。「此事我從押込先生那裡聽說了。」
「我明白。」笙之介迅速打斷他,心裏有不祥的預感。
笙之介掙扎著爬起身。他無法置信。為什麼這名又瘦又髒的老頭可以擺出這種態度?
「講個道理給你聽。」代書呼出濃濃酒臭,直逼笙之介而來。「小子,你聽仔細了。我確實寫過那份文件。記錄收賄情況的文件,那份證明有不法黑金往來的鐵證。」
——那名武士尊姓古橋。
「嗨咻。」他發出老頭特有的低吟聲,跨過笙之介泡腳用的水盆,一屁股坐向入門台階處。他的膝蓋微微打顫。
去問你哥。
「吐出來的東西?」
「我想請笙兄看那個人寫的書,有不對的地方就修改,然後我再拿改好的抄本給那個人看。我相信這麼做的話,會給押込先生帶來不同想法。」
「我想來拜見一下思念他被人犧牲的父親,比他父親更窩囊的兒子到底什麼模樣。」
「我問他『你的讀物,該不會就是你自身的遭遇吧』。」
笙之介一陣暈眩。這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這次換治兵衛知道某些內幕。
「就這層意含來說,他這人有值得信賴之處。他接下差事就絕不會背叛,而且使命必達。」
治兵衛極為坦率,笙之介不禁嘴角輕揚。一點都沒錯。治兵衛雖然一臉頹喪,但似乎略微鬆口氣,挺直原本彎駝的背。
治兵衛端坐在土間上。這時紙門拉動,門縫間出現兩顆眼珠,一個在上一個在下,窺望房內。上方是阿金,下是太一。兩顆眼珠驚訝地瞪得老大。
古橋笙之介痛失父親,同時失去古橋家。他揮別過去,開創全新人生才到江戶————治兵衛如此期盼。
笙之介倒抽一口冷氣。這什麼怪脾氣?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根本不理會正義和善惡嗎?
「那是一本讀物,我對他說,我們不是出版商。他聽了之後回答,這本書沒辦法送去出版商那種高級的地方,頂多擺在租書店裡。」
這次笙之介並無嘲諷的意思,但治兵衛一臉歉疚。「抱歉。我道歉幾次都行,而且我會一一吐實,但你聽說的可是二十年前的事?」
「儘管如此,對方也不會坦言名字和身分。假造身分很簡單,而且押込先生也不是笨蛋,過問太多,他自己有生命危險,他不會跨越紅線。話說回來不管對方什麼人,他都無所謂。只要劇本有趣,能夠在當中參一角,他就心滿意足了。」
二十五年前,治兵衛突然失去下落,最後化為一具遺骸的妻子登代,從笙之介心中掠過。
押込御免郎對治兵衛的提議嗤之以鼻。
——這項絕技,就是我酒錢的來源。
「就算是脾氣彆扭的野狗,只要有食物吃,一樣會成為忠犬。就是這麼回事吧。」
代書朝寅藏喝斥,接著悠哉地走出屋外。長屋住戶全望著他的背影發愣。
笙之介站起身時,治兵衛抓住他的裙褲下擺。
別把睡著的孩子吵醒。不管用什麼方法,內心能取得平靜就別再去擾亂。
「我告訴他,你是這次我委託謄寫工作的一位武士。我還特別叮囑,對方個性純樸,還沒習慣江戶生活,千萬不能招惹人家。」
在昏暗中現身的男子微帶醉意。光憑他這身酒臭,不用看臉也猜得出來他喝醉了。他步履虛浮,跨過門口的門檻時還一陣踉蹌,手指戳進紙門裡。笙之介急忙點亮燈。男子臉部浮腫,明顯因為常喝酒而臉紅,眼白特別顯九_九_藏_書眼。
「不對。」笙之介強硬地反駁。「那個男人今天不是主動來嗎?他來見我,當我的面痛罵我爹。他發現我四處找他,非但沒躲藏,甚至公然露面,報上名號。是他自己要毀了他僱主的計劃。」
原來你知道。
治兵衛不時朝笙之介投以關心的眼神,或體恤他內心想法的眼神。正因為感受得到,笙之介才懷疑治兵衛是否從東谷那裡聽說關於古橋家的事,以及他的身世。結果根本不是如此,治兵衛透過押込御免郎得知部分事實,內心歉疚。
笙之介挨了一拳。代書緊緊握拳,接著摩娑著拳頭,朝一旁吐口唾沫。
居中牽線的可能是加野屋。
「笙先生,你沒受傷吧?」
——那種書能賣嗎?
「有人說,她又不是三歲小孩,這裏也不是荒山野嶺,一個女人家在江戶市內就這麼平空消失,實在很詭異。我看啊,登代其實不是被綁架,是自己離家出走。」
笙之介無法理解,內心像打滑般一再空轉。
但押込御免郎並非這個意思。
那名代書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用來當範本的是我爹的抄本《化物草紙》。那是我小時候很喜愛的讀物。尤其那是我爹的抄本,我很珍惜。」
「說來慚愧,其實是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他一露面,我就主動問他最近有沒有寫書。」
「我得找出這條線索才行。」
「我沒開玩笑。我做生意罷了。」用我的手藝——代書朝自己瘦弱的上臂用力一拍。
笙之介沉默不語,緊緊握拳。
「笙先生,你的臉腫起來了。難道你挨揍了?對了,那個人好像傷到手。」
突然有一股連笙之介也不明白的想法從胸中湧現,穿過此時的憤怒和混亂。這名骯髒的老人為何流露這種神情?他雖然橫眉豎目地辱罵笙之介的父親,但為何頻頻顫抖?
他指向笙之介的鼻子,又引來一陣踉蹌,並像在嘲諷般發出一聲破音。
——我名叫押込御免郎。租書店的,你最好記住這個名字。
「為什麼你還記得?」代書背過臉,身子移向那小小的座燈光圈外。笙之介繼續追問:「為了模仿我爹的筆跡,你一度完全化身成我爹。你現在體內留有我爹的影子。」
「請告訴我。」笙之介低頭鞠躬。「誰僱用你,要你寫那份偽造文書?我認為誣陷我爹的那件事只是測試……僱用你的那班人為了確認你的本事而刻意那麼做。我說的有錯嗎?」
男子背對著笙之介,打個酒嗝。「我沒名字。」
「你是因此才專程來見我嗎?」
「我也不清楚押込先生會做些什麼。不過那個人跑來見你,還有笙兄你在打探他的事,對方很可能早察覺了。因為押込先生雖然算他們養的手下,但應該一直有人在監視他。」
「我心想,那個人也許會懂得反省而抽手。或許笙兄率直的心可以略微矯正他嚴重扭曲的心靈。但事實證明,我想得太膚淺。」
「不清楚,應該頗有年紀了。」
你爹最後是英勇地切腹嗎?
「為了替你省時間,我還坐轎子來呢。你該好好感謝我才對。」
自從她失去下落,治兵衛周遭就有人竊竊私語。
因為我可以化身成任何人——男子接著道。
因為太可怕了——治兵衛回答。
——到底是誰僱用我,你想知道真相就去問你哥。這是最快的辦法。
笙之介搔著頭。「治兵衛先生,現在這樣子好像我很了不得。你別坐那裡。」
「東谷大人吩咐我,說他藩國里有位年輕人到江戶來,請我多方關照。」
——那名年輕武士是誰啊?
治兵衛說道:「不管你要去哪裡,都請你先聽我說句話。我是來跟笙兄你道歉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男子清瘦的後背往後挺。
「到底是誰僱用我,你想知道真相就去問你哥。這是最快的辦法。」
醉漢離去后,治兵衛打開包袱一看,大為吃驚。
「接著他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愣在一旁的我。他接受委託時要是不清楚偽造文件用於何處及每處細節,不管對方價碼再高也不會承接。」
笙之介聽到某個聲音。像是沉聲低吟……
「我不認為那讀物完全是現實生活中的事。不過,那個人反覆寫同樣的內容,我才會想……也許那名被惡人奸計逼入絕境的年輕武士就是他自身寫照。押込先生或許基於某個原因才失去家名和武士身分。」
是父親的字。父親在笙之介小時候親自執筆教他習字。他看過無數次父親筆跡,絕不會有錯。他抬眼一看,模樣骯髒的代書得意洋洋地笑著。
但治兵衛知道他的化名。
「但登代夫人遭人殺害。手腳遭捆綁,嘴裏還塞著布條。」
押込御免郎當然不會乖乖聽從——餓成人干我無所謂,但沒酒喝就傷腦筋了。
笙之介再次對自己感到羞愧。
那只是他自己在鑽牛角尖,這世界有不同的道路,擁有不同心靈者大有人在。因為押込御免郎一時覺得有趣以及掙酒錢,而被他所害的古橋宗左右衛門之子,如今親眼拜讀他的讀物並親手修改,對這本讀物投注完全不同的觀點。
笙之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治兵衛。「你連這都知道,那你還袒護那個男人!」
也許是治兵衛強硬的口吻發揮作用,那名醉漢並未動粗,收下遞迴來的包袱。
「我讓他看笙兄辛苦修改的讀物,結果那個人反而鬧起彆扭。他嚴重扭曲的心性非但無法矯正,甚至更扭曲。若非如此,他不會專程跑來,惡形惡狀地辱罵你。」
「三河屋發生綁架案,當你知道那全是一場戲時,你說阿吉她錯了。一個人突然消失無蹤,音訊全無,有時比死別更教人難受。因為留下來的人無法看開。你當時不是很努力地想讓阿吉小姐說出真相嗎?真相就是這麼沉重……」
男子移開筆尖,接著又寫一行字。
「擦身而過嗎?」
他哼歌似加上旋律地自言自語,接著獨自笑起來。
「如果這樣還是捲入這場風波,也許令尊背後藏有某個原因。雖然賄賂一案算試水溫,是測試押込先生的本領,但設計謀的人也不會隨意挑選一位毫不相干的人。這當中一定有什麼。我只是在想,笙兄知道真相的話是否會為你帶來幸福呢?」
「這件事聽起來確實讓人覺得世界很小,不過加野屋和村田屋的生意都很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啊,跌倒了。」阿秀不自覺地說出這句話,接著急忙捂住嘴巴。
笙之介一驚。之前的推測果然沒錯。這名男子知道藩內情況。他明明知情,卻還參与其中。
這世上並非全是卑鄙和邪惡。善良與正義並非永遠都是落敗的一方,只能流淚、悔恨。但押込御免郎一味地鑽牛角尖,將他那如同嘔吐物的滿腔憤慨寫進書中。
「真是壞毛病,而且都喝劣酒。」治兵衛就像在說自己般一臉歉疚。「總之,我也不好一直讓他坐在店門口。不得已之下暫時收下他的包袱。我心想只要打發他走,往後再想辦法就行。」
「你爹被冠上收賄的罪名,是因為你爹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男人。區區一份文件就讓人失去對他的信任,他就是這麼點程度的男人。」
「聽說那男人來過這裏對吧?」都是我的關係——治兵衛說。「他有報上名號嗎?可有說些什麼?我知道他對笙兄很感興趣,但沒想到他竟然突然跑來找你。」
「那個人出現在我店門前。」
「那個人就是我。」
結果押込御免郎回答道——那是我吐出來的東西。
「隨著時間流逝,現在我反而更害怕。」
治兵衛先生對我撒謊?
「你在這裏寫下名字。」男子慵懶地朝笙之介努努下巴,下達指示。笙之介執起筆,筆尖移向全新的紙左側,仔細地逐字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