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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六節

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六節

梨枝、晉介、阿牧,全都是。
等候治兵衛這段時間,只能做這件事了。那就是拿出押込御免郎讀物中最棘手的一本——那本讀物內容既無趣又低俗,而且劇情荒腔走板,令笙之介傷透腦筋,一直留在身邊修改。
「我……」笙之介終於開口,視線轉向和香。「我和東谷大人見面后就得馬上返回藩內。就算東谷大人訓斥我,不准我這麼做,我還是非去不可。」
「這樣對里江也好。」
「我就在這裏等笙先生你談完話。」武部老師用放鬆的表情說道。「居酒屋營業到深夜,所以不必急,不過我荷包有限,一時喝多,後果不堪設想。請你快點把事情辦完。」
我還以為自己搞錯了——和香接著道。「我要是馬上告訴您就好了。」
笙之介頷首應道:「謝謝您的提醒。」
就只是望著燈火照不到的幽暗。
「和香小姐,你請坐。」接著他道出事情始末。
勝之介身子一震。坂崎重秀從他臉上移開視線后告訴笙之介。「小野內藏助是井藤的跟班。他是番頭之一,總是刻意擺出精明幹練的模樣。賄賂也是小野家的拿手絕活。他與波野千應該原本就有金錢往來。如果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太天真了。」
「守護自身的安全和職位有什麼不對?倒是你,狡詐的陰謀家用幾句花言巧語就令你看不清是非,完全沒想到要保護自己。一旦事迹敗露,一切罪行將全推給你這種年輕小輩。你怎麼就不懂這個道理?」
——前任店主寫的字可真有趣。
一個失去尊嚴、奪去溫柔和體貼、心靈遭重創的人,究竟要被傷到什麼程度才會如此憤世嫉俗,不把人當人看呢?笙之介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竄升。
——我想解救里江的兒子。
我曾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坂崎重秀道。因為家世的緣故,坂崎家這位長子儘管是人人稱頌的厲害人物,但還是當不了家老。
坂崎重秀再次執起酒壺斟酒,但他沒喝而開口道:「這也是一種緣份。」
「那個男人有加野屋當他的後盾。」
和香手指撐地深深一鞠躬。她的切發如今幾乎及肩,此時黑髮垂落,完全遮掩住她的臉龐。
「多虧他們奔走查探,那位像鰻魚一樣滑溜難抓,又像鼴鼠一般善於藏匿蹤跡的代書,才被發現不時在深川佐賀町中名為村田屋的書店裡出入。」
「為什麼?」
「哎呀,武部老師、古橋老師。」
沐浴在座燈的燈光中,勝之介口沫飛濺。
勝之介一動也不動,宛如化為一具人形岩石。
坂崎重秀以小而銳利的聲音訓斥道。「當真是愚蠢至極。」
笙之介大感疑惑。他與眼前這兩人好像分處在不同時空。笙之介被遠遠拋在後頭。
「請不要侮辱我娘。」原本咬緊牙根,一直靜默不語的勝之介終於開口。「此次的事全出自我個人的主意。我娘不知情。」
笙之介的大哥站起身。他迅捷如風,如同壓在身上的重石已卸去般變得輕靈。
他就此離去。途中不會看笙之介一眼,也沒看任何人。
「真想喝一杯。」
笙之介許久不見大哥,不過他的面相沒任何改變,體格同樣維持不變。大哥勝之介持續鍛鏈身心。唯獨他此時臉上的表情相當罕見,但也不是沒見過。
「這次古橋家真的毀了。你已無家可歸,打算去哪兒?」
「但不管用什麼手段,我都想解救你哥。解救里江的兒子。只有你適合這項工作。我必須驅策你展開行動。」
「大哥——」聲音卡在喉嚨里出不來。
「勝之介,你親手殺了你爹。」
愛她的俠氣、她的野心、她的好勝、總是不斷追求人生的熾熱之心。
貫太郎態度恭敬地悄聲說道。坂崎重秀回以一笑。
太難看了——原來勝之介那句語帶不屑的話是這個意思?
「我要回長屋。」
「我也這麼認為。」
笙之介感覺如同重重挨了一拳。都這時候了,大哥竟然問這種事。
侍奉主君、守護藩國、為領民著想、愛自己的妻子。
「我相信古橋宗左右衛門先生同樣憐惜里江,以慈愛包容她。」
「我會和之前一樣在村田屋做我的生意。」我只是小人物——治兵衛低聲道。
「更何況里江曾是我坂崎家的親人。可惜造化弄人,無緣成為親屬,而里江的人生也一再受挫。我覺得這樣的她既可愛,又值得憐惜。就如同我抱持這樣的想法……」
「爹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武士!」
這時,勝之介臉上浮現激動之色,那不是憤怒,而是憎恨。毫不掩飾的憎恨在他眼中燃燒。
「你一定會到江戶。到笙之介面前。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到來。」
「根本沒人操控我。被|操控的人是你,笙之介。用線在背後操控你這個木偶的人,正是這位坂崎大人。」
「我一點都不歉疚。我為了古橋家做我該做的事。你不會明白,也用不著明白。你向來都不曾試著回應娘的期待,而且胸無大志,家裡的事和你根本沒半點關係。」
笙之介很自然地莞爾一笑。「老師真是好管閑事。」
「利根以」店內燈火通明,傳來令人垂涎的芳香。
「那些町人是我在江戶僱用的,不過他們都服侍我多年,每個人都信得過。他們不論是眼睛、鼻子,還是耳朵都比常人敏銳。」
笙之介在東谷的催促下仍無法動彈,這時背後傳來有人走上樓梯的腳步聲。是貫太郎。他雙手捧著餐盒。笙之介走進包廂背對紙門而坐,讓路給貫太郎。貫太郎恭敬地擺好餐盒,身體前傾,臀部高高抬起。
東谷認為,哪兒也別去,回家就好。
「我問你。你能當著你弟弟的面抬起頭回答嗎?誰選中古橋宗左右衛門當陰謀的犧牲品?」
勝之介頹然垂首。
「照理來說不管什麼原因,只要古橋家撤除家名,勝之介便不可能有出頭之日。」坂崎重秀道:「對方一定說,就算古橋家沒了……不,唯有毀了古橋家,我們才能不受約束地拔擢你,而你也相信對方的花書巧語。這是小野的點子吧?他應該有個正值適婚年紀的女兒。如果一切進行順利,你會娶小野的女兒為妻,入贅到小野家吧?」
「我已派人去見今坂源右衛門。」
勝之介儘管承受笙之介的視線,並聽到他的提問,但還是沉靜不動,猶如磐石。
坂崎重秀沒回答,他拿起酒壺,往餐盒上的杯子斟酒,置若罔聞笙之介的提問。
哦,原來他是為此事道歉啊。
「你是古橋先生的兒子。你對你爹的看法很正確。」
「去『利根以』。」
「你何必問我,何不直接問坂崎大人呢。」
勝之介回以冷笑。「現在這種事已經無關緊要了。」
和香仍舊像在低語般悄聲說道。
「在你眼中或許是這樣。因為你和爹一樣是愛曬太陽的懶貓。」
「你要去哪?」
笙之介手按腰間的佩刀站起身。和香抬起臉,切發遮掩她右半邊臉頰。
「我們去吃蕎麥麵。」
原來押込御免郎過著這樣的生活。難怪笙之介在正派經營的代書屋之間四處打聽,始終查不出任何消息。
「哼,說到底,還不就是情慾。」
治兵衛急忙https://read.99csw.com離去,笙之介到和香的起居室與她獨處之前一直不發一語。
治兵衛頹然垂首。
「我在認識古橋先生之前從治兵衛先生那裡看過前任村田屋老闆的抄本。」
笙之介打開紙門行禮后抬起臉來,就此全身凍結。全身像寒冬的冰柱一般僵硬。
那天晚上,微弱的月光照向他這張臉龐,而今晚包廂里滿是座燈柔和的亮光。
笙之介如同一頭沒入冰水中,頓時全都曉悟了。那晚發生的事,那永難抹滅的記憶,全向他湧來。那不是后介錯。大哥逼爹切腹,斬下爹的人頭。
「歸咎起來是里江不對,她太執著于要讓勝之介成為武官。因此才會與井藤搭上線。」
「請暫時讓笙先生在這裏藏身一陣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或他本人說什麼,都請不要讓他離開。」聽聞治兵衛的懇求后,兩人臉色蒼白。
「儘管人們背地裡說她是悍婦,她也沒低頭,她絕不屈服的強悍讓我想到年輕的自己。」
治兵衛聽和香這麼說也跟著笑了。
你離開這裏——坂崎重秀說。待這句話尾音消失后,坂崎重秀緩緩拍手喚人前來。來者不是店主貫太郎,而是剛才在樓下見過的那名綁著町人髮髻,眼神銳利的男子,他無聲無息地出現。
笙之介這才想起要呼吸,原本停止跳動的心用加倍的力道狂跳。大哥瘋了。他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小納戶,現在還在接受閉門思過的處分,竟敢當面罵這藩內重臣是騙徒。
坂崎重秀的聲音無比溫柔,他再度恢復為原本的東谷。
滴向手背的淚水閃爍珠光。
武部老師開個玩笑,莞爾一笑。
「身為坂崎家的你懂什麼!」
坂崎重秀望著語帶挑釁的勝之介,眼中蒙上一層暗影。
武部老師邁開大步,跟著步履匆忙的笙之介。
「都這時候了,我和笙之介沒什麼好談。您為何還故意這樣戲弄我?」
他是殺父仇人。
面對他的問題,飯崎重秀提出反問。
「可是,最後一樣沒帶來任何改變。」
這是坂崎重秀的聲音。他腰板挺直,坐姿端正,與姿態狂亂的勝之介形成強烈對比。
「勤奮和好管閑事是兩回事吧?」
笙之介甚至連回他一句「你錯了」都辦不到。
一之介是城代家老的乳名。坂崎重秀故意用乳名稱呼是讓勝之介明白,我們重臣間關係緊密,不是你這種毛頭小子有辦法對抗。
聽聞坂崎重秀此言,笙之介馬上抬起頭。今坂源右衛門是搗根藩的城代家老。
「我向他通報時機已成熟,那些存心辱沒望雲侯遺志的不忠不義之徒該一網打盡。我早在這之前便持續與一之介互通訊息,一切早準備妥當。就算他們化為飛鳥飛上天也為時晚矣。」
「只要讓命你跑腿的幕後黑手以為古橋勝之介早一步看出事迹敗露,逃逸無蹤,那就不會有事了。捨棄搗根藩、捨棄藩士的身分、捨棄古橋家,對現在的你來說應該不會不舍。」
「他之所以主動報上名號,全是因為古橋先生您看過押込御免郎的書,並提出不同的意見。你戳中他的痛處。他才說你根本不懂人情世故。」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
東谷站起身,下擺發出一聲清響,就此步出包廂外。笙之介拜倒在地上,聽著他下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是受操控的人偶。
「既然這樣,我就讓你如願。沒錯,你是我和里江生的孩子。我是你父親。現在我以父親的身分與你斷絕父子關係。」
父親在世時,可曾愛過母親?他與母親結為連理,真的幸福嗎?
他的身分剛好可以清楚得知笙之介的動靜,並向「東谷大人」通報。
儘管沒聽到回答,大哥的表情卻說明一切。一切全寫在他臉上。
坂崎重秀和治兵衛一樣,用同樣的方式道出實情。我早知道了,早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那你如何反駁呢?」
「古橋勝之介大人。」男子口齒清晰地喚道。「我們走吧。在下替您帶路。」
勝之介不悅地說,坂崎重秀定睛注視著他。
「你很在意你大哥和那位代書的未來,卻不擔心自己。」
「我沒理由躲藏。不管來者是何人,我都不怕。」
笙之介原地屈膝跪坐,朗聲喚道:「古橋笙之介來訪。」
「是,小的明白。」貫太郎伏身拜倒,行了一禮,悄然無聲地走出廂房。當初這裏還是鰻魚店時,店裡門可羅雀,生意岌岌可危,當時貫太郎提不起幹勁的懶鬼模樣已不復見。如今他是生意興隆的一店之主,展現出店主應有的舉止。人是會變的。笙之介此刻不應該想這種事,但要是不這麼做,自己無法和眼前的現實連結,如同困在一場惡夢中走不出來。
坂崎重秀回望他熾烈的雙眸,依舊眼皮微闔地應道:「不,你應該有話要對笙之介說。你加入誰的陣營,聽從誰的計謀,又在誰的操控下陷害宗左右衛門先生。你不惜這麼做,圖的又是什麼,你應該親口供出一切,並向笙之介道歉。」
我想解救里江的兒子——
「富勘長屋有你的容身處。你也有你的生意。」還有好朋友——東谷莞爾一笑。「去和那位當你保鏢的老師喝一杯吧。」
笙之介默默點著頭。點了幾下后,他逐漸熱淚盈眶。
「我很慶幸遇見和香小姐您。雖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我要為您的關照向您道謝。」
被罵騙徒的坂崎重秀並未避開笙之介的目光。他嘴巴微張,躊躇片刻才說:「我當初找你來江戶時,已經大致查完偽造遺書的陰謀。」
「新嶋家也沒辦法救她,不過,只要里江削髮為尼就不會有事。我是這麼打算。」
「要是發現什麼可疑人物,不管對方是誰,我下手絕不會留情。你要有這種決心。」
這些人充當搗根藩江戶留守役坂崎重秀的手腳,替他工作。
「畜牲不懂愛。」他的聲音無比平靜。「情愛並非限於男女之間。就算里江是男人,我一樣愛她。」
「那還不是一樣。」
笙之介行禮後轉身離去。他心想,我不是來這裏請她讓我藏身,我只是來見和香一面。
「您的朋友在二樓等候。」「利根以」老闆貫太郎親切的笑臉略顯僵硬。
之前覺得這一切全是偶然,其實不然。這世界雖小,但在這狹小的世界里會有各種不同的想法相互激蕩,形成漩渦,而被卷進漩渦中的一切都變了樣。
他在心裏暗罵自己,現在是問這種事的時候嗎?但一時想不出問什麼好。比起令長堀金吾郎大傷腦筋的密文,還因此讓武部老師的學生們寫滿這家店的拉門和紙門,眼前情況更令笙之介百思不解。他完全瞧不出端倪。
「聽我一言。」
「喂,笙之介。」他雙眼布滿血絲,嘴角輕揚,出言嘲笑。「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啊。一受驚嚇就只會像白老鼠一樣眼睛東張西望,絕不會大聲說話或是動怒。」
如果這次你弟弟敢從中阻撓,就算得揮刀殺他,你恐怕不會有半點遲疑。
「你死心吧。再繼續堅持己見,你將無路可退。你要是返回藩國……不,九_九_藏_書你踏進江戶藩邸一步,你就會以叛逆的身分被囚禁。」
右手邊的紙門內傳來應答。「在這邊。進來。」
「笙之介,這位坂崎重秀大人,根本就是騙徒。」
她的餘生就伴隨青燈,為宗左右衛門先生祈冥福吧。
「要是你被囚禁,里江為了救你會不惜捏造謊言,極力辯解。她就是這樣的個性。不可能什麼也不做。她也許會想將罪狀都推到別人身上,要是被逼急了,可能會替你頂罪。但你逃出藩外,她就沒必要那麼做。」
那是心有不甘、憤怒、輕蔑的表情。
——是我提議的。
武部老師率先打開紙門。歡迎光臨、歡迎光臨——「利根以」夫婦先後朗聲招呼。
真是笨女人——坂崎重秀低語道。
「我沒事啊。」
「熬夜趕工。我在修改押込御免郎的讀物。」
「此時在樓下的都是我的手下。」
「這樣啊。」笙之介穿上木屐。「這些時日受您多方關照了。」
人形岩石用如同岩石般剛硬的聲音問道:「坂崎大人,為何您這般費心保護家母?」
我很賞識她。
「勝之介,我很欣賞里江這個女人。」
我什麼也看不出,例如治兵衛的另一面——還有我大哥真正的心思。
下座的年輕人低垂著頭,緊握的雙拳置於裙褲的大腿上。
「我以前……」和香的視線從笙之介臉上移開投向窗邊,開口說道。
「這你沒必要知道。」
那天晚上笙之介見過大哥流露這樣的神情。父親宗左右衛門切腹的那一晚。在庭院為父親后介錯的大哥當時就是這副表情,並不屑地說了一句——太難看了。
笙之介屏住呼吸。他害怕在正常的呼吸下聽見大哥的回答。
笙之介很自然地端正坐好。他眨了一下眼,隱藏淚水。但古橋勝之介沒看笙之介。他仍舊如同岩石,用截至為止最低沉的聲音問坂崎重秀:
大哥竟然手按刀柄。剎那間,笙之介感到有人拿著冰塊貼向他背後般全身顫抖。他心想,大哥該不會不顧前後,當場殺了坂崎重秀和他,然後逃之夭夭吧。只見古橋勝之介那具人形岩石,彷彿身上的詛咒緩緩解除般逐漸恢複原本的肉身。他的手在挪動,手指微微顫抖,緊緊按向眉間。
「解救我?」勝之介嘲笑般朗聲說道。「你只是想守住權勢罷了。為了這個目的,你刻意阻撓我們!」
村田屋連這種書都有,和香還讀過。
因為他是憤世嫉俗、壞心眼、做事全憑有不有趣來決定的人。
笙之介以為沒有會讓自己吃驚的事了,但還是大吃一驚。他張大雙眼,忍不住想提問,但坂崎重秀抬手制止他。
「把長屋的住戶卷進這場風波中可不妙,我會待在寅藏家中。」
「哦,我的學生曾經叨擾過的那家店是吧。」
「在。若沒有和香小姐居中安排,夫人不會透露此事。」
簡直就是井底之蛙——他說。
果然如同笙之介所料,他早派人監視押込御免郎。坂崎重秀的手下一定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暗中監視。
勝之介緊緊握拳。他的眼白泛紅,彷彿隨時流出血淚。那雙眼睛緊盯著笙之介。
什麼也沒發現、渾然未覺的就只有笙之介一人。
笙之介感到血氣不僅從臉上抽離,也從身體逐漸流失。和香的臉龐,以及津多提防的眼神,一一浮現眼前。津多果然好眼力。不久前勝之介便開始監視笙之介。他多次靠近笙之介。津多發現的可疑武士不是別人,正是笙之介的大哥。
坂崎重秀準備起身時,笙之介喚住他。「我大哥會去哪裡?」
笙之介腦中浮現父親耕著田,眯著眼睛說「這塊田也有鼴鼠靠近了」時的側臉。
「看在這份上,您可以稍稍原諒治兵衛先生嗎?拜託您了。」
「他來到我面前,當面辱罵家父。」
「不好意思。」坂崎重秀親切地喚道。「給你添麻煩了。接下來在我叫你之前,你可以先離開。樓下那些人,你就隨便弄些吃的喝的打發他們。」
他來到長屋木門處,武部老師在夏夜的幽暗中無聲無息地從背後追來,走在笙之介身旁。
「東谷大人說那是一家價格實惠的店,正好符合他的需求。」
「你說古橋家是你的牢籠吧?」坂崎重秀的聲音無比沉重。「你真的就這麼憎恨生你養你的古橋家嗎?」
「大哥什麼時候到江戶來?」
「那位代書呢?押込御免郎人在哪裡?」
笙之介令押込御免郎展開行動而那個男人前來痛罵笙之介,這件事對策劃陰謀的一方以及想毀掉陰謀的一方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雖然身分不同,但他被困在牢籠里,有志難伸,受盡打壓,和我一樣。」
井藤與三好那派人馬就是幕後黑手嗎?笙之介全身發顫。
他陷害了爹。
「你試著噹噹看私塾老師就知道了。只要兩年,就算之前是個什麼事都不肯做的懶鬼包準會變得很勤奮。」
勝之介臉泛紅潮。
笙之介停步。店內共五名客人。三名町人,以及兩名坐在店內座位的武士,兩人相對而坐,舉杯互酌。其中一人背對他們,看不見長相,但笙之介見過面向門口的那名武士。
坂崎重秀依舊態度沉穩。
齷齪——他大聲痛罵,口沫飛濺。
坂崎重秀坐在房內。面前擺著菜肴,小碗和酒壺。他並非獨自一人。他坐在上座,相隔約四企尺遠處在「利根以」狹小廂房內相隔兩端的地方坐著另一人。
這時,某個想法令笙之介一震,就像被自己體內冒出的閃電打中一般。
「老闆,幫我送壺酒和菜肴過來。」
「每次你都是怎麼跟里江說啊?她應該不知道你在忙什麼吧?」
但此時的古橋勝之介,就像只有臉龐暴露在月光下般無比蒼白。
「我不能去。」
想到這裏,笙之介猛然發現一件事。
那是一本年代久遠的書籍。
所以他們才會想出這種小家子氣的計劃。
「那名代書前往長屋找你時,我沒能馬上阻止他。」
和香最近在和田屋裡完全不戴頭巾。今天打從她來迎接起便完全沒遮掩面容。此時她也沒有頭巾遮掩,臉上蒙上愁雲。
笙之介猶豫良久后,坦然詢問他腦中想到的事。
勝之介要問的是,里江是否曾經與坂崎重秀私通。
——富勘先生也是。
笙之介呆立在原地良久,他不敢相信眼前是真實的情景。
「原本非親非故的人,現在硬是要和人攀關係,自然給了狡詐者可趁之機。」
「怎麼會沒有呢。」明明就有——和香朗聲道。「當事人不是到您面前嗎?成為改變這整件事的契機。」長期以來找尋的人,終於找到了——
治兵衛雖然不知道背後情況如此複雜,但就結果來看,他要笙之介馬上離開富勘長屋的判斷無誤,而催促笙之介趕快行動的阿金同樣判斷正確。所以笙之介才會平安無事。
母親的人生一直過得很不順遂,後來改嫁古橋宗左右衛門,里江只有後悔與不滿。笙之介回想過去,母親總訴說她對父親的不滿,用詞毒辣、話中帶刺。母親梅開三度嫁入的古橋家是一座牢籠。幾經挫折與落魄,最後困在這座牢籠里。母親的憤怒,以及擔心人生就此終結的焦躁,全由勝之介一個人概括承受。
就算押込御免郎沒做出輕率之舉,勝之介早晚會無聲無息,像一道暗影般出現九_九_藏_書在笙之介面前,但偏偏代書突然造訪笙之介,痛罵他一頓,順便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幕後黑手就不用說了,連勝之介也大為驚慌。這種情況很適合用「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來形容。
兩人一同走出長屋。吃完蕎麥麵,付完帳之前都沉默不語的武部老師,在回程時說道:
「他與前任店主同父異母,是父親的小妾所生,長期以來都受人白眼。」
「我為什麼生在古橋家?不是我自己想要生在這裏,也不是我的選擇。我爹生性膽小、沒半點骨氣、活像只曬太陽的懶貓,我生為他的兒子也不是我的選擇!」
他得趕緊收拾笙之介才行。性急的勝之介採取行動,對一直等待機會圍捕他的坂崎重秀而言,可說是天賜良機。
太好了。
武部老師垂落嘴角,昂然而立,他就像在檢查似地上下打量一番笙之介后說道:
笙之介心中激起陣陣漣漪,無法好好思索,但還是回答:
逃走吧——坂崎重秀說。
「古橋家對我來說,就像牢籠。」要我當小納戶?勝之介嗤之以鼻地繼續道。「只要我繼續待在古橋家,便會繼承我爹的職位,整天詢問主君家需要什麼生活用品,升遷無望。根本糟蹋人才,如同一口氣憋在胸口裡。」
當然,他為了確保笙之介安全無虞,肯定事先派出手下在他身邊監視。東谷辦事不會有疏漏,他的手下個個精明能幹,也許就是此刻守在樓下的那群男人其中之一。
勝之介想說,你們家代代是藩內重臣,與隨便一吹就垮的古橋家天差地遠,你懂嗎?
「笙之介,你哥參与井藤、三好那派人馬的陰謀,在他們底下擔任跑腿。」
「接下來我要見東谷大人。東谷大人下達指示前,請笙兄你一定要耐心等候,別輕舉妄動。」
「古橋先生四處找尋的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不確定他是否會如實坦言一切。就算我們展現強硬的態度威脅或拉攏他,他應該不會輕易屈服,或是乖乖聽話吧?」
不過現在可以確定一件事。
「大哥。」聽聞笙之介的叫喚,勝之介開始有動作。原本低垂的頭倨傲地高高抬起,轉頭看著他。他雙眸燃著烈火,眼中布滿血絲。
笙之介很坦率地回應道:「感恩不盡。」
「有件事我有點在意,你聽和田屋的夫人提及此事時,那名叫和香的姑娘在場嗎?」
和香平靜地仔細聆聽。她在笙之介說完之前一動也不動。不時會有黑影搖晃,應該是座燈的燈火因門縫吹進的夜風而搖晃。
「這我明白……」
「我要去川扇。今晚會在那裡過夜。梨枝應該會很高興。」
他點亮油燈,重新審視那本書,秀麗的筆跡呈現眼前。書中那名被惡徒利用、操弄,想反抗卻徒勞無功,反而讓自己傷得更重,充滿無力感的年輕武士,搭上眼前這工整秀麗的字跡,感覺就像在冷酷嘲弄他的悔恨。
「那是在五代將軍綱吉公時代流傳的書,叫《馬的傳言》。書中的馬、山豬、烏鴉、麻雀,全像人一樣會說話,還會開玩笑,不過書中鳥獸都比喻成將軍或城裡的大人物,當時列為禁書。」
「沒錯,我確實是操控你。我對你說謊,藉此驅策你展開行動。這點我要坦白道歉。」坂崎重秀雙拳置於腿上,低頭行了一禮。「我向你磕頭,抱歉。」
「東谷大人。」話一出口,笙之介旋即發現說錯話。這時不能稱他東谷。他是搗根藩江戶留守居坂崎重秀。「坂崎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呢?」
勝之介自己要犧牲父親。他要除去父親,毀了古橋家。
坂崎重秀闔上眼,嘴角掛著淺笑地搖搖頭,打斷笙之介的提問。
坂崎重秀停頓片刻後接著說道。
笙之介步出屋外,治兵衛並未轉頭目送。「謝謝您,村田屋老闆。」
勝之介對他說的話置若罔聞。
里江的娘家新嶋家原本屬於今坂、黑田一派。但里江希望勝之介當上武官,光耀門楣,因而頻頻和井藤家攀關係,展開求官。
「我不是說過嗎。我想解救你。」
——該不會打從一開始就是大哥想出方法,讓爹捲入賄賂的風波中吧?
包廂上座的搗根藩江戶留守居背後的黑暗更濃了。那是因為座燈的燈油即將耗盡,僅只如此。
「勝之介,你臨走前沒有話對你弟弟說嗎?」
和香突然挪動雙膝,準備起身。「先來準備一下,好讓您隨時都能啟程。」
這家店前身是一家鰻魚店,與笙之介頗有淵源。
笙之介此時思緒紛亂,無法好好說明。
勝之介挑起單邊眉毛,似乎覺得有趣地應道:「坂崎大人,連您也不清楚現今的波野千店主是什麼樣的人嗎?」
「所以……」和香悄聲道。「古橋先生提到押込御免郎這個人寫的讀物時,您說謄寫的人是村田屋的前任店主,筆跡工整秀麗,我當時便感到納悶。」
「什麼嘛,原來你平安無事。」
要將古橋勝之介從愚蠢的陰謀中拉出,擦亮他蒙塵的雙眸,讓他恢復理智,到底該怎麼做?
坂崎重秀突然雙唇緊抿。「抱歉,讓你受驚了。」
「等我在『利根以』談完事,就會馬上返回藩國。」
爹死在大哥刀下。
他就那麼討厭爹嗎?笙之介在心中自問,聽到自己的悄聲回答——就像娘討厭爹一樣。
「笙之介,你過來坐。菜肴快送上了。」
「你是不是我爹?」
除了他之外,派誰都不適任。不論是坂崎重秀的手下、搗根藩的隱目付,還是密探,都辦不到。他們無法影響勝之介。但如果勝之介知道流有相同血脈的弟弟笙之介正一步步接近陰謀,他一定無法置之不理。這不是因為他們是一家人,他很重視笙之介;而是笙之介像極他已故的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他打從心底嫌棄對方繼承父親膽小的血脈。被這樣的弟弟出面阻礙他,勝之介絕對無法忍受。
因為你也是個膽小、沒骨氣的窩囊廢——勝之介毫不客氣地道。
笙之介大吃一驚。
他的表情滿是嘲笑,與之前痛罵笙之介和他父親時一個樣。
「在我這位江戶留守居面前,策劃足以左右藩國未來的大陰謀,像老鼠般鬼鬼祟祟地四處走動,還以為可以瞞得過我,以為不會被我發現。他們料想我不會察覺他們的行動。」
「他們眼中只看得到搗根藩這個小井。完全看不到大局,眼前只看得到拿得到的利益和權益,還滿心以為這是為了藩內著想。」
笙之介全神投入修改讀物中。這本讀物中的大反派是江戶札差,擁有萬貫家財,可隨意左右小藩的財政,他一再貸款給經濟拮据的大名,最後連藩內的核心高層也向他借錢。他同時是個大色魔,連書中主角(一名年輕武士)侍奉的主君正室,他也想染指。這名反派操控藩內一名重臣,企圖竊占藩內實權,要將埋藏於當地山中的金礦據為己有,但他們的行徑實在無法無天,就只是為了「封口」,便把找尋金銀礦脈的藩內官差及試掘礦脈找來的重要勞工,全斬殺光。這麼一來,知道金礦詳情的人全從世上消失,什麼也沒得到。
被陷害、利用的人並非愚蠢,也不是因為柔弱無力、沒有用處才被犧牲。大家一樣是人。仗著力量傲人者是人,那些被他們的力量凌虐的人也是人。
明明是夏夜,但包廂里寒意襲人。儘管咬read.99csw.com緊牙關,笙之介全身不住顫抖。
最後不是發揮效用了嗎——和香道。
勝之介終於抬起頭,正面望向坂崎重秀,他聳起雙肩,挑戰的意味濃厚。
坂崎重秀的聲音無比冷澈。就像要與之對抗般,座燈的燈光一陣搖晃。
武部老師就近在醬油桶坐下。
「我認為治兵衛先生那樣做,並不算有錯。」
「我明白了。」和香顯得沉穩。「既然古橋先生您這麼說,想必有您的原因。不管治兵衛先生怎麼說,東谷大人怎麼罵我,我也不會阻攔您。您就放手做吧。」
你和爹一個樣——勝之介又說一次,如今這句話擺明著在辱罵他。
「抱歉,我還有事,待會就要離開。我派轎子在外等候,請吩咐樓下的人喚轎子來。」
如今勝之介在這裏。
「我告訴您這件事也不會有任何助益,恐怕而還會惹惱您。」
「早知道遇上這種局面,笙兄應該勤上道場練劍才對。」
笙之介搖頭道:「我就算聽你這麼說,應該不會覺得這多重要,也不會放在心上。」
果然沒錯。
「要是爹早點聽我的勸自己切腹,就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醜態百出。」
果然是骨肉相爭。
父親的臉龐和聲音並未浮現腦中。此時他眼前浮現的以及耳畔響起的,全是三八野藩御用掛長堀金吾郎的身影及話聲。那是略顯蒼老,但充滿溫情的聲音。長堀金吾郎曾在「利根以」對店主貫太郎說——你自己好好想想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麼?
「喂——笙先生。」樓下傳來武部老師的叫喚。「再不快點,燒烤都涼嘍。」
笙之介扯開嗓門說道,換來勝之介一陣狂笑。
哼——勝之介以鼻音回應。「既然這樣,你為何不早點收拾我們?」
「請進。」
「希望往後的日子里,里江可以慢慢回想起古橋先生是怎樣的男人。我希望里江好好活下去。」就只是這樣——坂崎重秀道。「你也是,勝之介。你要逃走,然後繼續活下去,並用心去想——用你的後半輩子好好想你爹是位了不起的武士。」
就像原本圈住的圓箍彈開來似的,勝之介猛然挺直身子面向笙之介。就在那一剎那,笙之介感覺他大哥彷彿要朝他撲過來。
大哥還會擔心母親的安危。他還保有為人子的一顆心。
無論再怎麼立志走向正途,無力的人終究只能走向毀滅。統治這世界的是力量,不是善,不是忠義,更不是誠意。那以令人讚歎的毛筆字寫出的悲慘故事背後,可以窺見出押込御免郎那張因喝酒而泛紅的臉龐,彷彿正慷慨激昂地高談闊論。
一道強勁的波浪打向笙之介心頭。他被波浪吞噬,不自主地脫口問道:「坂崎大人您曾和家父交談嗎?家父可曾談過家母的事……」
他在那之前得將勝之介搖醒,讓他發現這項陰謀不是那麼容易就辦得到,再這樣下去會惹禍上身。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清醒?派誰來辦這件事才好?
——我記得他是……
笙之介感覺得到大哥的怒火。「您應該早就知道了。」他發出如同在榻榻米上爬行般的低沉聲音。
我就來恭候大駕吧,不過在那之前……
儘管坂崎重秀的語氣毫不客氣,但他注視勝之介的眼神卻很柔和,同時帶有一縷哀傷。
包廂只剩笙之介和坂崎重秀后,貫太郎旋即上樓在座燈里添燈油。
大哥,不要說這種話。
笙之介緩緩轉頭看向勝之介。大哥還在那裡,並沒消失。
在治兵衛的懇求以及阿金的氣勢影響下,笙之介在夜裡趕路,前往和田屋。
果然是大哥乾的。
憎恨牢籠,僧恨將他關在牢籠里的人,這點也和我一樣——
和香說完后雙唇緊抿,緊盯著笙之介雙眼,不再言語。
「既然這樣,想必你們計劃這項陰謀時,一定意氣相投,合作愉快。」
「抄本上的字風格特異,與荒誕的內容極為相配,我印象深刻。」
接著東谷突然問:「你還想見他嗎?」
人形岩石再度陷入沉默。半晌過後,大哥的聲音再度傳來,笙之介感到不同於先前的另一種顫抖。彷彿有人用溫水淋向他冰凍的身軀一般。
岩石沒開口。
門外露出治兵衛比白天更憔悴的面容,宛如幽魂。
「你說我被坂崎大人操控是什麼意思?」
「那這一路上會需要保鏢。」
你們的陰謀到此為止——坂崎重秀道。
不久,武部老師到來。不知道他從誰那裡聽說什麼,他用力拉開紙門,幾乎把門都給拆了,他一看到書桌旁的笙之介就瞪大眼睛。
「在下明白。」男子恭敬地行禮,動作不顯絲毫破綻。雖然他腰間沒插著十手,但笙之介覺得他像一名捕快。
他此刻好想見和香一面。
對方與笙之介目光交會,旋即把臉轉向一旁。背對他的那名武士則從頭到尾都沒回頭。其他三人擺出一副不認識笙之介的模樣。但前方那名年約三十,留有胡碴青皮的男子,雖然眼皮低垂,卻偷偷抬眼望著笙之介。
「我不想連你一起毀了。你只是陰謀走狗底下的走狗。要是我出面,井藤家和小野內藏助都會率先與你劃清界線,犧牲你。」
「現在已經沒必要遠遠地監控那名代書。他是重要的人證。我已把他押送回藩邸。都這麼晚了,聽說他和平時一樣喝得酩酊大醉。應該是睡得直打呼。」
笙之介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走上二樓。走廊一側的紙門全部緊閉。
你真的和古橋先生一個樣。
勝之介嘲諷地輕笑。「什麼嘛。我為了藩內大事四處奔走,笙之介你卻與江戶的姑娘談情說愛。過得可真悠哉。」
「我和你們不同。我是猛虎。爹想磨去我的利爪,打壓我的本性。我只是與他對抗,將他打倒罷了。」
勝之介用刺探的眼神望向笙之介。笙之介沒回應他。
「小野內藏助等井藤的手下養了一名江戶代書,我也查出此事。不過那名代書行徑古怪,既沒掛出代書屋的招牌,也沒固定居所,輾轉流連於有酒和女人的地方。」
和田屋的和香與夫人前來相迎,兩人見治兵衛與笙之介神情非比尋常,跟著感到不安。
他的口吻依舊,但帶著睡意的微睜雙眼微微發出精光。
「您一定很痛苦。我真的很同情令尊的遭遇。」和香低著頭。「但我很擔心您的安危。」
「我不認為家父希望我這麼做。」
笙之介胸口一緊。
以後再也無緣相見——坂崎重秀道。
笙之介心想,父親會原諒母親嗎?
「那純屬偶然。我是運氣好罷了。」
笙之介聽得出坂崎重秀這番話當中,摻雜冷峻的憤怒之刀。
突然一滴淚水從和香的黑髮下滴落,落在她的手背上。
我要打破這個牢籠,讓我爹宗左右衛門從世上消失,毀了古橋家。
「我不是在責備里江。我只是在感嘆她的愚昧和可憐。」
「如果你想的話,幫你找個好人家入贅為婿倒也不難。你是搗根藩的英才。就算沒助紂為虐,還是能步上你想走的路。」
兩人年齡差距比父子大,看起來像一對祖孫。兩人沒有血緣,但有些許淵源。
「今天才不會有刺客來呢。」笙之介對阿金和太一硬擠出笑容。「治兵衛先生太激動了,而且我還有工作read•99csw•com要忙。」
短短一天,治兵衛整個人就小一圈。昨夜的怒火遠去,此時的笙之介坦然說出心中感受。
古橋勝之介說:「為了表示我無二心,這是最好的辦法。」
——你錯了。
坂崎重秀就是為了誘勝之介上鉤,才讓笙之介當誘餌。
「只要問出笙之介奉誰的命令行動,你就用不著他了。你打算像之前殺你爹一樣,殺了自己的弟弟吧?不過,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如果你知道在笙之介背後操控的人是我,你接下來打算殺我嗎?要把知道內幕的人一一斬殺嗎?以為這樣就能天下太平,真是井底之蛙。」
「老師,您不是要當長屋住戶的保鏢嗎?」
「別再說了!」笙之介吶喊道。他喊破嗓,聲音沙啞,一幅很沒用的樣子。
「這件事,等日後你娶妻生子再跟你說吧。」
「這家店真不錯。」坂崎重秀道。
「你也查到了這條線索,真不簡單。」
笙之介低語,坂崎重秀頷首。
「現令的波野千店主,是前任店主的弟弟。」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前任店主遭處磔刑。令他陷入這等絕境的現任店主同樣憎恨前任店主,因此設計陷害他。勝之介,你目睹這樣的事,心裏難道不會感到一絲躊躇嗎?」
「差不了多少。」
他不是為了應幕後黑手的要求,表示自己絕無二心才把父親推出去當犧牲者。
笙之介坐在原地,心臟幾欲停止跳動。
此人面前擺著菜肴。雖有身分高低之別,兩名武士卻同處一室共酌。光看眼前場景,任誰也會認為迎面而坐的兩人是上士與下士,或可能是一對父子。
「我在今天上午把他找來藩邸。」回答的人是坂崎重秀。「至於他什麼時候到江戶,為了什麼理由,你可以直接問他。」
「編這齣劇的人是誰?是誰和波野千關係這麼好,一起策劃這項陰謀?我猜是小野內藏助吧。」
他們透過母親里江而有這份淵源,就像笙之介與東谷。
「就算是謊言也好,你希望我回答『沒錯』嗎?」
岩石開口說話。「現在的我除了堅持己見,還有什麼路可走?反正我早無路可退。」
「刺、刺客?」
回長屋后又是一陣騷動。阿金眼淚直流,太一朝笙之介吼道「你為什麼不乖乖待在那啊!」多津婆婆也出來看是怎麼回事,就連穩重的阿秀也慌了。
這頭看準獵物的猛虎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接著又轉頭凝睇坂崎重秀。
「……東谷大人不在藩邸。」治兵衛有氣無力地說道。「東谷大人在『利根以』等笙兄。那家難吃的鰻魚店現在變成一家便宜可口的居酒屋。」
「勝之介,你這是第幾次到江戶來啊?」坂崎重秀再度一派悠閑地問道。「我的意思是,自從你擔任這項工作后,這是第幾次來?」
坂崎重秀說道,但嘴巴上這麼說,語氣卻無比沉重。
——川扇的人們也是。
「我們談完了。接下來就照原先的安排進行。」
「請您不要像貓在玩弄老鼠一樣,問這種無謂的話。」
勝之介一語不發。擺在腿上的雙拳握得更緊了。
此話一出,勝之介旋即用破裂的聲音大笑。他笑得東倒西歪,雙手捧腹,然後定睛瞪視坂崎重秀。蘊藏寒光的一對眸子,幾欲從他眼眶中掉出。
笙之介明白。「治兵衛先生你呢?」
「要是我逃走的話,我娘會被問罪。」
「你才是狗呢。和畜牲沒兩樣!」
「你還有話想問那個男人嗎?還有話想對他說嗎?」東谷接連問道。「笙之介,你想斬殺那名代書嗎?」
「既然你這位當事人不在,長屋就不必擔心。」
「不。」
笙之介當沒聽到,坂崎重秀也視而不見。勝之介滿懷惡意的嘲笑僅僅在「利根以」二樓的幽暗空間里回蕩。
——這字的風格很怪對吧?
「終於能和你們兩人一起喝酒了。」
「娘可一切安好?」
押込御免郎究竟是何來歷,為何對人這般不信任?笙之介再次納悶。之前毫不知情,閱讀時只覺得這讀物的作者該不會只想描寫斬人的場景吧,現在笙之介有不同的看法。「人們只會想到眼前的事,世上全是愚昧之人」押込御免郎一直在傳達這種觀念。不只善人愚昧,壞蛋也一樣。只有他這位寫這故事的人例外。
勝之介坐著不動,依舊是一座人形岩石。
笙之介應該沒機會重回這裏,將讀物全修改完畢。若就此返回藩國,日後恐怕不會到江戶來。
「人們都有自己的路,用不著說大話,而是要全心全意、認真地過活。忠義可不是掛在嘴上說就行了。掌握權勢這種事並沒什麼好誇耀的。」
「等哪天你覺得可以跟我說了,再來告訴我。」
但對笙之介認為這件事意義重大,只有笙之介聽得懂他辱罵的含意。
笙之介說:「所以您找我來,指派我這項密令。」
「東谷大人怎麼說?治兵衛先生,你好像被狠狠罵了一頓。」笙之介俐落地將桌面整理乾淨,按向腰間佩刀起身。「如果你事情辦完了,接下來換我見東谷大人。」
坂崎重秀哀傷地靜靜注視古橋勝之介。
他的口吻平靜,但別有含意。
笙之介望向地面。他無法看自己大哥。
「你打算殺笙之介吧?」
笙之介沉默著。
樓下果然傳來令人垂涎的香氣。笙之介雙手用力朝臉抹一把。
「笙之介。」
料理就你留下來吃吧——他對笙之介說。
笙之介終究拗不過她。和香真的很好強。「到底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前因後果,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要是和香這樣哭訴,笙之介反而比較輕鬆。
笙之介為之瞠目。
「你可去真久啊。」
「不知大人您想吃點什麼……」
這句話的意思是——笙之介想回答,但發不出聲音。
笙之介望向他。那是一張浮現在座燈亮光下的粗獷臉龐。燈光照不到的部分尤為陰暗,包覆他全身。他看起來宛如背負著巨大的陰暗。
「在那起賄賂風波中,波野千也有人丟了性命。」坂崎重秀未失冷靜,溫和地說道。
這可如何是好啊——阿金與阿秀驚聲尖叫,笙之介背對她們不予理會,關上房門。
治兵衛走進土間后反手關門。「笙兄,你在這裏做什麼?」
「無法全部修改完畢,後續的工作就有勞治兵衛先生了。」
這番話讓古橋勝之介的頭垂得更深了,但他並非只是低著頭。雖然弓著背,但大哥並非意志消沉。他被強大的力量壓抑,像圓箍一樣被緊緊圈住。
那是坂崎重秀的親信,他在江戶藩耶任職藩士。這人與大哥勝之介同年,雖然彼此不熟識,但有一段時間在藩校一起就學過。
「就算以此貶低自己母親的人格,也希望我回答『沒錯』嗎?想聽我親口說,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想保護里江和你嗎?」
勝之介的眼神猶如猛虎。
約兩小時,他終於修改八成左右,接下來要重謄一遞,而且他想讓這名主角的人格變得更為健全。主角的未婚妻原來被大反派誘惑,最後賣到花街柳巷為娼,繼續這樣下去將淪為一具任人擺布的人偶,下場未免太過悲哀,甚至到滑稽的地步。她好歹要有點智慧,試著逃離惡人的魔掌。正當他思索如何是好時,紙門滑動的聲響傳來。
「利根以」是家小店,樓上只有兩間廂房。
現場陷入一陣沉默。
「勝之介,你從來不會愛過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