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七節

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七節

「記得,他是帶來像文字遊戲的書信,與密文有關的那位武士吧?」
最後,笙之介發現光靠自己根本什麼也做不了。
除了微弱的月光外,就只有從稻荷神社泄出的燈籠微光。笙之介背對著亮光。與他對峙的大哥籠罩在微光的照耀下,就一抹像幽魂。
笙之介留下阿秀一人,將手巾披向肩上。
「被你擺了一道,我哪咽得下這口氣。我要斷絕古橋家膽小鬼的血脈!」
這是笙之介宿醉的腦袋想出的點子。是他的突發奇想,但此刻的笙之介亟欲實現這項心愿。
笙之介沉默不語。
大哥的右臉頰多了一道淺淺的刀傷。
在遙遠的年幼時光,自己應該見過大哥的笑臉,但現在完全想不起來。而笙之介最後一次在大哥面前笑,又是什麼時候呢?
天明時分,笙之介用包巾包好押込御免郎的讀物,拜訪村田屋的治兵衛。
治兵衛一愣,他消沉的表情終於有一絲變化。
笙之介因為被砍中的勁道而轉身,但緊接著又一刀朝背後襲來。笙之介撲向地面,躲過一刀。眼前逐漸化為一片漆黑。胸口和肩膀無比火熱,但又感到通體發寒。
「什麼事?」
「但我沒辦法像他們一樣。我看不到未來,不知道接下來變成怎樣。雖然東谷大人那樣說,但回到藩國后難保我不會被問罪。」
大哥就像他無法原諒爹一樣,同樣無法原諒笙之介。儘管誕生在同樣的場所,受同樣的父母養育,但兩人追求的事物截然不同。孰是孰非,無從得知,而這樣的提問本身也不具任何意義。
這件事還是應該今天就處理好。往後拖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徒增痛苦罷了。
治兵衛鼻頭泛紅,那雙牛鈴般的大眼眨個不停。「笙兄,你願意原諒那個人嗎?」
治兵衛微微趨身向前。「笙兄,你這話的意思……」
「還有什麼事嗎?請坐吧。」
「大哥,你怎麼會來這裏?」
她送來冷飯和醬菜,然後坐下,儘管笙之介一再婉謝,她還是不理會,徑自準備熱水泡飯。
他挨了阿金一頓罵。大家今天還是一樣忙碌。
「我還記得。我們店裡也有一本《都鄙安逸傳》。一直收在書庫里,沒人來租借。」
是太一。真是個冒失鬼,哪裡失火應該要講清楚才對啊——
「我明白了。」他語帶嘆息。「我就委託笙兄來處理這項工作。當然了,不用我多說也知道,工資會打不少折扣。這不會是賺錢的生意。」
「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是啊。是奧州小藩歷經饑饉之苦所寫的書。我不認為read.99csw•com江戶町有人喜歡看這種書。」
「這件事我想再多也無濟於事。」
笙之介打斷治兵衛。「我不知道這項工作能再做多久,但我想拜託你一件事。不,與其說拜託,不如說是推銷。」
只要無法拋棄自己的思念,人們便會擁有想法。只要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儘管面對同樣的事物,得到的感想也會天差地遠,追求的事物也互有不同。
「東谷大人為了放走你大哥,想必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所以他對笙兄一定也……」
真是一對神仙眷侶。儘管喝醉了酒,腦袋昏昏沉沉,但這念頭深植腦中。
「我要回長屋了。得開始工作才行。」
「我住在富勘長屋的這段時間里,希望儘可能多謄寫這兩本書的抄本。如果村田屋的書庫里有內容相近的書籍,請你借我。哪個藩國的書都無妨。多多益善。我也會謄寫這些抄本。所以請多借我一些書吧。治兵衛先生一定辦得到。」
人的體溫和氣味。
「只要你信得過我,要我替你跑再多趟都行。」
是勝之介。
阿秀端正坐好。
他來到伸手可及的距離。
「是的。」
他聽見勝之介急促的呼氣聲,以及踩踏地面的聲響。
笙之介早猜出幾分。和田屋的人一定很好奇笙之介後來的情況,和香就不用說了,夫人和津多一定很關心。阿秀受她們委託,前來查探情況。
「照道理來說或許是這樣……但這種事不能光憑道理來看。」
「那我們就立刻來著手。不過笙兄,在那之前……」治兵衛突然又轉為愁容。「接下來你會去和田屋吧?」
「我去泡湯了。」
「笙兄,那你呢?」
「我會寫信給她。和香小姐是聰明人,很多事她都知曉。我會請阿秀姐代我送信。」
笙之介站起身。「我心已決。」關於指導和香製作起繪的事,要是可以不要半途而廢就好了,但後續和香可以獨力完成。不知道她想作出什麼起繪。
「那你就別回去啊。」治兵衛果決地建議。「笙兄不妨和你哥一樣逃離藩國。東谷大人的那番話也許暗藏這樣的含意吧?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宿醉。」笙之介很坦白地說道。「被武部老師灌酒。他真是千杯不醉,跟蟒蛇一樣。」
「推銷?」
短短不到一天,彼此都還覺得尷尬,但兩人說的話完全相同。
「我想請你幫我送信到和田屋。請津多小姐轉交和香小姐。不知你是否願意幫我這個忙。」
「但因為不習慣喝酒,一時喝醉了,醉意逐漸退去,我也恢復九_九_藏_書理智。我現在不想見和香小姐。」
「笙之介。」勝之介再次叫喚。他其實不是在叫喚,只是出聲確認,同時讓笙之介聽見他的聲音,確認他的身分。對方用這個聲音表示——在這世上就只有你大哥會用這滿含憤怒、憎恨、失意的情緒來叫喚你。
「不過,東谷大人不是要你繼續待在江戶嗎?要你繼續從事現在的工作。」
笙之介端起茶碗喝一口。又苦又咸。喝著喝著,胸口噁心的感覺逐漸消退。
儘管來到澡堂,滿腦子想的還是和香。我這人真是不幹脆。明明是自己的決定,卻還猶豫不決。明明沒其他路可走,卻還躊躇不前。他嘩啦嘩啦潑起水花,一再洗臉。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出來啊!失火啦!失火啦!」
其實他不想知道藩邸的動向。這才是他真正的心聲。
驀地,笙之介察覺背後有動靜。
在窗戶射進的清晨陽光照耀下,治兵衛的表情開朗許多。而殘存於笙之介心中的疙瘩似乎因為他的開朗逐漸融解。
世上有些父母與孩子的感情水火不容,無法了解彼此。個性天差地遠,無法忍受彼此。有時不管怎樣,就是無法心意相通。立場與身分會改變想法的真偽。某人守護的重要之物,卻被另一個人棄之如敝屣。
笙之介坐在帳房的台階處,解開包巾,取出押込御免郎的讀本。
在黑暗的前方,有個熟悉的聲音大聲喧鬧。
「這次不全然由東谷大人一個人決定後事。我猜我早晚會被叫回藩內。」
那道黑暗開口說話:「笙之介。」
「昨晚陪武部老師一整夜。」笙之介悄聲道。「聽他談許多事。武部老師這一生命途多舛,但夫人始終陪伴在他身邊。」
「我希望押込御免郎這個人,可以從治兵衛先生的溫情中感到一些什麼。」
「我和你這個窩囊廢不一樣。」
黑暗突然產生變化,化為一道人形。
「我說笙先生……」阿秀等不及地開口問道。「我實在不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
一直都無法體會他們的痛苦,這樣真的好嗎——笙之介說。
治兵衛動了一下身子,長嘆一聲。
大哥的聲音發顫。還是說,是笙之介自己在顫抖呢?聲音猶如潛入水中般聽起來好遙遠,而且含糊不清。
「不過,這本書我會付你高額的工資。」治兵衛手搭在押込御免郎的讀物上。「你改寫得很好。這就會合我們店裡顧客的胃口了。你處理得很好。」
「這太見外了。」
「我當時心想,要是往後人生也有人與我相伴而行,就像https://read.99csw.com他們一樣,不知有多好。」
「不會馬上被人斬殺吧?」治兵衛無力地笑道。「就算遭人斬殺也是無可奈何。」
——這樣太厚臉皮了,而且也很窩囊。
「這麼說來,你打算就這樣拋下她不管?她很替你擔心。」
「治兵衛先生真會使喚人。」
富勘長屋的木門逐漸出現眼前。三益兵庫用鈍刀切腹的那座稻荷神社中,掛在狐神胸前的圍兜無比鮮紅。這裏掛著富勘資助燈油錢所點亮的燈籠。半夜時燈油耗盡,燈光自然消失。
笙之介默默搖搖頭。兩人相對而坐,沉默良久。
笙之介坐在書桌前。他想寫信給和香,但在磨墨的過程中,這個念頭逐漸萎縮,他決定之後再做。他打開《都鄙安逸傳》,開始著手抄寫,過了一會,和香的臉龐又從他腦中掠過,他果然還是想寫信,但始終無法提筆寫字。他無法下定決心。
「明天我可以拜託你幫個忙嗎?」
「你還記得三八野藩的那位藩士,長堀金吾郎嗎?」
「笙兄,你臉色可真難看。」
雖然對治兵衛很抱歉,但還是請他幫忙。只要讓他在村田屋的書庫一隅棲身就行了。不需要支付他謄寫抄本的工資,只要能換取一處棲身的場所和一天兩餐便足矣。
笙之介默然不語,但他告訴治兵衛昨晚在「利根以」的對話。他一面說,一面望向店門口,發現帚三仔細打掃的店門口已經灑過水。長期以來,村田屋都像這樣做生意。敦厚耿直的掌柜,以及做事周到細心的店主。他們招攬顧客,為顧客著想,珍惜因租書而建立的這份情誼。
他的聲音如岩石般堅硬。大哥不光是身體,內心都化為岩石。
帚三在店門口掃地。一大早還沒客人上門,村田屋裡一片悄靜。
笙之介勉強往後躍離,但還是沒能避開大哥的刀鋒。他一時停住呼吸,左肩到胸口一帶感覺到一股強力的衝擊,以及像是被熱水潑中的灼|熱。
「那麼你大哥……」
「昨晚我一直很想見和香小姐。」
接著治兵衛終於露出笑容。
他驀然心中一緊。
笙之介雙唇緊抿。一想到這件事便內心紛亂。
「就是要這樣見外才對。我和她再親近也不會有結果。」
很想見她一面。想和她說說話。有話想對她傾吐。
那應該是東谷的希望。
「大哥——」
勝之介沒穿短外罩和裙褲,僅穿著一身便服。他在淡淡的月光下滿臉胡碴。衣服的肩口處顯得很凌亂。勝之介無暇顧及身上的裝扮,一心一意地趕往這裏。
好暗。眼前一片漆黑。猶如來到九_九_藏_書深夜時分。笙之介逐漸被黑暗吞沒。
富勘長屋的人對神態沒多大改變的笙之介沒特別反應。笙先生,你昨晚可真晚回來呢——隔壁的阿鹿說。「聽說你和武部老師一起喝酒嗎?那張臉看了真不習慣。滿是酒味。」
笙之介在這裏生活,一直目睹著這一切。三河屋的母女,和田屋的和香與老和她吵架的母親,長堀金吾郎與他的主君,以及主君思念的人;治兵衛失去的愛妻,和他解不開的神秘慘案以及害怕解開謎團后恐將失去什麼的恐懼。
笙之介當初來到江戶並非出於自願。他在富勘長屋的生活、在村田屋底下的工作,全是東谷一手安排。他不知道還能在江戶待多久,也許再也沒機會回到這裏。既然這樣,他希望至少在自主意願下做件事。
「在我們的藩國里,歉收與饑饉是身邊常會遭遇的恐懼。我來到江戶后最吃驚的,是這裏的人們儘管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總有辦法籌到今天的三餐,就連富勘長屋的人們也一樣。他們深信只要撐過今天,明天總有飯吃。這裏的人們過的就是這種生活。」
勝之介沒回答,雙眸在黑暗中閃著精光。勝之介盯著笙之介,手按刀柄,刀柄微微離鞘。
「笙先生,你今天還沒吃飯吧?」
「阿秀姐。」
治兵衛默默翻閱頁面時,帚三打掃完畢,端著茶碗前來。
外頭吹來一陣涼風。在地面潑水發揮了功效。不,應該是盛夏已過。笙之介暗自思忖。
「這對宿醉很有效。」帚三說,這是在濃濃的熱茶里加一顆梅子干,他接著走進店內。
治兵衛仔細聆聽,緩緩重新坐正。
乾脆請川扇的梨枝幫忙。看是要打掃還是升火燒飯,我什麼都肯做。
「我昨天修改過了。請你過目。」
笙之介也想見證母親里江接下來會怎樣。
我明白自己不能見她。
「笙兄?」
「很忙嗎?村田屋老闆指派急件給你是吧?」
治兵衛只是捲入搗根藩的動亂中罷了。
「在歉收的荒年,江戶也有人因飢餓而受苦。因為糧食價格攀升。儘管如此,只要有錢還是買得到食物。但有些地方就算有錢也買不到食物,稻米、大豆、雜糧完全沒有收成,人們被迫得掘樹根而食,這種邊鄉百姓的痛苦,不是市街的人們能體會。」
偏偏他又不想倚靠藩邸。到時候又得編故事解釋,他不希望這麼做。東谷正忙著收拾這起案件,不能打擾他。東谷主動召見他之前,古橋笙之介最好還是維持現有身分,他是奉月祥館的師傅之命,前來江戶辦事的助理書生。
治兵衛闔上那九九藏書本讀物后,低頭望著書說道:「他接下來會怎樣?」
「我們都像是傀儡。」笙之介道。「操控傀儡的人是東谷大人。我們一直跳脫不出東谷大人的手掌心。治兵衛先生沒必要歉疚。」
「那就拜託你了。謝謝你這餐的款待。」
「你就去陰間和爹會面吧。這也是娘要的結果。」
但笙之介認為,應該要有更多人看這本書。
「但在這個國家裡也有人被迫過著今天沒飯吃,明天一樣沒飯吃的生活。而支撐著江戶人日常生活的就是這群人。我認為像《都鄙安逸傳》這種書,應該廣泛讓更多人閱讀才對。」
「哇!不好了!」
想到這裏,笙之介失去意識。
強迫自己坐在書桌前的這段時間,他午餐和晚餐都忘了吃。這時身上的酒氣完全消散,如廁時因為飢腸轆轆,感到步履虛浮。這種時候,阿金往往很快發現而來關心。但今天不一樣。夜幕低垂后,阿秀才來露臉。
我可以坐嗎——笙之介問。治兵衛悲戚地垂落他那雙炭球眉毛。
生活在江戶好長一段時日。這段時日里的每一天都塞滿回憶。
「求您成全。」笙之介深深一鞠躬,笑著道:「工資算便宜一點也沒關係。這算是強迫推銷,請儘管殺價。」
「我才不會任憑坂崎重秀擺布。」語畢的同時,白光閃動。呆立原地的笙之介根本無暇閃躲,也無法閃躲。兩人劍術的實力差距如同大人對上孩童。
阿秀甚至在一旁侍候笙之介用餐,遲遲沒離去。笙之介自然少言寡語,但始終保持沉默很不給阿秀面子,開口說話又勢必得說謊。
笙兄、笙兄——治兵衛接連叫喚兩次。笙之介不理會他的叫喚,猛然回神時發現自己來到微帶秋色的夏日晴空下。
笙之介回身而望。今晚天上高掛的是細如絲線的新月。夏日尾聲的黑夜幽暗,濃濃地凝聚在通往裡長屋的細長小路上。
笙之介頷首。「長堀先生見那起事件大致解決,即將返回三八野藩時送我一樣東西。我想讓治兵衛先生見識一下:正是長堀金吾郎贈送的兩本書。《天明三八野愛鄉錄 抄》與《萬家至寶 都鄙安逸傳》。」
他在返回長屋的路上再次下定決心。今晚就來寫信。藉由寫信給和香,順便整理思緒,然後離開富勘長屋。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我就是這般柔弱——笙之介再次有這樣的體認。
「不過笙先生……」
當真沒用。
「治兵衛先生,你臉色可真難看。」
「這我不知道。不過他是這項陰謀的重要人證,所以……」
治兵衛挑動炭球眉毛,一對牛鈴眼微微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