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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洗腳宅邸 第一節

第六篇 洗腳宅邸

第一節

「不願意阿靜當老闆娘的人,老實跟我說,我可以讓你們辭職,當然也會幫你們介紹新工作,也會給津貼。總之,我不能讓不滿意阿靜的人繼續待在大野屋。」
他託了合適的人向阿靜提親,得知阿靜的心也和自己一樣時欣喜若狂。他對阿靜發誓,無論任何困難也要克服,一定會迎娶阿靜進大野屋,又向舖子里的人說,自己下定決心要談成這門親事。
「大抵說來,無親無故的單身女人不太好。」
阿靜很美,而且很溫柔。當她露出有點害羞的笑容時,像個少女般純真,很惹人憐。不僅如此,舉止也沉著端莊,而且聲音甜美又溫和,卻不輕率。雖然打扮簡樸,但腰帶和衣服都很整齊,布襪看似不是新的,腳底卻很潔白。
然而,長兵衛卻是當真的。他沒有草草就放棄了。
從小失去母愛的美代,一切彷彿在做夢,每次在阿靜身旁就好像踏在五彩雲端。
美代照著小鏡子、照著水窪、從旅所橋上俯視橫十間川河面,怎麼看都覺得那映照出來的平凡圓臉、有點下垂的眉毛、小眼睛及皺巴巴的嘴唇,皆遺傳自父親長兵衛的五官。
那之後,長兵衛沒再續弦,專心做生意,傾注心力疼惜撫育美代;他不但不喝酒,腳尖也從未朝吉原妓院城走去。他引以為樂的是偶爾帶美代逛祭典夜市,或每天早上拋投小米粒喂喂飛到院子的麻雀,馴服它們而已。
結果,妻子沒幾天就過世了。這是七年前的事。
對這樣的宣吾,舖子里的人和美代都大吃一驚。因為除了有關大野屋的經營問題,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長兵衛如此堅持己見,說什麼也要如願的模樣。
美代也是其中之一。
大野屋鴿子門面雖小,卻是著名的https://read.99csw.com飯館。起初是長兵衛的父親,靠著一把菜刀和烹飪手藝創下的飯館。他父親無論舖子聲譽再好,再如何客滿,也不打算擴大規模。形體擴大了,一定會在某處出現漏洞。若將舖子擴大到老闆視線無法遍及各個角落的規模,有朝一日肯定會因那個漏洞,讓舖子縮小至比剛開張時還小的規模——這是長兵衛父親的信念。
而這樣的長兵衛竟然戀愛了。他陷入大概連對過世的老闆娘也從未有過的戀情。
繼母很美。
話雖如此,但既然老闆都那樣說了,也沒辦法——起初懷著這種心情的舖子傭工,在第一次見到隨長兵衛來大野屋的阿靜時,竟像擱在陽光下的糖果那般,態度軟化了許多,不,甚至有人就此整個融化了。
美代曾聽過阿勝噘著嘴如此說道。
唯獨這件事,長兵衛再如何絞盡腦汁也無法找出「該感恩」的地方。若有人間起,他雖回答「大概本就壽命已盡吧。沒受太多痛苦便過世了,這是該感恩的」,但看在一旁的舖子傭工眼裡,可以看得出說這話時的長兵衛,雙眼像長久擱在陰暗處的水桶內的水,既沉滯又混濁。
「那還用說,小姐將來一定很漂亮。」
「總覺得看不順眼。」阿勝對他也有批評。「哪有園藝師傅的手那麼乾淨的?」
「獨身的人啊,雖然我自己也是,大都自由慣了。可是,要當這兒的老闆娘,必須管束這麼多下人,有時要軟硬兼施,有時要斥罵又要褒獎,讓一個長久以來習慣只處理自己身邊瑣事的人來做這種使喚人的苦差事,我反對。」
美代生長的大野屋,是家雅緻的小飯館,位於龜戶天神附近。料理當然是一流的,加上地九*九*藏*書點好,捧場的常客很多。每逢神社裡梅花、藤花、胡枝子盛開的季節,飯館內便會聚集想對酌賞花的舖子老闆,生意非常好。而飯館職工則忙得一整天都抽不出時間好好吃一頓飯。
雖然沒有舉行盛大的婚禮,但在自家人慶祝的婚禮時,來了個名叫伊三次的男人,說是阿靜唯一的親人。據說是阿靜的表弟,是個園藝師傅;身材修長,長相也不錯,年齡比阿靜小一點,卻很懂世故,十分圓滑,他慶幸阿靜找到幸福,向長兵衛彎腰打躬,喝了喜酒之後,滿面通紅地離去。
「只是起了腫包而已,太好了。應該這麼想,只是小難而不是大難,這不是該感恩嗎?」
對美代來說,阿勝也是個可怕的人。所以美代心想,既然阿勝姨娘那樣說,阿爸就算再怎麼喜歡那個叫阿靜的人,大概也無法迎進家門。
阿母怎麼那麼漂亮?美代心裏老是有這個疑惑。
「老來才出的麻疹,通常病狀都很嚴重。」
(唉!為什麼我的皮膚不像現在的阿母那樣白?為什麼我沒有尖下巴?為什麼我沒有那種美得像裝飾品的澄澈眼睛?)
然而,這種日子開始蒙上了小小的陰影。美代察覺此事時,正值天神境內的梅花綻放之際。
對方正是現在的老闆娘,美代的繼母阿靜。
(畢竟我跟現在的阿母沒有血緣關係嘛。)
除了兩家舖子,長兵衛也擁有幾處大雜院。大雜院平日交由管理員負責,但如何安排那邊的收入,則是長兵衛一個人的事。大野屋廚房能放心地在材料上下工夫、挑選器皿、特選美酒,都是因為有這種其他收入的緣故,所以長兵衛時常向舖子里的人說:
最初,舖子里的人對長兵衛這段遲來的春天感到不https://read.99csw.com妙。倒不是說在茶館做事的女人不好,其中當然也有沉穩體貼的女人。可是,要迎進大野屋當老闆娘的話,總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女人。
在那不假思索的回答里,美代又看到另外一個事實。
「唉!又在照鏡子了。別那麼擔心,等美代長大了,肯定是町內的第一美女。」
廚房裡出現這種風評,頓時整個舖子熱鬧了起來,一變而成準備迎接新老闆娘的氣氛。美代也興高采烈。
長兵衛堅守父親的教誨,一路這麼掌管大野屋。前年春天,也在神田多町開了一家小分店,更開始經營外賣,每逢兩國河納涼解禁時,為了應付想在煙火船吃大野屋料理的客人訂單,舖子里總是忙得不可開交,連仰望夜空的時間都沒有。
美代小手貼在雙頰嘆著氣。
只要跟阿靜有關的事,阿勝都不滿意。一定是在吃醋,美代恍然大悟。
「這不是該感恩嗎?」美代的父親、大野屋老闆長兵衛說道。「我們不能這麼想,在人家享樂時不得不工作,而是應該這麼想,是人家讓我們有工作。正因為天下太平,而神社裡的花也每年盛開,我們的飯館才能維持下去。」
「我阿母跟現在的阿母哪個比較漂亮?」
自第一次見面以來,美代就迷上新來的母親了。白皙脖子、苗條的身影;鮮紅小嘴,令人覺得那唇僅是為了塗上胭脂而生。柔軟的雙手,在綴縫色彩鮮艷的窄袖服時,或在客堂插花,也會令人覺得,那僅是為了接觸這世上所有美麗的東西而生。
「老闆會迷上她,嗯,這也難怪。」
「這是該感恩的事。」
「我就是看不順眼。」
但是被父親阻止了,他教誨長兵衛:
美代心想,原來這世上竟有這麼快樂的生活,九_九_藏_書有時甚至會擰一下自己的臉頰。她只有在照著鏡子,再度認清自己的容貌跟阿靜完全不像時,才會陷入像是悲哀又像是寂寞的心情……。
父親培育了兩個足以將大野屋廚房委託他們的好廚師,而長兵衛的職責就是使喚他們,製造能讓他們充分發揮手藝的「門面」。
美代的生母,早在美代懂事之前就過世了。美代連她的長相都忘了,不過,偶爾聽到舖子里的那些傭工提起時,美代知道,雖然生母性情非常溫柔,卻似乎不怎麼漂亮。
而這長兵衛,只有一件事無法微笑著說「該感恩」,那就是美代生母的病逝。
據說,最初只是染上風邪。那時,美代剛斷奶,已經可以交給下女照顧,長兵衛心想,那正好讓美代生母好好躺著休養兩、三天,應該就會恢復健康。他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那麼嚴重。
長兵衛是那種對萬事都說「該感恩」的人。下雨時,該感恩,晴天時,也該感恩,連美代撞到爐灶,頭上起了個大腫包時,他也這樣說:
大人每有不想傷小孩的心而加以哄騙時,總會很快地回答,給人一種說話不經大腦的印象。
阿靜很快習慣了大野屋。無論家裡的事,或舖子的事,她很快就領會了,快得令人吃驚,凡事過目不忘。她也會到廚房親自煮飯、煮味嚕湯,幫長兵衛縫新衣,並與他一起疼愛院子的麻雀,到了晚上哄美代睡覺,早上叫醒美代。
大人每有不好直接說出來的事,為了要修飾隱藏,總是會先「想一下」。
美代若這樣問,舖子里的人會先想一下,然後回答:「前任老闆娘當然也很漂亮。沒辦法比較呢。」可是,在他們都同樣「想一下」的這個舉動里,美代看到了事實。
然而,諷刺的是,手藝那麼九*九*藏*書好的父親的獨生子長兵衛,卻欠缺身為廚師的手藝。他受過父親的嚴厲訓練,也到各處飯館廚房學習,最後,得知自己並非繼承家業的料時,還決心離家出走。
而阿勝此時也板著臉,一個人忙著把柴薪丟進爐灶,最後連自家人的事前慶賀喜酒也不肯喝。美代對此覺得很可笑。
「我將來能不能像現在的阿母那樣漂亮呢?」
皺起眉頭說這話的是下女總管阿勝。她三十齣頭,也是未嫁的獨身之人,領了一間坐南朝北的小房間,掌管所有家務。連長兵衛在她面前都抬不起頭。
阿靜今年二十四,年齡和長兵衛相差一輪以上,而身世背景也交待不清。她本來在龜戶天神神社裡的茶館做事,長兵衛對她一見鍾情。這是半年前的事。
事到如今,阿勝還這麼說,於是美代決定不跟她說話。在背後說我新阿母壞話的人,怎麼可以原諒?我最喜歡新阿母,這世上最喜歡她了。
「你就當大野屋的耳目,當大野屋的舌頭。」
阿勝甚至悶悶不樂地這樣說過。
急急忙忙趕來的町內的醫生,下了為時已晚的診斷,說「可能是心臟太弱了」,根本無可挽救。
美代如此間時,這回大家會湊過來說:
不知是否察覺了美代的這個心思,阿靜非常疼愛美代,猶如親生母女。他們一起洗澡,一起吃同一盤子的菜,有時也會蓋同一條被子,興緻勃勃地跟美代講悄悄話直至深夜。連長兵衛詫異著兩人到底在做什麼,躲在紙門后偷窺時,阿靜也只是快活地說:「今晚我跟美代一起睡。」然後像個小姑娘似地咯咯笑。
這時,繼母的手會溫柔地撫摩著邊這樣想邊照著小鏡子的美代的頭。
美代仰頭望著繼母報以微笑。只要是從繼母嘴巴里說出來的,連謊言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