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屋的這三個人默默無語，一副像在聆聽破戒和尚說法似的。

「肯定有一百兩。」小平次若無其事地回答。「看情形，或許更多。雖說只是一家小布襪舖，但千萬不能小看，那可是擁有很多寶物的舖子。」

那時候阿由偶爾會這樣想，要是把阿爸推進附近的河裡再回家，不知有多痛快。如果不能推進河裡，光把他的臉塞進水溝也好。睡死了的父親，就算不滿一寸的水窪，大概也可以把他淹死。反正阿爸時常跟阿由抱怨，阿爸很痛苦，因為痛苦才喝酒，所以阿由當時認真地想過，或許讓他死才是孝順。

「這種謊言怎麼可能行得通？」

那又怎樣？阿由瞪了小平次一眼。

在只有一丁點大的榻榻米房內，小平次看起來格外顯得儀錶堂堂。不管多少有些臭味或煙味熏人或會弄髒格子紙窗，老闆兩夫妻終年都燒魚油照明，挨著肩坐在一起的四個人，活像是正在熏制的鱗魚。

「水代橋崩落那時，你們在河川下游撿到一個女孩，」像在念咒文似的，小平次以唱歌般的聲音對著兩人說道，「是個非常可愛，像人偶娃娃一樣可愛的女孩。而且，那女孩不但忘了自己的父親是誰，連自己的名字和住在哪裡也都忘了。」

「所以我不是說過，這並不是對你們不利的事。」

「不過，阿鈴的屍體最後還是沒浮上來。這沒什麼，因為不僅阿鈴這樣ｒｅad.９９csw•cｏm而已。同時死了那麼多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這大概是史無前例吧。」

「唉！別那樣一副無聊地噘著嘴。」

「然後呢，就父母的心情來說，這也不難理解，市毛屋夫婦對阿鈴還不死心，現在也是……十年後的現在，依舊深信女兒還活著。他們認為，阿鈴自橋上掉落時，大概撞到頭部或什麼地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世和名字、住處。認為她一定還好好地活在江戶某處，所以一直在尋找阿鈴。他們聲稱，只要有人找到女兒，將付一大筆禮金給那個人。」

「那種事怎麼可能成功？」

「不，不是那種的。你們應該也知道吧，就是永代橋崩落那時，阿鈴當時在橋上。」

永代橋崩落時，阿由正好十歲，剛好和那個叫阿鈴的女孩同齡，但阿由沒有肯帶她去看祭典的親人。她當時過的日子，是每晚到附近的小酒館，攙著酩酊大醉的父親回到沒有火也沒有食物的潮濕大雜院。

小平次得意地笑了笑。他的表情看似很滿意阿由如此反駁。

「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布襪舖的女兒，和我這種粗野女人，再怎麼看也不像。」

阿由聽得傻眼地說：

「這阿鈴，至今剛好是十年前，下落不明，直到現在。當時是十歲，要是還活著，算算正好跟阿由姑娘同齡。」

「老闆名叫喜兵衛，老闆娘叫阿松。兩人曾有個獨生女reａｄ.99cｓw•ｃom，名叫阿鈴。」

「阿由姑娘，你終於笑了。告訴你，我是個能以三寸不爛之舌騙到將軍殿下丁字褲的男人……」

讓阿由冒充阿鈴，向市毛屋騙取禮金——這就是小平次打的主意。

因永代橋崩落而死，那又怎樣？既然是布襪舖的小姐，只要生前過得很幸福，不也就夠了嗎？如果是掉進糞坑，那還稍微值得同情，十歲孩子從那麼高的橋掉進河裡，應該是渾然不知就死了吧。總不至於抱怨，因為生於本所，所以想溺死在豎川吧。

老闆娘依舊是以數錢時的眼神望著阿由。阿由開始感到畏怯。

三人吃驚地抬起頭來，他又笑道：

後來，父親因酗酒傷身，時時卧病不起。鄰居婦人是個熱忱的人，常來探望父親的病情，阿由也就無法輕易動手了。就這樣，阿由一直照顧阿爸直至十五歲。

事情發生在石町的報時鐘即將敲打五刻鍾時。對必須早起的櫻屋這三個人來說，正是準備就寢的時刻。小平次在後門叩叩地敲門。

「之後，嗯，做過各種工作才活到今天。」

阿由嗤之以鼻地說：

「那年祭典，據說是父親那邊的親戚帶著阿鈴去的。喜兵衛因有個不得不參加的集會，而阿松那時又卧病在床。聽說阿鈴的阿母ｈｔtpｓ://ｒｅaｄ.9９ｃsｗ•ｃoｍ身體本來就很虛弱。」

阿由逐漸感到很無聊，她說：

所以那又怎樣呢？永代橋崩落死了很多人，的確值得同情，但人本來就不是今天還活著，所以明天也一定能活著，任何人都無法預知這種事。該死的時候，大家都該死啊！

「不是還有振袖火災？」老闆娘搬出無關緊要的話題。小平次抓抓下巴。

最後那句話可能是真的，其他肯定都是信口開河。小平次所說的「各種工作」，一定也包括會坐牢的那種事。

老闆夫妻倆沒打開小平次提來的酒，也沒端出任何吃的東西。小平次毫不介意，娓娓道出來意。

阿由小聲嘟囔了一句，小平次搖著頭說：

小平次還知道得真詳細。他摸著方方的下巴，因飄過來的魚油煙而眯起眼睛。

「櫻屋老闆，你們膝下無子吧？」

「說得也是。」

他沒死成，只是運氣不好而已。阿由打算今晚那麼做時，湊巧更夫路過，吵醒了阿爸；有時才把他踢進水溝，他就大喊痛啊地站起來——是個無論如何痛苦也硬要活在這塵世的父親。

或許阿由心裏的這種想法顯露于外，小平次望著她覺得有趣地笑了笑，他溫和地說：

「本所元町迴向院一旁，有家布襪舖市毛屋。」

九九藏書「市毛屋他們為了尋找阿鈴，拚命地四處打聽是吧？本所迴向院和本町三丁目，雖說中間隔著大川，但畢竟不是江戶和京都相隔那麼遠。阿鈴若住在這麼近的地方，應該早就找到了。這一點你打算怎麼解釋？」

「不，沒那回事。阿由姑娘，你跟阿鈴很酷似，容貌、舉手投足，連聲音都像。」

櫻屋老闆娘低聲對阿由說，他那曬得黑頭黑臉的魁梧身材，看來多半是剛從勞改營出來的。阿由也思了一聲表示同意。看來，老闆娘臉上的皺紋可沒有白長。

他周到地提著酒來，但老闆夫妻並沒有因此就輕易地讓他進來。老闆手中甚至握著頂門棍，小平次卻浮出前面提及的那種笑容，說他想找的不是老闆兩夫妻，而是站在一旁的阿由姑娘，而且還向大吃一驚的阿由及老闆兩夫妻說，這是大家都有賺頭的事，此時小平次前腳已經跨進廚房。

阿由猜不出他究竟要說什麼，開始感到急躁。

那男人名叫小平次，四十三歲。據他自稱，以前是當舖夥計，當舖老闆也曾想招他入贅，他卻因血氣方剛，迷上私娼女人，挪用舖子的錢，老闆知道后將他趕出舖子。

「是被妖怪、神明抓走了嗎？」老闆問道。

「為了讓阿由姑娘冒充阿鈴，必須請櫻屋夫婦也和我配合。這沒什麼，我會安排一切，你們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至於禮金，我們平分。」

櫻屋老闆夫妻倆也一九九藏書副說得也是的表情，彼此對看。小平次朝他們兩人挪近膝蓋，問道：

老闆咕嚕一聲吞下口水。或許只有這個時候，他認為只要活著偶爾還是可以遇上好事。

老闆輕輕點了頭，老闆娘則一雙數錢時的眼神。

「嗯，可是，那是久遠得我們都無法想像的事吧。」

「阿由姑娘，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小平次自信滿滿地說。「再說，阿鈴自永代橋掉落失蹤后，已經過了十年完全不同的生活，就算變得有點粗魯，也不奇怪。主要是容貌和身材，這點最重要，因為只有這點沒辦法隨便矇混過去。」

「為什麼？」

他端端正正跪坐著說道。阿由定定地瞧著他那往前突出的粗壯膝蓋，心想，這是粗工的腳。

老闆彷彿有什麼東西飛進鼻孔，「哼」出氣來。或許真是那樣，但小平次卻以為老闆是在催促他往下說。

文化四年（一八〇七），富岡八幡宮祭典時，因人潮過多，致使橋崩落，一千五百餘人沉入河裡往生了。小平次說的是此事。

掌管財政大權的老闆娘精明地問道。

「櫻屋老闆，你們偷偷帶那女孩回到這兒。然後，將那女孩當成自己的孩子撫養。因深怕親生父母找來，所以藏藏躲躲地養著她。等那孩子長大成人，成了能夠獨立自主的姑娘，就算親生父母看到了，也無法馬上認出來之後，才讓她在舖子幫忙。」

「那個禮金，有多少？」

「這跟我無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