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由最厭惡傭工的態度，尤其是負責家事的那些下女對她打躬稱「小姐」時，毫無真心可言。她很想與她們更坦然地閑聊。有一次她趁喜兵衛不注意，偷偷拜託資格最老的下女，對方皺著眉搖頭說：

（覺得無聊的話可以去學技藝。）

聽說喜兵衛唯一的消遺是每月一訪神田佐久間町的下棋對手，徹夜一決勝負。又聽說那位下棋對手是個町醫生，平常也很忙，非常期待這個每月一次的下棋。老下女笑著對阿由說，連老闆在這天也會外宿。

「算命先生。」友次郎皺著臉。即使掌柜皺著臉仍令人覺得是個好人。

將近立春的某一天，阿由趁喜兵衛外出，因無聊來到舖子時，這個友次郎叫住了她，說如果覺得無聊的話可以教她縫布襪，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

這樣的話，結果還不是一樣。阿由咬著牙，覺得輸了一著。看著喜兵衛那若無其事的表情，她感到很不甘心。

友次郎的神情看似有點痛苦。

「大概吧……不過，阿由姑娘，就算是錯誤的事，但這錯誤卻是心靈的寄託，你會怎麼辦？」

不過，至少喜兵衛比小平次穩重。或許基於自己是當事人，而且出錢的是自己，他對阿由那種一板一眼的口吻，並沒有像小平次那般手足無措地搔著頭。

友次郎對著阿由微笑。

那就更別說什麼古箏、插花、習字了。要是去學那些東西，阿由往後大概無法抬頭挺胸地走在路上。

「當時，一直找不到阿鈴小姐的屍體……跟小姐一起到八https://read.99csw.com幡宮的人，屍體都找到了，只有小姐怎麼也找不到。所以老闆娘才深信『既然如此，阿鈴一定還活著』。有一陣子，老闆也幾乎相信了，於是找來算命先生。明明知道那些人只會說客人想聽的話。」

畢竟，目前的生活跟巡迴戲團類似。無論睡的被褥再如何鬆軟溫暖，身上的衣物花樣再如何精緻，都不屬於阿由，都只是十年前過世的那個女孩曾經享受的奢侈幸福殘羹而已。

「心靈寄託？」

「你們不如說服老闆，勸他停止這種跟演戲沒兩樣的事。我覺得這樣繼續下去，對老闆娘一點幫助都沒有。」

也因為如此，阿松不難伺候。目前，她也沒有會突然恢復正常的徽兆。阿由感到很無聊，至今從未像現在覺得時間這麼難熬，又因為身體全然不累，晚上也就睡不著覺，鑽進被褥後傳來本所橫川町報時鐘聲，總覺得聽起來比石町的報時鐘聲更沉重。

舖子里的傭工都很勤快。大概領頭的老闆喜兵衛是個以工作為樂的男人，所以底下的傭工也都很起勁。

住在市毛屋的傭工，對老闆忠實得簡直像狗一樣。話雖如此，那份忠義，似乎又並非基於他們打從心底敬慕老闆夫妻倆的感情。

有時候，阿由會自怨自艾地流淚，濡濕枕頭。在第二天早上打算逃離市毛屋時，被早起的傭工發現，又給帶回來。

「是的。所謂本所七怪事，你不知道嗎？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湊合些微不足道的故事而htｔps://ｒｅａｄ.９9csw.ｃｏm已，其中有個故事叫〈不滅的掛燈〉。」

由於不想聽喜兵衛這樣說，阿由每天盡量不發怨言，可是，由於晚飯不得不和兩位臨時父母一起吃，對方似乎也察覺了阿由的無精打采。每當老闆以訊問的眼神望著阿由，事後阿由單獨一人時，總會氣得滿肚子火。

阿由一見面就開門見山地表示自己是來當下女。

阿松果真活在別人看不見的雲霧世界里。既然是老闆娘專屬的下女，再不情願也得每天去看個幾次，而每次去，她總是面向窄廊端坐，一副傾聽黃鶯初試啼聲的模樣，微微歪著頭，雙手擱在膝上，阿由只能端看她那姣好的側臉。

他們非常明白，市毛屋是相當好的舖子，工資比一般行情高，老闆對傭工也很體貼。因此，他們不想讓這麼好的舖子出問題，認為負責照顧老闆娘的阿由也應該盡自己的本分——這大概就是他們的想法。

阿由寧死也不願去學技藝。對阿由來說，那些技藝絲毫派不上用場，而且阿由更清楚的是，在同一個天空下，有些女孩為了明天的三餐，得在燈火下拚命做針線活直到深夜。

只是，目前的阿由正是靠撿拾這些殘羹為生。

「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什麼老闆娘會如此堅信『阿鈴沒死』的那種心情。」

同時，阿由也開始覺得，這項怪工作不再那麼辛苦。不但可以從友次郎那邊學東西，而且，她開始認為，待在阿松身邊——並非受人之託，而是打從心底出於自願——是自九-九-藏-書己該盡的責任。

「這事啊，本來就是那個人不對，說什麼阿鈴小姐還活在世上。」

一家蕎麥麵攤子的掛燈，無論風吹雨淋，總是亮著燈，沒有人看過掛燈熄滅，而且也沒有人看過攤子小販在那掛燈添油——這是故事的內容。

「可以。」喜兵衛說道。「阿由姑娘，你就照你的方式，只是，你必須以下女身分專門負責阿松身邊的瑣事。這樣一來，她外出時，你也必須跟在她身邊，所以你不能穿得過於破舊，請你穿我們這邊準備的衣服和腰帶，並插發簪。另外，打掃和煮飯、汲水那方面的事，你都不能動手，因為你是阿松專屬的下女。這樣可以嗎？」

也許吧——阿由也這樣想。

阿由想起阿松那人偶般毫無表情的臉。

「這故事本來沒什麼，不過，阿由姑娘，我覺得，對老闆娘來說，相信『阿鈴小姐還活著』，大概就是一盞『不滅的掛燈』。為了活下去，要有能照亮腳邊的掛燈。」

不過，僅有一個人，在這樣的日子里，讓阿由有個可以喘息的空間，那就是掌柜友次郎。

友次郎默默地搖頭，是那種很篤定的意思。

阿由嘆了一口氣，同時也死心了。

難學的反倒是習字。友次郎也是個忙碌的傭工，白天根本抽不出時間。四十過後才結婚，成為通勤掌柜的他，每天晚上必須回松坂町的家，只能偷空教阿由讀寫。阿由也在白天趁喜兵衛外出時，蹲在下半部是木板的格子紙門后，請教問題。

而且，阿松也僅是那樣而已；像壁上的掛軸九_九_藏_書，只存在那兒，只是人在那兒而已。雖然她也會吃飯、上廁所、洗澡、更換衣物，但完全沒有活生生的人的感覺，像是個只會散發香味、會動的漂亮人影。

是火災。

「順便教你習字。只要學會這兩樣，等你完成工作要離開時，應該對你的生計有幫助。」

「所以，在老闆娘恢復正常，我必須演戲之前，請讓我做一般下女的事。古箏和插花我都不願意學。」

他比喜兵衛年長兩、三歲，臉上的膚色像是用醬油紅燒過似的，手指也很粗糙。說是掌柜，其實原本是師傅出身，現在只要有重要客戶來訂貨，這男人也會親自拿著針線縫布襪。

阿鈴還活著，她在學古箏、學插花，日後將繼承這個家——

話雖如此，習字是件有趣的事。光是想到將來對自己有益，就令阿由學得興緻勃勃。

「十年前那天，老闆娘告訴小姐，總覺得心驚肉跳，便阻止小姐，叫小姐不要去八幡宮。可是，親戚那邊很期待小姐去，當然小姐自己也很想去，所以老闆向老闆娘說情，最後送小姐出門了。我想，對老闆娘來說，她一定非常後悔，早知道那時應該強力阻止小姐，阿鈴小姐也就不會死。」

通常友次郎是到阿由那朝南的小房間去看她縫布襪的情形，若縫得不好便再教一次，若縫得好便稱讚阿由，這時才會聊起那方面的話題。因為他不能離開舖子太久，也就無法每次坐下來仔細說明。

「不行呀。我們平日不叫習慣的話，到時候就無法把你當小姐看待。而且老闆也嚴厲叮囑read.99csw.com過我們……」

每天在一旁看著大家忙碌地工作，自己無所事事地過完一天。要是過慣了這種日子，人會變得懶散。阿由開始擔憂起來。

「我認為，如果還活著，早就回來了。」

然而，二月中旬一個飄小雪的夜晚，發生了一件攪亂阿由平靜心情的事。

原來是內心的那盞不滅的掛燈。阿由認為，或許那盞掛燈就叫做夢想或希望。

阿由欣喜地接受這個建議。友次郎的教法很巧妙，阿由也本來就手巧，學得很快。友次郎非常讚歎地說，只要認真學，將來或許可以成為縫製皮襪的師傅。

因為算命先生也說「阿鈴小姐還活在世上」，阿松憑著這句話盆發抱著希望地尋找。可是，用盡了各種方法，花錢請人到處尋找，始終沒有好消息。結果，阿松逐漸精神失常——

所謂消遣，就該這樣才對。阿由心想，首先，最重要的是勤快地工作，可是，目前自己——

自從聽了友次郎那番話，阿由開始溫柔地對待阿松。反正她是個完全與世隔絕的人，倒也沒什麼特別該做的事，只是，阿由比以前更頻繁地向她搭話，也會陪她一起眺望院子。

「掌柜也認為小姐或許還活著嗎？」

大概友次郎也同情這樣孤單一人的阿由，於是告訴阿由市毛屋夫婦——不，喜兵衛萌生這奇妙主意之前的來龍去脈。

「是誰說的？」

市毛屋老闆喜兵衛是個令人不禁會想到麻雀的矮小男人，當他彷彿嚇了一跳睜大既黑又圓的眼睛時，更像麻雀了。若有人在他吃飯時挨近，他恐怕會慌張地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