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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岬角的黃昏

第三章 岬角的黃昏

一旦真淵洋造允許中澤進入他的工作房,那麼中澤一定會向他懇求:「請讓我再幫助你做些什麼吧!」
「不,……還都在上著中學或小學呢!」
「剛一看到這海霧往這邊來,這海霧就馬上把眼前的一切都罩住了。北海道的海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他像看到了一種新奇的東西似的高聲說。他那鼻孔朝上側面長著一顆痞子的臉立刻顯出了一副天真可愛的樣子。
「就是為了你,中澤再住一段時間,也一定很好啊!」她把日記本合起來,像對著自己的丈夫真淵洋造似地對著日記本說,「真的,你一個人干,太勉強了。如果你右手的病複發,那就糟了!」她把日記本放進了抽屜中,輕輕地站起來。他們兩人很快就要回來吃午飯了。自從中澤來了以後,早奈|美增加了適合年輕人吃的肉菜,很自然地把菜譜作了一些更改。
「啊,糟糕!」早奈|美再一次吃驚地叫著。
「你好像很累啊?今天相當熱,早點休息吧!」
在這個廣闊的空間里,只有濤聲、吹來的海風和白色的海霧在流動。早已沉浸在這些自然物中的早奈|美,抬起了臉,巡視著四周。她看了一會兒,卻什麼也沒有看到。這種景象令她感到可怕。
實際上,在第二天,中澤的腰比前一天痛得更厲害了,連下樓都困難了。早奈|美勸說:因為一直做著冷敷,所以決不可洗熱水澡。
如果中澤這個青年能為我做一些體力工作和雜活,我認為:他給我幫了大忙。
當時,真淵洋造好像真的這樣打算:讓中澤住一宿后,如果第二天他能走路的話,那麼就讓他回去。
佐久間給他的這個好印象,自然地便與中澤聯繫到一起了。真淵洋造終於默認了讓中澤在自己的家裡住到醫院說的「痊癒」的時候為止。
黃昏已經降臨,在晴朗的天空和海灣外遙遠的大海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片白色的霧靄。在左前方的近海海面上浮現著小島和大黑島。右前方,是厚岸灣對岸的尾羽岬,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才能看到那裡——
他們的汽車沒有開過大橋,而是沿著能俯嫩海灣和小鎮街道的彎彎曲曲的土路,爬上了岬角。
「啊,這就是博物館嗎?」
一陣輕風吹過,視野頓時重開。這時,中澤站在距早奈|美約十米遠的地方。他的背影首先映入了早奈|美的眼帘。她看見了他的黑色頭髮和被太陽晒黑的脖頸。也許是因為他在出來前換上的藍白相間的襯衣有些小,所以他的肩膀和胳膊的肌肉顯得特別粗壯。從他的腰部往下仍然被海霧遮著,所以中澤的上半身就像浮在白色的空間中一樣。
「住在先生家的這段時間,能不能讓我參觀一下工作間呢?」8月3日的早上,吃過早飯後,中澤走到正在起居室看報紙的真淵洋造面前,用緊張而生硬的聲音說,「先生是使用什麼樣的轉盤和陶窯燒制出了這樣有品位的作品的呢?一定讓我看一看吧!」
「原先我打算不惜苦苦哀求,也要你們收下我作真淵洋造先生的徒弟,這就是我來的目的。可是,我受了傷,這樣我就只能是個累贅了,為了不給你們添麻煩,現在就向你們告辭吧!」中澤講過自己的經歷后,又添上了這樣一句話。
「這樣的話,你們家裡就熱鬧了。他們也都在乾著和陶瓷有關的工作嗎?」
當真淵洋造和中澤顯現在早奈|美的眼前的時候,他們兩人又拉開了自然的距離,正佇立在那裡眺望著大海。
當放下電話的時候,真淵洋造顯得非常激動。
「你即使不收弟子,可是他從遙遠的地方特意來拜你為師,向你學藝,併為這件事受了傷,要把他趕回去,而且醫院還說他的傷要十天才能痊癒。你趕他走的事,讓警方和街上的人知道了,人家能不認為你寡倩薄義嗎?」
「喂,是啊!可是,不僅是這樣,好像還有更加複雜的魅力吧!不過我自己還沒有弄清楚。」中澤把視線從鎮上的景觀移向了真淵洋造的脖子,說,「先生在建築新的住房和工作房的時候,為什麼選擇了這裏呢?」
當感到今天是一個這裏少有的悶熱的天氣時,下午五時左右下了一場很久沒有下過的陣雨。樹木的葉子受到了雨水的沖洗,又恢復了勃勃生機。雨停以後,濕潤的泥土漂散出清爽怡人的芳香。當涼爽的海風吹來時,讓人感到:秋天已近。
岬角的頂部也都長滿了椴松和白樺。在椴松的暗綠色的背景中,白樺的白色樹榦異常顯眼。在這條平平的土路的盡頭,有一個像牧場柵欄似的簡單的木門,上邊還掛著一把鐵鎖。
八月五日晴傍晚驟雨
「你還有兄弟姐妹嗎?」
他的創傷,到醫院說的痊癒,最多還需要兩二天,他也肯定想過是否再讓他多住一段時間。如果早奈|美不感到討厭,那麼他多住些日子也是可以的。
把真淵的替換衣服放進衣服筐里后,回到廚房的早奈|美,透九-九-藏-書過洗物池上邊的窗子看了看外面。過了一會兒,中澤在長滿椴松的沼澤地的斜坡上出現了。他兩手提著熱水瓶和裝著垃圾的紙袋,正往這邊走來。他是在真淵結束工作后整理了一下工作間才回來的。
每天的傍晚,中澤總是在真淵洋造之後回來。每當這時,早奈|美就會從中澤的身上感到幾乎洋溢在他全身的那一縷閃光的感情,正在一天一天地以令人感到可怕的速度增加那透明的光輝……
「現在就讓你走,你自己也走不了啊!」早奈|美說。
真淵去了工作房后,早奈|美把醫藥箱取出來,把濕布敷在中澤的左腳上。換掉了額頭上的繃帶。因為她在中學畢業之前一直夢想著自己能成為一名護士,所以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格外有興趣。另外讓她感到愉快的是中澤這個青年乍一看具有一種野性的味道,細細看來卻給人一種禮儀周全,瀟洒利落的感覺。
中澤也覺察了這種氣氛,或許他自己也被這第一次看到的風景吸引住了,緊繃著臉,相差幾步地跟在真淵洋造的後邊。
「會。」
在從別處借陶工幫助燒窯的時候,總是讓他們住在工作室的一個小房間里。因為已經整整兩年沒有燒龍窯了,所以這個小房間就用來放雜物了。原來放在這個房間里的草墊子好像也有點腐爛了。在10月燒窯以前,必須整理一下這個房間。可是在整理好這個房間之前,還得讓中澤住在二樓的那個寢室里。
「街上的人怎麼想都行啊!只是不能做得對不起佐久間先生啊!」真淵洋造雖然還沒有與佐久間玄祥面會過,可是對這位在現代陶藝界手屈一指的巨匠卻一直懷有敬意,「那麼,就先給他打個電話,只把這件事說一說吧!」
還在很年輕的時候,她去看了一場話劇,十分感動,完全被演員的演技吸引住了,於是可能是因為自己身體的激素髮生了變化,所以一夜之間就生了幾個青春痘。
——每當海霧來臨的時候,我總是懷有一種期待,期待著什麼東西從遙遠的水平線的那邊衝破這厚厚的牆壁來到我的身邊。早奈|美雖然曾相隔了很久想起來過,可是現在競然又把這個期待忘記了。
這個叫中澤的青年,昨天從他一進入工作間的那一刻起,他的態度就與眾不同。不論是他的眼神,還是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出了幾分緊張。他對待那些陶胚,都很精心,對每一件都能做到輕拿輕放。他對陶瓷的熱衷,使我大感意外。
在這條幾乎沒有交會車輛的夾在森林中的道路上行駛了約二十分鐘后,一邊拐著大彎一邊開始往下走了。不久,前邊出現了硃紅色的厚岸大橋。這是北海道修建的第一座海上大橋,這座大橋建成后,這一帶的大海被分成丁東邊的厚岸湖和西邊的厚岸灣。
是不是因為她所期待的那個什麼東西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呢?——早奈|美一瞬間慌張起來。
「汽車只能走到這裏了。」真淵洋造把汽車停在了門旁的一小塊空地上。
三個人雖然相隔很遠地在走著,可是現在都走到了岬角的尖端。在這裏,樹立著一座「愛冠岬」的銅質雕塑。在標有「禁止入內」的粗柵欄的裡邊,是一片沒有長草的岩石,再往前就是陡峭的懸崖了。早奈|美每次來這裏的時候,總是要鑽過柵欄再往前走幾步。就像垂直切了一刀似的這個懸崖,有幾十公尺的落差。下邊有一塊小小的砂地,海浪在這裏打著白色的游渦。濤聲在岩壁間轟鳴,在餘音還沒有消失的時候,下一個浪濤又拍擊過來。由這裏往下看去,海霧就像從那碧藍的水下湧出來的。這個靜靜地流動著的涼而沉重的東西不停地從下邊湧上來,觸到了早奈|美的臉,包住了她的全身。
第二天早上,在中澤還在睡的時候,真淵給多治見市的佐久間玄祥打了電話。昨天,在向中澤問到佐久間的工作和生活的情況時,他說:佐久間因為是老人了,所以早晨起得很早,只在上午會見客人,接聽打來的電話,從下午起就關在工作間里不再出來了。佐久間的電話號碼,是在美術年鑒上查到的。
早奈|美瞅著中澤的側臉,在擴大著對他的種種想象。如果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那麼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問一問他了,可是在真淵洋造的身邊,就得迴避這樣的話題了。
「喔,好啊!」早奈|美非常高興地點頭回答。
8月21日的傍晚,真淵洋造幾乎比平時早一個小時在五點過一些的時候就從工作房回來了。
真淵洋造無言地點點頭,像平時那樣拖著後背略彎的身體走進了淋浴室。他越是全身心地投入作品的製作,就越顯得神色陰鬱。他一直都是這樣。然而,這次卻顯得更加陰鬱。難道是工作進展得不順利嗎?他顯得相當疲勞。在北海道的這處海邊,一年四季都不需要使用空調。8月上旬一過,早晚就有些冷了,而中午溫度又會突然升高,這樣的天氣往往會九*九*藏*書使人得病。既然不趕時間,就不應該那麼熬神了……
「是的。」
早奈|美把目光從日記本上移向了寢室的窗子外面,然後讓視線的焦點變得模煳了。
中澤聽了這話高興得跳起來,立刻就跟著真淵去了工作間。
「這座建築物,很像過去的一所小學校啊!」
中澤一弘闖進了真淵洋造和早奈|美的僅僅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平靜而寂寞的日常生活。她預感到這像一個什麼決定性的不可躲避的命運似的。這個可怕的預感使她的心裏非常難受。難道真的要發生事情嗎?這件事情恐怕將要改變他們兩人的至今為止的生活吧?
據他個人所講,他的父親是多治見市的一個窯場的畫匠,他自己也畢業於多治見市的工業高中的陶瓷燒制專業,在父親的勸說下,在當地的一家制陶工廠就業,大約過了兩年,開始考慮:想成為一名能製作自己的陶瓷作品的陶工。不過,在父親的身邊生活總覺得壓力大,喘不過氣來,因此不顧雙親的反對,二十歲那年,去了東京。在關東地方的一些窯場,這裏干一干,那裡干一干,幹了三年後又回了故鄉,經朋友介紹,在陶瓷大師佐久間玄祥的手下工作了。就在他學藝的這段時期,去年參觀了在名古屋舉行的現代工藝作品展覽會,在會上看到了我的作品,使他非常感動,認為我的作品就是他自己夢寐以求的作為自己理想的那種陶瓷作品,而後硬要佐久間玄祥為他寫了一封把他介紹到我這裏來的介紹信,這次,他就是憑著這封介紹信來到了我這裏的。
約在十天前的7月29日的下午,中澤在厚岸鎮立醫院做了透視檢查和創傷的治療后,頭上和肩上都纏著白白的繃帶,又被刑事處長田邊送回真淵洋造他們的這個家。中澤所帶的錢和衣物都被路賊搶走了,因此他自己已經不能離開這個鎮返回家鄉了。他的這個狀況使田邊非常頭痛,不知應該怎麼幫助他。幸虧中澤是來拜真淵洋造為師學藝的,所以田邊提出:請真淵洋造先暫時照料這個青年。這樣,他也就鬆了一口氣,並保證說:自己這樣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去抓那個犯人了——自從田邊把中澤委託給真淵洋造他們以後,至今也沒有抓到犯人的消息。
這時,也能看到站在中澤前邊的真淵洋造了。他讓風吹著自己的頭髮,把臉轉向海面,等待著海霧散盡,眼前的景物重新出現。
中澤謹慎地點了點頭。
特別是在夏季,就是在一個非常晴朗的日子,到了傍晚,也有時會突然出現海霧,並立刻把整個的視野遮蔽起來。既然早奈|美已經完全知道這個不可思議的像活東西似的海霧的習性,為什麼現在競忘記了這一切,並出乎意外地表現得這樣……
在疼痛消失后,中澤的傷迅速地好了起來。額頭上的繃帶也取了下來,只貼一塊紗布就行了,左腳也恢復到能走路的程度了。正因為年輕,恢復得比醫院說的要快吧!
「那麼,是在吃飯後,還是在吃飯前呢?」
他這樣一邊乾著一邊觀察了三天,也大概地了解我這裏的情況。也許可以說中澤是一個相當好的青年。當然,我們一起在工作房裡幹活,說的也都是關於工作的話。至於他的性格等,我還沒有摸清,不過這也無關大局。他幹活的態度是認真而踏實的。他從不說廢話。
在草原的中央,樹立著一塊寫著《厚岸道立自然公園·愛冠岬》幾個大字的木牌子。在木牌子的對面,有三四個像高中女學生的少女坐在那裡休息。除了她們之外就見不到任何的人影了。
她突然感到心裏一震,緊接著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的臉從面頰一直紅到了脖子。在發現自己生了青春痘之後,她無意識地又產生了那天把濕布敷在中澤的肌肉飽滿的小腿上時出現的那種感覺。那時,她嗅到了混合在他氣息中的健康的汗水氣味。她突然發覺自己想起了那時感受到的一切。
如果要在十月相隔兩年燒這次龍窯的話,那麼,就應該進入燒制素陶前的準備工作了。除了轉動旋盤製作陶胚外,還有其他很多的雜七雜八的工作。如果我幹得過分了,撓骨神經麻痹複發,那就再也無法挽救了。我得時時想著自身的條件已經不同於兩年前了。
「我早已決定不再招收弟子了。只是在燒窯的時候,臨時雇一兩個人作個幫手就行了。也沒有什麼麻煩。」真淵洋造這幾年變得越來越不願意和別人打交道了。他皺著眉搖著頭說。
傍晚的水面休浴著夕陽餘輝,蕩漾著像鯛魚的鱗片一樣的銀紅色的光芒。在厚岸湖上浮著牡頰島。藍色和桔紅色的彩色瓦片屋頂的座座民房和幾座比較高的魚類加工廠、冷凍倉庫的建築物分佈在這座大橋的兩側。在厚岸灣的那邊,系留著許多的漁船。在大橋對著的那片傾斜地上,根室鐵道本線和四十四號國道平行地伸向遠方,在更遠的地方就是奶牛飼養地帶了。
「在前https://read.99csw.com邊有北海道大學的博物館。可以進去看一看!沒有什麼關係。」早奈|美對中澤說明著,三個人一起下了汽車。他們從門柱的旁邊走了進去。
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地使早奈|美有了蓬勃的朝氣。
駛上二十號道有公路后,道路的兩側挺立著高高的椴松,陽光幾乎完全被遮住了。防霧道有林沿著直而長的柏油路綿延著。椴松和針批是北海道的代表樹木,橙松樹枝向上,堅硬的針狀葉略帶黑色,整片樹林是暗綠色的。而樹枝向下生長的針樅卻有一種男人的陽剛之氣。一種叫作女羅苔的黃綠色的寄生植物附著在高高的樅樹的樹榦的各個地方。
真淵洋造默默地踏著青草向岬角頭上走著。越朝前走,海風就颳得越大。海風把他的花白的長發吹亂了。本來這次出來散步是為了散心的,可是在他的頭腦中,總是不停地晃動著陶瓷作品的形象。特別是搬遷到厚岸以後,因為能從北海道的自然風物中得到彩繪和造型的啟示,所以在獲得這樣的啟示的時候,在他那深邃的眼睛中就會浮現出與在工作時不同的另一種懾人的光輝。
真淵洋造先出早奈|美他們幾步默默地走在前邊。
「這樣,傷口不痛嗎?」
早奈|美感到廚房的門口出現一個人影,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真淵站到那裡在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他說:「相隔好久了,咱們今天去愛冠岬看看好嗎?」
「有點痛。我想過一會兒就會好吧!——啊,對不起,還有一件事,我能不能向你們借一些回去的路費呢?到了家,我就立刻把錢寄還給你們……」
「石儲,水柞,相思樺……北方山櫻……」早奈|美小聲地讀著。在這些樹的後邊,三棟木造的平房排列著。不論是入口還是窗戶都緊緊地關閉著。
真淵洋造對那些請來幫手的年輕人,第一件讓他們乾的工作就是噼木柴。在東京的時候,真淵常常發牢騷說:在東京很難買到木柴,可是來到北海道后,情況就不同了,只要向厚岸的燃料店訂購,就能把椴松的優質木柴送來,並且能保證需要多少,就送來多少。不過把這些木柴噼成能送入窯口大小的小木柴,是一件很費工夫的工作。

1

「有弟弟和妹妹。」
因為駕駛汽車能使身心放鬆,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往往都是真淵開車。他向放著客貨兩用汽車的車庫走去,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說:「中澤,你也會開車吧?」
早奈|美在起居室為中澤準備好了午飯,又和真淵一起問起了這個青年的一些事。
「並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中澤勉勉強強地說著,提著那個用桔紅色的紙包著的包裹走上了二樓。
他們以非常平淡的聲音相互問候。他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早奈|美的身上。在他的厚厚的嘴唇上浮現著樸素的微笑。早奈|美回報似地輕輕一笑。然後,她轉過身來回到洗物池前,開始準備晚飯。
「算了吧!」還是真淵洋造握起了方向盤,早奈|美坐在助手席上,中澤坐在後邊,就這樣出發了。
也許她的話令人感到奇怪,可是這卻真實地表現了她的實際感受。海霧已經從仙鳳止、別尺泊爬到了尾羽岬,幾乎把厚岸灣的整個西岸都罩住了,只有凝目細看才能辨別出那已經變模煳的輪廓。沒過多久,眼看著濃度加大的乳白色的大幕就把西岸完全遮起來了,那就是海霧。
中澤稍低著頭大踏步地走到門框前的時候,才抬起頭,把臉朝向了早奈|美。雖然是極短的時間,可是卻像把自己對早奈|美的一整天的問候都集中在眼神中了。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早奈|美。
「啊!」她驚訝地喊了一聲。原來在她嘴唇的右下方生出了一個癤子。昨天,一按這裏就有些痛,可是撩起前額的劉海發現在左眼眉的眉根旁又生了一個小小的癤子。
過了一會兒,在她的嘴角上浮出了一種微妙的帶著痛苦的微笑。真淵洋造最初是那樣地不願意接收這個青年作徒弟,可是現在卻一天一天地對中澤有了好感,並開始考慮可讓他比預定的時間多住一些時候。他的這種心情的變化都寫在了日記中了。可是他,好像也在難為情地向早奈|美道歉。自從搬到這裏來以後,他就宣布從此再也不招弟子了,甚至能讓中澤一直住到創傷痊癒為止,這也是早奈|美從中調解后,他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的。
8月10日前後的一個晚上,真淵洋造以不高興的口吻說過:「關於中澤嘛,如果你不反對的話,那麼就讓他再——」早奈|美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覺察到自己的預感完全正確。
「是我的父親。他給我寄來了內衣和其他的東西。」中澤看了一下寄件人的姓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一塊濃濃的海霧湧起,把真淵洋造的整個身體都遮住了。那之後,中澤又向他靠近一步。接著早奈|美就看不清隱沒在海霧裡的中澤了。被白read.99csw.com色的海霧遮擋著的早奈|美,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難受。
土路像被草叢吸收了似地竟被他們走完了,前邊出現了一片廣闊的原野。原野上生長著白山竹、已經過了花期的觀音蓮和各種野草。還有一些身姿美麗的白樺樹在風中搖曳著樹葉。
「好吧!……只是由於自己疏忽,這次把駕駛證放在了家裡,我已經對父親講過了,請他給我寄來。那麼,我來駕開吧!」
「真像啊!看到這些,總是讓人懷念過去啊!……」早奈|美說到這裏,突然聯想到中澤的少年時代,「中澤,你也是從多治見的小學畢業的吧?」
「那還不是因為被這裏的大海的風景迷住了嗎?」真淵回答得意外輕鬆,「除了大海的風景,還有海霧呢!這樣從上邊往下眺望這個陽光下的小鎮,就會感到這是一個閑靜而明媚的港口小鎮啊!如果海霧把這裏籠罩了,與其說這裏的一切都被包住了,倒不如說一個什麼完全不同的世界將從這海霧中顯現吧!有意思的是每當出現海霧的時候就會使人產生這樣一種錯覺啊!」
中澤雖然已經好多了,可是腳還有些行動不方便,所以噼起木柴來還有些費勁。真淵洋造不忍心看到他的這種樣子,便囑咐他干其他的雜活了。這樣,中澤干起了把用轉盤做成的陶胚放到架子上,再把架子上的干透的陶胚搬到別的檯子上去的工作……
八月六日小雨寒冷刺膚
「現在就去吧?趁著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上了二樓的中澤正在從二樓走下來。
今天第一次讓中澤一弘和泥。他和泥的擁熟技術,令我大感意外。
「因為時間太晚了,所以已經關閉了。我們每次來這裏的時候,這裏總是這樣地安靜。」
幸好這時海霧開始移動了。海霧正以剛才遮蔽了視野的速度移動著。視野終於重新出現了。

2

「那麼,今晚你就住在這裏吧!」真淵洋造終於開口了,「你休息一個晚上,看看明天的情況,再作決定吧!」
「是這樣啊!我來開吧!」早奈|美說。
「我想他已經是一位七十高齡的老人了,可是說起話來聲音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有力。他馬上就理解了我不收弟子的想法,並說:我隨時可叫中澤回去。而且他還表示很對不起我。他說,他要親自和中澤的雙親聯絡,讓他們儘快地給中澤寄錢和日用品。」
真淵洋造對佐久間講了中澤一弘遇到了事故,讓他暫時住在這裏,一直住到他能旅行的時候為止,但是不想把他作為一個弟子留下來,等等。
「……?」
大概是從中澤住在這裏以後的第二周的時候起,早奈|美就能看出他的眼睛中飽含的幼稚的羞澀和憧憬了吧?有時早奈|美會注意到他傾注在自己的臉上的蘊藏著莫名的傷感的目光。
(他要做什麼呢)真淵洋造看了他一眼,邀請他說:「我們現在就想去岬角那裡兜風啊!你也來吧?」
真淵洋造被他的勇氣驚住了,在他的眉間顯出了幾分為難的樣子。平時,由於他爽快地把那些有工作關係的來訪者請進工作間,在燒龍窯的時候,又讓請來的道內一些熟悉的窯場的臨時工住在裡邊,所以工作間里被弄得亂七八糟。站在後邊的早奈|美看了他一眼,這樣,他像改變了主意似地不再只對中澤固執己見,也對早奈|美眨了一下眼睛,說:「我也沒有使用什麼特殊的工具啊!如果你有興趣,就請你來看一看吧!」
這個想作徒弟而找上門來的年輕人,向我講了他的這段生活經歷。我隨便地聽了聽。他以前的「學藝」,究竟學了什麼,又學到了什麼程度,這就很難說了。從我在東大和市招收徒弟的那個時候的經驗看,我知道他有多少技藝。他來到這裏后,我拒絕過,可是,由於他帶來了佐久間玄祥親手寫的介紹信,所以我也不能毫無情面地把他趕回去。當然我也確實為他的到來感到為難。
「我回來了!」
「那麼,就請你開車吧!」
今天,試著讓他和了一次陶泥,還確實幫了我一些忙。我想在他住在我這裏的期間也可以讓他做些雜活。總之,在他的創傷沒有完全養好之前,我是決不會把他趕走的。
平平坦坦的道路在樹林之間向裏面伸延著。道路兩側種的樹木都是北方的樹,每棵樹的上面都掛著一個樹名牌。
他穿著短袖運動衫和牛仔褲。他身材沒有真淵那麼高,可是肩寬胸厚,有著一副像經過了體育或體力勞動鍛煉過的身體。他的短髮,比起真淵來更黑更亮。他在夕陽光輝中側著臉,一點也沒有往廚房這邊看。可是,當中澤在道路的那一端出現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他已覺察到窗子裡邊的自己的目光。當他走近房門的時候,早奈|美把手搭在了廚房入口的木柱上,兩眼失神地望著敞開著的房門。
「噢,你們的年齡差距……」
「你這樣做,是不是有點read•99csw•com過於冷淡了呢?對於介紹他來的佐久間先生也未免失禮吧!」讓中澤睡到二樓的寢室以後,真淵夫婦在自己的寢室里談論著。
「讓我幫助你做點什麼吧?」中澤向早奈|美請求說。他開始干一些不使用腰和腳的工作,例如修理一下釘子鬆了的紗窗啦,雜誌架啦等等的東西。他幹完了那些讓他乾的活后,把散放在陽台下的木工工具都收拾到一起,帶進了室內。這時,他發現海面上出現了海霧;瞪著兩隻閃亮的大眼睛說:
「喔,可是,像寄包裹這樣的事,通常都是我的父親做。」
在進入廚房前,早奈|美照了一下鏡子。她用刷子梳了一下直直地披在肩上的長發,又用指尖修了修眼線。
「你的母親還健在嗎?」早奈|美不在意地問。
早上,九點前,真淵洋造和中澤一起去工作間,傍晚六點前後兩個人又一起回來。最近,他們每天都是這樣地工作著。
另一方面中澤卻在想:如果你能看我揉泥,那麼你就一定能喜歡上我,自己有著充分的信心。早奈|美似乎感覺到了中澤的想法。
接下來的工作是揉陶泥。把放在小倉房裡的陶土取出來,加適量的水,用兩隻手揉這些陶泥,直到把陶泥里的空氣揉出去為止。因為揉泥時要把陶泥做成菊花瓣的樣子,所以這道工序被叫作「揉菊花泥」。早奈|美也知道這個工作。雖然揉泥簡單,可是常言說:「學陶要揉三年泥」,因為都是基礎作業,所以真淵洋造一直在瞪眼睛觀看著中澤的每一個動作。
這裏雖然是岬角的上邊,可卻是一片廣袤的草原。遠處的白樺林像一道屏風一樣圍著這片綠地。海面與白樺林的一端連接著,那裡就是岬角的頂端了。
早奈|美想快一點走到這兩個男人那邊去。可是無法看清腳下。她被地上的石頭拌了一下,發出了一聲驚叫。
第二天,早奈|美駕駛著汽車把中澤送到厚岸鎮立醫院,再次接受治療。在其他的時間里,中澤老老實實地躺在二樓卧室的床上閱讀認真淵洋造那裡借來的關於陶藝方面的書。到了第三天,刨傷已經不怎麼痛了,他可拖著左腳走出室外了。
早奈|美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前幾天他收到父親寄來的包裹時曾經說過:這樣寄包裹的事情,大抵是父親做。中澤說的「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這句話又響在了她的耳邊。說不定現在的這個母親是他父親的後妻,因此弟弟和妹妹就不是同胞的弟弟和妹妹了吧?大概因為自己難於和繼母及異母弟妹生活在一起,所以在來到我們這裏之前就離開了家庭,開始過著在窯場打工到處遊盪的生活了吧……?
過了兩三天,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中澤所料,如果這樣繼續下去,那麼他還會再繼續住一段時期吧!早奈|美感到:一種全然放心的非常愉快的心情在內心裡油然而生。
「反正,在燒窯前,總要請幾個年輕人來幹活,因此我想就讓中澤一直住到那個時候吧!到了9月,也讓他用轉盤製作一些自己的作品,放在一起燒一下,這樣做,也就對得起佐久間先生了吧!」
今天,從早晨起,我又把中澤帶到了工作間。我讓他按照順序做了噼柴,揉陶泥,把成形的陶胚擺放到架子上陰乾等這樣一些作業。他默默地幹得很好。在幹活的時候,他多多少少地還在拖著左腳走路,可是他本人卻說:沒有什麼不方便。
在第四天,一個住在多治見的名叫「中澤泰治」的人給他寄的包裹到了。
早奈|美眯著眼睛看著那遠處的海面,還沒來得及唿吸,便發出了一聲:「啊!海霧,又來了啊!」
最近,早奈|美注意到垂在真淵臉上的半白的頭髮已經長得很長,在他的臉上總是帶著疲勞的神色,臉頰也消瘦下去了。他為了作好燒龍窯的準備,正沒日沒夜地埋頭苦幹。每當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的時候,體重總是要下降幾公斤,在眼眉下邊的兩隻陷下去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種獨特的猖介的目光。儘管炯炯有神,可是眸子卻顯得有些空虛。也許他除了自己的作品外,真地什麼也沒有看到吧:恐怕連早奈|美也看不到了。
因為增加了一個人,所以早奈|美在日常也變得忙碌了。不僅菜譜比以前豐富了,而當她想到家裡有了客人的時候,也比平時注意收拾和裝飾家中的各個房間了。為了使甜點心花樣翻新,去厚岸鎮購物的次數也比以往增加了。
「你回來了!」
這時,早奈|美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原來真淵洋造站得遠一點,而中澤就站在自己的前邊,可是現在兩個人的距離競意外地接近。進入真淵洋造和早奈|美之間的中澤,已經走近真淵洋造的身邊,並且為什麼他要把身體朝向真淵洋造?好像在那之前,中澤一直透過那不透明的空間在凝視著真淵洋造。
「的確有一種北海道的鄉鎮的感覺啊!」早奈|美轉過身去對中澤講了這樣一句話,終於打破了一直持續著的沉默。
「不,只是跌打傷,所以,拄著一個拐棍也還是能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