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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七個夏天

第四章 第七個夏天

即使在夜間,也有時出現海霧,可是今天晚上映照著星光的海面卻在閃動著波浪。眼前的那座雙見岩,在微弱的光亮中看起來似乎高了一些。
早奈|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平時很注意禮貌做事很拘謹的中澤,不知為什麼說話的語氣從先前開始竟然有些變了。早奈|美感到他不再把她稱作「太太」,而改稱為「你」了,難道這是他無意識地說出來的嗎?
「喂,那麼現在,就利用這一點時間到海邊去散步吧?」
「這樣有海霧的日子,要一直持續到九月!」
「啊……過得真快啊!」
送走了真淵后,中澤比平時略早地去了工作房。
好像什麼正在臨近……早奈|美本能地預測著那即將到來的事件,並做好了迎接的準備。
從那天起,早奈|美再也忍受不了丈夫的凝視。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坦白了呢?還是絕對地裝出一副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呢?一定要兩者擇一。她在提醒自己:即使坦白,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一直在迴避著真淵的眼睛。
「結果,很容易地通過了?」
過了一會兒,真淵好像輕輕地笑了笑,說:「因為你還年輕啊!今後你想怎麼生活,就能怎麼生活啊!」
忽然從愛冠岬的海霧中走出來的中澤,走進了真淵和早奈|美的中間。這個情景模模煳煳地出現在早奈|美的眼前的幽暗的空間。
「你沒有留戀嗎?同期的同學都在進步,而唯獨你自己離開了劇團,不可惜……?」
「是……」
——淚水從早奈|美的眼角不停地流下來。
「早上好!太太,好久沒見了。」橋口師傅頭髮已經花白,略微發福的身上穿著米黃色的襯衣和短褲,有些斜視的眼睛看著早奈|美,熱情地問候著。
中澤把咖啡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走到了早奈|美的身後,說:「——都市的生活,什麼都讓人討厭,想在這樣的地方隨心所欲地過日子的欲求,就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啊!……」中澤執拗地想把剛才的那個話題再扯回來,「我想,在這裏過個兩三年,還不至於寂寞吧?不,當然,不論你多麼愛先生,即使幫助他工作,可是也不能不會產生尋求什麼更大變化的想法吧?……」
「神經官能症嗎?這種病,只要靜養一段時間就會好,可是……」
「喔。書,一直在增加著,老書架,有的地方已經鬆動了。」
早奈|美無論如何也沒有拒絕中澤擁抱她的力量。她感到自己暗暗地期望著那個時刻到來的心理是非常可怕的。
聽說釧路機場有霧,曾擔心是否能按時回來,可是幸虧飛機準時地降落了。因為夏季經常產生海霧,所以機場有一半的時間是封閉的。
真淵曾經說過:不久將有木匠來到這個家裡幹活,和中澤三個人生活的日子將不會再有了,實際上,木匠們的工作和真淵他們的工作沒有任何的關係。自從木匠到了以後,真淵和中澤兩人比以前早一些,也就是在八點半左右去工作房了。午飯,他們也不再回來吃了,而是中澤在過午回來取兩個人的盒飯,拿到工作間里吃。因為早上去工作房的時間早,所以傍晚五時半回來,在這之前,木匠們也都已經走了。
「是嗎?噢,你的臉看起來有點蒼白。」
中澤席地坐在了早奈|美坐著的椅子旁的地板上。
「廚房要四五天吧!」橋口看了看年輕人,回答說,「書齋這邊嘛,不幹干看,就說不準了,大概整個工程要六天吧!」
「在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常常和朋友們到大坂看話劇。看了《女人的一生》,好感動人啊!那戲劇的舞台,那擔當主角的女演員,名副其實地攝走了我的魂魄啊!」——中澤的隨聲附和使早奈|美不知不覺地講述起自己的過去。
「對啊!可是我,住的是狹窄的單身公寓。」
「喔……」
「我,今年已經三十一歲了。」
在他那一直凝視著早奈|美的眼裡,湧出了一般與以往不同的強烈地纏繞著對方的目光。他的目光,不僅混合著令人目眩的羞怯和憧憬,而且蘊涵著不聽到對方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誓不罷休的力量。
「你在做什麼呢?」他半笑著把手伸到早奈|美的下額讓她的臉朝向自己。
「又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了嗎?」
8月23日的早晨,真淵洋造為了趕赴札幌,在七點左右就駕駛著客貨兩用汽車離開了家。他去札幌的事,是他們三個人去了愛冠岬后的第二天的晚上,他突然決定的。
「沒什麼……因為我忘記了換枕頭套。」早奈|美把剛才做過的事情說出來了。她也可以說讀日記了,可是至今還從來沒有明確地把這件事告訴過真淵,也從來不在真淵的面前打開他的日記本。真淵也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言行中或自己的日記中明明白白地表示過:我知道我的日記被你讀了。這似乎是他們夫婦之間的一個沒有多大意義的默契。
「明天,我要去一趟札幌。」
「書齋的嗎?」
「不,不是完全讓我幹活。因為他說過,從九月起讓我使用轉盤做一些自己的作品。」
「可是,我呢?好像已經不年輕了吧!」
中澤迅速地轉過身子,雙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把他那洋溢著熾熱感情的目光灑向了早奈|美。
從釧路乘第一班飛機,于上午九點四十分到達了千歲機場。
「到了晚上,還相當冷啊!」
在我們談他的那件事的時候,我順便講了中澤的事。我告訴他:最近我收下了一個叫中澤的年輕的男人,因為他是一個會幹活的好青年,所以幫助我幹了很多活。他聽我這麼一說,喜笑顏開地表示:這是一件好事。玉木喜歡熱鬧,常年不斷地招收徒弟。對於身邊總有幾個徒弟的他來說,我的生活方式和態度,他是很難理解的。
「好啦!用不著害怕……現在,把一切都忘記……從現在開始的未來生活,將會自然而然地決定我們的命運吧!……」
真淵屏住氣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慢慢地轉過身子,面向早奈|美,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中澤是不是說了什麼令你討厭的話,或者做出了令你不愉快的舉動啊?」
「從下周起,木匠就要來咱們的家了。」
「我問了許多不愉快的事。你就是不回答也沒有關係。因為,對我來說,我旅行到這裏,遇到了你,這已經足夠了。啊,怎麼變得這樣冷了呢!」
「噢,那麼就是那片高級住宅區了。」
十點前後,早奈|美和中澤沿著沼澤往上走,一直散步到那條路的頭上,在那裡接受了中澤的擁抱。過了十點半,她才進入丈夫已經睡著的卧室。
「我也要去一趟吧?要買點東西放到冰箱里。」
「根據情況,把廚房的改裝往後放一放,先讓木匠給我修理一下書架也行嗎?」
九月七日晴
中澤每天晚上都要向早奈|美傾訴自己對她的愛。中澤的態度是非常真摯的,而早奈|美對他的傾倒與恭順的態度也是完全發自內心的。中澤未曾感到他與早奈|美的關係是矛盾的,是相剋的吧?
那天晚上,早奈|美在十點過一些的時候進入卧室,換好睡衣后,真淵也寫完了日記,把日記本放進了抽屜,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往床這邊走。他以非常疲勞的樣子軲轆一下躺在了床上。
他一邊用手掌撫摸著早奈|美的肩膀,一邊把嘴唇輕輕地壓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後他的嘴唇從耳朵到臉頰地移動著,同時把手轉到了早奈|美的背後,把她的身體緊緊地拉向自己。他的胸毛觸到了早奈|美的肌膚。早奈|美感到自己的胸部、腹部都緊緊地貼在中澤的身上,一種麻木的感覺貫通了全身。這是一種完全超過了抵抗能力的壓倒一切的感覺。
可是,那天晚上,她沒有兩者擇一,而是發現了還有另一個方法——
「你學到什麼了嗎?凈讓你幹活了吧?」
真淵講得特別有力。因為從札幌飛往釧路的最後一班飛機是十七點四十五分到達釧路,所以他能在晚上七點左右回到家裡。因此,早奈|美瞬間感到:不去也好。現在,她也不希望丈夫住在外邊……
陽台上的玻璃九*九*藏*書門敞開著,涼爽的海風吹了進來。早晨還是一片蔚藍的天空,現在出現了白白的雲靄,淡淡的海霧已經悄悄地湧進了室內。
即使是這樣,可是自從與真淵一起生活以來,還一次都沒有產生過要從丈夫的身邊逃跑的念頭吧?
「喔……家裡也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啊!……在先生不工作的時候,就像前天那樣駕駛著汽車去兜風啊!」
「我能如願地在真淵先生的身邊工作了,真得感謝你啊!可是,我還想和你多說一些話,但是辦不到,這就是我當前唯一感到不滿足的地方。」
「雖然我住在那棟房子里,可是也很少下到這個地方來啊!」
「不,沒有這樣的事!」早奈|美果斷地搖頭否定了,甚至她自己也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吃驚了,「他真是一個有禮貌的做事利落的青年,我也這樣認為啊!只是、家裡有另外的一個人……喔,我求求你,讓他回去。如果不這樣做,我……」
「因為我積勞成疾,得了神經衰弱。」
「每天晚上一想起你,我就睡不著。今天晚上也會這樣。」
「也許暫時有點不方便,可是我們盡量不給你們添麻煩——還有,要請太太選擇一下瓷磚和壁紙。」那個像哥哥的三十多歲的木匠把放在門外的很厚的樣品搬到了起居室的桌子上,說,「不用著急,請慢慢地挑選吧!」

2

「喔……」

1

「對。前一站就是成城。」
「你也一定在這裏等待著我了吧?從東京逃到這裏來的你在……我的到來……」
「您的興趣就是兜風嗎?」
他們兩人就這樣仰卧著,看著天棚,咀嚼著深沉的寂靜。當他們把頭放在枕頭上以後,就能聽到沼澤地里的溪流的流淌聲和遠處的波濤的轟鳴聲,可是這些聲音反而加重了包裹著這座房子的大自然的寂靜。
我在薄野的進口食品店買了早奈|美托我買的紅茶和罐頭,然後乘出租汽車去了機場。到了千歲后,剛好趕上四點五十分的飛機。
「喂,我們,說起來,因為有著共同的傷痕,所以才兩個人這樣地生活著。我也有時感到生活得很累,可是,還從來沒有這種恐懼不安的感覺。我真想早一點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啊!因此,就讓中澤回去吧!」
早奈|美轉過身去責備他說。中澤立刻用樸素而真摯的目光回望著她的眼睛。
廚房的裝修,早奈|美也很滿意。橋口看到他們兩人都很滿意,便自豪地帶著年輕的木匠回去了。並告訴他們,過兩天就把賬單送來。
啊,不要那樣考慮,如果自己不是真的憎恨那個男人的話。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預先算計好的呢?而且也不能不說他那非常狡猾的計謀已經得逞了吧!為什麼呢?因為早奈|美從那天起又萌生了另外一種新的期待,又在繼續等待著什麼新的事情發生。她期待的那個男人終於從海霧的那邊降臨到這裏,現在她期待著這個男人會更進一步地踏進她的內心的那一時刻。
早奈|美剛從晒衣竿把衣服拉下來,就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她嚇了一跳,可是仍然裝作沒注意到的樣子繼續往下取著衣服。正當她要把滿滿地裝著浴巾和睡衣等的衣服筐用兩手抱起來的時候,從旁邊伸過一雙粗粗的大手把這個筐輕輕地拿起來。原來是中澤,身上穿著一件帶條紋的襯衣和一條白色的短褲,腳上穿著一雙橡膠拖鞋走過來。
「先生在到了打獵季節時候還去打獵呢!這邊是從10月1日開始解除禁獵,在打獵的季節,他總是要去打兩三次野鴨子吧!」
9月3日的早晨,橋口師傅帶著兩個年輕的木匠來到了。
「喔,感到可惜的想法,還確實有嘛!」
「可以留中澤住到燒完這次窯的時候,一燒完窯,就讓他立刻回去。這樣做,行嗎?」
「也就是,真淵的工作,對你來說是那樣的有價值嗎?」
我們談過那些事情以後,我又向他徵求了關於我要燒一次龍窯的意見,這樣,我便決定了從10月6日起開始燒龍窯。今年,我也請他提前兩天借給我兩個人,幫助我燒龍窯。
「就是那個出現在小說《平家演義》中的那個叫須磨明石的……」
「沒有這個道理!何況你還那樣地年輕,還那樣地漂亮。就是我來到這裏以後,每天見到你的時候,好像都會看到你肌膚那樣地柔嫩,那樣地光滑。」
「這樣,在一段時間里,書就是再增加一些,也用不著擔心了。」真淵高興地點著頭說。
真淵說的不錯,但是修理書架的事,對早奈|美來說卻非常意外。書籍多得上不了書架,堆在地板上的狀態,並非是昨天或今天才開始的,何況在他埋頭工作的這個時候修理他的書架,他應該很討厭,可是……
但是,早奈|美注意到:在木匠來到他們家以後,剛過了二三天,日記的內容開始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真淵記述的內容主要是在工作間里的工作情況。以前,他當然也有的日子詳細地記錄過工作的經過,他的那些工作記錄,記述了自己的經驗和教訓,甚至連外行的人也能看懂。那時,他除了記述工作情況外,還記述一些自己的細膩的情感和反思。
她很隨便地這樣甩出去一句:「我,今年的夏天,一直過得不很安穩。每天都非常地焦躁,最近常常考慮一些怪問題,也許就是他住在這裏的緣故吧?」
「沒有什麼不舒服啊!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看來先生已經睡下了,而現在對我們來說,睡覺未免時間過早。」中澤伸著腰把衣服筐從扶手之間放到了陽台上。
傳來了開門的聲音,然後她聽到從遠處傳來了「我回來了!」的招唿聲。她心不在焉地站起來。她發現床頭柜上的時鐘已經過了六點半,慌忙地把日記本放進了抽屜中。當她走到走廊時,幾乎與真淵撞一個滿懷。
在木匠們來到他們家的第二天的晚上,早奈|美想起了曬在外邊的衣物,在九點多鍾走出了屋子。晒衣場,建在了陽台下邊的從起居室看不到的一個角落裡。
(你什麼也沒有發覺啊!當你不在的時候,這個男人就不斷地向我遞送秋波,企圖乘隙誘惑我啊!)
「可是,對照著我自己考慮一下的話,我也常尋求著什麼新的變化啊!不論是在自己的內心,還是在周圍的環境中。因此,我也走過了許許多多的地方。尋求這種變化的熱情,就是出自於年輕人的朝氣吧?」
「啊……」
「對!」
兩個人開始並肩往房門這邊走,因為拿著衣服筐的中澤走得很慢,所以早奈|美只好隨著他慢慢地走。
——所謂玉木和我商談的事情,是玉木想把一個無依無靠的二十一歲的女徒弟認作養女的事,但是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因而徵求了我的意見。沒有子女的玉木以前也曾流露過想把一個年輕的徒弟認作自己的養子,但是,這件事情,因為一件什麼事而沒有下文了。
「這裏住住,那裡住住,最後,我住在一個叫祖師谷的地方。」
「今年的夏天也將要過去了啊!」早奈|美說。
如果真淵就是有一點點懷疑他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情的話,那麼他也決不會這樣輕鬆地讚揚中澤吧?
早奈|美緊緊地抱著兩隻胳膊,煩悶地扭動著身體。當她窺視到了自己背叛了丈夫所受到的嗬責,當她察覺了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生成的隱秘的慾望,感到非常恐懼、孤獨和種種的煩悶。
從真淵去札幌的那一天算起,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
「我,把我自己的心情,每天都在告訴著你。當然,我使用的不完全是語言。只有你,才能真正地懂得。你一直在長時間地等待著什麼,於是,終於等到了我的來訪——」
不,正因為真淵知道早奈|美在讀他的這本日記,所以他才特意這樣地寫吧?
「在施工的時候,還能使用爐灶嗎?」
(那個男人終於闖進了我們中間……)
但是,9月9日九_九_藏_書的晚上,日記本的那頁紙還和昨天一樣是空白的。9月7日的那篇冷淡無情的日記竟成了這本日記本的最後一篇。
在三本像影集一樣的大冊子里,貼著一些彩色的瓷磚和壁紙的樣品。早奈|美坐在椅子上翻看著這些樣品。過了一會兒。木匠們又走進了起居室,定下了施工的方案。
「傍晚,函館的玉木打來了電話啊!他要我明天到札幌去一趟。好像他要到兄弟百貨公司,我也要找這個百貨公司的美術部長談點事情,也想見一見好久沒有見過面的玉木啊!」
他朝向早奈|美,兩隻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早奈|美的露在平胸背心外面的肩膀感到了他那厚厚的手掌的溫暖。
「我當天就回來。不是乘最後一班飛機,就是它的前一班飛機。因為我要在家吃晚飯。」
「這麼說,後天是星期日,所以他只能從下周來咱們這裏幹活了。你呀,記得真清楚啊!」
早奈|美希望他能多講一些自己的家世,才這樣問的,可是,中澤兩眼盯著餐叉謹慎地回答:「我只是懷著一種期待離開自己的家的,期待著能遇到什麼新的東西啊!」他一動不動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瞅著早奈|美。他那突出的眼睛,好像顯得更大了,「真的,我自己對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理解啊!」
「木匠的工作,不論怎麼干,也得花一周的時間吧?完工的時間,大概要在9月的10日前後。那時,就要燒龍窯了。今年也是請兩個人來幫助裝窯啊!10月3日,他們將從函館來。在他們來之前.也許要整理一下工作室。工作室整理好了以後,中澤就要住到那邊去,所以我們和中澤三個人住在這棟房子里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
「書架和地板都翹了。是因為書太重,壓壞的。先從地板開始,讓他們重新鋪一下!」他吊起了眉毛,作出了一副滑稽相。他好像在用這副表情掩飾著什麼。
只要看一看在真淵面前工作的中澤,甚至連早奈|美都感到那天發生的事情不是一場夢,就是一種錯覺吧?
「你也偶而在電視節目中露面吧?因此,我還記得你的。所以我還真有點不敢相信呢!」
中午,當我到達兄弟百貨公司的時候,玉木已經在等我了。我和小田部長商談了關於這個秋天的北海道道內陶藝家的作品展,而後和玉木兩人去外面的飯店用餐——
「就是在中午,我回來取盒飯的時候,儘管只有五分鐘,我也希望能單獨地和你說上幾句話,只可惜那個時候有木匠的眼睛。」
真淵倒煺了一步,你怎麼在這裏呢?他以疑問的表情傾著身子盯著早奈|美。因為在男人們從工作房回來的時候,她一般都在廚房,所以真淵才覺得有點怪。
「我順便還要去一趟醫院。」真淵摩挲著右手指,說。
他那樣地記述自己的工作和情感,難道不是考慮到早奈|美在閱讀著這本日記嗎?雖然他表面上沒有那麼寫,但是他的日記的確是傳遞給早奈|美的心聲。他又是從什麼時候放棄這個念頭的呢?雖然從那個時候起,他的日記,對他來說也成了一種空疏的東西,可是……
「當時沒有想到那麼多啊!我看不清自己的未來,對前途失去了信心……」
他們兩人站在那塊狹窄的三角形的沙灘上看了一會兒波浪拍打著的岸邊。
「因為話劇感動了你,所以你下定決心要當女演員?」
日記本,和以往一樣放在寫字檯的抽屜里。可是,她打開抽屜一看,日記本上沒有9月8日的記述。這天晚上,原來真淵沒有寫日記就睡下了。
玉木也是一位陶藝家,比真淵洋造小四五歲,在函館建有自己的陶窯。真淵雖然來到厚岸以後不再喜歡與人接觸,可是和玉木卻是關係密切的朋友,因為真淵洋造在東京的時候就認識他。每當自己燒窯的時候,總是要從他那裡請兩三個他的徒弟來幫忙,這已經成為慣例了。
真淵抽回手,攏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早奈|美在看到丈夫的這個很平常的習慣動作的一瞬間,突然感到自己要垮下去。在一種激烈的衝動的驅使下,她幾乎要倒在丈夫的身上,要向他坦白已經發生了的一切。例如,要向丈夫求救,希望丈夫保護她,不要受到那個「渴望」的誘惑。僅在二三秒的時間里,她露出了微笑,像犒勞丈夫似地用指尖輕輕地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胳膊。她移開了視線,擦著真淵的身邊走進了廚房。
「不,因為我也想順便讓他把書架加工一下啊!」
中澤在傍晚從工作房回來后就一頭鑽進在二樓的自己的那個房間。他要這樣在自己的房間里呆上四個多小時。這四個小時,對早奈|美來說,是不可言諭的、不安定的、難以忍受的、並且是可怕的一段時間。真淵的現在的工作是往素陶上塗釉藥和描彩。這是與旋轉轉盤製作陶胚完全不同的工作,需要精神的統一和昂揚的情緒,因此當真淵從工作房回來的時候,臉上總是顯得疲憊不堪的樣子。而且在他的疲勞的神色的下面還顯露出了焦躁與陰鬱的影子,可是卻令人感到他在控制著自己,保持著沉穩的表情。好像他的眼睛也疲勞了,可是他卻用手指壓著內側的眼角。他還常常無意識地摩挲一下右手。這樣,他呆在起居室的時間比過去短了,早早地就回卧室了。
「真對不起啊!如果附近有咖啡館,就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了。」年輕的木匠這樣說著。
可是,當得到只有早奈|美和中澤在一起的機會的時候,中澤就會讓早奈|美反覆多次地想起:那決不是一種錯覺。例如,在每天的傍晚,在真淵之後從工作房回來的中澤走進房間時總是把一直低下的頭抬起來送給早奈|美一個熱烈的眼神。晚飯後,真淵先離開廚房回到起居室.然後中澤若無其事地幫助把桌子上的餐具送到廚房的洗物池裡,同時還要在那裡吻一下早奈|美的脖子。
從中澤的胳膊下逃走的早奈|美回到了真淵的身邊。在星光映入的這間卧室里,真淵已經睡得平靜地唿吸著了,早奈|美在他的身邊坐下后,沉浸在一種無法形容的溫暖從容的氣氛中。自己深切地知道:那是一種多麼隨便的不合常理的感情呢?可是,那卻是自己的真切的感覺。
「不,沒有。可是也該檢查一下了。」
「這當然了。」
「因為自己喜歡,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出生在一個窯業發達的地方,又因為看到了父親在做陶瓷器,所以從小的時候起就想:什麼時候能做出自己的陶瓷器呢?」
真淵從早奈|美的肩膀一直撫摸到兩隻胳膊和手指尖,等待著她停止哭泣。
「我曾經想過:像太太這樣的人為什麼生活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呢?當先生關在工作間里埋頭工作的時候,太太又每天在做著什麼呢?」
儘管他說得很平靜,可是他的話卻讓早奈|美感到吃驚,與她的願望相差那樣地遙遠。而且,他這樣拒絕早奈|美的願望,過去還一次都沒有過……
「你在離開你的父親之前,還在什麼地方學習過嗎?」
「……?」
在8月23日的這篇日記中,只是淡淡地按照順序簡單地記錄了在札幌的全部行動。他的日記是他自己的生活記錄這一點,自然不必說了,但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早奈|美的這種意識也一定在起著作用。真淵一定知道早奈|美在讀著自己的日記。
「啊,就是橋口師傅……」
最近她已經等不到第二天,當天晚上就把真淵寫的這一天的日記讀了。只有閱讀丈夫寫的日記這件事,才能給她帶來救助和安寧。這不是自己隨便尋找的一個理由,一是:她可以通過閱讀真淵的日記確定他不在懷疑自己和中澤的關係,因而就不必擔心了;二是:與以往一樣通過閱讀真淵的日記能夠知道丈夫每天的行動和他的心理,於是獲得一種滿足感。每當閱讀這本日記的時候,早奈|美總能在自己的內心喚起這樣的信念:不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我始終都是屬於丈夫這一方的人,因此會使自己鎮靜下來。

5

九九藏書
他們的這個家裡,晚上都休息得比較早。晚飯一般都在八點半左右結束。在以後的那一個小時里,不是在起居室看電視,就是真淵和中澤作為白天的繼續而談論工作。如果不談論工作的話,中澤就會在九點左右回到二樓的自己的房間。他也有時過一會兒以後,再出來在房子的周圍散步。
可是,為什麼對中澤的憎恨卻又不能從心底進發出來呢?對他的憎恨,都被那種要認定一個是在真淵面前的中澤,一個是對待自己的中澤的心情衝掉了。正因為有了對中澤的毫不虛偽的敬畏,所以那天中澤在奪取了早奈|美的嘴唇之後,把她一個人留下來,完全像從自己的感情的洪流中逃脫出去似地又跑進了工作房,不是直到真淵回來之前他再也沒有走出那個工作房嗎?
他像重演那時情景的樣子向著早奈|美立起身來,說:「從那以後,在你的照料下一天一天地這樣過著的時候,我開始感到:好像是為了遇到你,我過去才那樣地到處旅行,一直走到現在。在為了與你相見的命運的引導下,我就這樣地走過了一段漫長的道路……」
真淵讓中澤先去了工作房,把橋口他們帶進了家裡。年輕的木匠來到廚房,聽取了早奈|美對改裝的希望,而真淵卻在起居室和橋口商談著,而後進了隔壁的真淵的書齋,關上了門。
往水罐、菜盤、小碟等二十多件素陶上塗了彩釉。素陶被燒得略微過一點火,有的不太沾釉藥,只好拋棄了。能製作出大水罐,我大體上感到滿足了。
中澤突然強而有力地平靜地回答了一句。他好像撫慰有些焦躁的早奈|美似地這樣說,可是又像他自己在品味著早奈|美說的那些話。
「午飯,我在這邊給你準備,回來吃吧!」早奈|美對著他的背影說。
早奈|美仍然不理解真淵改變了自己的日記內容的原因,如果那樣的話,可以改換一下放日記本的地方,或採用其他的什麼方法,真淵究竟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她無法消除自己的猜測。木匠的工作完成後,還將會發生什麼變化吧?她總是不解地有一種預感。那決不是她在期待著一件什麼令人感到愉快的事,而恰恰相反,那是她預感到將要發生一個像要從很底上顛覆至今為止的他們的平穩生活的變化。這個預感是可伯的,是令人戰慄的。最近的每一天,對早奈|美來說,是作為具有異樣的密度的時間度過的。
早奈|美讀過了這篇日記后,把日記本放在膝蓋上,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心髒的鼓動。這決不是自己的精神在起作用。這種像筆記一樣的沒有任何情感的日記,以前連一篇也沒有過。不能不認為在真淵的內心深處正在發生著什麼重大的變化。是個什麼樣的變化呢?難道這個變化和中澤與自己的事情有關聯嗎?早奈|美想到這裏,心髒的鼓動更加激烈了。不,莫不是真淵考慮到在木匠來幹活的那些日子會有被他們看到的危險而故意寫成了這種筆記式的日記?
最後,真淵緊緊地抱了一下早奈|美,甚至她都感到痛了。
如果把這些事情說出去的話,那麼立即就可把問題解決。真淵在明天不會說任何理由就會把中澤驅遂出去吧?然而,早奈|美的良心卻在抵抗著。
「對不起你啊!由於我的緣故而讓你這樣難過。」真淵一邊玩弄著她的手指,一邊平靜地說,「可是,現在讓中澤回去,那麼一切都半途而廢了。我的安排亂套了。因為我還和他約定,讓他用龍窯燒制他的陶瓷作品呢!好像我還找不出取消的理由啊!」
中澤說話的語氣變得和藹可親了,聲音也是真實的,不帶任何一點虛偽。早奈|美不由得紅了臉,把手放在了嘴唇的旁邊。這是因為最近這一周在她的嘴唇旁和眉根之間不斷地長出青春痘。
二樓的腳步聲,不知在什麼時候不響了。
真淵一旦固執起來,是決不讓人的。早奈|美也已經沒有再說的力氣了。突然她感到很疲勞,再次把臉伏到了真淵的胳膊上,閉上了眼睛。不論以什麼方式對真淵講中澤的事,都會使早奈|美感到異常的緊張,感到異常的沉重。
八月二十三日晴札幌多雲
「是在厚岸警察署,也能聽到他們在講太大的事。」
乘出租汽車去札幌。這裏布滿陰雲,意外地悶熱,而商店的櫥窗已經被秋令商品裝飾起來了。
廚房的改裝——更換洗物他的瓷磚、擴大烹調台、增加壁櫥和壁箱,這些工作,七月初橋口師傅來的時候都已經說過了,橋口也向這兩個年輕的木匠傳達了,因此雙方僅是確認一下。
到家已經七點了。因為聽說中澤還在工作間里幹活,所以我放下汽車以後就去看了一下,果然他還在那裡。他已經幹完了我拜託他乾的活,正在用手做著一個像小罐似的東西。因為他的態度認真熱情,所以我決定從明天起讓他一點一點地開始使用轉盤做一些他自己的作品。
「不,他在工作間里幹得還是挺起勁的啊!每天轉動著轉盤能做出二十個左右的作品。」(為了做好燒窯的準備,必須預先用轉盤做好陶胚。在燒成素陶后,還要上釉再燒——棒槌學堂注)
他們兩人已經很長時間不再行夫妻之道了。
中澤慢慢地搖了搖頭說:「不是那個意思,不,是產生這個感覺以前的問題。我在拜訪你們之前,遭到了強盜的襲擊,從菖蒲原爬到了上邊的那條道路上。在爬著的時候,我感到很凄慘,很痛苦,儘管當時的心境是這樣的,但是卻有將要遇到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什麼東西的那樣的預感,處於一種興奮的狀態。終於有一輛汽車爬上坡來了,駕駛席上坐著一個女人。你下了汽車走近我的時候,我清楚地感到:我終於遇到了我預感的東西。」
早奈|美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早奈|美因為想改裝一下廚房,所以說服了嫌麻煩的真淵,才請了厚岸鎮的木匠。可是她自己竟然忘記了這回事。木匠來做測算是在七月末,實際開工是在九月初,大概因為這之間相隔的時間太長,所以她才忘得乾乾淨淨。要拖這樣長的時間,是因為這個木匠剛剛在厚岸的太田那邊承接了建房的工作,要等那邊的房子建成,才能到這邊來施工。
「倒是看不出那個樣子來嘛!我認為:中澤也是一個有禮貌,很穩重,現在極為少見的好青年啊!」
她看了一會兒真淵的睡相,嘆了幾口氣,一邊流著眼淚,一邊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然後點著寫字檯上的檯燈,拿出了真淵的日記本。
(我,自己的心裏就沒有自信了。)
「我原來一直認為:在我所去的那些地方,都發現了我尋找的東西,取得了收穫。可是,現在回過頭去看一看,感到那些都是不足取的虛無的東西。這種感覺,在我來到這裏之前就已經有了。」
作為他這個人的性格,即使多少懷疑早奈|美和中澤的關係,可是如果不想被對方發覺的話,那麼幾乎不談及中澤的事才是最自然的吧?不僅從日記中看不出丈夫抱有懷疑,就是從他的日常的一舉一動中也看不出對中澤和早奈|美有什麼懷疑。
「那麼,我就快點去洗澡吧!」
他挎著早奈|美的胳膊,兩人一起向海邊走去。
「是從真淵那裡聽說的吧?」
今天,大概因為過於忙碌,所以太疲勞了吧?今天的日記,要和明天的日記放在一起寫吧?早奈|美不想考慮得過多,便躺在了丈夫的身旁。
這個時候的中澤並沒有讓早奈|美感到自己是在表演。他在任何時候都讓早奈|美感到自己是真實的,是一個很難對付的傢伙吧?
她即使讀得這樣細膩,到現在也還沒有發現真淵察覺了什麼跡象。自從他去過札幌以後,他的日記,幾乎全被關於工作的記述佔滿了,這也許說明了他沒有受到其他事情的干擾,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儘管記述著他的工作,可是也記述了中澤對他的幫助,也表達了他對中澤的日益增長的好感與信任。
「太田那邊的建房工作已經完工了嗎?」
「你九_九_藏_書進入了文藝座話劇團,順利地走過了六年女演員的道路,在將要出現機會的時候,你突然拋棄了一切,來到了北海道的這個海邊……我仍然不能理解啊!」
「那也只不過相差五歲吧!聽說你結婚來到這裏之前,做過女演員啊!」
「也就是,因為中澤在這裏,所以你就不沉著了吧?」
素陶的堆窯工作,我讓中澤幫忙,還讓他把自己的作品也放了進去。因為他幹得很好,所以確實幫了大忙。最主要的是他能精心地一個一個地對待每一件作品,因此,我也很放心,就這樣都託付給他了。在燒完素陶以後,我將往素陶上塗釉繪彩,在這個期間,我想讓中澤自由地使用一段時間轉盤。
「你來到這裏以前,住在東京的什麼地方呢?」
「我真是連想也沒有想到,我會眺望著這反覆無常的海霧,在這裏一天一天地度過我的人生啊!喔,還有你,你也大概正在意識的深處期待著什麼降臨吧?也許這是我的很不禮貌的想象吧?可是,在我看著你的時候,我感覺到:我對你的一切都是那樣地了解。」
這天晚上,可能是因為書架變新了,所以真淵在晚飯後很少這樣地在書齋里呆了三十多分鐘。九點半鍾,他帶著一副疲倦的表情從書齋出來,直接進了卧室。
「我,沒有關係,可是……」
9月8日的傍晚,橋口帶領著提早從工作房回來的真淵和早奈|美再次看了他們加工過的地方。書齋里,除了修補了書架和地板外,還做了新的高度到達天棚的書架。
(不能上當受騙。即使受到了暗示——)
按照預約,在大學醫院十一點鐘接受了秋山先生的診斷。他告訴我:撓骨神經麻痹幾乎已經痊癒,糖尿病的血糖值也已經被控制住了。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這時,天棚的一部分在吱吱作響。大概住在二樓的中澤正在室內走動吧?在他們兩人不再說話的這段時間里,那個聲音還在持續地響著。
在沼澤和懸崖之間的那塊高低不平的地面向大海那邊傾斜著。在一百多米遠的前邊,是從兩側壓過來的懸崖,懸崖之間露著一片成「V」字形的黝黑的天空。越往下走,海濤的聲音就越響。在沙灘上橫著幾塊形狀複雜的巨大岩石。他們一走到海邊,左右兩側的懸崖和背後的岩石就把他們兩人圍起來,完全遮住了。
早奈|美不知不覺地悸動起來,而且是那樣地激烈,那樣地痛苦。她已經感知到:中澤某種程度地讀出了她的內心活動。並且還要以她的內心活動為武器說出一些什麼來吧?雖然她感知了這些,想對中澤說:請放尊重些!不要講那些失禮的無聊話!可是她卻感到自己的這顆心太脆弱了,不能進行嚴肅的反駁。
「我,不打。」早奈|美搖了一下頭,中澤吃驚地點了一下頭。
「我已經沒有你那麼年輕了啊!」
早奈|美選出了各兩種自己喜歡的瓷磚和壁紙,想徵求一下真淵的意見。她這時才注意到真淵和橋口進了書齋以後一直沒有出來。有時能聽到橋口的放開喉嚨說話的聲音,這聲音很快又低下去了,而真淵的聲音卻全然聽不到。

3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就迴避吧!購物又不是什麼急事。」
北海道的九月已經完全是秋天了。天空晴朗,星星顯得又大又近,似乎伸手就能摘下來——
「越是華麗的世界,就越容易使人疲勞,就越想把一切的一切都拋棄了啊!」早奈|美故意羅嗦一通后,放下了餐具。她把餐具送到廚房,然後又回來把咖啡倒進茶杯里,在中澤的面前放了一杯,自己端著一杯走進了起居室。
過了四五分鐘,她感到中澤走了進來。
早奈|美放鬆了一下肩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朝外一看,剛剛走出工作房的中澤正從沼澤地那邊的坡道上向她走來……
「我愛你……愛你……我為了和你相見……」她斷斷續續地聽到中澤的低訴,感到他的重重的身體壓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種受到了侵犯的鮮明的興奮貫穿了她的全身。
「祖師谷……我聽說過啊!是不是就在小田急線的鐵路線上啊?」
「……」
「並不是因為中澤在這裏啊!原來我們只兩個人在這裏不打擾任何人地生活著,可是另外一個人闖進了我們的生活,家中的氣氛就立刻變了。因為你也討厭有人闖進來,所以你不是就決定了不再招收徒弟了嗎?」
中澤在十二點半左右回到家裡。他在浴室洗了臉和手,坐到了廚房的餐桌旁。這頓午飯,除了把昨天晚上吃剩的紅燒肉熱了熱外,還添了一道義大利沙拉。中澤對面的那個空著的座位是真淵的,但是,早奈|美並沒有坐在這裏,她還像以往一樣坐在了她自己的那個在桌子一端的座位上。他們就這樣各坐各的座位一起用午餐了。中澤顯得非常拘束。早奈|美看到他的這副樣子,便先開口說話了:「我丈夫的工作進展得順利嗎?他看起來好像在考慮著什麼,顯得有些憂鬱。」
「那是七年多以前的事了,我曾經演過話劇,你還不知道這些吧?」
在9月10日,仍然一行也沒有寫。
「啊,海霧又把一切籠罩起來了啊!」
「書放在邊上就行了。拜託啦!」真淵看著橋口,又補充著說。
在早奈|美的內心裡,一種既焦躁又忌恨的感情在逐漸地膨脹起來。
「決不會是這樣吧!」早奈|美像驅除自己的可怕的想象似地搖著頭高聲地自語著。
但是,他不論懷著多大的熱情愛撫早奈|美,可是從來不想讓自己的行為超越愛撫的程度。因此,早奈|美一旦允許他做到那個程度的話,他也不會給她拒絕自己那樣做的理由。然而,早奈|美自己卻已經逐漸地饑渴得開始發瘋了。
「我最初以為他只在這裏住幾天,可是他卻意外地住得這樣長,我,在不知不覺中,神經也變得麻痹了。由於不斷地積累,最近,總感到不安啊!」
「以後嘛?……父親原來是高級中學的理科教師。現在我的雙親還在那裡生活著。我在神戶的女子高中上學,那時我想:畢業后。到一個什麼公司就業,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就結婚吧!那時候只這樣模模煳煳地考慮過。」

4

「不是。我出生在神戶西邊的那個叫須磨的海邊小鎮。」
「例如,本來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事情,卻常常想起來,於是就感到前途暗淡……」真淵說。
「你曾經說過吧?已經在這裏度過了第七個夏天了。」
「你出生后就一直住在東京嗎?」
「已經沒有那樣想的時間了。因為那時只希望逃脫那一切。」
早奈|美坐到了面向大海的那把椅子上。平時,在吃過午飯後,她總是要在這裏喝咖啡,坐上三十分鐘左右。
他問我收女徒弟作養女怎麼樣?我因為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所以也拿不出什麼明確的主意來。
早奈|美熄掉檯燈,躺在了他的身邊。雖然房間里沒有燈光,但是外邊的星光卻透過掛著窗帘的窗子映進來。在夏天,蚊子很多,但只在盛夏短暫的幾天里需要安裝紗窗。一到了八月末,即使關閉玻璃窗子,夜間的室內空氣也是很冷的。
可是,那段時間,對早奈|美來說,長得令她感到可怕。真淵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寢室,這幾乎成了他的習慣。於是,中澤在真淵離開后必定要請早奈|美到外邊進行短時間的散步。
「一個難對付的男人……」早奈|美凝視著卧室窗外的工作房的那個方向,帶著幾分厭惡地說。
八月二十四日陰午後雨
從十點左右起,他們開始動手了。橋口把木材和木匠工具搬進了書齋,關上了門。這時,一直坐在起居間的真淵也站起來去了工作房。木匠們一直干到下午五點。他們只在十二點鐘的時候在陽台上坐著吃了盒飯。在三點的休息時間里,早奈|美端來了麥茶和曲奇甜餅。
比起在真淵的身邊來,現在中澤對早奈|美九-九-藏-書使用的詞語很隨便。但是他說得卻很認真。
「你好像什麼時候說過:就是到了九月,還會出現海霧啊!」
「你說的精神不安的表現是……?」
「怎麼會容易地通過了呢?我看了看周圍的那些人,他們哪個人都比我條件優越。人們都說我沒有那些人成熟,最初的那二三年。也就是作進修生的那個時候,我真是拼著命地干下來下……」
這種想法,在她的內心吶喊著。早奈|美忽然把臉貼在真淵的胳膊上啜泣起來。她已經向真淵央求到這種程度,他一定會實現早奈|美的願望吧!至今,他一直都滿足了她的要求。於是,這樣,也就不得不與中澤分別了……
真淵也有時進自己的書齋讀書,自從開始準備燒龍窯以後,就不太讀書了,往往在十點前回卧室。在早奈|美整理房間或卸妝的時候,他利用這段時間寫日記。然後他先上床,在十分到十五分之內便可入睡。
「啊!……為什麼又要去呢?」
已經進入了把一直做到現在的陶胚燒成素陶的階段。素陶,用燃氣窯燒,只花半天時間。在燒龍窯之前,要反覆地用燃氣窯燒很多次。
「是的。就是到了九月末也出現啊!而後就是一段非常晴朗的日子,接著嚴寒就來臨了。」
早奈|美拚命地這樣思考著,用力地彎曲著身體。
「喔……」
「行,已經這樣安排了。那麼,要干多少天呢?」
「我想,大概就是那個人的緣故吧!」
「在高中畢業的那年春天,我去東京的文藝座話劇團應考了。後來,我對父親說了,他對我直瞪大眼睛,說服父母可真不容易啊!他們好像總認為我考不上,我自己也是這樣想。」早奈|美說得很輕鬆。
真淵習慣地在早奈|美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然後又仰著躺下,像要品味一時的解放感似地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啊……」的嘆息。
「這是第七個夏天了吧?」早奈|美又說。
「在一天裏海霧一次也不出現的日子,好像一天也沒有過吧?」
早奈|美幾乎失神的樣子,獃獃地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的臉。他的淺黑色的有光澤的皮膚,皮膚上的汗毛孔,小鼻子旁邊的黑痞子,厚嘴唇兩側的橫向肌肉,這些都映入了早奈|美的眼帘。他的胸毛從襯衣的領子下邊坦露出來,汗水的氣味衝進了早奈|美的鼻腔,使她喘不上氣來。這種感受時間不長的令她難受的無法形容的官能刺|激,似乎使她的整個身體都麻痹了——
「是啊!……已經到了九月了啊!」
他從那時以後寫的日記,早奈|美反反覆復地認真地讀過了多次。以前她很少把讀過一次的日記返回來再讀一遍,可是最近,以從來沒有過的注意力細細地讀著每一個偶然出現的詞語和每一句話的細微差別。
「完全不可思議啊!真淵先生已經五十多歲了,因為他有一個為了工作的目的,所以住在這裏吧!可是,你還年輕,又沒有工作,為什麼要在這裏過這樣的無聊的日子呢?」
自從住到這裏后不久開始寫起來的日記,就早奈|美所知,真淵從來未曾中斷過一天。
橋口過了一會兒才出來。他用鉛筆桿撓著耳朵的後邊,像在思考著什麼,見到早奈|美,順口就說:「太太,那麼,我從今天起就要在書齋里幹活了。年輕人裝修廚房。他們兩個已經在我家裡幹了許多年了。你放心吧!他們的手藝是信得過的。」
木匠們的工作,在9月8日全部做完了。橋口也按照約定只用了六天的時間幹完了他的那份工作。
「……」
「喔。」
「可以說,在東京,你是一個置身於華麗世界的人,你那時還二十四五歲,竟放棄了那所有的一切,來到了這樣寂寞而偏僻的地方,當然,這正表明了你愛真淵先生……?」
(現在,如果不拒絕的話……如果不狠狠地打這個男人的話……)
「……」
聽起來,好像在真淵的語氣中包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痛切的感慨。早奈|美也在他的感慨的誘導下把自己現在的感覺如實地講出來:「今後,我們還能這樣生活多少年呢?想到這些,就感到可怕啊!例如,明年我們就未必能像現在這樣生活著吧?」
中澤今天話多得令人吃驚。儘管談話的對象是早奈|美,可是他像等待一個什麼機會似地硬要闖入她的內心世界。早奈|美雖然作出了厭煩的樣子,可是在她的內心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希望把談話再持續下去的快|感。每當他說話的時候,他身上的汗水氣味就會刺|激她的鼻腔。
「你為什麼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呢?」
「那麼,你了解我的這些,又怎麼樣呢?」早奈|美聲音顫抖地反問,「你為了尋求新的變化,走過了很多的地方,至今為止已經發現了你期待的東西了嗎?」
「噢,裝飾在那裡的野鴨子就是先生的獵物吧?」中澤瞟了一眼起居室,「太太也打獵嗎?」
實際上,在真淵眼中的中澤,是一個崇拜他,在他的身邊工作能感到幸福,並把全部熱情都投入了制陶工作中去的、其他什麼事情都不考慮的青年。看起來他甚至比以前更加投身於工作,當然就不會把早奈|美放在眼中了。
(你不能去啊!就是因為你今天,把我放在家裡自己去了札幌……)
「喔,大體上算幹完了吧!還剩幾件細活,因為真淵先生特意打了電話,看樣子很急,所以就放下了那邊的工作來這裏了。」他說了一些好聽的話。
在吃飯與喝茶的時間以外,橋口一直在書齋里關著門幹活。
早奈|美坐在椅子上等了一會兒,可是看這樣子,書齋里的談話,一時半時還不會完。因此,她便去了廚房。她做了五人喝的檸檬水,裝在五個玻璃杯里端進了起居室,這時書齋的門開了,真淵走出來。
「是嗎?那當然很好了——可是,像你這樣一個年輕人為什麼那樣熱心地做陶瓷呢?比這更乾淨更好的工作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嗎?」
第二天,他們又在早上九點來到真淵家。
五點鐘,廚房的兩個木匠停下了工作。過了幾分鐘橋口從書齋里走出來,對正在收拾散在地板上的木片和釘子的年輕人說了幾句話,又向早奈|美打了一個招唿,開著客貨兩用汽車回去了。
然而,一股悲傷突然湧出,把她的思考關閉了。淚水從她的眼角滴落下來。真淵的面影在她的眼前一掠而過。
過去,早奈|美這樣提出和他一起去的時候,他一次也沒有拒絕過。但是,在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早奈|美的肩膀上,臉上帶著一些複雜的微笑,說:「情況是這樣的啊:玉木懇求我去和他商量一點事情。因此打算和他吃一頓午飯,如果你在場的話,那個傢伙也許會過於操心吧?」
只在木匠們來工作的這個期間,要在中午回來取午飯。這是理所當然的了。可是,中澤卻為這件事感嘆,而早奈|美感到他很可笑,就笑了出來。
他慢慢地站立起來,給了早奈|美一點考慮是否拒絕的時間后,靜靜地把兩隻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接著,早奈|美的兩肩承受著一股巨大的壓力,自己的嘴唇被中澤的嘴唇緊緊地壓住了。中澤曾勐烈地吸了一下早奈|美的嘴唇,而後粗暴地急不可待地把舌頭伸進了她的嘴裏。她掙扎般地抵抗著,可是她的抵抗,反而引發了她的難以消解的欲求。
與真淵相反,中澤卻一天一天地精神煥發起來。在他那被太陽晒黑的臉上浮出了油脂,在他那突出的眼睛里充滿了要向什麼挑戰的光芒。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那樣地富有節奏。因為現在他獲得允許正在使用轉盤做著自己的作品,所以每天的工作都是非常充實的。當然,他畢竟還年輕。自從中澤出現以來,早奈|美好像再次感到了真淵的已經五十四歲這個的年齡。參照社會上的一般的標準,這個年齡還決算不上「老年」,可是也許真淵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或許是因為真淵的身邊有一個年輕得光彩照人的中澤吧!中澤令人感到他要比二十六歲這個年齡更年輕。早奈|美到現在還進一步地發現自己應該屬於比真淵更加年輕的中澤的這個年齡層……
「以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