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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這話只對您說。」夫人環視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是高木亞紀子。」
夫人又一次吃驚地凝視直江。直江把杯子里的冰塊搖晃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
夫人仍不甘心,又拿起照片看了又看。
「三樹子小姐本人抱什麼態度?」
「到你剛才說的美人那裡?」
「有總比沒有好些。」
「哪兒都去。」
不知是聽著呢還是沒聽著,直江一直不動聲色。
「喝的剛有一點醉意,此時離去最適宜。」
「老實說您真是個怪人。」
三樹子說完猛地轉過身去像逃跑一樣下樓了直江走進辦公室時,那裡僅有律子夫人和兩名辦事員。
直江一直望著窗帘。
夫人往另一個杯子里放進冰塊,然後倒上威士忌。
「回家去嗎?」
「不,去學花道。」
「是骨頭髮生了什麼變化?」
「從年齡上看?」
「誰?」
「下次能領我去一次嗎?好不好?」
「有什麼事?」
「請別麻煩。」
「不,我這樣就可以。」
低矮的雲朵下有無數平房,平房群中到處聳立著大小不同、風格各異的大廈。彷彿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燈光越來越多,街面也隨著夜幕降臨而安靜下來。
「我跟我家老頭也談過,她同您真是天生的一對,您認為如何?是不是先看看照片?」
高木亞紀子是婦產科護士,由於這醫院沒有專職婦產科醫生,每周兩次由大學醫院婦產科醫生村瀨來這裏助診,這時,高木就來協助工作。其他時間則在外科聽用。去年,她剛剛轉為正式護士,只有21歲,朝氣蓬勃,聰明伶俐。
夫人撤掉煙灰缸,騰出空當擺上那長盤。
「不,是我媽媽。」
「這一點我同您丈夫一樣。」
「我的長子不願當醫生去學了經濟,所以,我想把三樹子嫁給一位醫生,也只有這麼一條路了。」
三樹子的嗓音有些沙啞,口齒不清。
直江向後靠了靠身子,看了夫人一眼。夫人那張帶有兇相的臉龐因啤酒的酒勁兒多少顯得柔和了。
村上是這裏的女辦事員。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說她人品好壞,因為我不想結婚。」
「不,沒有急事。」
律子夫人忙把翻閱的文件收拾起,讓直江坐到沙發上。
「真的,請別張羅啦!」
「不要啦,這樣就行。」
「年齡的緣故吧。」
「我只是按醫學理論談了談。」
「按理說是這樣。」
「倒也是。」夫人臉上頓時掠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又若無其事地說,「您說的也太嚇人了。」
「現在正服用著維生素B1和一種紅色藥片,可一點兒也不見好。」
「不知是咋回事,現在年輕姑娘的心情簡直捉摸不透。她好像也有男朋友,並說:我若是看中了哪個,一定領來給媽媽看。可是始終https://read•99csw.com沒見她領來一個給我看。非但如此,若是我中意的人找她相親時,她卻躲閃開了。您說能不惹我生氣嗎?」
「我真害怕,能治愈嗎?」
直江站起身來,直奔醫院大門。
老實說,夫人迄今被這樣稱讚還是第一次。多數人都說:「您真美!」或「您真年輕!」而直江的讚辭則不同於那些感嘆和客套,而是個清醒的醫生把人當做生物觀察得出的結論。她之所以在被稱頌時覺得心虛就是這個原因。
「你爸爸有事?」
「我丈夫沒有一點兒溫柔勁兒。」
「不必那麼驚慌,並不是多麼複雜的手術。」
「一個人?」
「要幾人份兒?」
5點已過,事務長和另一名女辦事員下班走了。
照片似乎專為相親而照,折頁之中夾著和服與西服兩種穿戴的兩張照片。穿和服那張似乎是在照相館照的,穿西服那張是在草地上拍的,兩張都是彩照,正如夫人所說,她是位窈窕淑女。
「我想我能去,但是,不能約定死。」
「從前也有過這種癥狀嗎?」
「但是,夫人,從年齡上看您是很美的。」
她像演戲一樣表演了一個深思模樣,然後,嘆了一口氣。
「到了三四十歲時,仍然年輕、貌美,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如果到了50歲仍然貌美,那就屬於異常,這種場合才有稱讚的價值。」
直江一口回絕。
直江不作回答,又點著了一支煙。「在這種地方不如在外面喝酒痛快吧?」
直江夾了一塊金槍魚。
「這事真得拜託您給幫忙!」
「哪天?」
「她是K大學英文系畢業的,今年26歲,年齡雖然大些,卻是位標緻而文靜的姑娘。她父親是T銀行的監察委員。由於是獨生女,父親非常疼愛她,去倫敦分行時,因為太太在日本不能離開,父親便帶女兒去了英國,因此,錯過了婚齡。」
「他自己喜歡這麼忙忙碌碌的。估計今晚也一樣,不知要流浪到哪裡!總之,能遊逛的期間只能說明他還健在而已。」
「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呢?」
「有弟弟,還有已出嫁的姐姐。」
「原來如此。」
「……」
「是啊,我也曾想過。不過,好像他已經有戀人了。您不知道?」
「不,不必啦。」
夫人站在辦公室一角的水槽旁說。
「札幌那裡二老都健在?」
「我同年輕人不大交往。」
「在外國生活了那麼多年,毫不裝腔作勢。她平易近人,真是個好姑娘。三樹子也常找她去玩,了解她。」
直江掐滅煙捲。
「忙什麼呢?您剛才不是說過今晚沒有任何約會嗎?」
「大夫為什麼不結婚?」
「我唄!」夫人兩手按在腰部。
「您看如何?」
夫人站起來,從書架九九藏書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白紙包。
「我也喝一杯?」
「腰上的軟骨突出來壓迫神經。」
「從前有個值班大夫也是北海道的,他是函館人,同您說的一樣。」
「我真摸不清是被稱讚了還是被挖苦了?」
「那麼,我就先給您留好票,如果您有事,請告訴我一聲。」
聽見直江說話,三樹子便打開門,自己先走到走廊里。清掃工老太太向他們鞠躬致意,走了過去。
「您倒是沒什麼,可那女子多可憐哪!」
「這個……」
「好,謝謝!」夫人點了點頭。
「是這樣嗎?」
夫人由下至上掃了直江一眼。
「今天院長到哪裡去了?」
「偶爾一次,熱鬧一下不好嗎?」
「種類雖不多,但從小吃慣了,總覺得寒帶的魚合胃口。若論鮮美程度還是生長在寒冷地方的魚最好吃。」
「哎呀,您有急事嗎?」
「如果單純是閃腰病,蜷起小腿靜躺幾天也就行了。即使是腰椎尖盤突出症,輕微的也可用同一方法,穿上緊身胸衣就能治愈。如果是長期麻木,而且連腳尖也疼痛不已時,那就非做手術不可。」
「……」
「那,您就多坐一會嘛!」
「今晚我太狼狽了。」
「您通常喝酒時都到哪裡?」
夫人的眼神藉著啤酒的醉意,炯炯生輝了。
「今天你辛苦啦,那個文件拜託你明天以前寫出來。」
夫人伸出白皙滑潤的手擋住直江。
「是的,我帶在身邊,失陪了!」村上康子向前施了一禮,走出辦公室。
「……」
「發麻?怎麼回事?」
夫人所提的婚事被輕率拒絕後,她可有點兒腦火了。她想嘲弄一番這個不知好歹、又使她放心不下的男人。
「可是一旦要找時,卻意外地難找!」
「是位很有教養的姑娘,我也很了解她。您不想見她一面嗎?」
「怎麼辦才好呢?」
「請您丈夫領著去豈不更好?」
「腳尖發麻嗎?」
「謝謝!」
「不過,真要是那樣可就糟了!」
「太遺憾啦!」
「再見!」
「人的身體在十七八歲時最好,過20歲后就走下坡路,隨著年齡的增長出現某些障礙也是毫不奇怪的。」
有人敲門。直江迴轉身來背朝窗戶說:「請進!」
「那真可惜呀。對方倒是很認真的。」
「合適的人不是很多嗎?」
「還有啤酒和威士忌,來這個吧!」
「就像隔著一張紙撫摸一樣,有種麻木的感覺。」
「動手術?」
「疼痛時腳尖抽筋嗎?」
「事情雖然如此,但在這裏喝起酒來,對您會極不方便的。」
「沒有什麼特殊理由。」
「噢,這麼說是你演出嘍?」
「不中您的意?」
「向前彎曲時,常常感到像針刺一樣地疼痛。給人施禮以及使用吸塵器時也九九藏書有疼痛感覺。」
「是的。人們都認為年齡和面貌是一致的,可您不同,看上去年輕得多。」
「大夫,喝威士忌不好嗎?就喝威士忌吧!」
那暖流從食道傳進胃裡,火燒火燎,直江最喜歡這種感覺。他的腦子裡勾勒出一幅圖畫來:喝進酒的一瞬間,胃腸里的紅色粘膜會變成黑色糜爛物往下流去。
「您不喜歡吃魚嗎?」
「我要在這裏告辭了。」
「不過,吃慣了這裏的菜肴,那裡的又變得乏味了。」
飯莊的堂倌從後面的樓梯跑上來說。他手裡端著一個盛滿鮮艷菜肴的船形長盤。
「還有一事,您的熟人中有沒有同三樹子相般配的男子?」
「您非得離開這裏?」
「是的,這月月底有次公演。」
「請等一下,這回談談治病方面的事。」
直江再次喝威士忌。
「小橋大夫怎麼樣?他是個誠實的好青年。」
「然而,當您說出閃腰病是由於年齡的緣故時,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
直江默不作聲只管喝威士忌。他猛地喝了一口,然後緩緩咽下去。這時已不再有吞下火球的感覺了。
直江一喝酒就不吃菜,喝威士忌時,能有花生米就行。什麼菜都沒有時,喝口涼水也行。一個人在家裡喝酒時經常如此。
「我有事,真的。」
「什麼都行。」
「讓您久等啦!」
「您是不一般。」
夫人略顯醉意,摸了摸泛起紅暈的臉蛋兒。
「這月的29號、30號兩天。」
「光吃藥怕是不能見好的。」
三樹子略顯氣喘。
「您真是個爽快人!」夫人彷彿豁出去了似的一口喝乾啤酒。
「經您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是這樣。」
「您來點什麼酒肴呢?這裏只有火腿和乳酪。」
「是這麼回事,我想給您介紹一個對象,不知您是否有意?」
直江喝了口威士忌,將杯子放在桌上。
「也可以這麼說。」
直江以醫生的眼神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用略顯誇張的動作鞠了一躬。
夫人端著酒杯傾聽著直江講述。
「這麼說,今後會有更多的病症出現嘍?」
「原來您在這裏。」
「很久以前就想同您隨便談談,後來聽說您是位很了不起的醫師,心裏害怕,遲遲沒敢邀請。」
「不,不是不喜歡。」
「她已經23歲了,可一直沒有著急的樣子。您所呆過的大學醫院里有沒有合適的人?」
「就是她。」
「20歲時很多人都漂亮。從生物學方面說,那時是身體最好的時候,所以,『美』是種必然的表現。到三四十歲時身體就要走下坡路,這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事不值得特別稱讚。」
「請別指望我。」
「大約有一周了,記得是一次搬動菠蘿花盆時閃了一下,從那以後一直沒好。」
「沒有。」
「原來九九藏書是這樣!是什麼病呢?」
「耽誤您回家,真對不起!」
夫人給直江杯子里倒滿酒,自己也輕輕地抿了一口。她的臉面瘦長,多少有些兇相,但仍不失為端正。怎麼也看不出她是48歲的人來。據人們傳言說:她年輕時,院長曾去求婚,跪在榻榻米上前額觸地,再三懇求,至今仍在護士們中間流傳著。夫人雖無當年的青春年華,卻仍不失其美貌風韻。
進來的是院長的女兒三樹子。
「北海道的札幌。」
「我認為她真是個好姑娘!」
夫人又向直江杯里斟滿威士忌。
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屋內頓時靜下來,唯有暖氣片發出輕微的絲絲聲,寂靜得同這大醫院毫不相稱。
「也許。」
世上的每個人每輛車都在急速地行進著,唯有從這裏俯視到的黃昏景色卻是靜止的。
「時常有,特別是右邊厲害。」
辦公室又恢復了平靜,簡直不像是醫院的一角。夫人又給直江的只有冰沒有酒的杯子里續上了威士忌。
「這麼說,您也該早點兒結婚才是。」
「總是到有美女的地方吧!」
「曾經有過兩三次。我問了家裡的老頭子,他說這是閃了腰,休息兩三天就會好,所以也就沒有認真醫治。」
「乳酪可不大妥……」
「您能為我診察嗎?」
直江噴了一口煙,撣掉煙灰。
夫人似乎想打破這種沉靜。
「不是也許,簡直就是!」
「依舊是忙得很啊!」
直江一口喝乾,一股暖流從喉嚨溜下去了。
直江把照片還給夫人。
「我家老頭子常兌水喝。」
夫人在對面坐下,給直江的杯子里斟了啤酒。
夫人說這話時,村上康子已經穿好了藍大衣,從寫字檯那邊打招呼說:「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您若是沒有事,我要告辭了。」
直江一邊看夜景,一邊沉思。他忽然覺得在自己心裏潛藏著的另一個自己出現了,這種幻覺既使他愉快又使他畏懼。
「就先看看照片吧。」
「又說這話!您不是沒有急事嗎?」
「我為此非常苦惱。」
「只有家母一人。」
「不。」
或許酒勁兒上來了,夫人的言談變得大胆起來。
「您大概另外有個意中人吧?」
「照張X光片子,然後診察一下才能弄清。不過,很可能是腰椎尖盤突出症。」
「您是喝茶還是喝咖啡?」
看她走後,直江幹了杯啤酒。
「您為什麼不同她結婚?」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像您這樣出眾的人物還過單身生活,太遺憾了。」
「您所說的事就是這些嗎?」
「那麼,我要告辭了。」
「聽說醫師會開什麼理事會?」
「您也能喝些嗎?」
夫人手撐著腰,抬眼看著直江。
直江喝口酒,抱起兩臂。
「店裡說10分鐘後送來。」
直江把read.99csw•com香煙裝進口袋裡。
直江點點頭穿好上衣,拿起大衣。這期間,三樹子默默地站在門前。
「等等,您不喜歡芭蕾嗎?」
「按照您的說法,我是屬於不一般的了。」
直江想起了三樹子一直學著芭蕾舞。
「只是一點點,若是喝上兩杯,臉就會通紅通紅的。」
「也許。」
村上康子整理好自己的桌面,便到屋角的衣櫃前換衣服去了。
夫人像為證實這話似的用右手摸了摸腳。
直江最喜歡從黃昏向夜晚過渡的時刻。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每一分鐘,城市面貌都像烤墨紙一樣顯現出來,這在白晝是無法見到的。
夫人從電冰箱里拿出啤酒,從架子上拿下威士忌和杯子,擺在直江面前的茶几上。
「你說芭蕾舞?」
「如果您有時間,下班后請到辦公室來一下。」
「不,這次是東京芭蕾舞團的演出,不是我們。您若是有興趣,我可以弄到票。」
「不知道。」
直江用筷子夾了塊鮑魚。
「看看照片又有何妨。」
「那裡不是產很多魚嗎?」
「是不是正在忙於什麼事?」
直江放下酒杯,新點上了一支煙。
「戀人在同一醫院里,不大好吧。」
辦公室和醫務部都在二樓。這樓呈n形,拐過一角,徑直向前走去,迎面就是辦公室。在靠近拐角處有樓梯,三樹子在那裡停了下來。
「今天就喝到這裏吧。」
「那麼就要個生魚片吧。村上!你給玉壽司飯莊掛個電話,就說快點兒送來!」
「哎呀,這裏還有一些檸檬汁。」
5點剛過,黃昏就降臨了,而且有股秋寒的感覺。直江在做著下班前的準備,紮好領帶后從院部窗口往下俯視城市的夜景。
夫人把照片遞到直江眼前。
三樹子直盯著直江說。
「反正也下班了,喝點酒也沒關係嘛。」
「當然能治愈。」
「是嗎?那就請您當個主角。」
「不經過診察是無法確診的。」
「介紹對象的事被你一口回絕了,到底是人老了幹啥都不行。」
「再要老下去,成了老太婆可怎麼辦呢?」
「請吧,這裡有醬油。」
「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非常願意時常同供職在這裏的醫師談話,像您這樣非凡的人倒是很有趣的。」
「真的?我不信!」
「這一陣腰疼得很。」
「好!」
「不知道,謝謝您的款待。」
「是嗎?」
三樹子穿著白色雙排扣大衣,脖上圍著藍色圍巾,手裡拿著年輕姑娘喜愛的摺疊式手提包。
「您的老家是北海道?」
「揀那魚兒最好吃的部位搞個拼盤,要兩人份!」
直江端著酒杯,盯著夫人的前胸到腰的曲線。那腰部雖然積聚了一些脂肪,但終未失去上半身的優美線條。她同三樹子的緊繃的線條不同,儘管有些肥胖,卻仍顯得妖艷。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