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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第一章

第五節

「依你看,把屍體放到牆沿上,需不需要會登山?」
在體育館的第二個拐角,警長發現了那個女人。
「什麼之後?」
「對像我一樣的人,不到十分鐘。」
「我們有兩個愛好登山的圖書管理員,父親和兒子,兩人都死在山裡。這種巧合該引起重視,不是嗎?」
尼曼寫下他的手機號碼和校長給他在大學里安排的房間的聯繫方式——這個警察更喜歡待在學校,而不是警局裡。
法妮又繼續工作——她將泡沫板的長方形表面打濕,然後用兩個手掌緊壓,同時把揉皺的砂紙捏碎了。她的身體看上去矮壯,結實。穿得不考究——氯丁橡膠的潛水長褲,水手罩衣,亮皮登山鞋,鞋帶緊緊系著。暗淡不明的光線將整個場景烘托出溫和的氣氛。
法妮又吐了口煙霧,佯裝咳了幾聲:「那麼,警長先生,兇手只要有這些東西,知道怎麼使用,將屍體從陡峭的河岸邊毫不費力地運上去是不成問題的。」
警長問道:「你是這所大學的教授嗎?」
「我漂在河上時看到的。因為它反光,一塊白斑映在水面上。」
尼曼的表情放鬆了:「這正是我所想的。」
女人叼著煙捲說道:「您對於登山的知識幾乎為零,警長。」她從桌上抓起一些帶鉤螺釘。
「不。但是我喜歡把事情搞清楚。」
法妮用一個調皮的姿勢搖了搖頭:「我更願意說那是一個大家庭。你所提到的孩子們在學校教育和文化熏陶下長大,然後取得優異的成績。這看起來很自然,不是嗎?」
「他的專業是什麼?」
「他的父親,」他又說道,「還活著嗎?」
「你看上去很年輕。」
「岩石上!怎麼做?用鎚子嗎?這樣要花好多時間,不是嗎?」
法妮·費雷拉站在大門邊,用砂紙打磨著一塊紅色泡沫板。警察猜想,那是用來漂流的,她就是坐在那上面衝下急流險灘的。
「我說過了,」她帶著責備的語氣,「這裏的峭壁像是有天然的路階。對於一個懂得登山或者習慣於高山徒步的人來說,攀登就像是小孩的遊戲那麼簡單。」
「那麼……」
不,他從不是傲慢的士兵,也不是驍勇的警官。他是城市的戰士,狂熱而固執,將自己的恐懼淹沒在暴力和街道的躁狂中。
「是的,學術動物。我是這裏蓋儂大學名譽教授的女兒、孫女。」
「我想問……之後,你感覺怎麼樣?」
「哲學吧。他完read•99csw.com成了一篇論文。」
「你就是為這個而來,是嗎?」
法妮抬起眼睛。她應該剛二十多歲,皮膚晦暗,捲曲的頭髮微微轉動著,太陽穴周圍有細小的髮捲,瀑布似的垂到肩上。她的臉頰暗淡、圓潤,但是眼睛卻十分明亮,幾乎是過度的明亮。
整整四年的寄宿生活,整整四年的寂寞和體能訓練,同樣,也是整整四年的課程。那時,他所有的希望都朝向一個目標、一件事情:軍隊。
「這樣的操作要花多少時間?」
她沒有看他,手沿著浮板忽上忽下,動作生硬、粗暴。
尼曼鞠了個躬說:「非常感謝你,小姐。您知道程序的,如果你還回想起什麼細節……能打這些號碼中的一個聯繫到我。」
「我是皮埃爾·尼曼警長。我在調查雷米·高約瓦的謀殺案。」
「你好。」打招呼時,他點了下頭。
「對,在岩石上。」
「不對,我去過那裡。我注意到那裡根本沒有空間,順著峭壁向上看,離地十五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看到什麼。」
「這對你的調查重要嗎?」
「什麼打擊?」
「沒有什麼能說明雷米是在大山裡被殺的。」
她點燃一盞馬燈,掛到工作台上。桌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工具和金屬器件,尖端和刃口各異,泛著銀白色的光或發出尖銳的音響。法妮又點燃了一支煙。尼曼問道:「這是什麼?」
「然後呢?」
「什麼?」
她抬了抬眉毛:「這個,是大山的恩賜。」
「每周末,我都會去漂流……」她指指她那翻轉的小皮艇,「坐在那個上。校園周圍,岩石形成的天然大壩阻擋了河流,所以便於靠岸。我正在搬皮艇的時候,看見了它……」
「我只是跑了一夜。」
沉悶陰暗的天空飄著細雨,柏油路蜿蜒穿過整個校園,通向每一棟有著藍色窗戶和鐵鏽的淡灰色大樓。尼曼拿著學校平面圖,開著車沿著通向獨立體育館的路緩緩行駛。他來到一棟嶄新的大樓前。這棟樓立在那裡,更像是地堡,而不是體育館。他下了車,深吸了口氣。
尼曼深吸了口山間的空氣。他想念去世多年的母親,想念過去的時光,思潮好似洶湧的大峽谷。回憶開始裂縫,然後消失,在遺忘面前,撞擊成碎片。
「在這樣的事情發生之後。」
法妮將砂紙拋進垃圾桶,擦了擦手,然後點燃一支雪茄。這些簡單的動作突然引起尼曼心九-九-藏-書裏強烈的慾望。
「照他們的話說,我是來增援的。」
「我在教幾門課:石頭分類學、地質斷層構造學,還有冰川學,研究冰川的演變。」
「你認為這個謠言成立嗎?」
「我的一個警員認為,兇手可能是從另一端爬上來,那裡的斜坡沒那麼陡峭,然後再將屍體綁在繩子的一端放下去。」
「請說。」他回答道。
「呃……發現……」
尼曼略略踱了幾步:「我不知道這個。高約瓦一家也屬於你們那個『大家庭』嗎?」
「他也很年輕,是嗎?」
法妮又變得嚴肅起來。她觀察著雪茄燃燒的一端:「不,不一定。岩石形成了方便的天然石階。不過,要背負如此重量的屍體而不失去平衡,就得非常強壯。」
「跟我來。」她命令道。
尼曼懷疑地撇撇嘴:「我沒有爬到那上面去,但是,在我看來,那個石縫應該很窄。我不清楚兇手怎麼能夠在懸崖上得到支撐,僅僅用手臂的力量拉住身體的重量,空間還這麼小。或者我們假定,兇手是個巨人。」
「還有呢?」
「真是個學術動物。」
「你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發現屍體的?」
「或者體重相當。當你被懸空時,體重會增加。屍體一被吊起,兇手就能一直沿著岩壁的粗糙表面迅速爬上去,將屍體嵌到那個誇張的凹縫裡。」
「不,消失幾年了。登山事故。」
她清澈的瞳孔盯著他,尼曼感到一陣局促。這樣的虹膜太明亮了,像玻璃一樣,水汪汪的,又像冰花一樣冷硬。
「請講。」法妮用腳踩滅煙頭,又撿起來彈開。
警官沉默了,看著大山。大山越來越明亮,好像耀眼的巨人。
「你似乎很能忍受精神打擊。」尼曼繼續說道。
「一些滾軸、鐵鎖、傳動桿、手杖:都是些登山器具。」
法妮走向右邊的牆,評論道:「這是我的窩。夏天,誰都不會到這裏來,我可以寄存我的家當。」
「當然不是。相反,他對此報敵對情緒。儘管他有文化,但是他從來沒有獲得過他預期的成績。我想……其實,他嫉妒我們。」
「然後,你把這個固定在岩石上,石縫上方。」
「不知道。」
他小聲說道:「再見。」
當說起原因時,年輕的尼曼明白了:他過分暴露的野心出賣了他。他知道,他的命運會是一道長長的走廊,完美無缺卻布滿鮮血,還有瘋狗在黑暗的盡頭狂吠……若是其他年輕九*九*藏*書人,早就放棄了,他們會順從地聽取精神科醫生的判斷。但皮埃爾·尼曼不會,他頑強地堅持著,用雙倍的激|情和意志繼續體能訓練。年輕的皮埃爾從未成為軍人,他選擇投身另外一種戰鬥,那就是,在大街上與日常罪惡做默默無聞的鬥爭。他要將他的力量、他的靈魂,獻給這個既沒有榮耀,也沒有錦旗,但是他能確定要堅持到底的戰爭。尼曼要成為一名警察,帶著這個目標,他長年累月地訓練,以應對將來的精神考驗。接著,他考取了戛納—埃克呂斯警察學校。自那以後,劇烈訓練的階段開始了,他的射擊訓練取得了優異成績。尼曼不停地提升自我,強大自我,成了舉世無雙的警察:堅韌、暴力、桀驁不馴。
「雷米不是那種會照傳統路線出遊的人,也不會將路線告訴其他人。他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
「在哪裡?」
「對。但是,他星期六早晨去遠足了,他應該是在高山上突然被兇手襲擊了。也許,兇手知道了他的路線,才……」
「地質學教授。」
「在岩石上嗎?」
尼曼點點頭。兇手的影像漸漸顯現。
「他在圖書館長大的,他的父親曾經是大學圖書館館長。」
尼曼雙臂交叉,靠著牆。法妮嘴上叼著煙,擺弄著工具。她這些微小的行為加強了警長的慾望,他內心深處很喜歡這個女孩。
他們走到體育館內部。陰影處,尼曼看到堆著的地墊、雙杠筆直的影子、撐桿和打結的繩子。
她轉過身,朝著從山谷中高聳出來的大山張開雙臂。這是她第一次笑。
「該死,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來,克拉麗絲,來,小東西……」
十七歲時,皮埃爾·尼曼作為榮譽畢業生,參加了為期三天的入伍預選評估,他要報考警官學校。當軍醫告訴他他被淘汰了,並向他解釋判決的法國入伍預選中心CSO對應徵入伍青年進行為期三天的選拔。這三天里,進行應用心理學測試和體檢,決定入伍者是否符合部隊服役的條件。
尼曼又看了下桌上的射釘、螺栓和扣環。他在猜想這是一個撬竊賊,但又是一個特殊的撬竊賊:一個高空作業的重力鑽工。
尼曼遞了個眼色:「只不過是些女人,於斯諾。瞧,這就是行動。」
尼曼頓了頓,然後繼續問道:「你會登山嗎?」
「這是射釘,插在岩石上的。只要有像這樣的鑽孔器,」她指向一種沾滿油污的黑九_九_藏_書色鑽孔機,「只要幾秒鐘,你就能夠把射釘釘在任何石頭上。再把滑輪固定,然後你只要吊起你的身體即可。這就是我們在狹窄險峻的地方,用來搬運背包的方法。」
「皮埃爾·尼曼?」她懷疑地重複道,「該死,真不敢相信。」
主人和他的狗走遠了。尼曼想吞口水,卻感到喉嚨一陣乾澀,像火爐一樣。他搖了搖頭,插回槍,繞過大樓。轉向左邊的時候,他試圖回想:自己多長時間沒有看心理醫生了?
「我只是努力避免自己去想。」
尼曼從僵硬的狀態回過神來。他遠遠看到,在紅色遮布的那邊,一個穿著套頭衫、花白頭髮的男人正快步走來。
「那你也是社團的一員嗎?」
「什麼主題?」
「我不知道,但是他很了解這個圖書館,這是他的巢穴、避難所、領地。」
「即使是在體育方面?」
「什麼社團?」
「這方面沒有可疑的情況嗎?」
「你要找什麼?他死於雪崩,阿勒蒙峰的雪崩,發生在1993年。你可真是敬業。」
「我的一位中尉在蓋儂上過學。他跟我解釋說大學擁有一個特別的精英社團,由大學教授的子女組成……」
他先是加入了街區警察的行列,然後成為大隊的精英射手。這支大隊後來成為BRI(調查干預警察大隊)。特別行動開始了。他殺了第一個人。在那一刻,他暗暗和自己達成約定,這是最後一次面對自己的厄運。
年輕的女人沒有抬眼。警官正要走時,她問道:「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你不介意再提起嗎?」
尼曼接著說:「你也許認識雷米·高約瓦。他人怎麼樣?」
突然,尼曼聽到一陣小跑聲,好像在夢裡一樣。那狗肌肉發達,短毛在細雨中發亮。它的眼睛,像是兩隻上了灰暗色漆的小球,緊盯著警長。
法妮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孤僻、自閉,還總是皺著眉,但卻很有才華,極具教養。這裡有個謠言……人們說他讀過圖書館里所有的書。」
「你瘋了嗎?」尼曼咕噥道,「警察。快走開。把你的狗帶走。」
「誰跟你說是從那上面拉上去的?要吊起他的受害者,登山者只需要做一件事:從滑輪的另一端滑下來,藉助滑輪,屍體就自己升上去了。」
尼曼僵住了。他的四肢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錮,腹部的某個地方開始抽搐,似乎讓他的血液消失了。狗開始狂吠,捲起下垂的唇部。尼曼知道是https://read.99csw.com怎麼回事。恐懼激活了嗅覺分子,狗便有了恐懼和敵意,恐懼再產生恐懼。狗叫了一陣,然後喉嚨里咕嚕咕嚕滾動著,牙齒嘎吱作響。警察拔出手槍。
「我不知道……只是,這個地方。還有,你看上去很……運動。」
法妮抓起一隻綠色熒光的滑輪,上面布滿了小孔。
警官突然明白了技巧,笑了起來:「但是這就要求兇手的體重要比死者重,不是嗎?」
兩人出了體育館。陽光透過雲層灑落下來,照在如水晶般明亮的山峰上。
他找回了熱情和自信。
「這就繞遠了。」法妮猶豫了下,然後繼續說道,「其實,有第三種辦法。很簡單,只要懂點攀登技術就行了。」
它靠近了,輕輕擺動著屁股。警官一動不動。狗又走近了幾步,濕濕的狗鼻子微微抖動著。突然,它叫了起來,眼睛放著光,它感到了恐懼,來自警長的恐懼。
「我二十歲獲得博士學位,那時就已經是講師了。我是法國最年輕的學位獲得者。現在我二十五歲,已經是正式教授了。」
「收音機里,他們說……好吧,你曾經是殺死雅克·梅林的大隊一員,是真的嗎?」
「這是我的天地,警長!從美人峰到大盧斯群山,我熟悉所有這些山地。當我不去險灘漂流的時候,我就去攀登山峰。」
男人被嚇住了。
「你在我們學校幹什麼?這裏的警察還不夠嗎?」
「你怎麼知道?」
女人長長地吐了口泛藍的煙:「屍體是在岩壁上,可我不是在岩壁上看到的屍體。」
「那時我還年輕。但是,對,是真的。」
他看著幾百米開外的校園和大樓。曾經,他的父母也是教師,在里昂郊區的小學校教書。不過,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或者說他一直在努力忘記。很快,家庭的束縛對他來說像是軟肋和謊言,他意識到自己應該獨立奮鬥,越早越好。十三歲開始,他要求住校。他決意離家,沒人敢拒絕他的要求。但他還記得母親在他房間的隔牆后低聲哭泣,這是他腦海里的聲音,同時也是一種感覺,一種皮膚能感受到的潮濕和溫熱。他逃走了。
「克拉麗絲!克拉麗絲!回來,克拉麗絲!」
她用頭示意,指向放在地上的一台小收音機:「新聞剛剛還在談論你。他們說你昨天晚上在王子公園體育場,逮捕了兩個殺人犯,這很好。可他們還說你將他們其中一個揍得面目全非,這就不好了。你是有分身術還是什麼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