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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房間

八角房間

「很高興這幕慘劇沒有毀掉他們的好日子。」
愛倫急急忙忙地從後門跑進屋子,上氣不接下氣:「約什,窗帘拉起來了!你走的時候沒有拉窗帘吧?」
「呃,是的——你昨天看著我鎖門。窗帘是收起來的。」
我們沿著鐵道旁的公路繼續前進。
約什驚訝得合不攏嘴:「等一等——」
「可是,你難道不明白嗎?我殺死那老傢伙,就是為了拯救伊甸老宅,為了保住我對其未來的憧憬。你卻從我手中奪走了這一切——伊甸老宅,還有約什。」
「我們一進房間,我就檢查了扭銷。很容易就能轉動,但只擰到一半的位置——僅夠鎖住窗戶而已。她用細繩繞著扭銷松垮垮地繞了一圈,等扭銷轉到一半的時候,也就是指向房間內部的時候,細繩就將滑脫,這正是她的計劃。當然了,我根本沒往這個方向琢磨,因為窗帘是放下來的。這就是她不得不在窗帘上打一個小洞的原因——為了讓細繩穿過去。爬出窗戶之後,她必須把窗戶和窗帘都放下來,讓那根細繩就位,這件事情難度並不大。細繩捆得有些松,我們開門的時候,立刻便會被拉緊。」
「別!」愛倫說,「除非迫不得已,請別敲破窗戶。玻璃至少到周一才能換上,現在畢竟是十二月啊。要是忽然來一場暴風雨。這個房間就毀了。你們能不能一起用勁拽門把手,裏面的門閂不是特別結實的那種。」
「收腹挺胸就更美了。」走向汽車的路上,我說,「你看起來真不賴。」
綵排過後,約什很細心地鎖好八角房間的門,陪著我們走到我的車前。「諸位,咱們明天早上再見了。」他說。明天早上,幾位親近的朋友先在附近吃婚禮早餐,然後是一場招待會。
「另外一個遊民,不知道更多的了。」
時值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對北山鎮而言,這個十二月算是風平浪靜。十四號,星期六,也就是婚禮那天,連片雪花的影子都看不到。若是我沒記錯,那天陽光明媚,溫度在十五度上下徘徊。我早早起床,藍思警長請我做伴郎。在北山鎮住下來之後,我和警長成了親近的好朋友,雖說他比我年長將近二十歲,但我還是很樂意在婚禮上站在他的身旁。
另外一個人走到火邊,他身材矮小,神情緊張,說話帶南方口音:「聽起來像莫塞?」
「當醫生的老婆比當醫生的護士更累人。」我笑著告誡她,發動了引擎。
「這我就不曉得了。」他只好認輸。
「我和這個沒有關係——」
「閉嘴!」前一個男人咆哮道,「誰知道這傢伙是不是鐵路條子啊。」
「愛倫在門把手上綁了一根細繩,另外一端連著窗戶扭銷。然後,她從窗戶爬出室外。今天早晨我們拽開房門的時候,那根細繩牽動扭銷,給窗戶上了鎖。事情就這麼簡單。」
「我沒殺他。」約什不肯承認,「我根本沒有認出他!」
「你們來這兒幹什麼?」我問,「十二月,為啥從佛羅里達往新英格蘭走?你喜歡賞雪不成?」
「有反應了!」他說。
「山姆,你在說什麼?」
「當然不會。」
「不認識。他們倆只是結伴同行而已。」
「沿著鐵道往前,水塔旁邊。他在等他的朋友。」
「天哪!」
愛倫和約什同時搖頭,牧師在旁邊抱怨:「途經鎮子的流浪漢唄。警長,你就不該……」
「你恐怕都注意不到。他畢竟不是第一趟了,但對薇拉來說卻不然。」
我們三人拼盡全力,扯動繩索。場面彷彿兒時的拔河遊戲,我們得到的獎賞是螺絲與木頭分離時的摩擦聲響。猝不及防之間,門砰然打開,我們被拽了一個趔趄。約什和我連忙跑進八角房間,愛倫緊隨其後。儘管帘布遮住了窗戶,光線昏暗,但我們還是能夠辨認出,房間正中四仰八叉地躺著一個男人。他衣衫襤褸,一副流浪漢模樣,我從沒見過這張臉。他的胸口插著一柄細長的銀色匕首,毫無疑問,他早已魂歸天國。
「敲破窗戶進去如何?」我提議道。
「既然已經開始。」我提議道,「最好把四個壁櫥都檢查一遍。」
「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認識這個人,只是說我見過他。昨天,他們有兩個人,沿著鐵軌步行。大概都是遊民。我記得打綹的長頭髮和髒兮兮的紅馬甲,還有臉上那些細小的疤痕。」
「是啊,他昨天晚上離開的,說中午前後回來,但我從此就沒再見過他。」
「繩套離開扭銷后,穿過窗帘上的小洞,多半飄落在了地上某處。衝進房間時,光線昏暗,我們不可能注意到那根細繩。我立刻走到窗口,檢查窗戶,你們兩人則跟在我背後。愛倫只需要撿起那根細繩,從門把手上一把拉掉即可。她無疑想連根扯斷的,但細繩卻在中間斷開,門把手上剩下的那一截只好由它去了。」
「有些古老的鬼故事。」約什呵呵笑道。他邊討論婚禮細節邊給我展示塞得滿滿當當的壁櫥,又領我到窗口看窗外的風景。離開之前,我注意到他在檢查窗戶,確認室內的扭銷已經轉好。厚實的橡木門有一道鑰匙鎖,室內還有一道門閂。從外面沒法拉上門閂,他拿出細長的鑰匙,鎖上了門。
這似乎正是伴郎的職責所在。「交給我了。」我說。
愛倫看來頗為看好這場婚禮。星期五晚上,大隊人馬前來綵排時,她給了薇拉和警長一個驚喜,拿出一床手制的被子當做結婚禮物送給他們。
牧師到場時身穿灰色套裝九九藏書,陰沉著臉同藍思警長和薇拉打招呼,祝他們一切都好。然後,他轉過臉對我說:「霍桑醫生,你必須明白,明天上午的儀式一定要在十點開始。我在辛恩隅還有一場婚禮要主持。在教堂里的婚禮。」
「別擔心。」我安慰他,心裏有些鬱悶我為啥非得和這麼一位自命不凡的傢伙打交道。
「我在找一個人,他昨天從這附近經過。扎一條方格圍巾,後腦勺有塊禿斑。」我又補充道,「沒戴帽子。」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也一樣。」
「別擔心。」我拍拍自己禮服的口袋。
我又是起了個大早,因為我答應要開車接愛玻護士去婚禮現場。她嘮叨個沒完沒了,興奮得一塌糊塗,每逢即將參加婚禮和宴會,她都是這個樣子。我們在路上接了藍思警長,必須承認,我從未見過他這麼衣冠楚楚的模樣。我替他整了整大禮服,又正了正領帶。
「他們開始包圍你,我見了有些害怕。」
「醫生,戒指沒忘帶吧?」
我用拳頭敲敲門:「很厚實的橡木門。」
(姚向輝譯)
我以車子允許的最快速度跟了上去,禿斑和飄飛的方格圍巾始終位於視野之中。接著,我急剎車,跳下地面,徒步追趕。我比他年輕至少二十歲,沒多遠就攆上了他。
「我很抱歉。」
但約什也沒有系過那根細繩。剩下可能做這件事情的只有殺人者和受害者。一兩年前,我讀過S.S.范達因的偵探小說《金絲雀殺人事件》,其中圖解了用鑷子和細繩在門外轉動把手的過程。想法很聰明,但不適合眼前的場景。
「再次結婚,感覺如何?」我問警長。
「不知道。也許可以。他的後腦勺有一塊禿斑。這點我記得很清楚。脖子上扎著一條方格圍巾。」
「昨天有人看見你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他頭髮很長,打著綹,穿髒兮兮的紅馬甲。五十來歲的男人,和你差不多,臉上有些小疤痕。」
約什也舉拳敲擊。「裏面的人聽著,給我過來開門!」他大叫道,「我們知道你在裏面!」
「棒極了!」他彷彿換了個人,感情洋溢,緊緊擁抱著新娘,「但蜜月似乎不得不推遲了。」
我們在前樓梯口遇見了約什的妻子愛倫,她正抱著待洗的衣物下樓。愛倫熱情地和我打招呼,一雙藍眼睛閃閃發亮:「你好,山姆醫生,我還在想你啥時候過來呢。很高興又見到你!」
牧師開始嘰里咕嚕地抱怨,約什說:「煩請忍耐片刻。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破門而入。」
「你父親的身軀對她而言過於龐大,愛倫沒法把他運到別處去。最正確的處理方式,應該是把窗戶打開,讓他看起來像是被同夥殺害的夜賊。但你也看見了,直到露西提起見過兩個遊民走在鐵路旁,愛倫並不知道他還有同伴。這讓我相信露西與此無關——因為如果是她,肯定會打開窗戶,把嫌疑引向另一名遊民。不,愛倫只能將屍體留在原處,但她想將其與屋子的其他部分隔離開來,與你和她隔離開來。她插好門閂,設置了細繩機關鎖上窗戶,或許希望人們會把死亡歸咎於這個房間的古老鬼故事。」終於,約什鬆開了護住妻子的雙臂,後退幾步,開口問道:「愛倫,這是真的嗎?」
薇拉又出現在門口,樣子氣呼呼的:「他們打不開八角房間的門,說是卡住了什麼的。」
「咱們去找找看。」
「我認得他。」露西·科爾在門口靜靜地說。
「我認為死者是你父親,是你那位戰後就沒回國的父親。」
「沒有弄壞門窗,他們是怎麼進房間的呢?更重要的是,殺人犯是怎麼離開的呢?」
「他是誰?」我問。
她面孔紅潤,煥發著青春的健康和美麗,總是那麼歡天喜地的,這讓我很嫉妒約什·伊甸。他們在大學里相識,畢業后不久結婚,儘管兩人都比我年輕,但都似乎完全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約什的父親托馬斯在戰後棄家不歸,寧願在巴黎和他在那兒結識的一名舞|女同居。這打擊讓約什可憐的母親無法承受,傷心和一九一九年的流感大暴發奪去了她的生命。
進了老宅,我望見愛倫和丈夫兩人站在八角房間的門口,面露難色。「門就是打不開。」約什說,「從沒遇到過的事情。」
「是夜賊?」藍思警長推測道,「被堵在裡頭了,不敢出來。」
「我進監獄之後沒多久,他就和我離婚了。知道我再也無法返回伊甸老宅,這是巨大的打擊。隨後又聽說他娶了露西·科爾。」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門閂,在我們幾個人的合力拖拽之下,它和木質的固定器件分了家,此刻懸挂在門框上,兩個螺絲被從門上拔了出來。檢查完孔洞和螺絲釘槽縫中的木屑之後,我不得不承認螺絲釘曾將門閂牢牢地固定在木門上。
「當然沒有!有人在房間里!」
突然,露西按響了車上的喇叭。三個人意識到我並非獨自前來,紛紛退散。其中一人拔腿奔向鐵路。矮小的那一個離我最近,我一把捉住他,問道:「莫塞在哪兒?」
「死者名叫湯米。」
我從門前轉過身:「從皮膚顏色來看,死了幾個鐘頭。倒不是我鐵石心腸,但有些事情一看就知道。有人認識他嗎?」
「你是不是那個叫莫塞的?」
「我想他們一定會非常開心的。」愛倫說。
「呃,我想是的吧。」
八角房間里一片漆黑,我們兩人幾乎看不見對方。約什到牆邊打開天花板上的大燈九-九-藏-書。我們的鏡像立刻出現在壁櫥的鏡門上。「太瘋狂了!」他說,「你難道覺得我會認不出自己的父親嗎?」
「孩子就喜歡這樣。」我贊同道,「平時夜裡窗帘都是拉起來的,對吧?」
「唉,只可惜真得不能再真。」我告訴他,「要是愛倫沒有費盡周折,用上鎖房間的把戲掩蓋線索,陪審團很有希望認為這是一場事故,而非蓄意謀殺。你的父親,湯米,昨天夜裡回到這兒,想取回他曾經擁有過的東西。你從頭到尾都在睡覺,但愛倫聽見他的敲門聲,放他進了門。愛倫帶他來到這個房間,大概是害怕談話聲吵醒你。就這樣,這個流浪漢,他站在那裡,堅稱是你的父親,說他壓根兒沒有死,現在要取回伊甸老宅了。發現自己對這個地方的計劃——餐廳等諸如此類的盤算——都將化為泡影,一時狂怒之下,愛倫走到壁櫥前,拿起那柄狀如匕首的銀質開信刀,捅進了他的胸口。」
他在我的雙手中掙扎哀求:「我又沒做壞事!」
「約什和我的小小心意而已。」愛倫低聲說。比起上次見到她,愛倫顯得不怎麼活躍,大概是被嚴肅的湯普金斯博士嚇住了吧。
「就算我能相信,為什麼非得是愛倫乾的?當時不止她一個人在場,還有我、露西·科爾……」
水塔進入視線,天空勾勒出它的輪廓,忽然間,一個身穿破舊長外套的人跳出隱蔽處,奔向樹林。「我想那就是他!」露西叫道。
「還不知道他得了什麼,所以才非要找到他不可。」
事實證明,薇拉·布羅克把她感性的一面隱藏得很好。她告訴藍思警長,她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在伊甸老宅里著名的八角房間舉行婚禮,這是因為她的父母四十五年前結婚時的地點就是科德角的一處八角宅邸。儘管不掛在嘴邊,但警長其實是個虔信上帝的人,他想和初婚時一樣,在鎮上的浸信會教堂舉行儀式。兩人就此事發生了小小爭執,最後出面解決問題的還是我,我去找教堂的牧師——湯普金斯博士——談了談,他不甚情願地同意在八角房間為新人祝福。
隔了一兩分鐘,愛玻帶著繩索回來,嘟嘟囔囔地說手給搞髒了什麼的。我們把結實的繩索系在門把手上,擰開之後,我和約什使勁拉拽繩索。
「儘管去吧。別再惦記謀殺案這檔子事情了。」
門鈴才響第二聲,年邁的山姆·霍桑醫生就拉開了門,午後強烈的陽光照得他直眨眼睛。儘管五十年不見,但他還是立刻認出了來者。
「你確定嗎?」
「我到外面從窗口看看。」愛倫說道。
我接過他手中的鑰匙,試了試鎖。鑰匙能轉動,我感覺得很清楚,門鎖一切正常,但房門還是巋然不動:「房間里有門閂?」
「我們要找的那傢伙也許在水塔附近。」
愛倫輕手輕腳地繞過屍體,打開窗戶左邊壁櫥的鏡門。
「那麼,把它放下來的要麼是受害者,要麼是殺人犯。」
「不知能否讓我再看看八角房間?藍思警長請我協助他的手下辦案。」
他全心全意地想去相信妻子是無罪的。我非常憎恨自己非得要打破他的最後一絲希望:「只可能是愛倫,約什,你還不明白嗎?正是愛倫繞到屋后,告訴我們窗戶被鎖住了。也正是愛倫說服我們,不要打破窗戶,而是拉開房門——否則的話,她的設計就無法奏效了。只可能是愛倫,不可能是別人。」
「請進,快請進!」他催促道,「時光飛逝呀,北山鎮那日一別,竟然已經過了那麼多年……沒有,哪兒的話,絕對沒有打擾我。等會兒還有客人要來,一位朋友,經常拜訪我,聽我嘮叨往昔的好日子。說也有趣,我正要給他講你,還有其他人,在藍思警長婚禮那天發生的事情。知道嗎,我常常想起這個案子。在那時候我協助破解的謎案當中,八角房間無疑是獨一無二的。願意聽聽我眼中的前後經過嗎?很好,好極了!請坐,請坐,讓我給您斟上——呃——一點喝的。咱們都上了年紀,時不時喝口雪利酒對血液循環有好處。還是說,你想來點兒更有勁的?不要?那好吧。你也知道……」
「你再也見不到他了。」我說,「有人昨天夜裡殺了他。」
我鬆開他的衣領。「你們最好儘快離開。」我警告他,「鎮上的警長兇狠了得。」
「我太年輕,對八角房屋缺乏了解。」我承認道。
我轉身返回房間中。房門朝外打開,門背後沒有可供藏人的空間,帶鏡子的壁櫥——
「愛倫,是你毀了自己的人生。」
「可露西也沒結過婚,不是嗎?」
薇拉·布羅克一襲白衣,美極了的蕾絲婚紗拖到地上。她用雙手挽起婚紗,跑向伊甸老宅的正門。那一刻,她的年齡陡減一半,又是個年輕姑娘了,我看得出藍思警長究竟為何愛上她。我把車泊好,走過去迎接露西。
「你認識他的朋友嗎?」
我瞥了他一眼:「這個房間鬧鬼嗎?」
我在伊甸老宅門口停車的時候,薇拉恰好鑽出露西·科爾的小轎車。「哎,快看!」愛玻抬手一指,「新娘子!」她旋即記起我們乘客的身份,連忙加上一句,「藍思警長,你可別看。婚禮前你不該見到新娘。」
「怎麼進去的呢?」我的疑問合情合理,「我看著你擰上窗戶的扭銷,鎖好了門。」
「婚禮如何?」他問。
「我想他已經死透了。現在更重要的是檢查這個房間。」
我聽見身後走廊九-九-藏-書里有人動了動。「我知道你沒殺他。」我喟然嘆道,「愛倫,進來吧,跟我說說,你為什麼要殺死丈夫的父親?」
前一個男人的神情忽然奸詐起來:「如果你是醫生,能不能開一張威士忌的處方?藥店里有得賣。」
門內一片死寂。
「沒有,除非她在南方有個她從不提起的丈夫。」
過了北山鎮,又開出去幾英里,我們發現樹林中有一片遊民營地。「在這兒等。」我吩咐露西,「我去去就來。」
四扇鏡門背後各有一間壁櫥,裏面的格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架子上擺滿了書籍、花瓶、桌布、餐具、瓷器和各色小玩意兒,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房間里卻空空蕩蕩的,只有窗口的一張小檯子支起一瓶鮮花。
愛倫長出一口氣:「十年前,山姆,我或許會連你一起殺掉。但現在不行,我太累了。」
「可招待會……」
「但她為什麼非得弄出個上鎖的房間呢?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的力氣,冒這麼大的風險呢?」
「這又有什麼……」
「非常不錯,考慮得很周全。他們很快就動身去度蜜月。」
我繞過屍體,橫穿昏暗的房間,到窗口捲起窗帘。唯一的窗戶鎖得很緊,扭銷儘管只轉了一半,但已足夠鎖緊窗戶。我很輕鬆就擰開了扭銷,湊近了仔細查看,想知道這東西能不能從室外轉動,但窗框之間合得很緊,沒有留下縫隙。窗玻璃也一塊塊都在原處,沒有被敲破。
「我想你的確認得。你或許太認得他了,以致當他在十二年後回來,想索取已經屬於你的屋子和遺產時,對他動了殺機。他不再是你父親,只是一個多年前拋棄了你和你的母親的男人。」
「稍等片刻。」我告訴他,「門像是卡住了。」
「再看見的話,能不能認出來?」
「當然可以。」他領著我走進屋子。八角房間大門敞開,看得出他正在修理門閂被強行拔開時損環的木件。窗帘放了下來,正在消失的天光透過窗帘正中間的一個小孔射進室內,房間里幾乎看不見東西。
「哎呀,」山姆·霍桑醫生說道,「還不快進來!先前我還以為是你哩。那位坐進計程車的老婦人?真有意思,我今天正想和你說說她的故事。坐下吧,我給咱們斟上一點兒提神醒腦的好東西。要是你得空的話,等講完八角房間的故事,我再給你講一個緊接著不久發生的案件——非常令人困惑的醫學謎案,發生在覲聖紀念醫院。有位先生死了,心臟里有粒子彈,但身體上卻沒有傷口!」
「能趕上的。」
「他肯定說過些什麼,你們從佛羅里達一路搭車上來的。」
我注意到門把手上系了一根線,試圖回憶昨天夜裡有沒有見過這個繩結。我沒有這個印象,但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什麼意思?你知道誰殺了那傢伙?知道他怎麼在上鎖房間里殺人的?」
名叫莫塞的人神情緊張地別開視線:「他只說他要回家了,回到伊甸園。」
我用車子載了伴娘出發。「這不是去招待會的路。」露西隔了幾分鐘才反應過來,「你這是在回鎮子上。」
「要真是這樣,那根細繩去了哪裡呢?」

山姆·霍桑端詳著愛倫的面容,良久之後方才答話,他的聲音非常柔和:「湯米·伊甸絕不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拋棄家庭的,愛倫,他在戰後留在法國是因為受傷嚴重毀容。在我這個醫生的眼中,他臉上那些小傷疤意味著整容手術,這也解釋了約什為何沒有認出父親的遺體。我在法庭上沒有提及此事,因為約什已經足夠傷心了。你殺死的那個人,他並不該死。你在監獄里服的刑期,也非常公正。」
露西性格外向,魅力十足,在某些方面和愛倫·伊甸頗為相似。我忍不住把她們看做新時代的先鋒。書刊雜誌里仍舊充滿大城市輕浮女郎的故事,但我更喜歡露西·科爾和愛倫·伊甸這樣的女人。
「天哪!婚禮!」
身後,露西·科爾驚呼起來。
「愛倫,他在胡說什麼?這不可能是真的!」
約什仍舊不願相信,他搖著頭說:「你怎麼知道的?她怎麼能殺完人之後讓房間從內側上鎖?」
「當然。就說你別擔心了。天黑之前,保證讓犯人進牢房。」
後來,約什去念大學,法庭宣布他的父親已事實死亡,雖然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件事情,但多年來杏無音信也足以說明問題。約什繼承了伊甸老宅和一筆遺產。他很明智,沒有將之放入股市,而是投資地產;在最近華爾街的大崩潰中,他毫髮無損。另外,不時出租八角房間亦是一筆可觀收入。愛倫甚至建議將整幢屋子改建為餐廳,當然,前提是廢除《禁酒令》的修正案能夠通過。坊間已有傳聞,說復興酒業創造的工作機會可以部分抵消居高不下的失業率。
「警長。」我大聲呼喊,「雖說今天您要結婚,但也還是請搭把手吧。」
「山姆,」早些時候,他這樣說,「正是十月份,在郵局的那一天,我真正意識到自己有多愛薇拉·布羅克。」薇拉是鎮上的郵局女局長,精神旺盛,身體結實,四十來歲,郵局原先在百貨商店裡,現在有了自己的地盤。薇拉沒結過婚,藍思警長過世的妻子也沒留下一兒半女。他們的關係曾經是純粹的友情,後來慢慢結出愛情的花朵。我打心眼裡替薇拉和警長高興。
「我是醫生。」
她嘆了口氣,癱軟在椅子里。無論是人生,還是鬥志,在這一刻都read.99csw.com離她遠去。但她還要最後一搏:「我殺的那個人,他為了別的女人拋棄家庭,回來時身無分文,想竊取屬於兒子的錢財。我難道真的傲錯了嗎?」
我們聽從了愛倫的建議,轉動門把手,隨後用力猛拽。厚實的房門似乎有所動搖。「愛玻。」我朝背後叫道,「到我的車后廂里拿拖繩來。」
就在這時,湯普金斯博士走進正門,他邊走邊看手裡碩大的金殼懷錶:「希望咱們能按時開始。你們都清楚,我中午還有一場婚禮在……」
「告訴我就放你走。他在哪裡?」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偷東西!露西·科爾說她昨天見過死者和另一個流浪漢。兩個人進來偷我的東西,爭執起來,其中一人抓起那柄開信刀,捅死了受害者。」
我把即將參加婚禮的幾個人帶回我的公寓,開了一瓶正宗加拿大威士忌。藍思警長嘟囔了些犯法不犯法的廢話,但這畢竟是結婚前夜的慶祝會呀。我們向新娘敬酒,向新郎敬酒,然後向我和露西奉上良好祝願。
我深吸一口氣:「別擔心,都交給我了。」
「叫湯米,姓什麼不知道。我們在奧蘭多上了同一個貨車車廂,快到紐約的時候下了車,然後換了一列火車來這兒。」
「為什麼?」
「他是誰?跟我形容形容。」
我低頭盯著地上的屍體:「呃,要是殺人犯沒有躲在壁櫥里,攀在哪個寬大的儲物架上,那這樁命案的犯罪現場,就是一個真正密不可透的上鎖房間了。」
我們在八角房間快速演練一遍,約什和愛倫夫婦站在門口觀禮。警長和薇拉只要兩人陪伴,我是伴郎,而薇拉的好友露西·科爾則是伴娘。露西是個迷人的南方姑娘,快三十歲,一年前才搬來北山鎮。她有時候會去郵局幫忙,在過去的一年內和薇拉慢慢親近起來。
「我們在為周六的大日子作準備。」我告訴愛倫,「我來是就是為了提前看看房間。」
「他從佛羅里達向北旅行,就是為了來這兒,來伊甸老宅,取回他的財產。」
「這兒沒人生病。」
「唉,醫生,我畢竟還是警長,手頭有一起未破的謀殺案。」
坐在對面的女人與醫生年齡相仿,但她坐姿筆直,傲氣逼人。她滿面皺紋,頭髮雪白,但仍舊還是當年那個愛倫,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但依然認得分明:「這當然是真的,山姆。我殺了那個老傢伙,時光倒流,我還會再殺一遍。你送我進了監牢,我並不為此怨恨你。那些年很難熬,但我並不為此怨恨你。我怨恨你,是因為你害我失去了約什。」
他聞言粲然一笑:「我比你還年輕一兩歲哩,不過嘛,讓我試著給您講講吧。八邊形的構造既實用又經濟,但和迷信也有些瓜葛。有種說法,邪靈常出沒于正交角落中,而八角形的屋子沒有直角,因此也就沒有邪靈的棲身之處。所以呢,關亡人很喜歡八角房屋。事實上,據說我祖父的朋友在這個房間里舉辦過不少降神會。在我來看,他們招來的魂靈同他們想趨避的一樣可怕。」
「他想來這兒,我反正也沒別的事情可做。」
「什麼勾當——」
「天氣真好,正適合結婚。」我望著萬里無雲的天空,「或許今年不會有冬天了也未可知。」
「我不得不放下窗帘。」約什·伊旬解釋道,「鄰居家的孩子都跑來看血案現場。」
我全神貫注地琢磨這個上鎖的房間,把其他事情全然拋諸腦後。最後,藍思警長走過來,對我說:「醫生,快十一點了。牧師馬上要動身去辛恩隅。」
「出獄之後,我搬到這個國家的另外一頭居住。但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山姆。你毀了我的人生,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
我跑回車旁,爬了進去。「謝謝你,按喇叭救我。」我告訴露西。
「咱們的任務比參加招待會重要得多。」我告訴露西,「你說你見過死者和某人走在一起。」
「沒這麼一個人。」篝火前的人說完,又問我,「找他幹什麼?他沒有傳染病啥的吧?」
約什和妻子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叫你在水塔等他?」
婚禮上,我都忘記了這件事情:「警長,你去度你的蜜月。你的手下能處理好的。」
她翻找了幾分鐘,然後說:「不在。好像還少了些東西,具體是什麼我不確定。」
我順著足印踩出來的小徑,大搖大擺地穿過樹林,希望篝火旁的那幾個人不會驚慌逃竄。其中一個人,正湊近了火焰暖手,聽見我的聲音,扭頭問道:「幹什麼?」
「教堂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太漂亮了!」薇拉開心大叫,「就用它鋪婚床了!」
「你們倆可真俊俏,都能當婚禮蛋糕上的小人了!」我們坐進車裡,愛玻感嘆道,「剩下的那位不如讓我嫁了吧?」
檢查完窗戶的扭銷,我又跪在門口的地板上端詳著系在門把手上的那根細繩。「這根繩子總是在這兒嗎?」我問愛倫·伊甸。
「他們倆?」他哼了一聲,「手提箱里有隻臭鼬都找不到!」
「回到這裏前,我也不知道她的手法,但剛才我走進房間,看見光線透過窗帘正中的小孔射進房間,就在那一刻,我想通了。」
「壁櫥里有些古董挺值錢。」他解釋道,「不用的時候,我總是鎖好門。」
「為什麼?」約什問。
「他的那筆錢,他對此有沒有說過別的?那筆錢在哪裡?」
「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你們兩個人很相似。你離開后,他投向露西的懷抱,我對此並不驚訝read.99csw•com。」
「他死了,好得很。」湯普金斯博士在發牢騷。
她望著那根繩子:「不,不是我們的——除非是約什出於某些原因系在那兒的。」
「窗帘上有個窟窿?真是有趣,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放手!」
「那是為了醫療用途。」我隱然有些不安。第三個人隨即出現,從後方包抄過來。
愛倫站在八角房間的門口,面色慘白,不住顫抖。我早就在鏡子里看見了她,知道她聽見了我們的每一句話:「我——我不是存心——」她無以為繼,約什跑到她的身旁。
「他說他能弄到好大一筆錢,屬於他的錢。」
「我哪種條子都不是。」我辯解道,「看這個。」
「我不會傷害你,只想問你幾件事情。」
年邁的山姆·霍桑醫生往椅子里一靠,伸手拿起酒杯:「這當然是真的了,你說呢?愛倫。」
我試著設想,細繩可以繞在門閂上,然後從外面把門閂拽到位置上,但首先繩子不夠長,其次,門扇和門框合得很牢,縫隙不足以讓細繩穿過。底下,一根木條用釘子固定在房門內側的地板上,顯然是為了隔斷氣流。我找了一根較長的細繩,嘗試著用它拉上門閂。然而,門關得非常緊,我根本拉不動細繩。
約什抬起頭,望著我的雙眼:「你怎麼知道的?」
平時如何我不清楚,至少這就是我在婚禮前幾天去查看時見到的場景。我的嚮導是年輕的約什·伊甸,建造者的孫子,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對自己家族在北山鎮的傳統地位頗有自覺。他打開八角房間的鎖,拉開厚重的橡木大門:「你大概也知道,山姆醫生,我們時而為了婚禮和私人聚會出租八角房間。這麼漂亮的地方,理當和社區居民共享,警長的婚禮自然配得上最好的舞台。」
他敬仰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如果真是這樣,等招待會一結束,我們就可以去度蜜月了。」
「什麼事情?」
「知道嗎,山姆,」早些時候,薇拉對我說,「要不是有露西的鼓勵,我永遠也不可能答應嫁給警長。一旦過了四十歲,還要不要初次嫁人就成了委實難決的事情。」
「他沒告訴我。」
「是啊。」約什答道,「但只能由房間里的人在那頭插上。房間里沒人啊。」
「窗戶的扭銷沒擰開。」愛倫證實道。
「你不打算檢查屍體?」約什問我。
雖說薇拉對八角房間的熱情無以復加,但還是拒絕在一個血跡未乾的地方舉行婚禮。我們出去,向等在瑟瑟寒風中的婚禮賓客宣布計劃有變。所有人擠進汽車趕往附近教堂。儘管這番耽擱讓他拉長了臉,但湯普金斯博士還是一副趾高氣揚的凱旋模樣,因為典禮終究還是要回歸教堂舉行。他匆匆忙忙主持完儀式,中間只稍停片刻,同新郎握手,啄了一下新娘的面頰,然後就消失在一團塵土之中,趕往中午那個婚禮的現場。
我把露西·科爾送到舉辦招待會的餐廳,然後駕車趕回伊甸老宅。在門口停車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變暗,十二月的太陽匆匆來去,此刻消失在了西方的森林背後。開門的是約什·伊甸,看起來既疲憊又煩惱。
到了鐵路車站,我沿著與鐵軌平行的馬路行駛。死者的朋友或許搭上快速貨車,人已經在幾英里之外了,特別是他與命案有關係的話。但是,依然值得花些時間尋找他。
我轉身離去,腦子裡想的都是該如何履行承諾。
接下來的幾小時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現在已經沒法一一回憶起來。我們挨個仔細檢查了鏡門后的四個壁櫥,沒有在裡頭找到躲藏的人。我測量了尺寸,確認壁櫥背後沒有假牆。搜尋結束后,我相信殺人犯沒有躲藏在房間里,也沒有任何秘密通道或翻板活門能供人離開。八角房間僅有一扇門,但是從內部閂上了,僅有一扇窗戶,但是從內部扣牢了。
「藍思警長肯定緊張得坐立不安。」愛倫壞笑著說。
「我們都太累了,愛倫。來吧,我給你叫輛計程車。」
我掏出衣袋裡的空白處方簿,處方頂端印有我的姓名和開業地址:「現在相信我是醫生了吧?」
「把鬼魂鎖在房間里?」我笑著問他。
約什·伊甸上前跪在屍體旁:「匕首像是壁櫥里的一柄銀質開信刀。愛倫,能看一眼開信刀還在不在嗎?」
「是啊,我們從佛羅里達一起搭車上來的。」
「那他為什麼要來這裏?」

「想必如此。他們要是在房間里點燈,肯定不希望外面的人見到裏面的勾當。」
「因為昨天夜裡之前它還不存在。你想想看,與其他房間想比,八角房間有兩個地方迥然相異——第一,房門正對著窗戶,第二,門朝外打開。」
伊甸老宅位於小鎮邊緣,歷史悠久,景色優美。約書亞·伊甸在十九世紀中葉興建了這幢屋子,當時正值所謂的「八角狂熱」橫掃美國,在紐約州北部和新英格蘭地區更是風行一時。約書亞·伊甸極為迷戀八角構造的房屋,這使得他在新家的主層上特地添了一個鏡面八角房間。他選了原先定為書房的寬敞方形房間,用從頂到底的鏡面壁櫥切斷房間四角。四扇鏡門的寬度與相隔的牆面寬度相同,房間便成了正八角形。房間僅有一個通向外部的門,走進去,你面對的是屋子南側的大陽光窗。左手邊和右手邊的牆壁,在鏡面隔斷之間的位置上,懸著十九世紀的運動海報。這個房間雖說古怪,但也令人愉快——假如你不介意有那麼多鏡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