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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月十五日

第一章 三月十五日

「你以前還是個文學青年昵。」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說道,「離開學校之前,你不是還編過一本雜誌嗎?呃,我還記得我讓你幫我寫過詩呢。如今,跟文學沾邊兒的東西,都很流行,就算是傻瓜,也可以靠這個來養活自己。」
「沒錯,」拉菲茲點了點頭,好像在對自己心中的什麼想法表示讚許,「我印象中的你,就是這樣的,而且我敢保證,現在的你,跟十年前還是一樣。我們都沒有改變。兔寶,只是比以前更成熟了。我想,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沒有實質性的改變,還是當年那個往下放繩子的你,和那個順著繩子節節往上爬的我。為了朋友,你什麼都可以做,是嗎?」
「就我們兩個,沒別人。」
我看著他從口袋裡往外掏東西,桌上已經是一片閃光「成打的戒指、手鐲、掛件、羽狀頭飾、項鏈、珍珠鏈子、紅寶石、紫水晶、藍寶石;還有鑽石,到處都是鑽石,閃著剌刀般銳利的光芒,讓我眼花繚亂,讓我目不能視,讓我至今還有難以置信的感覺,因為我再也無法忘記當時的情景了。
「甚至是犯罪?」拉菲茲微笑著說。
他把提燈放在地上,爬到屋子後頭的那扇窗子面前,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就打開了窗子,然後探出頭去。接著,他縮回腦袋,還是那麼小心翼翼地把窗子關了回去,然後搖了搖頭。
「樓下的珠寶店的店主。」
「嗯,也不盡然。」
「除非你告訴我你去哪裡,要去做什麼。」
我走上前去,想從他身後看個究竟,不過,他趕在我之前轉過身來,把一盞小小的提燈舉到了我的面前。
「可是,有人跟我說,你很有錢。聽說,你繼承了一筆遺產?」
現在輪到我瞪著拉菲玆了:「你?」我大叫起來,「你窮?你覺得我會信嗎?」
「當真……不過就今天晚上。」
「可這事你以前肯定干過吧?」我問道,聲音嘶啞。
這半個小時里,我不止是耐心地坐在椅子上,而且還慢慢地,有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平靜心情。不經意間,我已經將我自己的負擔,轉移到這位了不起的朋友,那寬闊的肩膀上去了。
「已經玩完了。」他無聲地笑了笑。
我喝乾杯中酒的時候,他伸手從一本莎士比亞台曆上撕了一頁下來。
「是嗎?」他把自己那支煙點上,一隻眼睛瞟著我,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很淸澈,「何以見得?」
一整排的眼兒終於鑽完了,那把鎖也整個被擰開了。透過木門打開的縫隙,拉菲茲將一整隻胳膊——從指尖一直到肩膀——完全伸了過去,一直伸到了那扇鐵門的柵欄後面。
「來的可能就是那個傢伙,」他小聲說道,「他是個夜貓子。別出聲,兔寶,我們會把他嚇死的。啊!」
「那又是什麼意思?」
「別找我了,拉菲茲。看在上帝的份上,別來找我了!」
「我不知道。」
我得承認,當時我沒指望能把鎖撬開,眼看一把鎖就已經讓我們耽擱那麼半天了,當時我要是靜下來想一想的話,肯定就會極其失望和急躁。而事實是,不知不覺之中,當時的我,帶上了一種下意識的熱情,慢慢投入到了我們這個邪惡的事業當中。整個過程的浪漫和危險讓我著魔,整個人被迷住了,道義感和恐懼感全都不再有任何作用。
「你看,警察都認識我了。」我們繼續往前走,拉菲茲笑著說,「可憐的傢伙,這樣的晚上,他們可得保持十二分的警惕了!霧氣對於你我來說,也許很討厭,兔寶,不過對那些犯罪的傢伙來說,這可是上天完美的恩賜啊,時間趕上他們出沒的深夜,那就更妙了。還好,我們已經到了——嗨!我說,要是那個傢伙沒有在床上安然入睡的話,那我就完了!」
「那肯定只是暫時的吧?」
「恐怕正是如此,兔寶。」
「噓!等等!」他小聲說道,然後帶我走進了其中一個空房間。
「因為我剛好也在想這個。」他微笑起來,似乎對我的想法早已瞭然于胸。
「忘東西了?」看到我出現在門口,他問道。
他搖了搖頭:「不用你。」
事實上,他的表情卻讓我停住了手。他臉上沒有擔心和驚懼,只有驚奇和讚歎,還有心滿意足,最後,我只好詛咒著把槍放回了口袋裡。
「謝天謝地,」我大聲說道,「我沒有家裡人了!我是家裡的獨子,繼承了全部的遺產。我的一大安慰,就是他們都已經去世了,看不到眼前的這一切了。」
「好吧,夥計!你是對的,我錯得太離譜了。我不會再要求你這樣了。你要想走就走吧,大概中午的時候再過來拿錢。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約定,不過,我當然會幫你脫離困境的,特別是你今晚還幫了我的忙。」
A·J·拉菲茲跪在那裡,一頭烏黑的頭髮,臉上似笑非笑,帶著一種警覺、從容又堅決的表情。這樣的表情我見過——在郡里的板球比賽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投球時,臉上就是同樣的一副表情!
聽到我這句話,拉菲茲停下了腳步,聳起眉毛,眼神凌厲地看著我。我現在可以跟他對視了,反正他什麼都已經知道了。
他可以跟沒事人一樣嚮往著自己的火爐,就跟之前什麼也沒幹過似的!
我痛苦地大聲笑道:「每一件東西都被貼上了抵押券,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在凌晨兩點的時候?」
這會兒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店面後頭一個空曠的大廳,可這裏跟店面之間,還隔了一道鐵門帘。我的心裏一下子充滿了絕望。拉菲茲卻一點兒也不沮喪。他把衣服和帽子掛到廳里的兩個鉤子上,然後,舉著提燈去査看那道鐵門帘。
「你這樣,我怎麼幫得了你呢?」
「我跟你說過了,我是靠自己的才智為生的。」拉菲茲輕蔑地笑著說。
「三月十五日!『三月十五,三月十五,記住了』。呃,兔寶,夥計?你不會把這個給忘了吧?」
我一邊發抖一邊想,如果眼前這位同伴的臉上,能閃過一絲的擔心或是驚懼,那我就可以開心地死去,對我這個褻瀆神靈的人來說,他的表情就是一種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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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盡然。」他的回答略帶著一點點驚訝,語氣也終於有了些改變,「不過說實話,我一開始是有些半信半疑,而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地震撼過呢。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在你的身體里,還存在這樣的東西,小兔寶!不行,我現在絕對不能讓你走。你以後最好也別再玩這種把戲,別指望我還會在你身邊陪著。我們得想個辦法,讓你擺脫困境。我真沒想到你會是這麼個傢伙!來,把槍給我。」
「你自己猜不到嗎?」我大聲說道。
「你等著瞧好了。」我一邊後退,一邊從外套口袋裡拽出了手槍,「現在,是你給我讓道昵,還是說我就在這裏下手?」
從這扇門出去,很快我們就感覺到,像是到了一個四方深井的井底,上頭全是霧氣。對面是一扇類似的門,拉菲茲把提燈舉到門邊,用身子擋住亮光。隨後突然傳來了一下短促的「咣當」聲,我的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接著我就看到,拉菲玆站在打開的房門裡,read.99csw•com手裡拿著根撬棍,正在招呼我過去。
「那你總得有處房產吧?」他接著往下說。
「這個沒啥大不了的,」檢査了一分鐘之後,他說,「這一關立馬就能過,門帘的那邊還有一道門,那才是真的麻煩呢。」
哦,拉菲茲可真是聰明!讓人難受的聰明!要是他威脅我,強迫我、嘲笑我,結果肯定都會大不同。可是,他只是讓我離開,自己一個人留在困境之中;他不責怪我,甚至都沒有強迫我要保守秘密;他信任我,他了解我的弱點和我的長處,想怎麼利用就怎麼利用。
對於我幾近瘋狂的熱情,他報以輕鬆愉快的微笑。
沒錯,儘管我表現得很缺乏信心、異常地謙恭,內心裡卻是很信賴他的,而我也得到了應有的待遇:緊縮的鼻孔、僵硬的下頜,還有一雙冷酷的藍眼睛——它們根本都不往我身上瞟。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的憐倘和同情,於是抓起帽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那麼,傢具呢?」
「一起!」我跳了起來,「不管是什麼事情,我都願意為你去倣,拉菲茲!」我說,「只要你真的不拋棄我。想一想,你需要我去做什麼吧,我會做的!來這兒的時候,我就已經孤注一擲了,現在還是一樣。做什麼我都不介意,只要能體面地擺脫眼下這個困境就行。」
拉菲茲繼續在那塊地毯上踱著步,地毯很是華麗,跟這個房子里其他的擺設都很相配。他的腳步很輕,很均勻,聽不出有任何的變化。
「那就這麼著吧,我跟你幹了。」
「從我的一個朋友那裡,他就在此地,在邦德街。」拉菲茲神色嚴肅地說道。
我們小心翼翼地順著樓梯往下爬,雖然如此,樓梯還是在腳下咯吱作響。這之後,我們撿起過道上的鞋子,接著下了一段窄窄的石頭台階。下了台階之後,拉菲茲點著亮光,把鞋子穿了回去,讓我也照著做,這回他弄出的聲音,比在樓上時要大了一些。
「不是的,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嗯,不是!不管怎樣,我都不會經常這麼干,那樣就會破壞其中的樂趣。事實上,除非實在是很倒霉很潦倒了,我才會去做。你聽說欣博比珠寶店鑽石失竊的事兒嗎?呃,那是我最近的一次——不過是一堆廉價的人造寶石而已。還有,去年亨利的多默遊艇上那個小案子,那也是我乾的——就是諸如此類的一些事情。我還從來沒有弄出過什麼大案子呢,要真是大案子,我就洗手不幹了。」
這時候,拉菲茲也回來了,運動夾克外面套了件輕便短外套,頭上隨意地戴著頂軟氈帽。我把酒瓶遞給他,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怎麼了?」
我用槍管頂著太陽穴,拇指扣住了扳機。
又一次,我看清了他的模樣:他在屋裡的一把豪華椅子上靠著,懶洋洋的身軀十分健壯,蒼白的臉龐輪廓分明,鬍子颳得也很乾凈,―頭黑色的捲髮,還有一張肆無忌憚的大嘴。又一次,我感受到了他那奇妙的眼睛里投射出的清澈光芒,如一顆冷峻、明亮的星星,一直照到了我的腦子裡,將我內心深處的每一個秘密,都細細地審視了一番。
「對,甚至是犯罪,」我宣布,「告訴我要犯什麼罪,我馬上就去。」
唉,你可以想像得到,我該有多麼不情願,自己一個人去值夜啊。可是,這項極其重大的任務里,有一些非常刺|激的東西。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都只是一個旁觀者,現在卻終於有了上陣的機會。本來我就已經不怎麼考慮什麼道義和安全了,這會兒一興奮,更把它們全都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櫥窗里有個地方,是從門上的窺視孔無法看到的,那裡所有的值錢東西,都已被一掃而空,而其他的地方,都跟一夜之前完全一樣。除了那扇鐵門帘之後,一連串弄壞了的門、被人不問自取的一瓶葡萄酒和一個煙盒、盥洗室里一條黑乎乎的毛巾、四處散落的燒過的火柴、留在落滿灰塵的樓梯欄杆上的指印之外,再沒有我們曾經造訪的任何痕迹了。
我就站在那裡,手裡提著燈,拿著瓶子,心情十分熱切,以往任何一種正當的業餘愛好,都不能讓我有如此狂熱的勁頭。
「那是我的事兒,」我說,「我再也不會來打擾您了。」
不過,我的默然順從,也不僅僅是一個弱勢者向強勢者的屈服。我是抱著極其渺茫的希望,來到奧爾巴尼的,現在我心裏卻奇迹般地充滿了安全感。拉菲茲終究是會幫我的!A·J·拉菲茲是我的朋友!
「不用,」我搖了搖頭,努力用自己最完美的嗓音說道,「不用,我不要煙,也不需要坐,謝謝你。等你聽完我的話之後,你也就不想這樣款待我了。」
窗戶外頭就是奧爾巴尼的院子,此時全是霧氣。其間,壁爐架上的一個時鐘敲了一下,過了半點之後又敲了一下,我們倆都一直沒有說話。
過馬路的時候,我們透過霧氣,聽到過這個聲音,現在這聲音越來越近,我那同伴用手指緊緊地攥住了我的胳膊。
「可是我帶著支票簿,於是就在那張桌子上,給你們每個人簽了支票。」
「自己的事情弄得這麼糟糕,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了,別人也不會相信我。不過,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出賣過朋友,這一點我可以保證。要不是這樣,今天晚上,我也許就不會那麼窘迫了。」
我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哪個傻瓜能讓我的債務一筆勾銷。」
眾所周知,一所公立學校的校風,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學校的板球隊,尤其是板球隊的隊長。在A·J·拉菲茲擔任隊長時期,我們的校風是很好的;或者說,他在努力為學校帶來一些好的影響,這一點,我從來沒有聽誰否認過。但是,學校里也有謠傳,說他夜裡經常穿著花哨的格子衣服、戴著假鬍子,在鎮上招搖過市。這隻是個謠傳,沒有人會去相信它。只有我知道這是真的,因為一個又一個的晚上,等宿舍其他人都已經熟睡之後,我要幫他把下樓用的繩子拉上來,然後還得一直醒著,等他給我信號,再把繩子放下去。有一次他做得太放肆,差一點點就落到了名譽掃地、輝煌不再的境地。多虧了他那絕頂的勇氣和膽量,當然嘍,再加上我的一點點聰明才智,我們才躲過了一場浩劫。
「什麼都可以。」我高興地大聲表白。
我們摸索著上樓梯,速度非常慢,在爬到頂之前,我還有時間留意到不止一個細節:樓梯上沒有鋪地毯,我張開的右手碰到了潮濕的牆壁,牆上空空如也;左手把著的樓梯扶手上,積著可以感覺出來的厚厚一層灰。自從進屋之後,我心裏就湧上了一種怪異的感覺。現在,每往上走一步,這種感覺就加深一點。
拉菲茲也不過就是剛脫了宴會裝,換上了便服而已,可是,看他那緊蹙的眉峰,就像是被我從床上給拖下來了似的。
「不是非得這麼干,」拉菲茲說,「我是拿著鑰匙好些天了,不過我今天晚上玩牌贏了,本來想要把它扔了的。再說了,這活兒也不是一個人就幹得了的。」
根據我的表來判斷,我們一共花了四十九九藏書七分鐘,其實應該說,是拉菲茲花了這麼長時間,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幹活幹得這麼從容呢。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站在他身邊,一隻手提著遮光提燈,另一隻手拿著一小瓶石油。
皮卡迪利大街像一條白茫茫的戰壕,裡頭充滿了陰冷的霧氣,兩邊是模糊的街燈,地面上鋪著薄薄一層黏糊糊的泥水。我們走在空曠的石板路上,沒有碰到別的行人,卻有幸撞上了巡警那銳利的目光。好在警察認出了我的同伴,只是用手碰了碰頭盔,跟我們打了個招呼。
我本來可以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掉的,可拉菲茲卻擋在了我和房門之間。
「我必須跟你一起去嗎?」
「拿撬棍撬開唄。用這些帘子上最容易弄壞的那個地方當支點,從下面往上撬就行了。不過這樣會弄出響聲來,現在,就是需要你的時候了,兔寶,這個我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了。我需要你到上面去,敲擊地面通知我街上是否有人。我跟你一起上去,給你照著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思想也在隨著我的視線四下逡巡——這間屋子很大,方方正正的,有折門和大理石的壁爐架,處處都流露著奧爾巴尼特有的陰鬱、古舊的風格。屋裡布置得非常宜人,有著恰到好處的隨意和恰到好處的品味。不過最讓我震驚的是,屋子裡沒有板球迷家中通常會有的,那些彰顯主人身份的東西,在其中一面牆上,佔據了一大半位置的,是一個橡木雕花書櫃,而不是通常所見的一架子久經沙場的球拍,書櫃的每一層都雜亂不堪。本應該陳列板球隊照片的地方,放的卻是《愛神與死神》《天女》之類的複製名畫,裝在布滿了灰塵的畫框里,高高低低地懸挂著。
「當時我兜里沒錢。」
「我記得的。」
「等我們回來再喝吧。」他說,「先幹活后享受嘛。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於是,我毫無怨言地上了崗——就在店面上頭,那間臨街的屋子裡。屋裡的固定陳設都還在,包括那些軟百葉簾,為的是留給房客優先購買。百葉簾現在都已經拉下來了,這對我們來說,可是件好事兒。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也莫過於此了:站在窗邊,透過百葉簾的縫隙看著街道,有人過來的時候,用腳敲地面兩下,等人過去了之後就再敲一下。
「你不能撬開它嗎?」
「是這樣沒錯,是三年前的事兒了,那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現在全都沒了,一個子兒也不剩了!沒錯,我是一個傻瓜,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傻瓜……你聽了這些還不夠嗎?怎麼還不轟我走呢?」
「你去哪裡?」他說。
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之後,他居然還能想到濟慈!
「以前?我親愛的兔寶,你這可讓我不髙興了!難道這次看起來像是初犯嗎?以前我當然干過。」
我轉過身去,雙肘支在壁爐架上,雙手捧著自己發燙的腦袋。緊接著,一隻比我腦袋更燙的手,搭在了我的後背上。
雖然我能聽到下面的一些動靜,但那些聲音的確非常非常地輕,只有最開始那一下金屬的撞裂聲例外。不過,每次我用腳尖輕敲兩下之後,那些聲音馬上就全部消失了。
拉菲茲沒有拿櫃檯里的東西,那些東西都被收進了一個丘伯保險柜里了,他看了一眼就放棄了;他也沒看上那些銀器,只是從裡頭給我挑了個煙盒。他的力氣都花在了櫥窗上頭。櫥窗分為三個部分,在夜間都加了隔板,分別用鎖鎖著。拉菲茲把隔板都挪開了——它們本來應該在幾個小時之後才被挪開的。電燈照著固定隔板的格子,此時它就像一副掏空了內髒的肋骨架子。
我們進屋之後,火柴就熄了,他又悄無聲息地點著了一根。然後他背向我站著,摸索著什麼東西,我看不見那到底是什麼,不過,等他扔掉第二根火柴之後,房間里又有了別的亮光,還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
拉菲茲說:「這事兒我盤算很久了嗎?沒有,兔寶,大約一個月之前,我看到珠寶店的樓上空著,那時才起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又去店裡買了幾樣東西,搞清楚了它的位置。這倒提醒我了,我還沒付錢給他們呢,不過,啊,明天我就給錢,要說這樣的公平正義,還不算詩意,那要什麼才算呢?第一次的拜訪,讓我發現這個地方可以下手;第二次讓我相信,沒有同夥就幹不成。所以,我幾乎已經放棄這個計劃了。然後你就來了,在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個適合大展身手的時候!我們馬上就到奧爾巴尼了,希望爐子里還有火。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感覺,兔寶,反正我是快被凍成濟慈的那隻貓頭鷹了。」
拉菲茲是一個十足的大盜賊,而我則是他行竊的幫凶,所以,也成了一個小偷。可是,事實是,我還是一邊站在火爐邊上取暖,一邊看著他把口袋裡的東西掏出來,平靜得就像我們沒有做過任何事情一樣!
我的視線落回到了桌子上,桌面上滿是閃閃發光的小玩意兒,總得有上百個吧。看到這些,我心裏的懷疑煙消雲散了。
「越快越好。過了明天早上十點,就時時刻刻有風險了。只要那些支票當中,有一張回到你的銀行,支票就會被拒付,而你就得名譽掃地。不行,我們得在今晚弄到錢,明天第一件事兒,就是重新開立你的賬戶。讓我想想,我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沒準兒是個警察。」他咕噥道,「也沒準兒是這些珠寶店雇來的守夜人。守夜人是我們霈要提防的,他吃的就是防小偷這碗飯。」
那整齊的腳步聲沒有停留就過去了。拉菲茲深吸了一口氣,攥著我的那隻手,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那你寧可接受我們面臨的另一個選擇嗎?」我的同伴嗤笑道,「不,讓它見鬼去吧,那樣是不公平的!」他大聲說道,口氣中帶了些許的歉意,「我很了解,這是種殘忍的折磨,可是你老在外場待著,那是絕對不行的。聽我說,在我們開始之前,你得喝上一杯,就一杯。那邊是威士忌,這邊是蘇打水瓶,你請自便吧,我去穿上外套。」
「如果他在床上的話。」
「那我們怎麼可能過得去呢?」我沮喪地問道。
「那些支票根本就兌現不了,拉菲茲,我的銀行賬戶已經透支了!」
「我本來想告訴你的。」拉菲茲說,「好幾次我都想跟你說了。你應該還記得,我非常明確地跟你提到過犯罪的事情,不過你也許已經忘了,自己當時說的是什麼了。當時我並不認為那是你心裏的想法,不只是覺得可以試你一下。現在我看到了,你確實不是那麼想的,而我也不會責怪你。該受責怪的人是我。離開這裏吧,我的好老弟,儘快離開這裏,讓我自己來應付。你做什麼也不會出賣我的!」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們就那樣站著,大眼瞪著小眼。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
九-九-藏-書事實上,即便是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也仍然在擔心事情會有變化,因為他的表情,儘管他說話的語氣很溫和,還用我過去在學校時的綽號來叫我——那一刻,他的口氣尤其溫和。不過,他接下來的話,證明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一直在想那個晚上,我們僥倖逃脫的經歷……」他說,「你驚慌什麼?」
就這樣,在三月十五日這天,我和拉菲茲結成了犯罪同盟。
我又一次熱血沸騰起來:「我還會幫你的。」我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句話。
破曉時分,我們悠閑地走在街上,所有人都會認為我們是剛離開一場舞會、如今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點了點頭。
「我很懷疑你這話是不是當真的!」最後他說道,「你在現在這種情緒之下,說話或許是認真的;可是,誰能保證,這樣的情緒,會一直保持下去呢?當然,一個人能這麼說話,那就說明還有希望。這會兒我也想起來了,你在學校的時候,是個膽大妄為的小惡棍:我想起來了,你原來還幫過我一次忙。你還記得嗎,兔寶?呃,稍等片刻,也許我能夠幫你一個更大的忙。給我點時間想一想。」
「這是一號門。」他輕聲說道,「天曉得前頭還有幾道門,不過依我看,起碼還得有兩道。撬開那些門,也不會發出很大動靜的,在這底下危險已經小多了。」
「你這是帶我到哪裡了?」我大叫道,「這房子根本沒人住!」
「你這麼匆匆忙忙地下結論,真是個小孩子啊!我有很多惡習,不過兔寶,我可不好賭錢。坐下來吧,我的好老弟,來支煙撫慰一下神經。一定得來一支。威士忌?它對現在的你來說,是最糟糕的玩意兒。來些咖啡吧,你進來的時候我剛煮好的。現在,聽著,你剛才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是什麼意思?讓你再去賭一次?我不會同意的!你覺得自己會轉運,要是不轉呢?那隻能讓事情更糟糕。不行的,我親愛的老弟,你已經陷得夠深的了。我問你:你把自己交給我了是吧?很好,這樣你就不會越陷越深了。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拿我那張支票去兌錢的。倒霉的是,其他那幾個人手裡也有支票;更倒霉的是,兔寶,現在我跟你一樣窮!」
此時我們面對面地站在了壁爐跟前,我打斷了他的話。
我說,他的那種語氣讓我有一點點的迷惑。
「拉菲茲,」我說,「我在這個時間,以這個樣子回到你面前,你肯定有點吃驚吧。我幾乎都不認識你了;今晚之前,也從沒有來過你這裏。可是,在學校的時候,我可是你的跟屁蟲師弟小兔寶,那會兒你可是說你會記著我的。當然了,那也說明不了什麼,不過你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昵,兩分鐘行嗎?」
「你下次不會再幫我了?」
接下來,他就開始踉我解說他的行動計劃,我連連點頭,好像我倆天生就是小偷的搭檔似的。
「啊!那可就說來話長了。」拉菲茲說,「那還是在澳大利亞的時候,當時我是去那兒打板球的。現在要講這個事情的原委,那話可就太長了,不過今天晚上我跟你一樣,陷入了困境,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這麼做,沒有什麼別的目的,不過既然已經嘗到過甜頭,我也就欲罷不能了。既然我能偷,為什麼還要去工作呢?當一種刺|激、浪漫、危險而又體面的生活,在向你召喚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按部就班地,去做一份單調的、不合自己意的工作呢?這麼做,當然很不正當,但是我們總不能都去當道學家吧,何況,財富的分配本身就是不公正的。再說了,你也不會一直都干這個。我討厭再拿吉爾伯特那些歌詞為自己辯護,不過,他說的那些話,確實再真實不過了。我現在唯一感興趣的就是,你會不會也像我這麼喜歡這樣的生活!」
「其實就是一個意思——我們從他的店裡拿。」
我在窗戶旁邊站了有一個多小時,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一個警察來來回回走了少說六趟,那個依我看是珠寶店守夜人的傢伙,來回的次數就更多了。還真有那麼一次,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不過也就只有一次而已,當時那個守夜人停了下來,透過窺視孔,往燈火通明的店鋪里看。我等著他吹響哨子——等著絞刑架,或者是監獄!不過,我的同伴嚴格地服從了我的信號,那個傢伙也平靜地走開了。
「當然。」
「好了,」拉菲茲小聲說,「如果鐵門上只有一把鎖的話,那就會在中間的位置。好,搞定了!只要撬開這把鎖,我們就能過去了。」
呃,也許你會奇怪,我幹嗎要老老實實地照做,那是因為,你沒領教過A·J·拉菲茲的厲害。他這個人有的是辦法,讓人乖乖地跟著他走。有這麼一個人興緻勃勃地在前頭帶路,你是不可能不跟上去的。就算心存疑問,你也會先跟上去再說。所以現在,我聽到他踢掉了鞋子,於是也就照做了,然後緊跟著他上了樓梯。
我們走到了一處平台上,然後順著樓梯扶手往左拐,接著再往左拐。走上四級台階之後,我們又到了一處平台,比剛才那一段要長。
「我先不走。」我說,「是因為我,你才起意這麼做的嗎,還是說不管怎樣,你都非得這麼干?」
我剛想到這裏,他又一次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他大笑起來,往火爐里扔了幾塊煤,然後把煤氣燈關掉,真是一個小心謹慎的當家人。隨後,當壁爐架上的時鐘敲響兩點的時候,我們出發了。
「當然可以,老弟,」他說,「你要講多少分鐘都可以。來支蘇利文,坐吧。」他把銀煙盒遞了過來。
「你說今晚嗎,拉菲茲?」
「今天晚上還是算了吧。」我勸拉菲茲,「早上的時間肯定就夠了!」
「我沒有要你幫我。」
我們現在巳經轉進了邦德街,走了幾米之後,我們在路的右側停了下來。拉菲茲盯著街對面的幾扇窗子,裡頭一絲亮光也沒有,在霧氣中幾乎看不出來。窗子下頭是一家店鋪,通過店門上的窺視孔,和門裡面的輝煌燈火,我判斷出那是一家珠寶店。不過,整個「樓上」,以及珠寶店隔壁那家住戶的臨街大門,都是黑漆漆、空洞洞的,跟此刻的天空相仿。
「他肯定是你非常親密的朋友!」

01

他把一隻手親切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滑進了我的外套口袋,我就這樣讓他繳了械,連句嘟噥都沒有。這不只是因為拉菲茲身上有一種微妙的力量,讓別人難以抗拒他的意願。我認識的人當中,他支配他人的能力,遠遠超過了其他人。
最後,我終於也得到了一個信號,於是點著火柴,順著台階往回走,走下那段寬樓梯,再走下那段窄樓梯,穿過空地,上到了那個廳里。拉菲茲張開雙臂,迎接了我的到來。
「小偷!……」我大口喘著氣,「你……你……!」
不過,他也沒忘了先給鑽頭弄上點油,好把聲音降到最低。每次開始鑽一個新的洞眼之前,他都要這麼弄一下,在鑽的過程當中,還時不時地給鑽頭再補點油。他在那把鎖周圍,一共鑽read.99csw.com了三十二個眼,我看到,鑽完第一個圓孔之後,拉菲茲把自己的食指伸了進去。隨後,等那個孔越來越大、成了一個橢圓的時候,他就把整隻手伸了進去,只留了拇指在外頭,這時候,我聽見他輕輕地詛咒了一句:
這個人看來是個二流詩人,而非一流運動員。不過他的個性,居然總是有那麼點唯美主義的印跡。這些畫當中有幾幅,以前上學的時候,我還在他的書房裡幫他擦過呢,這些畫,讓我想到了他這個人的另一面,以及他剛剛提起過的那次小小意外。
―開始我情緒很激動,每個字都說得很費勁,不過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漸漸地安下心來,事實證明,我並沒有會錯意。
我在心裏不停地詛咒著自己的愚蠢和懦弱,詛咒自己居然會來找他。就因為在學校的時候,他對我一直很好,當時,他是板球隊的隊長,我則是鞍前馬後追隨他的師弟,所以,我現在就斗膽前來尋求他的幫助;就因為我已經徹底完蛋了,而他卻很有錢,可以把整個夏天的時間,都用來打板球,其他的時間則什麼也不幹,於是,我就痴人說夢地,指望他能大發慈悲,指望他能同情我、幫助我!
十二點半的時候,無處可去的我,又回到了奧爾巴尼公寓樓。之前我就是在這裏倒的大霉,而屋裡的景象,還跟我走的時候一樣:桌子上,散亂的巴卡拉紙牌戲籌碼還沒收起來,此外還有一些空玻璃杯,和一隻塞得滿滿的煙灰缸。有一扇窗子一直敞開著,本來是為了把屋裡的煙氣放出去,結果卻把外頭的霧氣放了進來。
「另一邊是一扇鐵門!」
「嗯哼。」
「呃,那個時候,你可真是個不錯的小傢伙,兔寶。不多嘴多舌,也不膽小怕事;不會問東問西,也不會到處說三道四。你現在還是這樣嗎?」
「還有一道門!」我呻|吟了一聲,「這東西,你又打算怎麼打發昵?」
他站在我的面前,兩隻手搭在我的雙肩上;他在微笑,而他一直都很清楚該如何微笑。
「當真?」
「還是不要有聲音的好,」他還是那樣小聲地說道,「不管他在哪兒,我們都得讓他出點血!把鞋子脫了,跟著我走。」
「可是,剛才你說過,你會為我做任何事情!你讓我說,要讓你去犯什麼罪!不過,當時我就知道,你不是認真的。就當你今天晚上沒有回來找過我吧,就這樣,我也應該滿意了。我想我可真是不領情,不講道理。我應該讓事情到此為止,可是你就是我需要的人,兔寶,就是那個人!想一想我們今天晚上的整個過程吧,沒有一點障礙,沒有一點磕磕絆絆!你看,沒有任何的麻煩。如果我們一起行動,就永遠都不會有麻煩的。」
「你有那膽兒嗎?」他打破了僵局,刻薄的口氣讓我血脈賁張。
「那你是怎麼開始的呢?」我問道,心裏的驚嘆慢慢被好奇心所取代,對這個人的興趣,也慢慢地轉移到了他的職業之上。
接著,他聳聳肩,繼續踱起步來。有好幾分鐘,我們都保持著沉默。不過,在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英俊臉龐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和死刑判決書。
「願上帝保佑你!」我大聲說道,「請原諒我所做的一切吧。讓我來告訴你真相。我確實相信,在我面臨絕境時,你會幫助我,儘管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無權要求你這樣做。而且我想,看在學校的份上,看在過去的份上,你會再給我一次機會的。如果剛才你不願意,我是真的會衝著自己腦袋開槍的——如果你現在改了主意,我還是會這麼做的!」
「幹得好,夥計!」他說,「到了緊要關頭,你也不失英雄本色,得到報酬是理所應當的。我拿到的東西,如果能找到好買主的話,能值一千英鎊。都在我口袋裡昵。我還在這柜子里發現了一些別的東西,很正點的波爾多葡萄酒,和一些雪茄,想來是可憐的好丹比,給他的生意夥伴們享用的吧。來,喝一口,過會兒再抽根煙。我還發現了一間盥洗室,走之前,我們得洗洗,再收拾收拾,我現在黑得跟你的靴子似的。」
剎那間,這個世界突然又眷顧起我來了。我抓過他的手,緊緊握著,之前那難以抑制的憤怒,現在,換成了一陣同樣難以抑制的激動。
「好兔寶。」拉菲茲嘟噥了一句,還拿提燈照了一下我的臉。
「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拉菲茲咕噥了一句,然後,把提燈遞給我,從口袋裡掏出一串萬能鑰匙,試著去開鎖。擺弄了幾分鐘之後,他說:「弄開這把鎖,得花上一個小時!」
「跟我玩?」
「剛才你怎麼不告訴我你的打算?你為什麼不信任我?為什麼你要撤謊?」我質問他,心裏的憤怒,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你家裡人對此就無能為力嗎?」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我早已徹底墮落、臉面喪盡,現在終於下定了決心,要了結這碌碌無為的一生。此時的我興奮得近乎瘋狂,唯一覺得意外的就是,為什麼我沒有早些對自己下手。倒霉的時候能拉一個人來陪著自己,應該會很開心吧。這種想法雖然卑鄙,但對我這個卑鄙的利己主義者來說,卻很有吸引力。
「我會的。」我大聲地宣誓,「只要你需要,我都會幫你的!現在,有什麼關係昵?我已經做過一次了。我還會再做的,反正我已經墮落了。我沒有回頭路了,就算有,我也不想走了。沒險大不了的!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供你差遣!」
「喜歡?」我大叫起來,「我不會的!這種生活不適合我。一次足矣!」
「你不會是回來找我算賬的吧?因為我想,那也不光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很抱歉,關於其他人一」
這種讓人丟臉的意外,當然沒有必要再提,可是當我在絕望之中,跑來尋求這個人的幫助時,我無法假裝自己已經把這件事情拋諸腦後。我很好奇,拉菲茲對我尚有的幾分仁慈,是否因為他也沒有忘掉這件事兒。
我癱坐到一把椅子上,雙手掩面。
此刻,我們身處一段窄窄的石頭台階的下方,它跟剛才走過的那一段台階一模一樣:這個院子,也可以說是井,是旁邊的住戶和商店之間的公共區域。不過爬上這段台階之後,我們看到的不是開闊的通道,而是一道異常堅實的桃花心木門。
「那麼說,這棟屋子裡沒有別人?」
我停下來想了想,因為他的語氣與之前有所不同,而我敢肯定,他是在捉弄我。不過,他的眼睛看上去跟之前一樣地認真,而現在的我是不想有任何保留的。
「絕對不行,」拉菲茲說,「我有他的鑰匙,我們要給他個驚喜。走吧。」
我的血液凝固了,心往下沉,腦子裡一片混亂。我曾經多麼喜歡這個惡棍啊!我那麼景仰他!現在,我應該把自己的喜歡和景仰變成討厭和鄙夷。我等著這樣的變化,渴望那樣的反感出現在自己心裏。可是,我的期望和等待都落空了!
最後,拉菲茲又從裏面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不是寶石,而是我的那把左輪手槍,這一下子觸動了我。
又是我們在石板路上聽到過的那種整齊的踏步聲。拉菲茲熄了提燈,我們又一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直到那聲音慢慢消失為止。
「是的。」
我照他的話做了。我得說,這多少是出於我自九-九-藏-書己的意願,因為雖然他這個提議讓我無法回絕,但其實我自己內心,對此也並沒有多少反感。不過,我得承認,一杯還沒喝完,我心裏的恐懼確實就少了許多。
「那本來可以是一個機會,」他說,「因為那扇窗子下面,是另一扇窗子,可是現在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我們又不敢把燈伸到外頭去。跟我到地下室去吧,記住,雖然這整棟房子里沒有別人,但你也不能弄出任何聲音,再小的聲音都不行,聽……聽……那個聲音!」
「把鎖撬開。不過,那道門上也許會有兩把鎖。如果是這樣的話,兩把鎖就是一個在頂上,一個在底下,那我們就得再鑽兩個洞。因為這扇木門是向里開的,打開后的縫隙,也不到兩厘米寬。」
突然之間,黑暗中燃起了一根火柴。我沒有聽見火柴划響的聲音,突如其來的亮光,讓我為之目眩。等雙眼適應了亮光之後,我看見拉菲茲一隻手舉著火柴,另一隻手擋著亮光,在他的兩邊是光禿禿的板壁、斑駁的牆壁,還有一扇扇開啟的房門,門裡是一個個空蕩蕩的房間。
「我怕的就是這個!」
「可是都這個點兒了,我們怎麼弄,去哪裡弄呢?」我滿懷驚詫地看著眼前的朋友。
轉眼之間,我們已經進了屋,身後,是那兩扇洞開的桃花心木門和鐵門。拉菲茲坐在一張辦公桌上,擦著臉,身邊的提燈射出了一道光柱。
「也不盡然,丹比確實是我的朋友。」
這之前,拉菲茲拿出了一個有著漂亮刺繡的盒子,顯然,原本是放剃鬚刀用的,不過現在,裡頭裝滿了他這種秘密行當需要的工具,包括這瓶石油。他從盒子里挑了個「鑽頭」,看樣子能鑽出直徑兩厘米的洞來,然後把它裝到了一個很小,卻又很堅實的鋼製「支架」上。接著,他脫下外套和運動夾克,把衣服整齊地攤在最上面的那級台階上,跪到上頭,捲起襯衫袖子,然後,把那把支鑽子湊到鎖眼旁邊,準備大幹一場了。
「你是好樣的,兔寶!一個真正絕瞭望的人——呃?先是要自殺,接著,是去做我讓你做的任何壞事!你需要的是有人來拉你一把,夥計,而你做得也很對,跑來向一個正派守法、名聲不錯的公民求助。不過,我們今晚還是得弄到錢——不管用什麼手段。」
「有,在芒特街。」
外頭傳來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正在向我們這邊靠近。
「因為到那時你就該叫我滾蛋了,」我痛苦地大聲說道,「你完全有理由這樣做!我就不跟你拐彎抹角了,你知道,我剛才輸了兩百多鎊吧?」
「不行,這樣的鎖我很了解,撬不開的。我們只能割開它,那得花上一個小時。」
「你要在深夜的這個時間把他叫醒?」
「親密可談不上,我只是可以在他家自由地出入,有一把胡匙,僅此而已。」
「你也許不相信,兔寶,」他說,「以前,我從來不帶裝著子彈的槍。大體上,我覺得槍能讓人心裏更有底兒。可要是真出了什麼岔子,這東西其實並不好用。你可以把它派上用場,那樣遊戲就完全變味兒了。不過我常常在想,殺人犯在頭腦發熱、扣下扳機之前,肯定有過一些非常強烈的情感。不要那麼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親愛的老弟。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感覺,我想以後也不會有的。」
「你這個魔鬼!」我說,「我相信你是希望我下手的!」
那兩個案子,我確實都還記得,居然是他的傑作!這可真是讓人難以相信、無法容忍、根本無法想像啊。
他縮回胳膊,挑出一把萬能鑰匙,接著又把整條胳膊伸了進去。那可真是一個扣人心弦的時刻。我都能聽到自己胸腔里心髒的跳動、口袋裡懷錶指針走動的聲音,以及萬能鑰匙不時弄出的丁零噹啷的聲響,然後,終於傳來了一聲明確無誤的「咔噠」聲。
他沒有轟我,而是來回地踱著步子,臉拉得老長。
「你說什麼?」我小聲問道。想到他這句話中的意味,我嚇得抖如篩糠,「我們要從店主那裡拿錢?」
不需要再問下去了,一切都已經水落石出,除了我未卜的前途之外。拉菲茲給過我成打的暗示,可是我卻一個也沒能領會到。就在那間空屋子裡,我站在那兒,盯著他看,而拉菲茲也站在那兒,手裡拿著有遮光裝置的提燈,還衝著我笑。
「我剛才不是信你了嗎?」他微笑著回敬道,「根據你自身的經歷,難道你會覺得,一個人在這個地方有房子、是一兩個俱樂部的會員、偶爾打打板球,他就肯定不負僨嗎?我跟你說,老弟,眼下我的確跟你一樣窮。我能生存下去,靠的只是我的智慧——別的什麼都沒有。今天晚上,我跟你一樣,也必須贏到錢。我們現在可是難兄難弟了,兔寶,我們最好一起來想辦法。」
「這是什麼?」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要玩什麼爛把戲?」
我心中湧上了千百種念頭,一下子看清了我們今晚冒險經歷的真面目。
不一會兒,我們已經下到了街面以下相當深的地方,那裡空間很局促,四面都有門。其中的三扇門半開著,透過門縫,能看到裡頭是空空的酒窖;第四扇門卻是關著的,上頭掛著一把鑰匙。我們轉動鑰匙,打開門鎖。
「丹比?」
「經常嗎?」
「沒有。」我也不講什麼客套了,從他身邊擠了過去,然後徑直進了屋,那股放肆勁兒,讓我自己都很吃驚。
這時我才意識到,在這麼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到一個陌生人家裡拿錢,這樣的方法實在是匪夷所思。不過顯然,拉菲茲跟這家主人的關係,超乎尋常地親密,所以我也只能推斷,他們有彼此捉弄的習慣。
鐵門帘已經放下來了,不過他堅持要把它再抬起來,讓我透過帘子那邊的玻璃門,看看他在店裡的傑作。店裡有兩盞整夜點著的電燈,發出了冷冷的白光。一時間,我都沒看出來店裡有什麼異樣。順著櫃檯之間那條幹凈整齊的通道望去,我看到左邊是一個空空的玻璃櫃檯,右邊是一個玻璃櫥子,裡頭的銀器都原封未動,正對著我的,是黑乎乎的窺視孔。從街上看,透著店裡燈光的窺視孔,就像是用作舞台背景的假月亮。
我記得當時我應該說了點什麼,還伸了一隻手過去。現在我腦海里,還有拉菲茲當時的模樣:他那雙清澈眼睛上的眉毛,又一次高高地聳起,就那樣看著我。他帶著那安靜、憤世嫉俗的微笑,把彈夾卸了下來,然後把我的槍還給了我。
「那我就去。不過我還是要說,我不喜歡這個法子,拉菲茲。」
「我對這家店很熟悉,」他小聲說道,「因為我在這兒買過幾樣東西。我對樓上這裏也很熟悉。一個月前,這裏說是要對外出租,我裝成租客來看了看,在用鑰匙之前給它留了個模子,有一件事情我還沒想好,就是怎麼從這裏到下頭去,到現在為止,還是不行的。我們也許現在能想出辦法來,不過,我倒覺得地下室的希望更大。稍等片刻,我就可以告訴你了。」
「為什麼,得了吧!」我機械地說道,「你讓不讓我走?」
「你在邦德街的朋友,會給我們錢,這全是胡說八道?」
然後,他抓住我的右胳膊,拉著我快步走到街對面,拿他那把鑰匙開了門,接著,很快在身後將門輕輕帶上。我們身處一片漆黑當中。
我們前來打擾的是怎樣一位隱士呢?
他站起身來,又點上一支煙,接著又在屋子裡踱起步來。這一次他的步子很慢,似乎若有所思,時間也比之前長得多了。中間有兩次,他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似乎有話要說,可每次又都打住了,然後繼續一言不發地踱著腳步。這期間,他還把之前關上的窗戶給打開了,然後在窗邊站了一會兒,身子探出了窗外。
他看著我,神色先是驚奇,然後是懷疑,最後他甩了甩頭,臉上又掛上了他特有的那種憤世嫉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