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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步

第四章 第一步

「『上帝啊!天哪!你怎麼了?你可是血流如注啊!』
「『可以,但是不能全坐火車,最後您還是得要騎馬。我說您會騎馬吧?』
「『出事兒了?』我勒住馬,問道。
屋裡的窗子大敞著,開始的時候,皮卡迪利大街上的聲響,還在不停地往屋裡飄,不過到他開講的時候,外頭早已消停下來。最後,幾輛車子已經呼嘯而過,最後一撥吵架的人也已經被弄走。
「『新來的經理。』
「我沒法相信!」我耍了個滑頭,「我可不敢用這樣的詞來貶低你!」
「現在我該行動了一一如果那個可憐的傢伙暈倒了的話。不過我還是拿不準,於是就那樣在黑暗中蹲著,蹲在那扇虛掩的鐵門旁邊,跟被關在牢里差不多。看來我確實要被關在那兒了,因為尤班克走了不到一分鐘就回來了。
「W·F·拉菲茲!我們都將對方誤認作是W·F·拉菲茲了,因為,這位新任經理本人還沒到昵!
「兔寶,如果你問我,在我的罪孽生涯中,最令我害怕的是什麼時候,那我得說就是那個時候。我就站在那段狹窄的石頭樓梯下方,在保險庫里,門敞開的縫有一米多寬,我不知道把門關上會不會發出嘎吱聲。亮光越來越近,我不知道門會不會發出響聲!我只能冒險一試。一點響聲都沒有,那扇門實在是很堅固,鉸鏈也上得很好;即便我想,也不可能把它弄出聲音來,因為它實在是太重了。門掩上之後嚴絲合縫,我能感覺到、聽到,受擠壓的空氣,從我臉上拂過。
「『如果他還沒有付諸實施的話,』尤班克嘟噥著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如果他還在樓上的話!天哪,如果他還在樓上的話,那我可要替他感到遺憾了!』
「我當然只要幾秒鐘時間就可以了,再過幾秒鐘之後,我就到了保險庫。剛才我忘了說,這會兒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大片的月光投射到了銀行里。儘管如此,我還是從房間拿了支小蠟燭隨身帶著。
「他的一個同伴被樹枝鉤住,鼻子弄破了,僅此而已。之後,那傢伙堅持坐在馬上,到後來失血過多,就從馬上摔了下去。他們還有個同伴在樹叢里陪著他。
那天晚上,拉菲茲跟我講了他第一次犯罪的經歷。在三月十五日那個宿命的早晨,他提到過那件事,說那不過是某次板球巡迴賽中,未經報道的一個小事件而已。從那以後,我一直都沒能從他嘴裏把話掏出來。不是說我沒去嘗試,只是每次他都會搖搖頭,然後就若有所思地看著雪茄的煙霧,眼神捉摸不透,半是憤世嫉俗半是充滿渴望,似乎那些正派誠實的過往不再有價值了。
「你當然知道了,兔寶,我在保險庫下頭也想到了,可是,老尤班克沒有明白,我當時還以為他再也不會開口了呢。
他突然蹦了起來,椅子反衝到了後面的書堆當中。他的眼裡閃出了十分憤慨的光芒。
「我踉踉蹌蹌地順著狹窄的石頭台階往下走,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後推開那扇鐵門,因為我把鑰匙留在保險庫里了。與此同時,我聽到了上方轉動把手的聲音,感謝上帝,我把自己經過的每一扇門都鎖好了。老夥計,你瞧,小心一點總是不會錯的!
「郊區支行……我的贊助人退化成了一位好心人,他得看別人的眼色行事,否則,飯碗可能隨時不保。不過,好歹他也是位經理。於是我就說:『我會儘快弄明白,這位先生是否就是我在找的親戚。』還問醫生能不能告訴我那家支行的名字。
「我必須得弄到錢,可是怎麼弄,怎麼弄?眼前這位陌生人,能夠接受我的解釋嗎——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他的話?不,那樣的話,晚上剩下的時間里,我們就得滿山遍野地找人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他昵?設想一下我不告訴他,讓他自己去發現自己犯的錯誤……會有什麼好處嗎?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我回答道,「你不會講的,我只能靠自己去想像。」
「那個時候,我想見這位內地銀行經理的心情,已經非常急切了。我覺得,如果能趕在節日里找著他的話,就可以來上一次小小的歡宴活動,那也許會對事情大有幫助。
「『您是拉菲茲先生吧。』我微笑著跟他握了握手。
「難怪剛才我們倆一直都在自說自話。唯一奇怪的一點是,我們竟然都沒有發現對方的錯誤。對方現在肯定在樂呢!可是我……我樂不起來。天哪,對我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可樂的事情!
「『不要說話!』尤班克吼道。
「過了半天我才開口,盡我所能用上了最無禮的口氣。
「『要是我的話,就全程騎馬。這段路程是非常宜人的,要經過威爾特希,還要翻過普蘭蒂山脈。您會領略到澳大利亞荒原的風味,拉菲茲先生,還可以看到本市的水源地,先生。您將看到我們所用的每一滴水的源泉,純凈的岩伊恩河!我要有時間跟您一塊兒去就好了。』他告訴我。
「我說:『那就要損失兩天的時間,如果他不在的話,損失的時間還會更多。』
「這個尤班克個性很是率直,他說:『您知道嗎,如果是別的人問這些問題,我肯定會說:他難道是害怕有人搶劫嗎?您已經英勇不再了嗎?』
「我剛才也說了,兔寶,那個時候,我還不是現在這樣的老江湖,從任何方面來說都不是,我們只從足夠要好的朋友那裡弄錢。他問我要去哪裡,我告訴他之後,他就說從林子里看過去,可以看見山頭有一條小河,而我應該離開這條小路,沿著那條小河走,這樣可以少走十公里的路,可以提前整整一個小時到伊阿。別笑,兔寶!我開始的時候已經說了,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孩子。當然了,所謂的近道,其實是繞遠,等我和那匹倒霉的母馬,來到伊阿鎮上唯一的一條街道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我現在的處境可真是糟透了!到底該read.99csw.com怎麼辦呢?我很懷疑,我有沒有跟你講得足夠清楚,我是多麼迫切地需要帶著錢回墨爾本。事實上,相對於這種需要,我自己的決心是很關鍵的因素,那決心的確可以用斬釘截鐵來形容。
「『現在我開始覺得有力氣了……』
「『是您的,您不知道有信嗎?』
「『可你之前肯定流了好多血!誰乾的?』
「那你就肯定是個白痴……」
「親愛的兔寶,那是我一生中最沒有計劃的一件事情了!」
「兔寶,我告訴你,當我走進飯廳的時候,我的腦子裡還是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也沒有想好要怎麼來撒謊。我可以不再拖延時間,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正常情況下是應當這麼做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也沒有必要著急。
「嗯,你可能會覺得現在的我已經夠謹慎了,可當時的我,真是謹慎得有些神經質了。
「為什麼我要先離開銀行昵?我要去找我的馬,上好鞍,把它拴到附近的一個樹叢里;在大展拳腳之前,我必須先安排好便利的逃跑辦法。我常常對自己這種有備無患的本能智慧,讚嘆不已。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用上了一條此後一直與我相始終的指導方針。
「我一邊驚嘆,一邊跟著他去了銀行的員工住處。我們進去的時候他說:『晚餐再過一刻鐘之後好,我想您也許想先泡個澡,走廊盡頭那間房間里東西都準備好了。需要什麼儘管張口。您的行李還沒到,順便說一下,今天早上有您一封信。』
威士忌瓶蓋開啟時發出了「叮!」的一聲,然後是蘇打水冒氣的嘶嘶聲,接著是冰塊落到杯里的撲通聲。拉菲茲穿著睡衣坐在那兒,叼著他亘古不變的香煙,把那個我已不再指望聽到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嗯,我還親手給W·F·寫了一封簡訊。你也該猜到了,我的手其實傷得並不嚴重,不過就是一根中指骨折了,上著夾板而已。第二天早上,醫生小心翼翼地把我弄上了那匹溫順得像牛一樣的馬,就跟抬我上救護車似的。有一半的隊友來給我送行,其餘的人則是對我有意見,覺得我應該留下來看完比賽,好像我在邊上看著,就能幫他們取得勝利似的。他們不知道我要自己去玩另外一個遊戲了,而我自己對於這會是個什麼樣的遊戲,更是一無所知。
「『你瘋了!』最後他終於開了口,『那你說說你到底是誰?』
「可我現在要有大麻煩了,因為尤班克還會說回到這個話題上來的。他承認,銀行的人手是少了點;不過,他自己有一把裝好了子彈的手槍,夜裡枕在枕頭底下,白天就放在櫃檯底下,他還唯恐沒有一展身手的機會呢。
「你說,還會有比這更動聽的讚美嗎?就算是在殖民地,你還能找得出比這更熱情好客的主人嗎?反正,兔寶,我是沒聽說過的。」
「能想像得出嗎?」
「可現在我自己都還沒明白昵!」我抗議道,「那匹母馬一路把你帶回了墨爾本?」
「『哦,信在這裏。』
「老天助我,銀行的司庫也是住在銀行里的。他那兩天休假,去墨爾本看我們的比賽了;牽走我的馬的那個人,同時也在飯廳服務,整個銀行只有他和他妻子兩名僕人,他們晚上睡在另外一所房子里。你可以放心,吃完飯之前,我就把這些情況都搞清楚了。其實我就是問了特別多的問題——其中最為迂迴、最為微妙的問題,就是接待我的人的名字,他叫尤班克——而且還問得不夠小心,差點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
不過,板球仍然是陰魂不散的,拉菲茲的板球包,也回到了它慣常所在的地方,就在火爐圍欄上。板球包的皮革上,殘留著一個東方公司的行李標籤,我盯著那個標籤看了一會兒。我猜他肯定也一直盯著我,因為他突然問我是不是還很想聽那個故事。
「於是我想:『好,你可以頭腦清醒地上床,可是我要你睡得像頭死豬!』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我把他給我的酒,倒了一半到敞開的窗子外面。
「『哦,我真該死!』那位真正的經理低聲說道,『我以為,那不過是報復,現在我明白了。先生,樓上那個傢伙,是冒名頂替我的——如果他現在還在樓上的話!他跟他們應該也是一夥的。他的意圖是搶銀行——當然,如果他還沒有付諸實施的話!』
「『這事兒還出得不小吧,』我說,『如果馬鞍上的東西是血的話!』
「他冷冷地說道:『不是嗎?在我看來,沒有什麼事兒,能比這更好的了,再說了,您也沒有射穿別人啊。』
「除了地面與門的接縫之外,其餘地方的每一絲亮光,都被擋到了門外。地面的那一縷光,越來越亮了,我是多麼感激那扇門啊!
「我腦子裡靈光一閃,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我並沒有震動,只有極度的絕望,是出於對自身境地考慮產生的絕望。兔寶,你可以說這太無情冷漠,可是要知道,我當時是多麼窘迫,就跟當時的你一樣。我把賭注押在了這位W·F·拉菲茲身上,就跟你押注在A·J·拉菲茲身上一樣。我想起了那個長著W·G·式鬍子的傢伙——那匹沒有乘騎者的馬,和那個帶血的馬鞍——那傢伙故意給我指錯了方向,好讓我離開那條小路,不要妨礙他的好事,又想到了經理失蹤的消息,和綠林劫匪的傳聞。不過,我壓根兒也沒打算假裝對那位從未謀面的先生有什麼同情,那種同情通常都是很虛假的,而且,我的全部同情心,都只能用在我自己的身上。
「『拉菲茲先生嗎?』他說。
「『新經理在樓上睡覺呢。』
「你肯定猜不到,接下來那一個小時里,我自己又做了什麼,我脫衣服上床了。即便是事先經過了深思熟慮,在假冒別人的過程當中,你也會一直都有壓力。在我看來,那就已經是最最折磨人的事兒了。而現在,我假冒別人,完全要靠臨時發揮,壓力可想而知!你根本就沒時間觀察,一句話,不留神,就可能會讓球擊中三柱門,由此被迫下場。情形就跟你從頭到尾都在一處光線很差的地方擊球一樣。在那場持續了幾個小時的談話中,我多次陷入困境,剛才所說的,還不到其中的一半。而且,談話越往後,對方就同我越親密,我的處境也就越發危險。你不妨自己去想像一下,然後再想像我攤開身子倒在床上,繼續籌劃當晚大計的樣子。read.99csw.com
「我還沒有把信打開,我可以假裝沒注意到那兩個首寫字母,此間有些事情就會水落石出了。我可以稍微等些時候,靜觀其變。我已經受到了誘惑,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誘惑,還是很含糊,正是這種含糊不清讓我戰慄不已。』
「醫生想了一想,說道:『我有一匹母馬,因為老不跑,肥得都快流油了。要是能讓我坐在她的背上,走上個一百多公里,那真是上天恩賜的福祉。還有,您得跟我保證,千萬別用您那隻傷手。』
「『是的,您也一樣啊。』然後他吃驚地看著我。
「他大聲叫道:『可報上是那樣說的啊!』
「兔寶,響聲的來源,可是銀行營業廳的門啊!肯定是有人看到蠟燭光了!一時間,我就那樣一動不動,雙手汗津津的,呆立在那個墳墓般的磚砌保險庫里!
「保險庫里放著成堆的金幣,不過我只取了滿足自己需要、同時又方便帶走的數量,一共也就兩百塊吧。紙幣我是不動的。我天生的謹慎,這會兒又發揮了作用,我把金幣分開來,放到不同的口袋裡,而且塞得滿滿的。這樣,就不會像兒歌里那位邦伯利十字路口的老婦人一樣,渾身叮噹作響了。
「『他說自己是拉菲茲?』
「『可是我上哪兒弄馬去昵?』
「我又一次撞到了好運。躺下沒多久,我就聽到了親愛的尤班克的呼嚕聲,就像有人在彈奏一架風琴,一刻停頓也沒有。我溜出房間、關上房門的時候,那個聲音還是那麼響亮。我湊到他房門上的時候,聲音依然故我。這場音樂會還會繼續,而我也會越來越樂於欣賞。這位好人的呼嚕聲一直伴著我走出了銀行,當我站到他敞開的窗子底下,豎耳聆聽的時候,他還在打呼。
「『對手是你才對呢。』我回敬了一句。
「兔寶,我敢說,你這個牛皮大王現在也懵了吧?你知道怎麼回事嗎?我能告訴你的就是,我全身的勁頭,一下子全讓那封信給弄沒了,老弟,希望我沒有這麼打擊過你吧。
「『規定!是啊,什麼都按規定,我們都得完蛋了!親愛的先生,搶匪知道你的槍放在哪裡,你以為他還會留出時間讓你去拿槍嗎?我是把槍放在口袋裡的,當時我裝出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從櫃檯那裡往後退,這樣才有了機會。』
「『是的。』他說,皺著眉頭,似乎不打算讓我再多問。
「你認為我當時是明知故犯,就像現在這樣,是嗎?」
「『上帝呀!真是太厲害了!不過……』他又加了一句,好像他從來不會犯錯似的,『報上講的跟這不一樣,您知道吧!』
我不禁插嘴說:「我早知道是這樣了!」
現在,這個寧靜的夏夜中,只剩下了我們說話的聲音了。
「我們在銀行里轉的時候,他順便就拿了槍,打算上床睡覺。我又磨蹭了一會兒,讓他的睡眠時間又少了二十分鐘。最後,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和尤班克握手告別,這時我對營業區的每一寸角落都已了如指掌。
拉菲玆吸了一口威士忌,扔掉煙頭,又點上一支,然後繼續往下說。
「『您比預定的時間要晚。』
「我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兩三分鐘,不過什麼也沒聽到,只有馬兒的叫聲和我自己的心跳。抱歉,兔寶,讓你失望了,不過,如果要給我寫傳記的話,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杜撰出一段追捕的場面。你以充分利用那片死亡的桉樹林,還可以製造彈雨橫飛的情景。我騎在馬上,回頭一望,正看到一身白衣的尤班克飛奔而至,隨即不失時機地將他那身衣服染成紅色。用第三人稱來寫,讓所有的人物都不知道事情會如何善終。」
「接著我就把酒一飲而盡。其實我壓根不知道,那個被打傷的搶匪是進了監獄呢,死了昵,還是逃掉了!
「那個時候,兔寶,我可真是給難住了。不過我相信,當時的我只是擺出了更加傲慢的架勢。現在看來,做出那副傲慢的樣子是對的。
「『沒有,他沒在下面。』
「這之後,我利用他喜好飲酒這一點作為突破口,開始了我的進攻。不過兔寶,他可不是羅森莎爾,他臉上有三道縫過的傷疤,可以把十個我喝趴下。
「我答道:『當然,因為他們說的都是從我嘴裏出去的。你總不會以為,我會大肆宣揚自己對銀行的規定,做了一點改良吧?』
「這麼一來,好運的雲彩終於飄過來了,上帝啊,這雲彩鑲的可不是銀邊,而是金邊——成色十足的澳大利亞真金!因為在這之前,老尤班克並不怎麼欣賞我。他可是個很難對付的傢伙,年紀也比我大很多。我很有把握,之前他認為我太年輕,根本不足以勝任,而我在傳說中的壯舉,也不過是一次僥倖而已,話說回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態度轉變得像他那麼明顯的人。
「寸步不離!我帶她九九藏書回飯店,讓人好生照看,晚上的時候,我把她還給了醫生。聽說我在樹林里迷路了,他開心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他給我拿來了報紙,讓我自己看看,我沒有去伊阿,躲過了怎樣的一劫!」
他忽然頓住了,直直地瞪著我,禁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
屋裡原先黑黢黢的窗子,已經慢慢變成深藍,又漸次轉為了淺淺的藍色。到了現在,窗子里現出了對面那些房屋的鮮明輪廓,在曙光中染著青灰的色調,煤氣燈的光也幾乎看不見了。
「告訴你,聽了這話,我興奮極了,於是說:『但願不是,可是,呃,用一顆子彈射穿一個人,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
「我想起來了,那兒還有一條狗,這可是我們最可怕的敵人啊,兔寶。不過那天晚上我一直表現得很友善,已經跟狗兒結成了好朋友,所以在我下樓,然後再次回到後門的時候,它都只是搖了搖尾巴而已。
「『銀行劫匪!那個沖我亂開槍的傢伙,就是在考博格被我趕出銀行的那個畜生,身上還帶著一顆子彈!』」
「他舉著燈,送我到了房間,我看到了頭天自己寫的那個信封,收信人姓名是W·F·拉菲茲!
「他住了嘴,看起來似乎很是驚訝。他對我的恭維,就已經很感莫名其妙了,他的表情則更是蹊蹺。
「『就是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他說,『您知道最近的傳聞嗎?在威爾特希到這裏的路上,新出了一幫綠林劫匪——又一個凱利幫!要碰到您的話,他們就算是碰到對手了,是吧?』
「『謝謝你……我剛才說綠林劫匪,當然了,現在已經沒有這種人了。』
「不會就這麼著了吧?」我大叫道。
「他沒有任何懷疑嗎?」
「不過,尤班克是個不賴的傢伙。你可別以為他飲酒無度。我可以說他喜好飲酒,但卻只能希望他達到濫飲的程度。不過,夜色越來越濃,他對我也越發友好起來。我沒費什麼勁兒,就說服他帶我在銀行里轉一轉,其實那個時間,實在是不適合做這個的。
「我急中生智,趕緊大叫道:『我希望是射穿了!』
「給我包紮傷口的那位外科大夫問我,是不是國民銀行那位拉菲茲的親戚,居然能有這樣的好運氣,我當時都快喘不過氣來了。有親戚在銀行里擔任高官,還可以資助我,就因為我們姓同一個姓一一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兒嗎?我當即打定了主意,這位拉菲茲先生就是我要找的人。不過,很快我又徹底失望了,因為他根本不是什麼銀行高官。那位醫生也從來沒見過他,只是讀到過一篇有關他的報道。報道講的是發生在郊區支行的一次小小的轟動事件,那位跟我同姓的老兄,就是這家支行的經理;一名持械劫匪,被人一槍撂倒,開槍的勇士正是這位拉菲茲老兄。此類事件在墨爾本的郊區司空見慣,因此我以前壓根兒沒留意過!
「『會。』我肯定地說道。
「天哪,我穿梭在那些樹木之間,是怎樣乏味又怎樣殘酷的旅程啊!離墨爾本還有八十多公里的路,我們的速度卻慢得像蝸牛。吃了那些偷來的燕麥之後,那匹小母馬興奮壞了,當她感覺到我要她調頭往南走時,差點就脫韁跑掉了。上帝呀,穿梭在那些樹林子當中,把臉埋在馬鬃里,躲過那些樹枝,那可絕對不是開玩笑啊!我之前跟你提過,那片死亡的桉樹林吧?在月光底下,那片林子顯得極其恐怖。再次路過的時候,我發現那裡跟之前一樣——萬籟俱寂,我於是在那兒停留了片刻,那是整個路程當中的第一次停留。
「從營業廳櫃檯後頭走下一段狹窄的樓梯,就是保險庫,到了那裡之後,我毫不猶豫地點著了蠟燭。保險庫沒有窗子,雖然老尤班克的打呼聲是聽不到了,不過我壓根兒就不擔心他那邊會出什麼岔子。我當時想過,要把自己反鎖起來,不過感謝上帝,那扇鐵門的里側並沒有鎖眼。
「我說:『沒在櫃檯底下。』
「當時我啞口無言,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著自己的信,呆立在原地,直到那個傢伙識趣地走開為止。
「那位經理突然說道:『最好先到下面看一看。』
「『那位先生是個單身漢,名字的首字母縮寫是W·F,』醫生說,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他倒是很清楚,『他幾天前就離開了原來的崗位,不過,好像要到新年的時候,才會在新地方正式上任。顯然,這之前他需要先去接管工作,安頓下來。您去那兒也許能找到他,也可能找不到,換作是我的話,我會先寫封信過去的。』
「現在,我連五分之一秒的時間都耽擱不起,不過我要很自豪地告訴你,我還是躡手躡腳地爬上了樓梯,然後再走出銀行——他們走進來的時候沒關門。我依然非常謹慎,就像時間還很充裕似的。戴著馬嚼子的母馬,還在儘可能地吃燕麥,我甚至沒忘了把裝過燕麥的帽子戴回去,要不然,光那頂帽子就能讓我鋃鐺入獄。
我問他,這是為什麼?
「在我聽來,這個聲音似乎是隔了一層棉絮傳過來的。這之後,那縷亮光也不見了。幾秒鐘之後,我冒險再次打開了門,正好聽到他們在悄悄地朝著我的房間前進。
「是啊,我已經漸漸明白你的套路了。」
「弄完之後,我打算開溜了,大概再有十分鐘時間就萬事大吉了。就在這時候,外面的門上響起了一陣粗暴的敲門聲。
「『綠林劫匪。』
「『今天晚上。』
「我傻乎乎地問了一句:『在櫃檯底下?』
「『我必須得說。你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一個人走了那麼多路,一小時頂多走一公里半……哈,我都沒想到自己居然能挺過來。你得讓我跟你說,也許我馬上就撐不下去了!』
read•99csw.com最初的五十公里左右,都是很好的碎石路,在這樣的路上,我騎著馬繞世界半圈兒都不會覺得累。不過,過了威爾特希,我就走上了一條山間小徑,好多時候根本就看不到路,只能任由馬自己往前走。沒多久,小徑向下延伸到一個溪谷當中,穿過了一條小河。沿途的風光具有濃郁的當地特色:桉樹隨處可見,還有五彩斑斕的鸚鵡。其中有一個地方,整整一個林子的桉樹都被環割了樹皮,全都跟被漆成了白色一樣。那幾公里路走下來,眼前沒有一片葉子,也沒有一樣活著的東西。這之後,我碰見的第一個活物嚇了我一大跳:一匹馬從矮樹叢里全速沖了出來,上頭沒有人,馬鞍整個翻了過來,馬鐙叮噹作響。我來不及思索,立刻趕著醫生的母馬,去攔截這匹馬。後頭有個人飛跑過來,剛好在我攔住馬的那當口把它牽住了。
「『我被人引錯道了。』我說。
「『不是我的吧?』
「第二天,他告訴我了一個鎮子的名字,伊阿,在墨爾本往北大約八十公里。不過,他也沒法肯定,我是否能在那裡找到我的親戚,因為他所知道的信息都不是很確切。
「外頭的人還在砸門,這時我又聽到了一個聲音,便趕快退了回去。那聲音是從走廊上傳來的,有人赤著腳在走路。
「這件工作需要付出很多的辛勞和耐心:我得拿到馬鞍,不能驚醒那個僕人,而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圍場里抓過馬。這之後,我對那匹可憐的母馬還是不放心,於是回到馬廄弄了一帽子的燕麥,然後把燕麥連帽子全拿到樹叢里去,放在她身邊。
「醫生說:『那麼,我得給您弄匹老實的馬,讓您不用使那隻傷手。』」
「『這裏到威爾特希的路上……被人綁在樹上,當靶子射……留下我自己,流血至死……』那個人虛弱的說話聲慢慢地消失了,有人赤腳跑了開去。
「尤班克在上頭問:『誰在敲門?』
「『您真是太好了!』我說道。他說,『您可是A·J·拉菲玆啊。』
「我也沒有策馬飛奔,只是趁著厚重的晨霧,讓馬沿著路邊,安靜地慢跑。不過我想,當時我的心,肯定是在狂跳不已。
「他把我的皮箱從馬背上卸了下來,把韁繩遞給僕人,接著說道:『我怕您會覺得這裏條件艱苦,幸好您跟我一樣,也是個單身漢。』
「我聽不清對方的回答,那聲音就像是一個筋疲力盡的人發出的哀求,雜亂而沒有內容。在門閂被拉開之前,我明白無誤地聽到了銀行那把手槍扳機拉上的聲音。之後是一陣蹣跚的腳步聲,一陣短促虛弱的呼吸聲,還有尤班克驚恐的說話聲……
「啊!」拉菲茲一邊關燈一邊說道,「這正是我一直都沒能想通的地方。馬兒的顏色是個巧合——很幸運,她是棗紅色的——當時我想,馬兒的樣子應該已經說明了一些情況。醫生肯定是不會那樣騎馬的。我想他的確是有所懷疑,只是懷疑得不是地方。我沒想到他第二天會來,我當時的外表,恐怕會進一步加深他的懷疑。」
「只有一條路可走。我必須趁著尤班克還在樓上熟睡,自己打開門,把那位來訪者打倒在地,或者用我的手槍把他打倒。離開墨爾本之前,我照著新移民的做法,買了那把手槍。在那之後,我就得飛奔到樹叢去,跟醫生的馬會合。片刻之間,我就想好了對策,同時也已經走到了保險庫樓梯的最上一級。
「『我真的不知道!』我如實回答。
拉菲茲說到這裏,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子,笑了笑,然後打了個哈欠。
「『現在不流了。』對方一邊說,一邊發出了一聲感激的嘆息。
「我意識到,像『當然是的一隻是我忘了』這樣的回答,很可能會是致命的,因為對方以為我就是那位英雄。於是我看著自己的鼻端,搖了搖頭。
「『一點小麻煩而已。』我回答說——我向你保證,當時只是脫口而出,沒作他想。可是現在謊已經撒了,我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立場,從那一刻開始,就沒有退路了。儘管當時我自己只是出於下意識,但是稂據我話語中的暗示,我已經表明了自己就是W·F·拉菲茲。所以說,那天晚上,在那家銀行里,我只能當成W·F·拉菲茲了。天曉得我該怎麼來利用自己撤下的這個謊!」
「……不是,他們確實已經很周到了,這麼說吧,除了飲料,你什麼都不用付錢,不過我是什麼都得讓人包的。我當時很拮据,真應該拒絕邀請的。然後我們就都去看墨爾本杯了,我押注準定能蠃的那匹馬,後來又輸了,在墨爾本,你能幹的蠢事可遠不止這個。當時的我,可不是現在這個沉著的老江湖啊,兔寶,這一點從我當時下的注就看得出來。可是,其他人不知道我的窘迫,我也堅決不讓他們知道。我去找了那些猶太人,不過他們太精明了,於是我又想到了一個親戚,是我堂兄的兒子。我們只知道他應該是在某個殖民地,別的情況就一無所知。呃,如果他是個有錢人,那我就動動他的腦筋;如果不是,那也沒什麼壞處。我試著去打聽他的下落,運氣不錯,找到他的時候——或者說我以為自己找到了他的時候——我剛好有那麼幾天空閑。那是在聖誕節那場大賽就要開始的時候,我的手被二個削球打到了。就算他們讓我上場,我也是一定都投不出去的。
「『不能坐火車去嗎?』我問他。
拉菲茲會以藝術家的執著與激|情,去策劃駭人聽聞的罪行,當然,那罪行到最後也可能會演變為一個光輝的業績。看到他那種肆無忌憚、極富感染力的興奮勁兒,你很難想像,其中會有哪怕一丁點兒的悔恨。儘管如此,由悔恨的遺骸幻read.99csw.com化成的那個幽靈,似乎還是會不時地來光顧他,帶著他第一次犯罪的記憶。所以,早在我們從邁爾切斯特回來的那個晚上之前很久,我就已經放棄了要聽這個故事的打算。
「兔寶啊,我自己也不是什麼善類了,可還從來沒見過,有人像那傢伙那樣地看著我。不過我也回瞪著他,直到他掉開目光、被迫承認倒轉的馬鞍上確實有血為止。這之後,他就變得很老實了,還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我。
「或者,就是比我以為的還要無賴,兔寶,你這樣就是無賴!呃,我想我已經中你的招兒了,按外面那些人的說法,我向你投降好了。事實上,我自己一直記著這事兒,而昨天晚上那場鬧劇,也跟它有幾分相似。不過,我要告訴你,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次機會,為了表示慶賀,我要打破我的一個良好生活習慣。我要再來上一杯!」
「他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白蘭地,讓我把嘴裏抽著的煙扔掉,然後開了一盒新煙。他看起來是個好飲之徒,留著紅色的小鬍子,還有一張非常滑稽的臉——跟湯姆·艾米特長得可不像。
「『謝了,先生。』那個男的大聲說了一句,他個頭很大,穿著一件紅格子襯衣,長著W·G·格雷斯那樣的大鬍子,從表情上看卻是個十足的惡棍。
「我以前留著大鬍子。」拉菲茲說,「而在我失去清白的第二天,鬍子也離我而去了。」
「我想像不出你還會有什麼別的方式。」
「我正在找銀行的時候,一個穿著白色套裝的傢伙,從一戶人家的陽台上跑了下來。
「『他什麼時候到的?』
「『我還能給您提供更多的消息。』醫生說,『我可以幫您打聽他被提拔到哪家支行去了,我記得有人說過,他已經得到了提拔。』
「我終於在飯桌上坐定了下來,經理問道:『不妙的消息,是嗎?』
「尤班克瞪大了眼睛盯著我,額頭上滿是皺紋,然後拿拳頭砸了一下桌子。
「感謝上帝,銀行就在鎮子的最邊上,所以其實我根本沒有進入過那個鎮子。我最後聽到的,*就是那兩位經理大發雷霆、叫醒馬車夫的聲音。這麼著,兔寶……」
「他的口氣相當平靜,可那也許是我聽過的最兇狠的話了。我告訴你,兔寶,當時我很高興自己帶了那把槍。看樣子,我跟他得來一次對決了,槍管對槍管。」
「『是的。』老尤班克如實地回答。
「『也許他這會兒正在從窗戶往下爬呢?不,他不會在這下面的。』
「那確實是段有趣的旅程,尤其是過了威爾特希那個地方之後。威爾特希在普蘭蒂山脈的一處緩坡上,真是荒涼得很。我還記得,我在那兒吃了極其糟糕的一頓飯,熱羊肉和茶,當時就算在陰地里氣溫也是三位數的。
「他說:『阿門!』
「他幹嗎要這麼想,我當時也沒太明白,因為就算我已經結了婚,我也不會這麼隨隨便便將自己的妻子介紹給他的。我咕噥了幾句例行的寒暄話,然後他說,等我安頓下來之後,感覺就會很不錯,好像我要在他這裏蹭上好幾個星期似的!我暗自想:『嗯,殖民地這幫傢伙的好客稟性,真是無人能及!』
「『呃,那再喝一口。』
「『可這是規定啊!』
「魔鬼開始現形了。」拉菲茲笑了笑,接著往下說,「在開始喝湯之前,我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我打算晚上不睡覺,去打劫銀行,然後趕回墨爾本去用早餐,如果醫生的馬能堅持的話。我可以跟那位老兄說我迷路了,在矮樹叢里轉了好幾個小時,根本就沒有走到伊阿鎮,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另一方面,在伊阿這邊,假冒他人、搶劫的罪名都會被歸到那個犯罪團伙某個成員的名下,那個團伙為了這個目的,劫持並謀殺了新任經理。通過這樣的事情,你可以學到一些經驗,兔寶。我問你,還能有比這更好的脫身之道嗎?昨天晚上的情形也差不多,不過沒有那次那麼確定而已。我從一開始就看到了這種可能——在喝完湯之前,我就想好了所有的步驟!
「既然我自稱是新到任的經理,當然就可以從可憐的尤班克嘴裏掏出跟銀行工作有關的任何事情,在上床之前,那無價的最後二十分鐘時間里,更是如此。我還以最自然不過的方式問過他,他自己晚上會把鑰匙放到什麼地方,關於此事,對我又有什麼建議。原來我想當然地以為,他會把胡匙帶到自己房間去,事實卻並非如此:他有個比這好上一倍的法子。到底是什麼法子,倒是無關緊要,不過外人花上三十個星期,也未必找得出來。
「很抱歉,就是這麼著了。」拉菲茲帶著歉意說道,「我知道,這事兒應該以驚險刺|激的追逐作為結束,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情形沒有出現。要我說,他們大概是以為我不會就這樣罷手,還會再去的,而且認定,我就是那伙人中的一個,離鎮上也沒多遠。此外,他們兩人當中的一個,已經被這幫人折磨得吃夠了苦頭。不過我當時可沒想到這些,這麼說吧,接下來的事情對我來講,還是非常刺|激的。
「『那麼是什麼人呢?』
「『在大路那一頭?』
「『把這個喝了。』我聽到他說。等那個人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有力了很多。
拉菲茲又一次把杯子舉到了嘴邊——我都已經忘了喝酒了。他把煙盒遞給我,煙盒上反射著煤氣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