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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蓄意謀殺

第五章 蓄意謀殺

「幹了什麼?我幹了什麼?」這個倒霉蛋走到了燈光底下,充血的雙眼眨個不停,襯衫的前襟上還有血跡,「你們知道,你們也已經看到了,不過我可以再告訴你們一遍。我殺了一個強盜,就這樣。我殺了一個強盜,一個放髙利貸的傢伙,一個騙子,一個敲詐勒索的傢伙,一個最精明、最殘忍,卻還沒有被送上絞架的惡棍。我已經準備好替他上絞架了。如果時光重來,我還是會殺了他的!」
「那你以為昵?」
「你應該先給他一次機會!」我極力地勸阻他,「在你的槍口之下,他肯定會答應你的條件的。」
白色的燈光照亮屋子的時候,我看到了拉菲茲在微笑。不過,當時我並沒有看出他笑容里的古怪,滿腦子裡想的,就是自己剛才的緊張,和現在的解脫。
「我是很清楚,今天晚上我就要去殺一個人!」
此外,他每次都會找同一個「下家」,這個人表面上是個小本經營的——同時也是臭名昭著的——高利貸者,實際上是跟拉菲茲一樣厲害的壞蛋。最近我也跟這個人打過了交道,但我用的是自己的真實身份。
「呃,等我大喊了三聲,連個鬼影子都沒過來的時候,他的臉色就已經一片煞白了。然後我告訴他,我們終於可以交談了。
「呃?」我也沖他笑了笑,「這樣的指控可不適用於你自己,對吧?」
我還在摸索地上的碎鏡片,和彎了的鏡框,拉菲茲已經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這時候,他突然大叫了一聲,也沒想著要壓低聲音。
拉菲茲騰地一下轉過身來。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要破門而入嗎?」
「沒問題吧?」我問道。
「親愛的老弟,你若給我開口的機會,我自然會告訴你的。這根本沒什麼,實在不值得這麼大驚小怪。老拜爾德最後看出來了,我並不是他以前所認為的那種普通竊賊,於是,他就竭盡全力想要追蹤到我的藏身之處。」
「我翻他的辦公桌,找我自己的那些賬單,你們來了之後,我就逃到了這兒。我說過已經無所謂了,現在也還是無所謂。我本來打算今天晚上就去自首,現在也還是要去。所以,你們看吧,我不會給你們帶來什麼麻煩的!」
「可是我必須得去!」
「我倒希望這樣!」魯特嗚咽著,「我希望他一槍把我的腦子給崩開。他的槍就在他身下。哦,上帝啊,上帝啊!」
「我說我看到她了,不過,我估計,剛才我聽到的,就是她離開的聲音。如果我判斷得不對,那麼毫無疑問,如果我叫她,她就得過來,於是我就扯著嗓門叫了她三次。當然也沒有什麼女傭聞聲而來。我就知道是這樣,因為上周有一天晚上,我來找過他,當時他隔著大門跟我說話,不肯開門。
這一次,我終於相信,他這麼說,是認真的。
「我保證。」
「那就小心點,這地方,到處都是電鈴拉線和彈簧機關。不好對付啊,這個地方!就那樣,站著別動,等我把塞子拿下來。」
「他要是得逞了,那當然就有什麼了,不過他還需要繼續努力啊。不過,我承認,他的舉動讓我不得不保持著髙度的警覺。要怪就怪我們這次行動,選擇的地方實在是太遠了。這個老東西,從早報上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因此很清楚,辦這事兒的人,肯定是以上流社會紳士的形象矇混過關的。我告訴他『我就是那個人』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眉毛都聳立起來了——當時我用的還是倫敦東區的土音,聲音厚重,你都可以拿把裁紙刀來把它切割一番。那以後,我拼盡全力,想讓自己跟這事兒撇清干係——我信誓旦旦地告訴他,我的一個好朋友,確實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很明顯看得出來,我已經把自個兒給賣了。他不再跟我還價,照我的開價付了錢,一副很爽快的樣子。不過,等我匆忙離開之後,就感覺到他在跟著我了。當然了,我並沒有回頭看。」
地上躺著安格斯·拜爾德本人,已經死了,灰色的頭髮糾結在一起,上頭全是血;他身邊有根撥火棍,黑色的頭上還閃著亮光;他的辦公桌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一片狼藉,顯然是被人搜過了;壁爐架上的座鐘,發著刺耳的滴答聲,在約摸一百秒的時間里,屋子裡只有這個聲音在響。
「噓,夥計,安靜!」我壓低嗓音懇求道,「他會聽到的!」
花園非常小,是新建的;草坪上的草皮,都還是一塊一塊的;光禿禿的泥花床里,卻栽了許多大棵的月桂樹。
「我也去。」
「聽好了,你這個白痴!如果我們三個現在當場被抓,你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嗎?六個星期之後,我們就會一起被絞死!你現在這麼說話,好像我們正在俱樂部里坐著似的。現在可是凌晨一點,屋裡亮著燈,樓下就是一個死人,你不知道嗎?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趕快振作起來,照我說的去做,否則,就連你自己也會變成一具死屍的。」
「拜爾德?」我顫抖著說道,一邊舔了舔嘴唇。
他的雙腿直打哆嗦,驚恐到了極致。我們只好兩個人一起,把他架下樓去,然後穿過前門,來到了屋外。
「去阻止我嗎?」拉菲茲問道。
拉菲茲探手進去,轉了轉門鎖上的鑰匙,然後伸長胳膊,拔下了門底部的門閂,門上看來只有這麼一個門閂,因為門九_九_藏_書跟著就開了,不過只開了一道窄縫。
傑克·魯特的話說完了。我們站在這棟孤零零的房子的樓梯平台上,耳邊依然迴響著他那低沉、渾厚、急切的聲音。死者就躺在樓下,我們面前則是毫無悔意的兇手。我知道,有人聽了這個故事之後,必定會被這種執迷不悟的態度打動,事實證明我想得沒錯。
「沒錯!我都忘了。我第一次看到亮光,就是在這裏!」
我在屋裡飛快地來回走著,一個可怕的猜測攫住了我的心,抓得越來越緊。直到最後,外頭的提升式門咔嗒一聲開了——同樣的猜測,又把我壓迫得近乎窒息——終於,房門上傳來了熟悉的叩擊聲。
「你確信巳經甩掉他了嗎?」我問道。
我們就此逃脫了。關於我們逃脫的過程,就沒有必要費筆墨了。我們這位兇手先生的架勢,就跟已經上了絞架似的——他被自己做下的事情,弄得五迷三道,就算是六個喝醉酒的人,也沒有他這麼麻煩。
「我不想讓你去。」
我們小心翼翼地踩過那條小徑,濕漉漉的腳底,卻沾上了一些砂石。等我們踩到陽台的時候,這些砂子發出了可怕的碾壓聲。
不過,路上我們倆都沒怎麼說話。我是在想,拉菲茲會如何處理切爾西的那個工作室呢?不管怎麼說,別人已經跟蹤他到那兒了。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是眼下的燃眉之急。可當我跟他指出這一點的時候,他卻說,有的是時間來慢慢考慮這事兒。
「要是這樣就最好不過了!」拉菲茲說,「那就是一對一的公平對決了,誰被打死都是活該。你不會以為我喜歡犯規,不喜歡公平竟爭,是吧?不過他必須得死,不管是什麼死法,否則你我就得坐很久的牢。」
「『當然不是!』他說,『你沒看到女傭嗎?』
「知道,他在威爾斯登區那邊,自己一個人住——這個傢伙在其他方面也很吝嗇。很久以前,我就已經了解到了他的一切。」拉菲茲得意洋樣地說著。
「哦,怎麼會呢,是老拜爾德。」
「什麼?那我們還有什麼沒做昵?」我驚呼道,口氣中帶著一點點的嘲弄。不過我還是四處望了望,以確保沒有人在偷聽。
「這些樹本身就是鈴鐺。」拉菲茲小聲說道,「別的東西不會像它們這樣沙沙作響——狡猾的老東西!」
「那你當時是怎麼辦的呢?」
「接著說啊!」
我們在草地上匍匐前進,跟那些樹保持著很遠的距離。
「拉菲茲老兄!」我吃吃地笑道,「我開始理解你在飯桌上的差勁表現了。」
我根本看不到什麼房子,眼前只有一堵髙牆的一個角,孤零零地矗立在夜色之中,牆頂上的碎玻璃,在星星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牆裡嵌著一扇高聳的綠色大門,上面布滿了尖釘。房前是一條新修的路,路對面的遠處有一根路燈柱子;在路燈的微弱光線下,這道門顯得堅不可摧,似乎連攻城槌也對它無可奈何。在我看來,這條路邊上好像是一個建築工地,其中只有這麼一幢蓋好了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路的一頭。不過夜色實在太過陰暗,我也只能得到這麼一個大概的印象。
我沒有照做,而是伸出一隻手,攥住了他的胳膊,請求他好好地想一想一一他的敵人現在巳經死了,我們肯定要受牽連的——現在,則是我們脫身的最好時機。
「那就回到你該待著的地方去吧,善人先生。我告訴過你,我不需要你,現在我們已經到了。晚安!」
「當時你可什麼也沒說啊!」
拉菲茲伸出腳,踹了一下鎖眼,門鎖應聲而落,房門也一下子開了。在突如其來的一股氣流的作用下,煤氣燈的火焰,劇烈地搖擺起來,就像風暴中的一艘小船。
「還有什麼沒做,」拉菲茲說,「呃,比如說,殺人。」
「沒錯。」
那對鋼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了一道可怕的寒光。
可是,到現在,我還沒能見著這最後的勝利成果。
事實上,我們的行動都經過了精妙的謀划——當然都是拉菲茲的功勞。在出手之前,我們就已經將發生意外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開玩笑!」
拉菲茲點著了過道上的煤氣燈。
「我要進去了,」到了最後,拉菲茲說道,「我相信他並沒有看到我們。不過,我倒希望他看到了。這邊走。」
「可是我不想逍遙法外,」魯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我殺了他,這我自己知道,可這是出於自衛,不是謀殺。我必須主動坦白,承擔後果,否則我會瘋的!」
「我做得出來的。」拉菲茲鄭重其事地說道,「那你就是自尋死路了,夥計,不過,既然你要去,呃,那就越快越好,因為去之前,我還得回家一趟。」
「你總可以試一試吧?」我說。
「你保證?」
帶著同樣的驚駭,我也不由自主地將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
「那你知道他住哪裡嗎?」
「那是之前。其實,我並沒有徹底甩掉他。今天晚上去找你的時候,我以為已經成功了,可是,當我透過窗子往外看——你還記得吧?——以確保萬無一失的時候,他就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
他並沒有拒絕我的幫助,不過他的接受,也許只是下意識的,就跟我下意識地去幫助他一樣。
「確信,不過我們可以上個雙保險。」拉菲茲說道,跟著就九九藏書走到窗子旁邊,站在那裡往下方的街道上看了一會兒。
依我看,去談生意的時候,他肯定是扮成了一個穿著俗艷的下等人,而且肯定是一口倫敦東區的腔調。他的偽裝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卻非常精妙,在這方面,他已經修鍊得爐火純青了。
「為什麼?」
拉菲茲獃獃地愣在門口:「傑克·魯特?」他低沉緩慢的聲音里充滿了驚駭。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威脅他,說要讓他自生自滅,要跟他撇清關係。不過,我們三個的運氣實在好得不可思議,雖然我們不配有這樣的好運。從那裡到威爾斯登的路上,我們一個人也沒碰上。後來是有些人看到了我們,可是,當人們在晚報上看到,肯薩爾高地發生可怕悲劇的消息時,那些人中又有誰會聯想到我們頭上來呢?他們看到的只是兩個歪系著白色領帶的小夥子,攙扶著另外一個小夥子,那是什麼情形,還不是一目了然嗎?
在俱樂部享用完可口的晚餐之後,我們拿著咖啡和雪茄,在吸煙室一個安靜的角落裡坐了下來。有那麼一會兒,拉菲茲一直保持著沉默。最後,他終於帶著他那懶洋洋的微笑,看向了我,我知道那一陣陰鬱的情緒算是過去了。
「這是什麼?」拉菲茲說,門口好像有什麼東西被他踩碎了。
難道,他把自己到這裏來的目的給忘了嗎?難道他打算讓這個夜晚,成為一場深重的災難嗎?
「是的。」
傑克·魯特的慷慨陳詞慢慢地有了變化:聲音開始顫抖,態度也開始猶豫。看起來,他對目前的情勢有了一個更清晰的概念,已經開始想著怎麼逃脫了。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們,眼神換散,又帶著一絲挑釁的意味。他的胸部不停地起伏著,下巴綳得像塊石頭。
「沒事兒了,既然你已經回來了。」他進屋之後,我關上了門,一邊心裏如釋重負,一邊又按捺不住好奇,「嘿,嘿,他們給了多少?」
「當然。」
五分鐘之後,我在奧爾巴尼俱樂部,對著皮卡迪利大街的入口處,等候拉菲茲。我要在外頭待著是有原因的,因為我感覺——半是希望半是恐懼——安格斯·拜爾德也許還在跟著我們。如果能和這位高利貸者狹路相逢,我也許可以用一種更加直接、不那麼冷血的方法來對付他。
「我沒法跟他爭辯,」拉菲茲是這麼跟我說的,「他要麼坦白自己的罪行,要麼就得逃離這個國家。於是我在工作室給他化了裝,然後搭第一班火車去了利物浦。如果我是他的話,就會盡量挺直腰桿,安然面對眼前的一切,可他說什麼也做不到——不過他那樣倒好了!後來,我上他的寓所去銷毀文件,你猜我看到什麼了?警察正在搜査,對他的逮捕令已經簽發了!那幫白痴覺得,那個破了的窗戶是故意偽造的,所以就發了逮捕令。如果他被逮著了,那也不是我的錯!」
「不管怎麼說,你後來已經甩掉他了!」
「我們到他家的時候,他應該已經上床睡覺了吧?」我說。
「那可不一定。」拉菲茲若有所思地吐了個煙圈兒,「事實上,我剛才想得更多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那個可憐的傢伙,傑克·魯特。那個傢伙做事情就是不夠徹底,連墮落都墮落得不徹底。看看他跟我們之間的區別吧!他現在處在一個邪惡的高利貸者的魔爪之下,我們則是無債一身輕的守法公民;他酗酒,我們飲酒有度;他的朋友們開始跟他斷絕往來,我們的問題卻是怎樣把那位老兄拒之門外;他最後的出路,不是乞討,就是借貸,而那就是不夠徹底的偷竊;我們則是直截了當地偷,偷完就完。很顯然,我們做事比他更地道,雖然我還不是很肯定,不過兔寶,這件事我們自己也沒做徹底!」
拉菲茲煩躁地一下甩開我的手,眼裡滿是輕蔑的神色,沖我說道:「你如果要保全自己,那就請便。」接著他又轉過身去,背對著我。
「那你沖我也開一槍好了!」
「五百。」
「一副眼鏡。」我小聲答道,一邊把眼鏡撿了起來。
「我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好像我這一輩子,當然也包括當時,都沒有正眼瞧過這個人似的。接著,我在國王路上了一輛馬車,飛奔到克萊普漢姆站,沒有買票,就徑直衝到最近的一個月台,跳上看到的第一列車,而後在特威肯漢姆下了車,用最快的速度走回里克蒙德,坐地區線去到査靈十字站,再往後就到這裏了;我要趕快泡個澡,換身衣服,再去俱樂部吃上一頓最好的大餐。我先到你這裏來,是因為我想你也許已經很著急了。跟我出去一下吧,要不了很長時間的。」
「我們會跟你解釋的,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們,你到底幹了什麼,魯特?」
「好小子!」我大聲叫道,「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煎熬。讓我把燈開開吧。剛才那一個小時,除了你,我腦子裡就沒想別的。我……我真是蠢,居然以為出什麼事兒了!」
「真的?」
「他已經上床了!」
「我是認真的。」
他爬過去之後,我也沖了上去,身體壓在了那些尖釘、塞子和運動夾克上。拉菲茲用力拽了拽那件夾克。
「過來了?」
「你們用不著阻止我!那樣有什麼用呢?女傭看到過我,我被逮到只是個時間問題,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等待。想一想吧,等著那幫人來九*九*藏*書拍你的肩膀!哦,不,不要,我要去自首,就這樣一了百了。」
「你是說,我不會有嫌疑嗎?」
這時我才突然發現,他的衣服領子軟軟地耷拉著,頭髮纏結在一起,靴子上沾著厚厚的一層土。
儘管如此,我們每次的目標,都還是有一個共性,因為,可想而知,只有極其珍貴的石頭,才值得我們付出勞動,以及擔當風險。簡言之,我們最最成功的越軌行為,敘述出來也許正是最最令人乏味的。此中之最,應屬亞爾達翡翠事件。
「不會了,兔寶,他不會聽到的。」過了一會兒,他小聲地說道。然後他站起身來,點著了煤氣燈。
「沒問題。」他說。
等到火焰平穩下來之後,我看到了一個固定浴缸,兩條綁在一起的浴巾,還有敞開的窗子,一個縮成一團的人影。
不過,拉菲茲曾經在白天來過這裏,這次來的時候,也已經準備好了對付那些特別障礙物的方法。這會兒,他正在盡量往上夠,把香檳酒的塞子弄到那些尖釘上,接著,又把疊好的運動夾克鋪在了塞子上。他往上爬的時候,我往後退了退,看到一個小小的石砌塔尖,剌破了大門上方的天空。
「在樓下,一下子就沒了,當我……」
「可憐的傑克·魯特!」拉菲茲嘆了口氣,「看著一個人如此墮落下去,真是悲哀。酗酒和債務都快把他給逼瘋了,可憐的傢伙!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嗎?今天晚上我們居然能碰見他,真是件奇怪的事情。老拜爾德可是放過話的,說要剝了他的皮。天哪,我還想剝了老拜爾德的皮呢!」
「為什麼不回頭看看呢?」
為了弄到那些翡翠,我們需要一些資金,於是我就去這個傢伙那兒弄了一百鎊,條件嘛,諸位想必也該猜得到。這個老頭巧舌如簀、一臉諂媚的笑,沖我不停地鞠躬,眼鏡後頭一雙賊眼骨碌碌地亂轉。這麼著,在這次的行動中,最初的啟動資金,和最終的勝利成果,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這樣的情形,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很有吸引力。
「你們想知道怎麼回事嗎?」他激動地繼續往下說,「最近這幾個星期,幾個月,他讓我備受煎熬,就像活在地獄里。你們大概也都知道吧。可真是個地獄啊!呃,今天晚上我在邦德街遇上了他。你們還記得我遇見你們倆的時候嗎?他當時就在你們身後,不到二十米的距離,他在跟蹤你,拉菲茲。他看到我跟你們點頭致意,就攔住我,問我你們是什麼人。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我想不出來是什麼原因,當然也沒興趣知道,因為我已經看到了機會。我說,我可以告訴他,關於你們的一切,如果他願意跟我私下談一談的話。他不願意。我說他必須得願意,還拽住了他的衣服。等我放開他的時候,你們已經不見了,我就一直在原地等著,直到他氣急敗壞地回來。這時候我已經佔據了主動,談話地點得由我來定。我讓他帶我來他家,向他保證,我會把你們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他。呃,等我們到了之後,我讓他給我弄些吃的,把時間一拖再拖。大約十點鐘的時候,我聽到了大門關上的聲音。又等了片刻之後,我問他是不是一個人獨居。
「那個亮光!」我聲嘶力竭地說道,「剛才我們看到的,門底下的那個亮光!」
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食言的,可要是我願意的話,也可以那麼做,然後再接受應得的懲罰好了。想到這一點,我覺得很是安慰。唉!現在想來,我的那一番好意中摻雜著很多好奇的成分,到最後還完全被興趣和恐懼所取代了。
「是警察嗎?」我又驚又怕地輕聲問道。
「可你不是說切爾西那間屋子沒事嗎?」
「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做什麼都可以,殺人肯定是不會的。」
「我想你肯定很好奇,這麼長時間里,我都在想什麼?」拉菲茲說,「我一直在想,做事不徹底是多麼糟糕啊!」
該事件十分無趣,發生在邁爾切斯特板球周過去八、九個星期之後。不過,那次事件後來又有了一個續篇。我寧可把我們以前所有的偷盜行為都回想一遍,也不願意再去想這個續篇了。
屋外寂靜無聲,只有被我們攙著的那個幾近崩潰的可憐傢伙,在壓著嗓子嗚咽。拉菲茲回到屋裡待了一小會兒,之後,整個屋子又回到了漆黑一片的狀態。我們從裏面打開大門,出門之後再小心翼翼地關上。星光在那些碎玻璃片和鋥亮的尖釘上閃耀著,一如我們剛到這兒的時候。
我們花了一個小時走到那所房子,那個過程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歷歷在目。我們穿過聖詹姆斯公園——現在,我還能回想起當時橋上那明亮的燈火,還有映照在水中的模糊光影——又花了幾分鐘的時間,等候開往威爾斯登的末班地鐵。我還記得,發車的時間是十一點二十一分。拉菲茲懊惱地發現車子不到肯薩爾高地,我們只得在威爾斯登換乘站下了車,步行穿過幾條街道,走進了一片相當空曠的鄉野。我對那地方很陌生,以後也再沒法找到那座房子了。
等他再次出現時,報上關於此次謀殺的報導,已是沸沸揚揚;而製造了這起謀殺read.99csw.com的那個人,已經坐在了利物浦至紐約的一艘客輪的統艙里,航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了。
「拜爾德!可是拜爾德不是買翡翠的人嗎?」
「好黑啊!」拉菲玆一邊說,一邊被我拽進了屋,「哦,兔寶,出什麼事兒了?」
「他就在那裡面。」他說,一邊扣上了手槍的扳機。
「就在我口袋裡。」
「我從火爐圍欄里拿起撥火棍,告訴他,以前我老是受他的盤剝,不過,看在上帝的份上,以後他再也不能盤剝我了。我給他三分鐘時間,讓他寫一個協議並簽名,把我欠他的種種不平等債務,一筆勾銷,否則他的地毯上就要濺上他自己的腦漿。他想了一分鐘,然後走到辦公桌前拿紙和筆。兩秒鐘之後,他閃電般地轉過身來,手裡握著手槍,我只好孤注一擲向他撲了過去。他開了兩三槍,不過都沒打中。如果願意的話,你們應該能找到那些槍眼。不過每次我都打中了他,天哪!我像一頭野善一樣,直到把他打死才停手。到這時我就無所謂了。
「你居然跟我說,這根本沒什麼!」
接下來,拉菲茲又是長時間地沉默不語,這讓他剛才那股怒火,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我們走到瑪伊達谷,然後大大方方地坐車去了我家。不過只有我上了樓,他們倆都去了奧爾巴尼。接下來的四十八個小時,我沒有再見到拉菲茲,早上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沒在家,也沒留下什麼話。
我還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大廳里已經閃出了火柴的亮光,接著,拉菲茲就沖了樓梯,樓梯咯吱作響,聲音跟剛才兇手探過樓梯時一樣。
「我可不這麼想,兔寶,我相信他已經看到我們了。」
「我看到了一點亮光。」
「你還記得,在學校的時候,我們是怎麼弄開書房門的嗎?就那麼干吧!」
這是―個鋪著花磚的小陽台,陽台和屋子間隔著一扇玻璃門,拉菲茲第一次看到的亮光,就是從這道玻璃門裡透出來的。這會兒,他拿出一顆鑽石、一罐糖漿,還有一張棕色包裝紙——這些東西他通常都會隨身攜帶——開始划玻璃。
「那麼說,你是覺得出了什麼事兒嘍?」拉菲茲說,他點了一支煙,靠回到椅背上,看起來似乎很開心,「如果真出什麼事兒了,你會怎麼看?聽著,老弟!這事兒無足輕重,而且也已經過去了。兔寶,有人對我緊追不捨,不過我想,這次我可是完全佔到了上風。」
不過我記得,當時鐘敲響十二點的時候,我們正走在一條陰暗的小路上,兩邊是樹林和田野。
「但願如此吧!」拉菲茲冷冷地說道。
我第一個愚蠢的舉動是,因為急於表示慶賀,我趕忙倒了一些威士忌,還把蘇打水潑濺了一地。
「如果是這樣,我們很快就可以把他揪出來。我們走!」
我們隨即下了樓,然後手挽著手,往奧爾巴尼俱樂部走去。
他又一次開口說話,是在我們在邦德街跟認識的一個紈絝子弟點頭致意之後,那個傢伙那陣子的名聲可不是太好。
「親愛的兔寶,那樣做的話可就糟透了。只要你表現得還沒有起疑心,對方就會跟你保持距離,只要他們跟你保持了距離,你就還有希望。而一旦你表現出來,自己已經知道他們在跟蹤,那就只能拚命逃胞,或者拚死一搏了,我連東張西望都沒有,你也要注意,碰到類似情況,絕不要東張西望。我所做的就是,迅速地走到布萊克弗萊爾斯地鐵站,用最大的嗓門,要了一張去肯辛頓區高街站的票。列車在史隆廣場站發車的時候,我跳下車,飛快地穿過那些台階,然後繞路回到了那個僻靜的工作室。為安全起見,整個下午我都躲在那裡。當時我並沒有聽到任何可疑的動靜,只希望屋裡能有個窗戶可以讓我往外看,而不是那個可惡的天窗。不過,看情形是沒有什麼危險了,而且到那時為止,他在追蹤我這件事情,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實際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這麼做了。所以,最後我穿著得體的衣服,施施然出了屋子——差一點,我就一頭扎進了老拜爾德的懷裡!」
「我那是在撒謊。」
拉菲茲的腔調突然低沉下來,裏面還有了一股怒火。
「聽我說,」拉菲茲勸道,「我們也是冒著危險到這裏來的。我們像賊一樣闖進來,也是像你一樣,想為自己的不平,討回些許公道。不過,難道你沒看到嗎?我們在玻璃上開了一個洞——就跟那些慣偷乾的一樣。其他的事情,也都可以歸到慣偷的頭上!」
「也許吧。這杯酒給你,兔寶。祝我好運吧!」
拉菲茲一動不動地站著,低頭看著死者,情形就像一個人,歪打誤撞地走到了一個深淵的邊緣,正在往深淵底下看。他的鼻孔大張著,我都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嘴似乎也被人封上了。
我之前根本沒考慮過這一層,滿腦子裡想的都是那件終極罪行。跟它相比,入人室行竊實在是小事一樁,但卻依然應當受到譴責。我看到了我們這個計劃當中一些明顯的缺陷:這個傢伙對竊賊及其行事方式了如指掌,他肯定有武器,沒準兒還會趕在我九*九*藏*書們之前開槍。
那是我們從愛爾蘭回來當天的晚上,我在家裡等著拉菲茲,而他跟往常一樣,處理戰利品去了。這是我們這項事業里,至關重要的一個部分,拉菲茲自有他的處理辦法,我也樂得當個用手掌柜。
縮在浴室窗戶邊上的那個人影,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那也比這樣好!」
這兩道眼神一下擊中了我遲鈍的神經,其中的含義也已毋庸置疑。我了解眼前的這個人,從他緊握的雙手、緊抿的雙唇里,我讀到了殺人的慾望,更在那雙堅定的藍色眼睛中,看到了一萬重的殺機。
我左等右等,暮色越來越深,我也越來越煩躁。我不停地透過敞開的窗子往外張望,直到街上那些行人的面目,都已經無法辨認才罷休。
「嗯!」
這麼些年過去了.,我還是覺得,那也不會是我的錯。
不管怎樣,在我的幫助之下,他把那些糖漿抹到包裝紙上,再把紙按到玻璃上,又拿鑽石在紙上畫了一個圈。這之後,那片玻璃就輕輕地掉到了我們的手中。
接下來,我們一直站在草地上等著,等到腳都被露水打濕了,但卻再沒看到什麼東西,也沒聽到什麼動靜。
「道我們可以任由兇手逃之夭夭嗎?」我的回答,是躍上吱呀作響的樓梯,趕在拉菲茲之前上了樓。
「不是。」
「他肯定還在樓上!」
「我可是前所未有地認真啊。」
「是你們!」對方小聲說道,他的驚愕程度絕不亞於我們,「是你們兩個!這是怎麼回事,拉菲茲?我看到你們爬過大門,有一個鈴鐺響了,這地方的鈴鐺可真不少。然後你們就闖進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哪裡?」
「這事兒因人而異,親愛的兔寶,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曾經告訴過你,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犯下了謀殺罪,卻還沒有被發現的人。至少,他應該為此自得,儘管這樣的人,很少會有什麼心思去自我欣賞。想一想吧,想一想,你來這裏,跟大家高談闊論,談的也許就是這件謀殺案,你心裏知道這是自己乾的,並且在想,如果他們也知道,那他們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哦,這真是太棒了,棒極了!除此之外,如果被抓住的話,你就能得到一個戲劇性的死亡,差不多是一種解脫。你會連續幾周佔據報紙的頭條,等你被絞死之後,又會有連篇累牘的特別號外——你不會就此默默地腐爛掉,人們會一直記著你,七年,沒準兒是十四年。」
我們一邊說,一邊戴上了各自的帽子。
有時候,戰利品的市價,會低得讓人失望,但我們卻幾乎從未遇上過事先沒有料到的麻煩,或者是極端的兩難局面。
我們還聽到樓梯在嘎吱嘎吱作響,那聲音隨後也徹底消失了。
「我不想破壞你美好的晚餐,兔寶,也不想讓你影響我的胃口。可是他確確實實就在那裡,當然,他還跟著我們,來到了奧爾巴尼俱樂部。對他來說,這是個絕妙的遊戲。這個卑鄙的老傢伙,這樣的遊戲可是很稱他的心啊:找我要挾勒索,再到警察那兒要好處,看哪邊開的價高。不過在我這兒,他可玩兒不轉了,他活不到那時候了,這世上馬上就要少掉一個敲詐勒索的傢伙。服務生!兩杯兌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我十一點走,兔寶,就剰這件事沒做了。」
我眼前出現了三扇門:第一扇門敞著,裡頭是間卧室,床已經鋪好了,但卻原封未動;第二間屋子怎麼看,都是空的;第三間屋子,則房門緊鎖。
回答我的是他牙齒打戰的聲音——他居然也會這樣——然後我聽到他跪在那裡,慌裡慌張地划火柴。
本能的同情心,他置危險于不顧,雖然我的反應比較遲鈍,心裏也已經湧起了同樣的一股情感。
他雙手抽搐,嘴唇也顫抖起來,眼裡噙滿了淚水。拉菲茲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可那老傢伙是不會信守諾言的。」
「太荒唐了!」躊躇片刻之後,拉菲茲說道,「我們不會讓你去自首的。」
我又一次環視了一圏屋子:這是一個青年男子俱樂部,屋裡到處都是年輕小夥子,他們歡笑著、閑聊著,抽著煙、喝著酒。透過煙霧,我看到有一個人沖我點頭。我也機械地向對方點了點頭,然後嘆了一聲,轉過身子對著拉菲茲。
「那他怎麼又來追你了呢?」
「兔寶,如果你出爾反爾……」
我不會拿他面臨的危險警告他,但卻會不惜一切代價,去阻止悲劇的發生。不過,我們並沒有狹路相逢。現在想來,一直到拉菲茲和我往威爾斯登的方向走出去好遠的時候,我心裏仍然抱著這一高尚的信念。
我和拉菲茲兩人,一起做下了形形色|色的雞鳴狗盜之事,但我發現,其中只有少數幾次,值得費點口舌來說道一番。倒不是說,其他那些行動中,有什麼連我都不願意去敘述的細節,實際上,正是因為那些行動中沒有出現什麼造成麻煩的意外,我才覺得它們沒什麼好說的。
拉菲茲的低語聲消失了,他又一次看到了那點亮光,我也看到了。前門底下出現了一道金色的亮光,接著就消失了,然後它又出現在了門楣底下,像一條金線,跟著就徹底地消失了。
拉菲茲本來一直靠在鑲著馬鞍座毯的椅子上,眼瞼耷拉著,熱切地望著我,現在卻突然探過身來,直盯著我的雙眼,眼神冷酷得像剛出鞘的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