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篇 熱土家園 第五章 峽江「玉女石」的情懷

第二篇 熱土家園

第五章 峽江「玉女石」的情懷

人們都知道三峽的奇險之美,但未必都親身經歷和目睹過大江漲水最兇猛時在三峽江段呈現的驚天動地的景觀。那是水的雄性的充分顯示:浪起,兩岸猿啼;浪卷,天搖地抖。關於三峽之險,李白、杜甫和天下才子早已把能夠想到的最美妙的詞彙全都用盡了,我無法詳述,但我依然感到即使天下才子都用盡筆力,仍不能真正描繪出三峽之險之美。
「我知道三峽移民是國家定的政策,與法律連在一起,我們不能不走的。到時候不管什麼情況你都得離開。但誰能理解我對大寧河、對峽江邊的家園的那份深情?那份對自然美景和對祖先留下的有形和無形的遺產的留戀?你們外人是根本不可能有我們對大寧河、對峽江的每一泓水、每一塊石頭、每一座山峰的那種留戀。我覺得自己的生命與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融化成了一體。我潛入河水時,覺得自己就是河中的一條魚,那種舒坦,那種自由,那種歡欣,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當我上岸時,我覺得自己呼吸的是清新的空氣而讓自己透體舒展滋潤,沒有別的意念。就是哪一天因父母之命非嫁人不可時,我的第一選擇是男方必須是大寧河邊的,神女峰峽江邊的。真的,我一直這樣想,才使我後來有了十余年的『石頭情』……」
真是自然奇珍。我隨手拿起一塊半個手掌大的卵石,那上面清晰可見兩隻白色|貓兒,尤為神奇的是其中一隻貓的眼睛活靈活現,使得整個「雙貓圖」栩栩如生。
她也曾有多少次在夕陽西斜后的傍晚,一個人來到河邊,脫下衣服,潛入水中,仰躺在水面上,舉月遙望星空,「這時候的我就特別想把自己變成瑤姬,她為大禹觸礁而死,最後落地生根在咱巫峽岸邊,變成巍峨聳立的神女峰而永遠駐在峽江。瑤姬以殉身換得與峽江相伴的精神同樣叫我神往。」
姑娘想通了,突然感到自己那份孤獨的戀情多了一方天地。
是移民就必須離開大寧河,離開大江那條淹沒線。尤其是當自己家的兄弟姐妹都走後,付紹妮更覺歲月的無情,更覺得三峽蓄水期限每天都在向她逼近……
妻子怵怵地看了一眼丈夫,猛然一抹臉上的雨水和汗水,斬釘截鐵地哭著回答道:「我先要石頭!」
在付紹妮的小小「奇石館」里,我看到一些放在特別裝置的木櫃內的精品,好奇地問她。
「你看這塊石上的影子像屈原在唱《離騷》嗎?這像不像兩隻騰飛的仙鶴?還有,看得出這像不像是『青藏高原』?……」我發現這時的付紹妮特別神采飛揚,連眼睛都顯得格外亮。
「太神奇了!哪兒撿到的?」
「像這樣的奇石一定能賣個特好的價錢。」我有些愛不釋手。
付紹妮現在開設的已經遠近聞名的「奇石館」,就是她「石頭情」的結晶。當三峽移民的時間表定下后,付紹妮不顧家人的反對,不顧村裡人的冷嘲熱諷,開始了撿石頭的「留夢生涯」——她自己解釋:對三峽移民來說,斷夢和碎夢都不可取,惟獨留夢是可以做到的。留夢裡包含著對過去的懷戀,也包含著對未來的某種期待。
付紹妮告訴我,每次輪到遊客們向她索買這樣的珍品時,她最痛苦。因為一方面她特別希望有人慧眼識寶,另一方面又極不情願賣出這樣的珍品。為送第一批搬遷外地的哥哥一家離開家鄉,她想為侄女們每人買件禮物,可她身上除了石頭,沒有幾個積蓄。無奈之下她把一塊很有代表性的「神女峰」石賣給了一位遊客,換得1000元錢。付紹妮說,失去這塊「神女峰」石,就像自己被錯嫁出去一樣痛苦。為此她哭過至少三次,因為這樣的奇石珍品,一般是很難再找到了。
「不。現在村裡撿石賣石的人多了,她們常常跟著我走,所以我只能到大寧河的上游去撿,一走常得花四五個小時。」
外鄉人發怵了,半天不明白這峽江邊還有這樣不懂「世故」的農家女,便read.99csw•com悻悻地走了。
這條河流名叫大寧河,是長江在巫峽時接納的第一大支流。它發源於陝西的終南山,流經150公里的崇山峻岭和大大小小的峽谷,又一路上納清流接懸瀑匯溪澗,然後舒舒坦坦地在巫峽西口注入長江。許多人在走過三峽,驚嘆自然險景后,面對一江與黃河之水不相上下的混濁巨浪,會情不自禁地對天長嘆:要是長江之水又清又綠該多好啊!然而這幾乎是我們不可能看到的了。我們誰會想到過去的長江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同時誰會想到如今的長江沿途仍有無數條碧水清流在向它匯攏擁抱。雖然這種水景由於長江的黃色濁流力大無比、勢不可擋而難以察覺,但在長江與大寧河匯合之處的巫山城腳下仍清晰可見。這就是大寧河與眾不同的獨特魅力。
「可不,她不像是瘋了嘛!」人們好奇地等待這迷上石頭的娃兒下一個出的是什麼怪招。
「我一點也沒有為生意興隆而興奮,相反越來越感到憂傷,因為當我發現咱三峽的河灘之石一旦出現除精神價值之外還有豐厚的商品價值時,我更感到作為一名即將離開三峽的移民的那份不舍之情。我因此痛哭不止,甚至想像瑤姬那樣一死而成永伴峽江的神女峰,那就可以不走了,可以不離開三峽,不離開我的大寧河了。可現實不允許我像瑤姬那樣,我因此好不悲切……」
她知道一旦水庫建成,175米的最高水位升起后,她家門前的大寧河將不再有如今美麗的卵石河灘了,她不可能再回到大寧河邊撿些如夫如子的「三峽奇石」。
付紹妮還是紅著臉,直點頭。
丈夫這時才真正明白妻子的那顆「石頭心」。
大寧河上的「小三峽」每天吸引著成千上萬的遊客駐步,他們也經常光顧付紹妮家的農舍田間。於是有一天付紹妮認真地挑選了幾塊比較好的石頭放在家門口試著看有沒有人來買。
漸漸地,我又感覺那「中國石」三個字變成了「中——國——心」。
「好好,相信姑娘說的是實話。我們買幾塊行嗎?多少錢一塊?」遊客們友善起來。
付紹妮告訴我,她說她應該算是村上的年輕一代,20世紀80年代末就到過廣東等地打工,見過外面的世界。可是自從長江水利工程委員會的技術人員在10年前標出那道紅線后,自己被確認為移民的那天起,她的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此沒能安寧過。為了尋覓和挽留對大寧河的最後一份情感,她斷然在七屆全國人大通過三峽工程上馬決議的那天起,從廣東回到大寧河的家鄉,撥動起她童年時就不肯割捨的那份「石頭情」。
「當我再低頭撿起一塊塊大小形狀各異的卵石時,更加驚詫地發現那石頭簡直是個令人陶醉的奇妙世界,有『山』有『水』,有『月』有『日』,有『人』有『牲』,有『雲』有『雨』……總之,天地人間有的東西,河灘上就能找到同樣的卵石。那石頭可能是世界萬物的變體,可能是萬物世界的微縮,你只要說得出的東西,河灘上就能有什麼樣的石頭,只是需要你去仔細觀察,真心尋覓。這一發現讓我好不高興!我做夢也想讓自己變成河灘上的『石頭女』,想讓人間變成什麼樣,就美滋滋地變成什麼樣。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有本事了,因為我可以擁有整個世界的一切……」付紹妮富有詩意地講述著她曾經破碎過的童年之夢。
不知怎的,自見她第一面后,我一直認為她就是當年鐵凝筆下的那個「香雪」。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大多讀過二十多年前鐵凝發表在《青年文學》上的那篇成名作《哦,香雪》。我記得鐵凝筆下的那個小山村裡的香雪,提著小籃在火車軌道旁與同村的小夥伴們一起,爭著為一天一次路經她村邊的客車上的旅客們賣煮雞蛋的情景,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一種中國式的山村女孩子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九*九*藏*書,那是今天難以找到的那種中國式的山村女孩子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我們記憶中無法抹去的自然魂魄中流淌的美。
在村裡人不停地把家中一切可以拆卸的東西搬運出去的時候,付紹妮則將一筐筐石頭背回到家裡,然後逐一整理,排列編號,對其中上乘之品甚至還不惜從柜子里取出最好的新衣布匹將它裹包得嚴嚴實實。
從此開始,扎著辮子的付紹妮從早到晚只要一有空閑就獨自跑到河灘。她忽兒舉目峽江兩岸的青山神峰,忽兒伸手捧起一掬河水。每當此時,這位多情的農家女便會兩眼發濕……她說她曾多次將自己的身子融入大河之中,感覺是那麼舒展爽朗,於是乾脆赤身裸體潛入水中,這時身邊就會有無數小魚簇擁過來,在你身邊戲水玩耍,你自己彷彿也像一條魚兒,「其實很多時候我真的想變成一條魚兒,變成峽江水中的小魚兒,它們多麼幸福啊,無愁無憂,不用為庫水漲起而搬遷,美麗的峽江水永遠是它們的家園,永遠可以在戲水拍浪間歡歌跳舞。」
是我的淚水模糊了眼睛?還是奇石真的顯靈?
我當然不相信因果報應、陰陽輪轉,
付紹妮看著圍在她家門口的一群遊客,臉頓時緋紅——畢竟她從來沒有做過買賣。
「嗯。」
啊,我終於明白了,什麼都不是,是我們的百萬三峽移民們熱愛祖國、無私奉獻的赤子之情在感動著我……
那就罰我變山羊吧,
「誰說我瘋了?我好著呢!」紹妮站起身,挺著胸,一臉燦爛地對大伙兒說。
有一天,一位外地來「小三峽」旅遊的客人路過付紹妮的家,見她正在弄石頭,便好奇地湊過來觀看,這一看不打緊,那老兄的眼珠子就差沒被五彩繽紛的石頭給勾出來。
「好吧,先搬你的石頭。」雨中夫婦倆抱成了一團。
她依然一有空便到河灘撿石,並且在家門口豎起一塊用紙糊的硬板板,上面寫著:「三峽奇石,歡迎參觀」。後來又在「參觀」後面加上「購買」兩字。於是付紹妮的「石頭情」開始了一部分的「商業化」——而她自己堅持說這絲毫沒有減弱她作為一個即將離開故土的移民對長江和大寧河的那份深深的情感。
石頭歷來造就詩人。峽江邊的石頭更能造就偉大的詩人。
付紹妮比其他百萬三峽移民多出一份割捨不斷的哀痛。
在被確定為移民時,付紹妮沒像有的女孩那樣不是想法趕緊找個好一點的安家地,就是想法嫁給一戶能留在本地的男人。她選擇了與他人完全不一樣的路,那條路是她童年有過的夢,這夢便是她與大寧河同枕共眠的夢。
破碎的夢本該隨著歲月的磨礪而漸漸消逝,然而三峽工程使付紹妮這位農家女不僅沒有淡忘童年的夢,反而越發勾起往事,尤其是10年前長江水利工程委員會的工程技術人員到庫區進行移民人數和被淹實物統計,那用紅色油漆標出的淹沒水位的字樣在家門前醒目聳立起來后,付紹妮的心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再也不能安寧了,比女孩離開父母遠嫁他鄉還心神惶惶,心頭整天七上八下的……」
峽江邊的「香雪」名叫付紹妮,純純粹粹的一個農家女,純純粹粹的一個「三峽女」。
大寧河的水總是四季碧綠見底,水中的游魚,河邊的卵石,岸頭的沃土,構成了這裏寧靜而富饒的生活景緻。
於是遊客們高高興興地挑揀了不少石頭,按每塊五毛錢付給了姑娘。
那是兩組奇石。一組是「2008」,由四石組成,上面清晰可見「2」、「0」、「0」、「8」字樣。她告訴我這是特意為慶賀北京申辦奧運獲得成功而收藏的,等再撿到「北京」字樣的奇石后,準備在2008年北京舉辦奧運會時獻給大會。另一組「中國石」,由三石組成,上面同樣清晰可見「中」「國」「石」字樣。
「就read.99csw.com在咱大寧河灘上。」
「石頭女」有經驗地告訴我,她最喜歡這個時候上河灘來,因為經大水一番衝動,河灘上原來「睡死」的石頭,一下「醒」了——它們個個都翻了身。這時撿奇形怪狀的石頭就容易得多。
一場大雨剛過,千山萬峰的涓流匯成一河,隨即湧入大江,組成滔天洪流,驚得湖北湖南和江西等地大堤搖搖欲墜,險情不斷。然而大寧河依然是清澈的,只是河水漲起數米,小三峽因此變得濤聲震耳,煙雨朦朧。
這是付紹妮沒有料想到的,左鄰右舍那些過去瞧她不起,背地裡罵她「神經病」的人如今一口一個「妮妮親」、「妮妮巧」的,時不時湊過來向她討教學藝。
從巫山轉船逆流而上到大寧河,一路河道更險、更窄、更曲,船在水中行進,你常為擦肩而過的兩岸峻峭的山壁而失色驚呼,又隨時為在清澈可見的河底上擱淺而擔憂,其實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有經驗的船老大可以讓你放心地穿梭峽江險流。這就是出峽又入峽、大峽套小峽的大寧河,其沿途有龍門、鐵棺、滴翠、剪刀、野豬等七峽。人們所說的自古桂林甲天下,而今應讓小三峽的「小三峽」,就在大寧河段上。古人對大三峽留下了足有上萬首不朽的詩篇,但卻沒有對小三峽留下什麼筆墨。
付紹妮應該是位不寫詩的詩人,因為她是真正的拾石者。不僅如此,她對生活和自然的理解以及抒發內心感覺時的那縷縷情絲,其實就是詩。
「哎喲,快來看,這些石頭真漂亮真奇特呀!」已經在屋裡等候了多時的付紹妮終於聽到了她想聽又怕聽到的聲音。
她的「石頭生意」變得日趨紅火。
「哈哈,我也買不起呀!」我開玩笑道。
這回付紹妮有些來火了,「告訴你,這石頭我就是不賣!有了它,我口袋裡也會感到沉沉的,肚子也不覺餓的。」
有人見后笑她,說:「妮妮你把石頭護得那麼好,是不是以後做嫁妝呀?」
天上是誰織成白布又投入黑潭,
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而付姓家族在她的家鄉是個大族。現在這裏的人十有八九要當移民了,要永遠地離開那個滋潤了他們祖祖輩輩生命的江邊沃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撕裂?
「石頭女」,一個多情之女。她的那份幽情令人感動。
滴翠峽真箇像兩匹其長無比的碧綠的錦緞,
「就在家一帶的河灘上撿?」
「你現在還是天天到河灘撿石?」
「不賣?你別騙我了,不為賣,你撿這麼多石頭幹啥呀?是收藏?你們農民也收藏?哈哈哈,你逗我,你們連吃飯都要靠到廣東打工掙的錢來維持,還搞啥收藏?
「哈哈,這姑娘倒挺實在的。」遊客鬨笑起來,又說,「那一塊?五毛……怎麼樣?」
「這……」姑娘的臉又紅了,半晌才喃喃地,「你們給多少就算多少吧。」
紹妮回答:「可能吧!」
「石頭女」未等天晴,便又背起竹筐直奔河灘。那河灘彷彿是剛剛化過妝的美女,艷麗無比,與雨前的景緻全然不一樣了。
「最得意的時候撿過什麼樣的奇石?」
付紹妮正是生長在這裏的一位農家少婦。在她接受我採訪時還剩下不多的時間里就要離開這美麗的家鄉,成為真正的移民。
付紹妮因此哭了半天,她為自己這份不被人理解的故土之戀而痛苦悲傷。可哭過後她冷靜思忖起來:人家對咱石頭感興趣想買也沒啥子錯,要是真的能將自己對故鄉的這份「石頭情」分享給別人,讓天下的人能更多地了解大江三峽,也是一件好事嘛!
有的話,我一定做弄潮兒赤條條來往無掛牽;
紹妮回答:「我啃石頭比啃饅頭更有滋味。」
「每天都能見到奇妙的好石?」
有人說:「你紹妮不繡花不做工,專門撿些石頭回家,想靠啃石頭過日子呀?」
昔日的「石頭女」如今九-九-藏-書已有了家庭,而且選擇的就是大寧河邊的小夥子。木匠出身的丈夫起初並不能理解妻子的「石頭」情結。1998年那場特大洪水,也使長江支流的大寧河咆哮起來,付紹妮的二層樓新婚小窩也被淹了一人多高。洪水來的當晚,全村人驚慌失措。年輕的付紹妮夫婦也投入了緊張的搶險戰鬥。當丈夫拚命將底層的糧食往樓上搬運時,只見妻子抱起石頭跟他搶攀樓梯。丈夫火了:「你到底是要這個家還是要你的石頭?」
石頭的收藏更富含精神因素。付紹妮開始並不清楚自己在與遊客們交易石頭的同時還扮演了三峽文化傳播者的角色。
「這組『中國石』曾有個旅居加拿大的華僑要出50000元買走,可我沒捨得。我要一直珍藏到2009年,那時三峽大壩已建成。我想捐贈給未來的『三峽水庫博物館』,想用它來告訴後人,作為一個三峽移民,我們對故土的那份不舍之情……」
姑娘一聽這嚷嚷聲就趕緊從屋裡出來,她不是擔心到手的生意跑了,而是害怕這一嚷被左鄰右舍瞧見她在「做石頭生意」哩!
「嘻,這小姑娘還挺靦腆的。」有位女遊客拉過付紹妮的手,問:「這石頭是你撿的還是從其他地方批發來的?」
假如我居然這輩子造下了什麼孽冤,
公劉老對小三峽的痴戀,是期待自己能化作山羊而鑲嵌于大寧河上的絕壁懸崖。不過我更傾向於化作水中的魚兒,因為我更欣賞大寧河本來的那種水質之美。有人說大寧河像個隱居者,多少年來鮮為人知地流動著、存在著,然而大家並不知道它在進入長江之前的那份閒情逸緻。而我認為大寧河是一個無法比喻的美女,她的清澈,可以讓一切濁流變得自卑;她的純潔,可以讓一切骯髒退至地獄;她的美態,令任何人驚嘆,腰的纖細處,柔軟輕曼;胸的豐|滿處,其涓涓不息的乳汁總是供應著無數食盡人間煙火的善男信女們的生息與繁衍。
有首詩這樣寫道:河灘上的石頭最能試金,無動於衷者踩著它走,有情有義者拾它而起,拾起者愛戀收藏者是真正的詩人。
借詩人公劉《小三峽印象》的詩句來訴說我對小三峽的那份崇拜吧:
付家有兄弟姐妹7個,他們都已經作為前期移民搬至他鄉,現在只剩下紹妮一個仍留在大寧河邊。2002年8月中旬我到她家採訪,在她家的鄰居牆上有一道用紅色油漆刷寫的大字特別醒目:「二期水位——135米」。這樣的字在三峽庫區隨處可見,即使在滔滔大江之中激流直下時,你坐在遊船上也能不時看到聳立在兩岸山體上的同樣的文字。它向每一位三峽庫區的幹部和移民時刻提醒著這樣一件事,即長江三峽庫區將於2003年6月前蓄水至135米,而在這之下的兩岸居民必須搬遷他處。這是一道鋼的生命線,也是一條鐵的紀律線。誰也無法抗拒的大江之水屆時將溢漲至此線,那時來的雖然是水,其實同樣是一條法律界線——違者不僅受到道義的懲罰,同時也將接受自然的拷打。
「是的。一般早上到中午時間在家做家務和守攤,下午兩三點鐘等來小三峽的遊客們走後我就上河灘撿石。」
經過多年苦心經營,付紹妮的「石頭小攤」變成了「奇石館」,而且名聲傳遍十里八鄉,在「小三峽」一帶都知其名,甚至連外國的報紙都報道過。可有一樣付紹妮始終沒有改變,那就是她的「三峽移民」身份。
北京呼我回去開會,臨別大寧河時我再次來到「石頭女」家,我知道過不了多少時候,她這個「三峽女」也要永遠地離開她的那個美麗家鄉了。
這就是三峽,這就是中國長江上游最壯麗的山水經典,當然也是世界最壯麗的山水經典。三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真正的可以無窮無盡地感受和想像的神聖峽谷。然而到過三峽的人,如果在巫山神女峰下稍作停留,再換船逆水而上,到峽江邊的https://read.99csw.com另一條河流后,會有全然不同於大三峽的另一種感受,會與我一樣從心底深深地發出讚歎聲:這裏才是真正的美啊!
「你能賣幾塊給我嗎?」
村裡村外的人都嘆氣了:「唉,瞧,移民搬遷把咱妮妮這麼好的娃兒都整成瘋子了……」
啊,神女峰的故事經這位即將離家遠行的女移民之口一說,我更感覺在美麗傳說後面多了幾分悲壯的色彩。
「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在離開大寧河離開三峽時多撿些奇石,然後把我家裡所有存留的石頭一起帶到新的家園,在那兒開一個『三峽奇石館』,讓更多的人了解咱們曾經生活過的故鄉是多麼的美!」付紹妮將心中的秘密告訴了我。
「全是我自己撿的。不信你跟我進屋看看,還有好多呢!」付紹妮一下繃緊了臉,一本正經道:「這石頭只有咱大寧河有,與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樣。」
「我知道一旦大壩建成,我們這兒那清澈碧綠的小三峽之水便不會再有了,奇景險峰也不再復還。我們的根都一起隨漲水而飄向遠方,生活和生命都會發生變化。這是無奈的,抗拒也沒有用。所以我想到了童年曾經有過的經歷和編織的夢:那時我們村上的女孩子們都喜歡上山下地去摘花,將自己打扮得美艷艷的。惟獨我不愛摘花戴,偏偏下到大寧河灘上去撿石頭玩。我開始只出於好奇,發現每次大水過後的河灘就變了樣,細細一看,原來是河灘邊的卵石翻了身,那一翻身整個河床就是另一番景緻。這一發現叫我興奮不已。
「賣?」
人們對小三峽的開發和認識是在今天方得以實現的。我本不想在本文中對三峽作任何景緻上的描述,但寫到大寧河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崇拜自然的激|情,這也是我體會到生活在這片美麗峽江邊的移民在不得不告別故鄉時那種戀戀不捨的情緒是何等纏綿複雜之緣故。
「石頭女」伸過手來,笑嘻嘻地說:「這樣的寶貝我不賣。」
那條路在彎彎的河灘上,那條路在清澈碧綠的河水的時退時漲間……
生活所需,無可非議。再說既然物有所求,物的主人不僅創造了新的一種物品交易,同樣還輸出了一份精神和文化。
有一天,她發現左鄰右舍的小姐妹、大嫂阿嬸、婆婆老伯們都像她一樣在自己的門前擺起了石頭小攤。而過去僅在他們那兒停留吃一頓午飯的遊客們也漸漸把觀賞購買「三峽奇石」當作一項必須任務了。
化一條水龍本想泡軟肝膽卻只能潑濕衣衫……
「嘟——」一聲汽笛,輪船載著遊客們走了,遠遠地走了。可手中拿著十幾張鈔票的付紹妮則依然站在家門口發獃,她不知是喜還是悲,那手中的錢來得突然,來得令她不知所措,也攪亂了她原本對石頭的那份質樸情感。
這天,付紹妮特意給我這個外鄉人看了第一次給外人看的兩樣極品奇石。
姑娘一下感到她的石頭成了靈性之物。那一天,她獨自走到河邊,張開四肢,伏在卵石堆上痛哭了好幾個小時。
「不一定,有時一天能撿好幾塊,有時幾天撿不到一塊。」
有人長嘆說:「現在移民要搬遷了,家裡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多換幾個錢就是最實際的『補虧』,你妮妮整天弄石頭能弄出個金蛋蛋來?」
我要鑲嵌于這絕壁懸岩!
「可……可我不是為了賣才撿的呀!」
「喂喂,這石頭的賣主在哪兒呢?我們要買些石頭呀!」遊客們大聲嚷嚷起來。
紹妮回答:「我的這些石頭個個都是金蛋蛋。」
這樣的山色望久了眼珠子也會發藍……
聽了她的話,我忍不住要過那組「中國石」細細端詳,那石很堅硬,很有光澤,巧奪天工的三個字是那樣的清晰逼真。我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漸漸感到那奇石開始微微發熱,直到發燙……我的心猛然一顫:這不就是一位「三峽女」對家鄉、對峽江、對大寧河的熱愛之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