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里勾勒出二渡的動線。在官邸住宅區發現他的時候，還以為他是去拜訪辻內本部長。但事實上，或許他是從對面的刑事部長官邸出來也說不定。說不定他是去對敵將荒木田發動突擊，投下一枚震撼彈。因為始終找不到著力點，只好把目標擴大到已經退休的部長。又或者是已經察覺到歷代刑事部長都跟隱匿脫不了關係的事實，所以就勇敢地去向最上面的人宣戰。

「這我不否認，只是……」

「刑警可是世界上最輕鬆的工作呢！」

「我……」

聽起來像是語帶同情。

三上在他的命令下跪坐。慎重地推開夫人拿來的座墊，抬頭挺胸地正襟危坐。尾坂部則是抱著胳膊。一旦這樣面對面，就馬上感覺到強烈的存在感。

三上鼓起勇氣問道，然而尾坂部卻再次沉默不語。

「打擾了。」三上畢恭畢敬，心情好比剛上任的巡查。

沒想到會遇到二渡，害他把要向石井報告的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打亮車頭燈，三上再次發動引擎。轉過第一個轉角，只見鮮紅色的紅葉石楠已經打亮燈光。把車子停在二渡剛才停放的地方，加快腳步繞到玄關。當「尾坂部」的門牌映入眼帘時，三上不再抬腳前進，只覺喉嚨一陣乾渴。他既沒有事先跟對方約時間，也不曾當過尾坂部的直屬部下，一般而言是不能貿然按下門鈴。但是，D縣警目前所面臨的狀況也不是一般的情況。警務都可以進去了，沒道理長年在刑事部打滾的人進不去。三上為自己打氣后按下了門鈴。

三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刑警是輕鬆的工作？他真的是這樣說的嗎？不，他的意思應該是說，刑事部是很輕鬆的單位，可以自自然然地做自己，每張桌子都堆著屬於那個刑警的業績與驕傲……

冬天的太陽正緩緩西沉。

「是的。」

「我明白了。請稍等一下，我這就去告訴我先生。」

三上被問倒了。這是為了防禦所做的反問嗎？還是在進入談話的核心之前，要先搞清楚三上的立場呢？「我跟他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尾坂部的這句話讓他昏了頭，加上這間屋子裡到處瀰漫著濃厚的刑事氣息，讓他失去戒心而完全忘了要如何說明自己的立場，也忘了對方一定會問。

「請等一下。」

不由分說的高壓口吻。

「我現在的確是隸屬於警務部的人，所以當然必須要遵從直屬長官的命令。關於這次這件事，雖然我不清楚本廳真正的目的，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越級涉入了，問題是……」

「請進。」

「……輕鬆？」

感覺過了好久好久，玄關的拉門總算打開，從裡頭露出一張老婦人的臉。婦人將白髮往上梳理得非常整齊，看起來很有氣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尾坂部夫人。

退休以後也還是部長，這件事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我想您應該知道幸田手札的真相。此事一旦公開，部長的名聲也會受到傷害。」

「我身為廣報官……身為負責指揮視察現場的人，只想知道我應該要知道的事，這是我的想法。」

如果想要讓他改變心意的話，就只能說出這句話了。

「刑事部可能會被搞垮也說不定。」

「知道了又能怎樣？」

「你身為廣報官，為何要對此事如此費心？」

汗水濡濕了掌心。不管尾坂部真正的用意是什麼，既然他都問了，三上要是答不出來的話就再也談不下去了。

尾坂部離開客廳，三上的臉頰略微感到有一股風壓。這是尾坂部家的規矩嗎？當走廊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時，端著茶盤的夫人便靜靜地走進客廳hｔtｐs://reａd.９９cｓｗ•ｃｏｍ。

「………」

他還是讀不出尾坂部的反應。尾坂部的表情就像在搜查會議上，等部下全部報告到一個段落的表情。

尾坂部居高臨下看著三上，眼神平靜。不知道該說是達觀，還是把過去的一切全都拋開了。

「二渡是不是有跟您提到關於幸田手札的事？」

尾坂部鬆開抱在胸前的胳膊。

動線是連起來了，但對手是歷代刑事部長中最優秀的人物。雖然不同於特考組的高高在上，但是對D縣警的人來說，同樣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正常人絕對不會想到要衝進那個男人的家裡問出些什麼來。這個人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賭一把再說的類型？還是習慣看低其他部室的精英思想使然？不管他是哪一種人，總之是迫在眉睫的死線讓二渡不得不採取大胆的行動，這點應該沒錯。

「你打算一輩子在警務部當刑警嗎？」

「或許您說的沒錯，已經深入骨髓的東西我拿不掉。無論我坐上什麼樣的職位，都不可能對刑事部完全斷念。」

「不是，我已經……」

三上把內心的糾葛丟到一邊，他可不是來這裏懺悔或尋求救贖。

「回去你該待的地方。人的一生有時候是由偶然造成的。」

「什麼意思？」

我並沒有要出賣靈魂。接下來的真心話卻沒能說出口。在衝到喉頭之前就不知道消散到哪裡去了。那已經快要不能稱為真心話了。要是真的說出口，就會變得沒完沒了。如果每次都因為當時當場的情緒而在刑事與警務間來回擺盪的話，等於又回到愛自己與愛家人的勢不兩立的掙扎。

「老實說，我其實還不清楚東京到底想玩什麼把戲。如果您知道的話，請告訴我。」

「突然登門拜訪真的很抱歉，我是縣警的三上。」

「抱歉ｈｔtｐs://rｅａｄ.99csw•cｏｍ，我剛才有點手忙腳亂。」

「請原諒我的無禮，我是廣報官三上。今年春天以前還是本部搜查二課的次席……」

尾坂部打算起身送客，三上也被迫下定決心。

三上打算掛斷電話，但對方可沒打算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我來是有點事情想要請教部長。」

——無論如何，此人皆不足為懼。

三上開門見山地提出這個問題，但尾坂部的眼神還是不為所動。

三上用眼角餘光瞥了電子鐘一眼。四點四十分。距離二渡進入尾坂部家已經過了十五分鐘。才剛計算過時間，就有一輛小轎車穿過眼前的馬路。是那傢伙。瞬間浮現在路燈下的側臉並沒有逃過他的法眼，那表情十分嚴肅。兩人談話的時間掐頭去尾連十分鐘都不到嗎？還是尾坂部不允許警務部的人在他家待太久呢？

「回去你該待的地方，為了明天而浪費今天實在是愚不可及。」

「今天是為了今天而存在的，明天是為了明天而存在的。」

「坐下。」

「我以後會注意的。」

「我來是想請教部長，警務課調查官二渡真治剛才來拜訪部長的目的是什麼？」

「請問二渡都說了些什麼？」

「是。」三上拚命在腦海中搜尋。

三上感覺背脊和膝蓋同時放鬆。二渡肯定也在尾坂部離去的客廳里喝過這杯又苦又澀的茶。

尾坂部繼續沉默不語。可以在此亮出「幸田手札」這張牌嗎？既然尾坂部也是協助隱匿的共犯，會不會因此拂袖而去呢？

「您是……廣報官嗎？」

「小塚長官似乎打算做出對刑事部不利的發言。二渡為了替他開道，目前正在到處動作，企圖動搖刑事部的人心。」

只能這麼做了。二渡肯定硬著頭皮問過了。

「放在心裡，盡心儘力地完成上級交辦的任務。」

「我想部長應該已經知道了，D縣警眼下正陷於混亂。預定於四天後舉行的64長官視察一事，讓刑事部和警務部在檯面下產生對立，目前正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

夫人進屋之後又馬上折回來，請三上進屋。

——你想逃嗎？

「哪有什麼刑事部、警務部之分。」

尾坂部以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語氣回答。頓時，三上腦中一片空白，接著是一股類似親切感的情緒慢慢湧上心頭。尾坂部的回答肯定讓二渡如墜五里霧中。看樣子，同為刑事部同志的對話似乎可以成立了……

三上遞出名片。夫人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了過去。對於繼二渡之後，第二位貿然來訪的不速之客並沒有太多的訝異。

三上又再重複一遍，然後就把電話給掛了。「小事一件。」他在口中嘀咕。

「請問有什麼事呢？」

「你只想要做輕鬆的工作嗎？」

三上心不在焉地聽著。石井並沒有跟他站在同一張棋盤上。

三上把車開往尾坂部家的方向。他要去戳穿二渡的秘密行動，還要從尾坂部口中問出長官視察的目的。尾坂部恐怕是知道的。不只幸田手札那件事，而是對所有的內幕都瞭若指掌。二渡或許就是考慮到這一點才直接找上尾坂部。

尾坂部坐在矮桌前。他退休至今八年，現年六十八歲。臉頰和脖子周圍的肌肉隨著年紀增長而變得消瘦、筋脈突出，但是抬起頭看著三上的眼神仍十分犀利，還留有當官時代的威嚴。

「講重點。」

什麼？

三上踩在冷冰冰的走廊上，被帶進客廳。雙腿變得像木棒般不聽使喚。

「你想回去嗎？」

「請喝杯茶再走。」

話到嘴邊，三上重新想了一下。他明明是因為憎恨二渡才跟著闖進這裏來，若硬要說自己是警務的人實在是很白痴的事。尾坂部說的沒錯。骨子裡的刑警已經無法被抹滅。就算他連靈魂都賣掉了，其血肉也還是刑警。他在生理上希望自己跟二渡是不一樣的人。就算二渡吃了閉門羹，但他相信自己不會受到同樣的待遇才來的。

「所以我想知道他來這裡是否也是基於同樣的目的。」

三上感到訝異。為了明天而浪費今天？是這樣的嗎？收集對刑事部有利的情報，打著如果一切順利說不定就可以回去的如意算盤。自己真是被這樣看待的嗎？那他就更不明白了。既然如此，尾坂部何須點醒他？對於死守著64秘密的前刑事部長來說，廣報官站在刑事部這邊應該是再好不過的事。難道他都沒有想過給三上一些甜頭，讓事情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嗎？是不想讓乳臭未乾的新任警視看到自己的弱點？還是不願意跟乳臭未乾的新任警視站在同一高度？不對，或許打從一開始，這句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也說不定。尾坂部只是機械化地拉起一條線，認為三上和二渡都是警務部的人，既然兩人都是刑事部的敵人，那就是必須排除的對象。

就連最後一個問題都被他徹底無視。

夫人似乎一眼就看出三上是警方的人，趕緊欠身。

正當他要在十字路口右轉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三上連忙把車子轉過去停在路邊。是石井秘書課長打來的。三上無奈地嘖了一聲，按下通話鍵。

三上回到堤防運動場的停車場，注視著馬路，緊盯著那輛深藍色的轎車。

「我以後會注意的。」

「我跟他說我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