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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一章

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古時北國有一翁
為子孫置一薄田,寒暑不畏風雨,勤耕不綴,翁死,其子耽酒不事農,及至賣田與他人,自此每晚現一獨目黑物,罵還田還田,此謂泥田坊。
——今昔百鬼拾遺·上之卷/雲

第一章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
我們才會說要去信州。
「所以你才沒用!」老師抱怨著,扒開積雪前進。
沒有人知道。
這話……或許也不錯。
後來的預定是一團亂。
老師這麼主張。
這隻是單純地因為我知道的信州傳說比其他地方多罷了,大概是在什麼書上讀到的。
接著我們還去到八岳一帶,參觀了鬼的足印石等等,但因為實在沒辦法翻過山頭,就在小淵澤一帶來個大迴轉,來到松原湖,眺望被郁蒼樹影環繞的豬名湖那神秘的姿態。
是討厭香煙的老師對怎麼樣都戒不了煙的我挑剔煙味很臭還是怎樣,還是我辱罵老師天冷成這樣為什麼他就是瘦不下來——我已經不太確定了。雖然不確定,但起因只是諸如此類的芝麻小事吧。
抵達神事舉行的春宮時,都已經天黑了。
「至少也給雪女凍死吧。」老師說,「總而言之,我現在沒心情聽你開這種無聊的玩笑話啊,沼上。總之我們兩人距離天黑,只剩下一點時間而已了。不可以停下腳步。就算後退,也只有一死。唯有前進!」
下次要去的話,就是信濃吧——這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
「所以說啦,」老師更是用力說,「換言之,就算要回到原點,也得花上六小時,對吧?」
不管怎麼樣,至少御左口神早於建御名方神,是在諏訪一地受人信仰的神明,這一點應該是不會錯的。
「什麼都沒有。只有雪。走投無路了。」
說到我,只是把所有穿得上身的衣物全部穿在身上,然後披上一件老舊的多層棉袍,用手巾包裹住頭臉,上頭戴了頂斗笠,外貌簡直時空錯亂到了極點。
他可能信心有點動搖了。
可是……至少御左口神好像不是獨眼神。
我從以前就對石頭、岩石類的傳說很感興趣。
想抱怨的是我才對。
諏訪流傳的信仰祭祀非常古老,而且複雜。
如此這般,我們從岡谷到鹽尻、松本,悠哉地流浪著探求傳說。
剛才還在嚷嚷「這樣下去會死掉啊!」的人,是哪裡的誰?
「這是什麼話?哪能在這種地方……」
我——沼上蓮次與老師,正在進行慣例的探訪傳說之旅。
「死不了的!」我不客氣地說,「瞧你那大肚腩,裡頭不是塞了一堆養分嗎?你都能在戰時戰後那苛酷的時期維持你那肥胖的體態了,就算十天不吃,一定也不會怎樣的,死不了的!」
老師這麼接著說了:
令人憤恨的記憶又被喚醒了。
不過我的心情早已是一片漆黑。
狀況和現在非常類似。
「不管誰怎麼詛咒、被怎麼祭祀,如果現在還做為田地保存下來,就只是塊單純的田啊。又不是被掩埋還是蓋起了祠堂。只是一直種稻下去而已,單純的田地罷了。」
「有啊。」
「是嗎?」
還、我、田……
我們預定頂多半個月就回來。
老師開朗地說,猛地衝下斜坡……
說起來,我們只是愛好家,就算在深山僻野中糾正彼此的見解差異,也沒有任何助益。而且搞到最後還意氣用事起來,相互揭發性格上的缺點,甚至攻訐起對方的肉體特徵,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是單純的吵架罷了。
「你還要說這種話嗎?別說是田地了,這裏全是雪啊。」
「不,這跟日期無關。走到之前,天都已經黑了。當我們累得快死的時候,四下會變得一片漆黑。氣溫也會降得更低。又沒有東西可吃。也不是可以露宿郊外的狀況。會死,絕對會死。」
「是啊,很低俗,低俗極了。我的信條啊,就是要活得低俗下流啦。碰到生死關頭,哪裡還有工夫說什麼漂亮話。再說,先說要死的不就是老師嗎?現在還說那什麼話?」
雖然事後我深深為此懊悔,但當時我不知是什麼樣的心態,竟覺得這樣也不錯。
因為我們甚至更繼續賣弄歪理,認為既然不能去到長野,至少要仔細地探訪這一區,更偏離了路線,走進了山裡。
至於契機,一如往例,我記不得了。
可是神事也一樣不會跑掉啊。而且我想看石頭。難道我的感受就無所謂嗎?可是,最後變成我屈服了。
是出於「既然這樣,至少就去到善光寺吧,以善光寺為終點感覺不是正好嗎?」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只能說我喪失了冷靜的判斷力。
但我們的前方,連野獸的足跡都沒有。
指尖好痛。
此外,信濃也有許多塚。與植物相關的傳說也不少。某某松、某某杉、某某櫻——光是列出名字,就十分壯觀了。
老師幾乎是自暴自棄地這麼說,還「嘰嘰嘰」地笑著像台除雪車似地前進。
山間有道恐怖的聲音在迴響。
御左口神這個神明也是個十分棘手的對象。
先停步的是你,絕望著嚷嚷著要死的也是你——我將已經來到喉邊的詛咒給咽下去,無九*九*藏*書奈地跟上去。這點程度的事是家常便飯了。而且這情況就像老師說的,或許前進才是正確抉擇。
就算是這樣,什麼心甘情願地去死。
理所當然,來到松本一帶時,荷包已經瘦得差不多了。
「那當然啦。不……」
不,應該說大概不是。
「明明就是這個方向說……」老師一邊說著,一邊鈍重地前進。
冷靜下來想想,我們的意見根本沒有分歧到需要大聲爭吵。意見雖然並不完全相同,但也沒有迥異到會仇視對方的地步,而是先仇視起對方,才會計較起那微不足道的差異來。事後回想,我們常常是明明意見相同,卻在那裡爭論個沒完。
季節是冬天,而且還是二月初旬的隆冬。我們處在大雪的嚴寒之地,空著肚子,身無分文,而且還一身輕裝,迷失了道路。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你跟我說又有什麼用?」
那個時候,老師用一種錯全在我身上的口氣這麼說。
「那是過去的事了。」
我們回到了諏訪。
「這……還是折回去比較好吧,老師。趁現在腳印還沒消失,也還認得出路吧。」
至於是對誰火冒三丈,沒錯,不是別人,又是對這個體格罕見、全日本獨一無二的妖怪研究家老師——多多良勝五郎老師。
「什麼錢有什麼用……沒錢就傷腦筋了啊!」
可是……季節不對。
說到諏訪神社的神明,主要的祭神是建御名方神。建御名方神眾所周知,是記紀神話中亦有登場的知名出雲眾神之一。但要將諏訪大人這個民間傳說中的神明類比為建御名方神,相當困難。說起來,要說建御名方神是獨眼神,實在有些勉強。
「太荒唐了。」老師「哼」地撇過臉去,「我不想進行低俗的議論。」
一旦默默無語,頓時就聽見了「啾、啾」的踏雪聲。老師比常人更重,腳步聲也格外響亮。我開始覺得聲音每響一次,周圍就跟著暗了一些。所謂消沉到了谷底,就是指我現在這種心情吧。愈是不想去聽,我的聽覺就益發敏銳。甚至連老師哼哼喘息的聲音都開始聽見了。
「有啦。」老師頂出埋沒在脖子里的下巴說,「應該有殺媳婦的田才對啊。」
「你在說什麼啊?」老師加重了語氣說,「什麼莫名其妙,明明方向就是對的。我又不是在問你這種事。我是在問你,我們來到這裏之前,總共走了多久時間。」
「我說有就是有!是出色的傳說田地!」
因為疲倦,步伐也會變慢吧。就算不到兩倍好了,再怎麼樂觀估算,也得多花上兩成的時間吧。
用不著問。
「沼上,你說的那是什麼話!」
河川……
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了。
多多良勝五郎這個人儘管擁有過人的記憶力和超強的學習能力——而這一點也令我十分敬佩——但他似乎怎麼樣就是無法理解地圖上的最短距離和實際路途中的最短路線不同。老師總是用直線連接目的地與現在地,接下來就只管邁進。所以,曖,只有方向是對的,但那不是人會走的路。我們只是鑽過勉強能夠通過的地方,現在也根本不是走在道路上。連野獸都知道要走獸道,
那無疑是信仰的對象——神明。
若是以官社——古代國家祭祀場所這一面來看,它所祭祀的是風神兼水神,再由此轉變為建御名方神,但若是往更早的歷史挖掘,顯現出來的就是索所神——蛇神,御左口神
「這樣說的話,你喜歡的石頭跟石塚,不也只是一堆石塊、一堆泥土罷了嗎!」老師更加憤慨。
「有什麼嗎?」我問,背對著我的老師忽然轉過身子來。相機袋搖晃了一下。
傳說的內容是過去諷訪大人乘著白馬誥一訪此地,被葛蔓絆住馬腳而落馬,胡麻刺傷了眼睛,使他變成了獨眼。從此以後,這座村子便禁止種植葛及胡麻,也不可飼養白馬。這個傳說也等於是在說明葛、胡麻和白馬變成禁忌的理由。
老師還這麼說。
我們忘了這一點。不,我們一直都沒把這點記在心裏。
既然如此,就模仿菅江真澄,去參觀鹽尻吧,啊啊,鹽尻的話有天野信景——老師不負責任地說著這些話。read.99csw.com
他非常憤怒。
這話……或許說的不錯。
那麼……誡訪大人是什麼人?
東北、山陰、近畿、四國、九州——想去的地方多不勝數,但遠方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去的。若是想從近處開始攻略,關東之後,就是甲信越了。繼山梨之後,接著去長野,這是極其自然的發展。
聽說那叫筒粥神事,是占卜作物豐凶的神事。原本古時候上社好像也會舉行,但在不知不覺間廢絕了,現在只剩下下社流傳這種神事。老師說他也想看看這場神事,可是神事是在同一天舉行。那要怎麼辦嘛?我問。就算來不及也要去看,老師說。反正看不到也不吃虧——他耍無賴地說。
真教人火大。
這傢伙確實只有方向絕對不會弄錯。但也不是說方向對了就好了。
可是……我們按捺不住了。因為我們是妖怪痴。
現在想想,那只是盲目的認定,任何一塊土地只要細心搜尋,應該都有取之不竭的傳說,但當時的我私自認定信州才是傳說的寶庫。
——天色暗下來了。
老師睜圓了那小小的眼睛,渾身猛烈地顫抖。他在生氣。
簡直就像小孩子拌嘴。
然後,
我無可奈何,跟著前進。總比停步好上那麼一丁點吧。
「我要維持這樣的體格,得吃上別人的兩倍才成,這你知道不知道!就連坦克車,花的燃料也比別種車更多。而我在這種嚴苛的條件下激烈運動,怎麼能不吃芋頭?」
「可是沼上,我們在山裡迷路,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穿的是老舊的軍靴,裏面已經一片濕答答了。好像有地方破掉了。平常我總是穿雪踏,此次我下了一大決心,穿了鞋子來,但變成這樣,根本沒有穿鞋子的意義了。不過要是穿雪踏來,我的腳一定已經凍傷了。
我想去看。
老師一個轉身,這麼大叫,衝下斜坡。
然後,我們的資金終於見底了。我們想回也回不去,在雪山中茫然失措,進退不得了。
我們兩人的行裝都不是登山的裝備。
而且,
就算現在還保留著……也只是塊田罷了。
哪裡沒用了?
「說起來,芋頭就是買來吃的,我吃了它有什麼不對?」老師熱烈反駁我。
還……
我們的旅行又不趕時間,想看的東西都看不到,還算什麼旅行……?
簡直是順利過了頭。沒有失望,沒有爭吵,我和老師都心滿意足。當然,就算看了湖,也不可能知道獨眼神的真面目,但吸進冰得讓鼻腔發疼的空氣,看著鮮艷得讓眼睛發痛的景色,我和老師都內心一片舒爽。
這……的確沒錯。
窮困旅行到了最後,由於魯莽的強行軍,荷包開始見底,不僅如此,體力也開始瀕臨極限,教人泄氣不安起來——是會有這樣的事的。
「好啦,知道了啦。可是……不管是否真有那塊田地,即使那裡擁有再出色的傳說,這片雪也不會消失,身子也不會變暖,肚子也不會填飽啊。田附近或許真有人家,可是也得先走到那塊田才成吧。就算幸運找到了,誰也不能保證接下來啊。還是老師打算死在田裡?那從此以後,那塊田就不是殺媳婦田,而會被稱為殺多多良田了呢。」
「這我也聽說過了。說什麼媳婦受不了放蕩的老公,自殺而死。無聊斃了。」
「可是,田地需要水吧。這種地方引得到水嗎?」
不管怎麼樣,都沒辦法看到分佈在沿線上的盜人岩、蛙石、蛇枕石、座頭石等等了。
……雖然我試著如此解釋,但也覺得這番說明實在難以理解。如果說得更簡單明了些——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們兩人都不認為自己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會彼此遷怒,因而更是僵持不下吧。
那麼御左口神就是那個獨眼神嗎?這也只能說不是。
那麼這獨眼的神明是從哪裡、怎麼樣冒出來的?這似乎讓我們的老師大為苦惱。然後,他做出了一個假說……好像。
有時候比起胡亂前進,停步還比較好。
老師開始要求說想看一月十五日在誠訪大社上社舉行的年占神事——田游神事。我原本打算就這樣繼續進行探訪傳說之旅,一路北上,去到佐久或小諸一帶,然後再從那九_九_藏_書裡直接回東京,因此聽了這話,大吃一驚。
還……田……
可是,
「我說啊,老師,你從剛才就一直要死要死地哀個沒完,你那麼想死的話,快點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去給雪爺還是一足踏鞴這類山中妖怪給吃掉算了。可以被妖怪吃掉,你也算是心滿意足了吧?」
那是發生在去年的事,教人想忘也忘不了。我們一樣在山裡迷路了。那個時候明明都深夜了,我卻被迫泡在河裡,而且還被捲入了有如殺人命案的事,吃足了苦頭。
因為老師提出這個要求,是十三日的事。
既然不是那麼容易去的地方,也不必偏挑這種最要命的時節去吧——這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我們對這些細節完全沒大腦,在年底整整一個月之間,日夜不休地拚命工作存錢,連新年的年糕也沒買,剛一新春,就出發旅行了。
以建御名方神為祭神的諏訪神社分佈範圍也很廣,但諏訪神社與御左口信仰的分佈不一定相互重疊。相較於原本是出雲之神的建御名方信仰,御左口信仰似乎更要古老許多。
曖,不成也不吃虧,這是平素的事了,而且自暴自棄也差不多是老師的拿手絕活了。
簡而言之,他就是不中意我那句「不吃也不會怎樣。」
而且諏訪信仰同時具有官社的一面以及當地土俗性的一面。
然而與此同時,這也是一場極端的貧窮旅行。
老師得知了十五日同一天,下社也有神事舉行。
確實,當時我們處於喪命也不奇怪的狀況。說幾乎遇難了也行吧。
不過,
「你真是有夠無聊的。」老師平板地說,「無聊透頂。聽好了,就像我剛才說的,田地就等同於村子。」
我們雖然在野,但彼此都自認為學究之徒。我們一心認定爭端完全是學問上的見解差異。我說的爭吵的場景脫離日常,就是這個意思。
御左口(mishaguzi)漢字雖然多寫成御左口,但也可以解釋為御石神(mishakuzin)或御杓子(mishakusi)、御社宮司(mishaguzi)。它的本義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喪失了。柳田老師也在《石神問答》中提到御左口神,但它究竟是石神還是樹神,他並沒有做出明確的結論。
老師儘管那樣堅持要來,卻毫不感動。
我們等於是從詉訪湖的南端繞過東岸北上,而跑到諏訪湖北岸的我們,等於比起點更倒退了許多。若是重回原本的路線,就浪費太多時間力氣了。那樣乾脆去鹽尻或松本還比較划算。
先入為主的威力非常強大。
「哼。」老師再次從鼻子里噴出純白色的氣來,簡直像個蒸氣火車頭,「錢又有什麼用。」
雪……好冰。
不,若是這樣說的話,我一直是被鬼迷了心竅。
聽到河川,我突然感到不舒服極了。
「什麼時候的事?你已經忘了嗎?唔,我們的確是走太久,久到都忘記時間了。我記得是上午……十點左右吧。當時老師……說什麼去了?說想看殺媳婦的田,所以我們彎進了莫名其妙的小路,不是嗎?」
那個時候——我想是昭和二十六年——我們人在信州的深山裡。
——好冷。
「是啊。」
另一方面,老師會想去長野,是出於其他理由。
我諷刺十足地這麼說。
我六小時前就聽過這句話了。
至於老師,他穿著他最喜愛的那件什麼都裝得下的背心,背著巨大的背包,將寬鬆的長褲褲管塞進橡皮靴里,怪模怪樣。不僅如此,突出的肚皮上還掛了個古怪的袋子,裡頭裝了兩台他比性命更珍惜的照相機,但看著讓人覺得礙事極了。就算不是在雪山,也極度妨礙行走吧。
「這方向有村子嗎?」
如果要趕回諏訪大社上社去看十五日的神事,就沒辦法再折回來時的路了。雖然也不是不能從當初預定的路線過去,但先北上前行,中間隔了一天再回到諏訪的話,就完全無法停步參觀其他地方,必須目不斜視、馬不停蹄地趕路才行。若是一路到處參觀,實在不可能趕得回來。
不過……體重傲人的老師萬一倒下,我絕對無法一個人抬得動,他肯自力前進是最好的。萬一老師就這麼力盡倒地,我肯定會被拖累。
結果……
後來老師也持續關注獨眼獨腳妖怪。話雖如此,愈是深入探索,就愈深不可測,廣大無邊,令人深刻體會到妖怪研究是多麼地困難重重,即使如此,老師為了更進一步構築、鞏固自己的理論,可說是日夜努力不懈。
所以我們兩人都暴躁不堪。
不,我們陷入了更進一步的危機。
「根本沒有啊。」
雖然就算看了,read.99csw.com也只是些普通的石頭和樹木,而且大部分都是傳說還保留著,但東西本身早就消失無蹤了。其中也有些例子,是古記錄中有記載,但當地沒有一個人知道。最近這種情況似乎增加了。
「不對,是人聲,是人聲啊沼上!聲音在叫人還他什麼呢!」
沒有,什麼都沒有,八成連根據也沒有。
爭吵的根本原因是肚子餓,所以完全是小孩子吵架。
我可是覺得自己沒有反對、只是唯唯諾諾地跟從老師,也得負起一部分責任,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這當然是誤會。
雖然就算去了也見不到神明本人,只要沒有新的發現資料,也無法詳細究明真偽。
信州有許多傳說……
「就算有錢,要拿去哪裡花?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在這種大雪覆蓋的深山裡,就算有錢,頂多也只能拿來擤鼻涕。我說的重點就在這裏。」
新春剛過,門松都還沒取下,我們就跑到了諏訪。
跌倒了。
結果我……滑稽地不是被牛,而是被老師牽著參拜了善光寺
「我說啊,沼上,田地不是人類每天都會去的地方嗎?這是農民的工作啊,是日課。才沒有人跡未至的田地這種玩意兒呢,絕對沒有。只要有田地,附近就有人家。有田地和人家的話,那裡就是農村。也就是村子啊,村子。這樣我們不就得救了嗎?」
「就算土地再怎麼不足,人也不會在去不了的地方開墾農田啊。既然有田地,就一定有村子。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嗎?都會在這樣陡急的斜坡開墾田地了,不可能會特地從大老遠的地方過來照顧嘛。這是山村啊,山村。所謂山村,就是位在山中的村子啊。」
可是以諏訪為中心的獨特信仰體系無法以一般方式加以分析,據說是因為這類古老信仰並未被後來進入的信仰驅逐,仍舊保存下來。雖然會轉化,但不會被抹煞。諏訪流傳的古老信仰反而是不斷地影響著重疊上來的新信仰,現在依然繼續發揮機能。
時間太緊迫了。
可是,
我們已經在山裡走了將近六小時。因為老師說日本沒那麼大,都走了這麼久,沒道理走不到任何一個地方。
「假設就像你說的,會多花個兩戌時間的話,就得走上七小時多,搞不好走到原點的時候,今天都過去了。」
我戰戰兢兢地仰望天空。
我果然是個笨蛋。根本只能這麼想了。
問題……是接下來。
所以我完全不記得契機和經過,但老師讓我理智斷線的那句話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的確,我們的旅行是不趕時間。
然後,東信濃的豬名湖一帶的詉訪神社附近,有獨眼神的傳說。
「真的什麼都沒有。」
那個時候,我也相當火冒三丈。
「所以你說的田在哪裡?這麼深山僻野的,會突然冒出田地來嗎?」
就這樣死掉?我的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撿回來的。
在戰爭中倖存,撐過貧窮,怎麼能就這樣旁徨迷失在山中而死?而且還是跟老師死在一起,絕對免談。
沒有人清楚御左口神是個什麼樣的神,所以無從判斷。
赤子石、犬石、兜石、祝石、爺石婆石、蛇石袂石、天狗石鬼足跡石、念佛石妖怪石、梵字石、山彥石、夜泣石——我知道非常多信州的石頭傳說。
天氣狀況雖然不差,但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白茫茫。陽光非但沒有融化積雪,反而是胡亂反射一通,直擊我們乾澀的眼睛。
「是……這樣嗎?」
所以說,
也就是所謂的先入為主的成見。
所以,
是傳說嘛。
就算是老師這樣的人,果然還是會介意自己的身材嗎?我原本這麼想,沒想到……
——當時我如此認定。
以後再來就好了嘛,石頭又不會跑掉……
「有田啦!」老師不知為何怒吼道。
神格也完全不明,難以輕易掌握。
「我當然要吃。」老師從鼻子噴出純白色的呼吸,「我怎麼能不吃?因為我活著啊,不吃不是會死掉嗎!」
我們依然身陷危機。
我大加反對。
當時我應該反對到底,不管怎麼樣都要回到原路才對的。
「什麼?」
到這裏都還很順利。
「什麼怎麼辦!你這個人……」我當然理智斷線了,「你抱怨我又有什麼用?昨天的時候就已經只剩下那麼一丁點兒錢了,就連三歲小孩也知道照平常那樣花錢,今天一定會用個精光的嘛。再說,是誰吃掉了千https://read.99csw.com辛萬苦才弄到手的芋頭的!如果你是絕食才來抱怨也就算了,吃了芋頭還說那什麼話!」
太陽開始西傾了。
「換言之……這附近一定也有河川。」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去。
御左口神以詉訪為中心,分佈於信州各地,逐漸南下,在相當廣大的區域受到信仰。
我嘆了一口氣。
那麼,姑且不論蛇神,御左口神是什麼?
回想起來,我也覺得追根究柢,這一切全都是飢餓所致吧。
老師在戰前寫下的紀念性首篇論文,題目叫(有關單目單足妖怪之起源)。就如同它的標題所示,內容是有關一足踏鞴或山童等出現在山中的獨眼獨腳妖怪起源的新說法。對於單眼妖怪,有許多研究者從各種角度加以驗證。也有柳田老師〈一目小僧及其他〉這類優秀的評論考察。
一分頭的腦袋冷得作痛。
我們只是……頭也不回地朝危機邁進。
——那我就死給你看!
話雖如此,還是一樣有勇無謀。雖然同樣是諷訪大社,上社與下社也不是兩兩相鄰,彼此相距頗遠。老師這人話一說出口就不聽人勸,我無可奈何地陪他前往下社,但來到下社秋宮時,天都已經暗下來了。
「這樣下去會死掉啊!」老師大叫,「到底要怎麼辦啊,沼上!」
「所以我才說芋頭很貴重啊!」
布巾底下的耳朵凍得好像快掉下來了。我因為怕熱,總是把頭髮理得短短的,唯獨這個時候,羡慕死有頭髮的傢伙了。
「唔唔嗯。」老師爬上平緩的斜坡,突然停住了。
「喂,我又不是說不可以吃,我是說,吃之前先三思一下,好嗎?我們已經沒錢了耶。的確,老師現在吃得肚子圓滾滾,心滿意足,可是接下來不就傷腦筋了嗎?我們沒錢吃晚飯了啊。」
可是我覺得老師的研究嘗試將視野擴大到大陸來論說,這一點十分嶄新。
「沒用,糟透了。」老師瞧不起人地說,「我直到斷氣的瞬間,都會不斷地思考著妖怪。就算現在有個暴徒拿刀架住我的脖子,我也會對他談論妖怪。我當然要談,大談特談。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換到妖怪的秘密,我能夠心甘情願地去死!」
所以不管是埋怨還是逃避現實,光是他能提起精神,就該偷笑了——雖然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啦。但就算確保了老師的推進力,也不代表我們度過了危機。
「才不無聊!」老師大為憤慨,「你也在佐久看到市子田了吧?那裡是市子——也就是負責降神等等的巫女——那個巫女路倒而死,所以人們在田邊加以祭祀,從此以後那塊田就被稱做市子田。這你也聽到了吧?還有這個縣內也有叫做尼僧田的,它位在桑原的一里山,一個尼僧被洪水衝來,死在那裡,所以被這麼稱呼。這是某種封印和祭祀。這裏的殺媳婦田也是這個系統。因為她是為了向丈夫復讎,詛咒著要田地枯死而死的嘛。」
「是這樣沒錯,可是媳婦田地的傳說,新瀉和靜岡都有。長野這裏,反川和長野市也都還有流傳。這兩種算是典型的媳婦田地傳說,媳婦被婆婆吩咐要在天黑之前耕種好一塊田,可是還沒耕種完,天就黑了,所以媳婦自責而死。反川那裡的傳說是媳婦從兩腿之間看到太陽下山,一陣暈眩就死了。這樣的情節有些巫術的意味,不過和其他傳說是一樣的。可是前幾天採集到的故事,說這附近的田地傳說內容不同。」
然後該說是撇下其他一切,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先去參拜大前年年底被採用為全國諏訪社總本山大社社名的諏訪大社上社本宮及前宮。我們進行了一場古代諏訪的宗教議論后,甚至還在神前起了多餘的誓:以後絕對要來觀賞御柱祭。接著配合我的愛好,主要去參觀了一些岩石類,像是上社的沓石、硯石、茅野一帶的舟系石、手印石、前宮的矢立石等,然後四處走訪探聽近郊的傳說。
不,這次因為下雪,狀況更嚴酷了。
「動、動物嗎?」
可是會落得這步田地,並不是我害的。我不是說我完全沒有責任,也不覺得我完全沒錯,可是至少我覺得錯不全在我身上。不不不,我再退讓幾步好了,就算是我錯好了。就算是這樣,全天下也只有老師沒有權力責備我。
這畢竟是事後諸葛。不管動機為何、狀況如何,抗爭中的我們兩人,都嚴肅到了極點。所以彼此一步都不退讓。再加上當時我們吵架的場景已經來到了遠離日常水平的地方,更是難以解決。
——這傢伙是山豬嗎?
下社位在諏訪湖的北岸。從這裏折回原本的路線感覺也是浪費力氣。因為我們的旅程起點上社位在諏訪湖的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