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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三章

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三章

「還是說怨言?太太好像經常抱怨,說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塊田,自己才會累得這麼要死要活的,乾脆沒了這田,搞不好老公也會開始工作。」
「什麼啦?快睡了吧。」
「只是習慣——或者說惰性吧。這場齋戒閉關也是,鄉下真是傷腦筋。我實在無法融入其中。」
「原來如此啊。可是令尊他們是認真的?」
「哦,其實是我也做了我父親的份,可是剩了下來……」
他果然不記得了。
「那身變婆呢?」
「什麼夠了,沼上,一點都不夠,你看這個,這裏,就是這裏……」
要論不吉利,最不吉利的就是我們。
「什麼本質啊?」
「那、那、那搞不好不是醉漢啊!」
老師從來不會好好記住初次見面的人的名字。或者說,他根本沒打算要記。老師認為第一次見面的人,也不曉得以後是否會繼續交往下去,萬一以後不會往來,記住名字也是白費工夫。而自己的腦袋沒有多餘的空間浪費在白費工夫的事情上吧。如果這是老師的信念,那也無所謂,但對於大多數時候都和老師在一起的我來說,實在是麻煩多多。
「才剛過九點,不是嗎?我才睡不著呢。重要的是這個啊,這個!」
「哦,那個寫有家族成員年齡的紙?」
那個時候,我真是惶恐萬分。
「那……那樣就麻煩了。太傷腦筋了。萬、萬一我爸再繼續借錢……我可要破產了。」
老師頻頻偷瞄我,然後「沼」了一聲。
「哇!」老師跌倒了。
「進入村子以後,就可以睜開眼睛。然後……啊,外邊的門口不是貼著紙嗎?兩位看到了嗎?」
「這不是常有的事嗎?」
「不、不可能看見的。這座村子連路燈都沒有,一到六點就全黑了。而且是三更半夜呢,到處一片漆黑。月光也照不到屋檐下吧。門口的紙那麼小,要是沒有提燈或燈籠,根本看不見。」
「傳說……或者說,伊勢叔的太太是在那裡過世的。是我才十歲左右的事吧。伊勢叔這個人鎮日喝得酩酊大醉,跟我爸不一樣,幾乎不事生產。田裡的工作也全都交給太太。他應該有三個比我還小的孩子……不過當然也不照顧小孩。太太因為過勞,倒在田裡死掉了,所以才會叫做殺媳婦的田。」
「抱怨?」
「是迷信啦,毫無根據的迷信。已經沒有人再這麼做了……」
還田。還……我田。
「哦……」田岡吁出原本屏住的呼吸,「今天是歐卡納的夜晚。」
老師以古怪的姿勢僵在地爐旁邊。
村人卻還是會貼上紙呢——田村說到這裏,望向門口。
確實如此,是過去的事了。
「看得出來嗎?」老師說著,慢吞吞地站起來,鈍重地走下泥土地,一把拉開門,以獾歸巢般的動作把頭伸出門外,窺看外頭。就像田岡說的,外面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們在外面的時候還有些亮度,看來一眨眼之間就全暗下來了。
「那是什麼樣的方法?」老師把身子探得更出去了。
——我被當成同類了嗎?
如果這是真的,就不是那個黑色男子了。
真是太令人感激了。因為芋頭被老師吃掉,我飢餓到了極點。
「沼……」
「沒關係的。」田岡笑道,「我不知道它的由來呢。不過……你說的丘見是……?」
田岡說道,從老師手裡接過紙張,走出門外,然後他左右仔細環顧了一下。他果然還是擔心父親嗎?
「可是看得很清楚是什麼樣子呢?字就像塗了螢光顏料那樣發光嗎?還是紙會發光?不,不一定會發光呢。還是像被采照燈照亮那樣?」
他一定很擔心。
「是啊,就是闖空門啊。」老師答道:「要偷走神明的神通力啊。」
「可是……我們可以用嗎?」
「哦,原來如此。」田岡盤起胳膊,「這個村落也有類似的活動呢。」
「那會是誰呢?」老師不經大腦地說著。「可是如果令尊看到門上的紙發光,事情豈不就麻煩了嗎?」這話真多餘。
「是以前的事了。」田岡說。
田岡在隔壁房間鋪床,說著「太亮不好睡。」把隔門關了起來。
「殺、殺媳婦的田!它在哪裡!」
「啊……這樣啊。」
田岡似乎朝神社的方向——醉鬼前往的方向眺望了一會兒,不久后一臉陰沉地進了屋陘。
老師以粗短的手指簡慢地指不方向。
如此這般……我們隔天一早前往鎮守神社,卻在那裡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那是……大概是和其他齋戒日混同或融合的結果。也有研究家指出它與三鄰亡的關係。嗯,從與蓑和火的關聯來推測……或許還是與山神有關。再說,有些地方的蓑借婆也是獨眼的。像橫濱的港北一帶,蓑借婆就是獨眼。而且也有八日像這樣的稱呼。這是將日期就這樣當成了名字。所以蓑借婆的mikari這個稱呼,原本還是只意味著齋戒閉關吧。」
「是的。」
「哎唷,所以說,這部分當然還有許多研究的空間……或者說,被稱為事八日的日子,就是神明移動的日子啦。你就這樣想吧。」
真好吃。
至於老師……
這戶人家外頭貼著嗎?我不記得。
「我怎麼知道?」
老師在這裏頓了一拍,說了「就是呃」,沒有叫出田岡的名字,繼續說了下去。
那真的只是個喝醉的人嗎?
「所謂丘見,是越后——新瀉縣那裡的說法呢。那裡的北蒲原郡九*九*藏*書加治村一帶,會在歐卡納夜晚的深夜,爬上可以一眼望盡整座村子的山丘俯瞰,這樣就可以看出家家戶戶一整年的運勢。屋子上方會有光朦朧地升起,可以從它看出家運的盛衰……」
「變了就不是事八日了啊。」
而且老師還「嘻嘻嘻」地笑。
「雖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妖怪,可是這些巧合太可疑了!明天我們去鎮守神社看看吧!或許會有什麼線索。」
「所以啊,我想能不能以此為線索,解開這個謎。呃……」
「什麼怎麼樣……這究竟是同一種活動,或者不同,查明這一點之後,或許就可以釐清事八日的本義了不是嗎?有些村子里,歐卡納也叫做丘見的夜晚,所以也有可能是御庚申的夜晚的發音轉化過來的啊。」
「呃,這樣好像在探問家務事,真是冒昧,不過令堂為什麼會離家呢?」
「為了驅逐那種獨眼妖怪,所以家家戶戶掛起竹籠,對吧?呃……」
老師咄咄逼人地說。
「請節哀順變。」我依慣例致哀。
「啊啊!」老師驚叫。
「一點都不奇怪。有不少地區傳說事八日的怪物是黑色的。是啊,腳……對了,腳,腳有沒有特徵?」
噯,也因為他回來的日子,正巧是歐卡納的夜晚吧。
「大師講吹?」
「這樣豈不是像闖空門的嗎?」我說。
「一身黑……」田岡說,變得一臉凝重「那是……」
「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心中期待著既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這麼說,他應該會高興吧,但或許我是太自以為是了。而且現在這座村子的狀況非常複雜。」
「就是它!」
「當然曉得。當然曉得吧?」老師說:「聽好了,沼上,如果這場占卜在十二月的移動日也會進行的話,事情就不一樣了。可是並沒有,對吧?」
「那個人一身黑呢。」
「好像是從那裡往那裡走過去。」
我忖度該怎麼開口,田岡忽然回過神似地說:
他已經吃起來了。
「看,我就說有嘛,你看!」老師像是立了什麼大功似地,不可一世地說,順便向我投以輕蔑的視線。為什麼那塊田真的存在,我就得遭到輕蔑不可?真是莫名其妙。
「事八日拜訪村子的不是厄神,而是山神!」
「兩位似乎談得正起勁,不過請嘗個丸子吧。」
我想就算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對話也能成立,但這樣聊起話來實在很不稱心。不能叫對方的名字是相當不便的。大部分都會在對話途中頓住。
「這樣啊,沒聽說啊。」老師萎靡下去,「在西日本,事神是獨腳的。此外,有些地方從七日夜晚到八日,吹著叫做八日吹的風,傳說這是天狗吹或是大師講吹。」
「哞哼。」老師用鼻子哼氣。
「好像湧出了溫泉。」
確實,如果看得到紙,田岡今天一整天的努力都白費了。不僅如此,他的父親會確信溫泉旅館將獲得成功,就像老師說的,事態會更難收拾。兒子擔憂父親而提出的忠告、從專家觀點解提出的建議,在神秘的啟示之前,威力也會半減。田岡的父親會相信占卜結果,這結果可說是洞若觀火,而要使他改變這樣的堅定想法,應該是難上加難吧。
拼上了老命找到的殺媳婦的田,居然只是抱怨下的產物,會有這種反應也是難怪。
「我知道民俗學。」田岡說,「我在學的時候也曾經學過一些,不過不是讀得很認真,那麼……兩位是大學的老師嗎?」
上醉鬼?
關於這一點,我也這麼想,可是……
「沒關係的。」田岡說,「就說兩位是我大學時代的朋友吧。說你們是閉關開始之前過來的就沒問題了。」
「作怪!」老師的眼神變了。
「那是塊傳說的田對吧?」
男子一邊泡茶,一邊說著感覺是社交辭令的同情之語,「那身打扮,在雪中走起來二疋相當艱辛吧。」不能就這麼盡信。我猜想對方其實在生氣。
「那……」
田岡無力地應道「是啊」。
雖然很有意思,但田岡一定沒興趣吧。
不,對方絕對會這麼想。
他的手中拿著什麼。
「那?」
一個三指妖怪下半身浸在泥濘里,擺出像在索求什麼、或像要迎接什麼似的手勢。妖怪的頭上沒有半根毛髮,那張臉上……只有一隻眼睛。
「不成?……這怎麼說?」
「複雜?」
他忘記正在對話的對象——也就是田岡——的名字了。這種時候,老師一定會說「沼」。
開門的是一個年約三十五、外表整潔的男子。他在大綿袍底下穿著開襟襯衫,而且還戴著玳瑁框的眼鏡。與他相較起來,我看起來還更像個鄉巴佬。男子並沒有特別熱情,但也沒有嫌麻煩的樣子,請我們進屋裡。
感覺好像要往前栽了。
「是啊,說是只要被那個妖怪的呼吸吹到,不管是茶碗還是土瓶、掃帚,全都會跳起舞來。小時候我常被大人這麼嚇唬呢。看,那個座墊!」
「真的假的?什麼跟什麼?這是……剛才的醉漢?」
如果真是在齋戒期間,光是他願意開門,我們就必須感激不盡了。而且他什麼也沒問就請我們進屋,這階段我們就該先道謝才對。
也就是山神行走的路線。
「所以呢,我爸說如果挖得到溫泉,我家跟伊勢家的運勢就會興旺。換句話說,從神社閉關回來的時候,若是清楚地看到這個家跟伊勢家門口的紙,就絕對可以挖到溫泉。唔,如果真的挖到溫泉,應該是會賺錢吧。我爸說若是不成,就死了這條心。如果九-九-藏-書這樣就可以讓我爸放棄,那真是萬萬歲了,所以我才協助我爸,還幫忙製作粟丸子。」
「不,有沒有溫泉占卜不出來吧,可是可以看出村中每一戶人家的興衰呀。如果迷信是真的的話。」
我總不能說有妖怪在路上走,窮於回答。
「就算是四月,也是四月八日啊。也有些地方是十月八日和四月八日。可是都一樣是事八日啊。」
「紙……掉了。」
「是女人。」田岡不以為意地回答。
「是嗎?然後……自此每晚現一獨目黑物……」
「不必客氣,請用。」田岡說。
「是這樣說沒錯啦……」
真是意外的發展。
可是,
「黑的?」
「女人……?」
男子——田岡愣了一下,然後表情頓時沉了下來。他是在警戒。面對痴人,這是很普通的態度。
「冒昧請問一下,兩位說的醉鬼是……」
老師彎下身子,又費勁地站起來,轉向這裏。
「唔……」老師盤起胳臂,「那麼她曾經詛咒過田地枯掉嗎?」
老師說,「山啊,山,還有田神!」
是腰部不舒服吧。我很介意田岡,他一定很受不了老師吧。
「是啊,聽到這位先生剛才的話,我終於可以確認了。所以拜訪的妖怪才會是獨眼或獨腳。」
「玩女人。」田岡不屑地說,「我父親……很愛玩女人。他雖然是會工作,但錢幾乎全花到花街去了。因為這樣,從我小時候開始,這個家就一直爭吵不斷。母親責備父親,父親毆打母親……一直是這樣的。父母離婚的時候,我已經去到都市,上了大學。父親已經過了五十。即使如此,他還是改不了玩女人的毛病,這已經……是病了。」
「對。這是非常無聊的迷信。就像你猜的,今天是齋戒日。據說今晚會有獨眼的厄神從山上下來。如果厄神進入家裡,家中的道具就會開始作怪。」
「無所謂啦,每個地方條件不同,當然會出現各種差異。更重要的是探究本質啊,本質。」
「不對,不是這樣的啦,沼上。」老師很激動,「神明不在的時候,神社一樣是空的。過了一年,神明要回去山裡的時候,神社的靈力一定也枯竭了,也就是污穢的狀態。然後經過正月——重生的期間,靈力再次高漲,然後再迎神入社。就是趁這個時候,趁神還沒有到的短暫時間……」
老師睜大了小小的眼睛。
老師似乎也沒有異論。
「上面寫著……自此每晚現一獨目黑物……罵還田還田,此謂泥田坊……嗚哇啊啊!」
父親回來的話,兩人應該會發生一番爭執,或許趁現在先睡了才是上策。我立刻回道,「麻煩你了。」得在老師插口攪局之前巧妙地安排妥當才成。
「這是據說要在歐卡納的夜晚吃的粟丸子。說是如果不全家都吃,就無法去除災厄。有時候也說是供養餓鬼,擺在屋檐下。我住在東京,偶爾才會回鄉,也沒做過這種東西,搞得累極了,不過還不至於無法下咽。」
你就只有這個話題可以聊嗎?
田岡慢慢地回過頭來,望向老師。
「所以是……什麼跟什麼啊?」
我覺得應該客氣一下,所以這麼說了,但我深思熟慮的一番話,完全被老師一句「我不客氣了」給蓋過去了。
「是石燕的創作吧。先前的岸涯小僧不也是嗎?那也是創作吧。」
我趁著這個機會,立刻自我介紹我姓沼上,並介紹多多良勝五郎大師。老師好像有什麼想法,面露笑容爬了起來,像個小不倒翁似地前傾。
我猶豫著是不是該應和。只能附和一些「真難熬」這類愚蠢的話。我對這種嚴肅的話題很沒轍的。
老師重新坐正。
「哦……」
為什麼是沼?
「沼……」
「這畢竟是我的專門呀。」田岡答道,稍微笑了一下,「若是再北邊一點的地方姑且不論,這種地方不會有溫泉的。所以呢,我覺得我爸是被伊勢叔跟那個技|師給騙了。不,伊勢叔或許也被騙了。」
「不好意思,呃,」總之我先辯解一番,「那個……我們在研、研究民俗學,啊,所謂民俗學……」
「重、重新貼回去吧。」
泥田坊——是畫有這個妖怪的一頁。
老師說到這裏,語塞了。他好像也在聽。
「那、那是什麼樣的……?」
「夠了啦。」我說。
「雖然這不是該對初次見面的人說的話……不過我也稍微了解了母親的心情。我母親一直憎恨著父親。母親離家之後直到過世,近十年之間,一次也沒有靠近過這個家。因為就算隔了十五年回來……就像兩位看到的,這兒落後保守,依然如故,一點兒都沒有改變。」
「這樣啊。」田岡狀似佩服地點點頭,「唔,我是個門外漢,不太了解,不過這真是複雜呢。我小時候聽說的,就只有我剛才提到的,道具會作怪而已。」
「聽不懂啦。」
「噯,雖然離了婚,但畢竟曾經夫婦一場,我以為家父多少會有些感慨……沒想到他毫無反應。那態度感覺像是:拋下我離開的女人是死是活,都不關我的事。」
「咦?」
男子照著老師的要求奉茶,接著這麼自我介紹。應該先自我介紹的是我們才對。我慌忙正襟危坐,就要開口說「敝姓沼上」,然而老師卻先大聲開口了,
「……像這樣被嚇唬。是迷信啦。」
故意說這種話的你才不吉利。說起來,在齋戎閉關期間闖進來,毫無神經、毫不客氣地敲人家大門的狂妄傢伙,才沒資格說這種話。
「這個嘛……」田岡歪起腦袋,「我對傳說不是很清楚,可是據說眼睛只有一顆,顏色是黑的。」
「怎樣啦……咦?」
是獨眼妖怪。
「我爸是去占卜是否能成功挖到溫泉。」田岡說。
好不容易才剛成立了正常對話,老read.99csw.com師又立刻重拾話頭。我前功盡棄了。
「怎……怎麼了?」
「真不吉利吶。聽說紙掉了會有人死掉,不是嗎?」
「十二月八日嗎?唔,好像會進行類似齋戎閉關的事,不過不會進行那種占卜。歐卡納的夜晚原本是不是這天也……喏,進入明治以後,曆法變了,不是嗎?農家採用了一種叫做中歷的、晚一個月的新曆,所以有可能混亂了。可是這種類似占卜的活動,好像是過年之後一段時間才會進行的。」
「想要蓋溫泉旅館?」
「就是它啊,沼上!」
「欸,你說是不是嘛?」
「是嗎?」我提出異議,「若是田神下里的話,日子是不是不太對?田神確實是會在山和里之間往返。我記得柳田老師也在《年中行事覺書》中推論,結束一年活動的送神是重要活動,所以會從舊曆的十月一日一直舉行到十二月八日,不是嗎?」
「醉漢?」田岡突然板起了臉,「你們在說什麼?」
「十二月八日——這天是田神歸山的日子。所以人們關在家裡,以免看到神明。然後在冬季期間回到山裡、成為山神的神明,在二月八日再次下鄉,變成田神。所謂事八日,是神明的移動日。」
他似乎只對溫泉這個單字有興趣。
「趁著神明不在的時候,進入神社嗎?」
老師突然大叫,把田岡嚇得睜圓了眼睛。
若要說得更正確一些,我是傳說搜集家,老師是妖怪研究家。遺憾的是,事實上並沒有這門學問,也沒有這行職業。只是最接近的學問領域是民俗學罷了,如果我們宣稱自己是民俗學者,真正的學者聽了一定會勃然大怒。
——四、五個小時前。
正一臉興味索然地吃著糰子。他沒興趣,沒在聽。
「原來如此……」
「噯……我父親年紀也大了。我這次回家,原本想忘掉過去的嫌隙,將父親接過去一起生活……可是被他拒絕了。」
「被騙了?……這又怎麼說?」
「不會有溫泉嗎……?」
從山上……往村子里的神社……
「我的意思是,」老師加重了語氣,「河童秋天一到,就會登山變成山童吧?同樣的,田神也在秋天登山,成為山神。對農耕民來說,山神就是在山和里之間往返的神明。聽好嘍,沼上。」
「對,我父親說要進行那個關在神社裡的占卜,出門去了。」
我決定勉強將話題轉向一般領域。因為沒完沒了。若是置之不理,這個人會一直說到天亮。
「當然了。我的推理是正確的!」
老師漲紅了臉頰說:
這傢伙真是難以理解。這番話的前提聽起來像是真有個遊行的神明,可是老師又滿不在乎地說那玩意兒是醉鬼。
「怎麼了!」田岡很狼狽,都是因為老師凈說些多餘的話。
看來他擅自結束醉漢的話題了。
「有、有溫泉嗎?」
「我叫田岡太郎。」
「我記得你剛才說那是獨眼的厄神,那還有沒有其他特徵呢?」
此時……
那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老師記憶力雖然好,卻是個完全無法維持整齊的人。他的房間堆滿資料,亂得簡直像垃圾場。老師的背包和夾克口袋裡面也是一樣。東西只要裝進裏面,就無法保持原型。
可是……——原來有人在齋戒日外出。
「對,那不是門牌,而是特意為了歐卡納的夜晚而貼的。」
這隻是老師的嘴巴擅自叫起姑且記得的別人名字罷了。不管交談的對象是山田還是川上都無關,老師想到的——或者說老師的肉體記得的別人名字,第一個就是旁邊的我——沼上。
老師就像攪拌坩堝似地在背包裡頭攪了老半天,總算抽出一個油紙包來。那個紙包裏面裝著老師的寶貝——江戶時代的繪師鳥山石燕畫的妖怪圖鑑《畫圖百鬼夜行》叢書。
「所以怎麼樣?」
我立刻蓋上棉被,我累極了。可是老師也不熄掉紙燈的火,跪坐在地板上,盤著雙臂。我想叫他快點睡了,沒想到老師突然打開背包,在裡頭翻攪起來。
我因為確保了當前的下榻處而感到放心,鬆了一口大氣,望向老師。老師仍一臉嚴肅地咬著糰子。真不曉得他究竟吃了幾個。
「什麼啦……」
「我從事地學相關工作,現在也在進行將地熱應用在各種方面的研究。那裡不會有溫泉的。」
上面畫著荒廢的田地般景色。
「哦,這一帶土地都枯竭了,就像兩位看到的是座貧瘠的村子。長期以來,都是開拓山區,開墾出小田地,勉強做農維生。然而去年聽說那些田地底下有溫泉冒出來了。結果老爸利慾薰心了。」
「神社……?難道……」
「溫泉!」老師大叫。
「事八日是神明出來走動的日子,好吧,我就這麼想吧。事實上就傳說會有許多東西來到村子嘛。可是是不是從山到里,從里到山這樣移動,根本就不清楚啊。搞不好只是隨意遊行呢。」
「那麼,剛才經過那條路的醉漢是……呃,沼……」
「田岡先生……住在東京嗎?」
「這隻有歐卡納的夜晚嗎?十二月八日不閉關嗎?」
「是事八日嗎?」
「真、真的嗎!」老師用力采出身子。
「不……雖然你這麼說,但重視傳統和習俗是非常重要的事!」
田岡將裝了丸子的盤子擺到地爐邊。
「哦,原來如此。」老師拍打膝蓋,「看那些紙是吧!」
「我現在一個人獨居。母親在先前的戰爭中過世了,是東京大空襲的時候。當時我出征在外……去年複員回來,聽到母親過世的消息,所以回來通知父親一聲。」
說到黑……
「不過不曉得那到底是不是醉漢啦。」
「我們是在野人士,在野。」我激烈地否定。
「老、老師發現什麼了嗎?」
「什麼?」
老師滔滔不絕,全是read•99csw.com些多餘的話。
「所以說,田神在二月八日從山上經過村子前往鎮守社啊。此時村子正在齋戒閉關期間,而鎮守的神社是空的。所以想占卜的人可以躲在神社裡。神明在深夜來到鎮守社,進到神社,對吧?占卜的人在神明進入之前偷偷溜出神社,閉著眼睛回到村子——這是為了可以像這樣一進一出,就不會撞上前來的神,萬一撞上,也不會看到神明。」
我環顧屋內,是很平凡的農家格局。與鄰室的隔門也開著,但沒看到像是田岡父親的人。不,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其他人的氣息。
「老師,你等一下啦,這種事應該留到晚點再談啊。」
「歐卡納?」
「什麼推理?」
老師生氣起來,沉默下去。
「難道不是嗎?」老師露出恐怖的表情說。
「似乎是認真的。我爸說『我接下來才要大賺一筆,怎麼可能跟你去什麼東京。』冷淡極了。聽說也已經把叫什麼的挖掘溫泉的技|師——好像是調查田地土壤的人叫到村子來了。不過我想應該是不成的。」
老師把臉湊近書本。
我介意著隔壁房間的動靜。人家會奇怪我們不睡覺,到底在做些什麼。
「為什麼?這事可是很重要的。越后也有叫做歐卡納的夜晚的齋戎日,一樣會有妖怪來訪。它也經常跟事八日混同在一起,不過也有一些聚落明確地分成不同的日子進行。」
「很奇怪吧?」田岡說。
「是啊。」老師神氣地說。
「就是詐欺啊。用花言巧語來騙取金錢。溫泉這種東西需要先行投資吧?就算嘗試挖掘,結果還是挖不出溫泉,也一樣得花上挖掘的先行投資費用。即使無法回收,支出也絕對少不了。我把這些詳細分析給我爸聽,想要說服他……但我爸完全不理。然後搞到最後,就是今晚的占卜。」
「還問,你仔細看啊,這可是獨眼妖怪呢。我一直很在意它,可是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有什麼叫泥田坊的妖怪。民俗語彙中沒有,也沒有傳說,什麼都沒有。沒有一個地方有這樣的妖怪,繪卷中也找不到。只有這本書有。」
「兩位請先休息吧,你們應該也累了。我要等我爸回來,暫時不會就寢。我現在就鋪床……」
我們待在這裏,是不是不太妙?田岡本身似乎不拘泥那些舊習,但正因為如此,與那樣的父親似乎有些磨擦。父親回來的時候,發現有我們這兩個古怪的闖入者——而且還是這種遭天譴的瘟神——可以想見,與接納客人的兒子之間,必定會發生一場糾紛。
「太陽還高掛在頂的時候就出門去了。當時我正為了做丸子忙得一團亂,已經是四、五個小時前的事了。真是丟人。不過因為這樣,丸子剩下來了。」
然而老師還是一貫作風,還沒開口道謝,就先要求借宿一晚和一餐。
「對,是不是那個伊勢先生?那是喝醉酒的樣子呢。他會不會是要去神社,一起確定占卜的結果?」
真不曉得他是大胆還是膽小。
你要叫我這樣想,我是可以這樣想啦。
「是啊。」田岡非常冷淡地說道,「村郊住著一個叫伊勢的人,他是我爸的堂兄弟,似乎是那個人調查的。不過村裡大部分的人好像都反對。」
「現在是七點,三、四個小時之內是不會回來的吧。」
「腳嗎?腳我倒是沒聽說。」
「趁機溜進神社裡嗎?」
「好像沒有呢。」田岡說。
我根本沒法入睡。
老師呆然張口。
「哪有這麼隨便的神?」
田岡有些自暴自棄地說:
「日期會變啊。」
「原來如此!」老師拍打膝蓋。
這個老師,想到是想到了,可是一定是沒什麼自信吧。
「乾乾幹嘛啦?你夠了哦……」
「只有八日一樣啊。山神下里的日子……從二月到三月,時期範圍很大耶?我記得有些地方連四月的都有。」
田岡嘴巴半開,「哦」地答了一聲。
「其實我父親和母親在十五年前就離婚了,我和母親住在一起。」
「不允許將祖傳的田地弄成溫泉旅館嗎?」
「可是啊,如果神明不在的話,十二月八日以後不是一直都不在嗎?只要是二月八日以前,什麼時候躲進神社裡面都無所謂吧?」
「也有十日的地方吧。稻荷的祭日不是初午嗎?」
「紙……」
「然後跟你一起閉關?」
「哦,這一帶流傳的方法比較麻煩……想要知道運勢的人,必須在歐卡納的夜晚前一天開始就齋戎沐浴,潔身慎行。歐卡納的夜晚到來,開始閉關之前——也就是天黑之前,立刻趕到村子的鎮守神社去。然後在神社裡面閉關到深夜,等到月亮來到神社正上方,就悄悄離開神社……閉著眼睛回到村子。」
「不管是幾月幾日,都一樣是送神迎神啊。這裏也是啊。因為不就是嗎?」
老師興奮無比,一次又一次指著泥田坊的畫。
「這樣啊。」
亂戍一團。
「令尊……在家嗎?」
「令尊相信那些傳說嗎?」
「還有呢,把沙丁魚頭串在梅枝上掛著,這種驅病符是來自於它的藥效呢。這必須從它與疫神信仰的關聯去分析才行。還有在玄關前灑灰與蕎麥殼,擺大蒜等等,這主要是味道。得從用強烈的臭味驅逐病魔的習俗的關聯去想。還有……」
「我父親現在在神社裡。」田岡說。
「真、真的詛咒了嗎?」
「不要問我啦。」
因為這是我的姓氏——沼上的沼。但這好像也不是老師叫錯名字,或是在向我尋求援救。
老師讀到這裏,突然「嗚哇!嗚哇啊啊!」地怪叫起來。
「他似乎對此深信不疑,冥頑不靈呢。沒辦法,明治出生的人嘛,迷信得很。read.99csw.com我暌違許久地和他一聊,再次體認到這一點。我父親到現在都還沒有經歷文明開化呢。」
害我錯過道謝的時機了。
原來如此,田岡在談論占卜時表情會那麼複雜,原來是這個原故。
「那……」
「嗯,村裡流傳著一種方法,可以在歐卡納的夜晚看出村子每一戶的隆替興衰。不過……這村子並不是爬上山丘。」
「不就是八日嗎?」
「在……村郊的斜坡上……」
「這是什麼?」
「有啊……」
是突然扭轉身子,閃到腰了嗎?我就要站起來。萬一老師閃到腰而動彈不得,那就不得了了。可是田岡比我先站了起來。
「關於出現在歐卡納的夜晚的妖怪……」
「我看看,這裏寫的文章是……古時北國有一翁,寒暑不畏風雨,勤耕不輟……原來如此。是認真的老頭子守護田地的故事呢。然後這老翁死了……兒子沉迷於酗酒,不事農業,最後甚至還把田賣給了別人。」
與其說是信服,感覺更像是被唬過去。
「對,大師講吹。這應該是從太子講變化而來的吧。太子講的太子,指的是聖德太子的太子。太子信仰也十分深奧,聽說在太子講的日子拜訪村子的太子大人,就是獨腳的。」
「原來是這樣啊。」我感動地說。
「你說的歐卡納的夜晚,歐卡納的意思是危險、可怕嗎?還是有其他意義?」
「就是醉漢啊,醉鬼。我們抵達這座村子的時候……是啊,大概一個半小時之前,有個醉漢經過外面那條路。對不對,沼上?」
「我是問,這是事八日的齋戒活動嗎?」
老師沙沙作響地打開紙包翻頁,很快地緊盯著書頁湊上臉去,接著用力把書遞過來。
「這麼說來,每張紙都很新呢。」
應該吧。
「拒絕了?」
原來如此,這樣就可以說得過去了嗎?
老師把打開的書本塞給我。
「所以啊,」田岡說到這裏,露出苦笑,「因為是這兩個傢伙提出來的計劃,才不會有人認真當一回事呢。我爸跟伊勢叔是兩個放蕩無賴、受人排擠的傢伙。」
然後他再次詢問田岡:
「誰曉得呢。」
「不是嗎?」
「紙怎麼了?」田岡說,急忙走下泥土地。
老師一頓住,就會說「沼」。
他表情很黯淡,顯然大受動搖。
至於老師,還是老樣子,他厚臉皮地說:「我很冷,請給我熱茶。」
「只要認定看得見,搞不好真的看得見。」老師說出更多餘的話來,「而且今晚月色皎潔呀,月夜可是意外地明亮喔。只要凝目細看,甚至連報紙都可以讀。可是字是在屋檐的陰影裡頭呢。不,搞不好看得見。萬一看見,事情就麻煩了吶。」
「應該吧。然後看在閉關於神社中的人眼中呢,那些紙就會……會怎麼樣呢?一樣會發光嗎?聽說運勢好轉的人家的紙會顯得格外清晰,但是家運傾頹的人家的紙會變得模糊,看不清楚。據說是一目了然。家中會有人死去的話……紙就會剝落。」
「是伊勢先生嗎?」我伸出援手。
「山神?」
「關於這一點,」老師當下解說起來,「這有必要考慮它與節分的關係呢。節分,就是節氣的轉變期,也是陰陽之氣衝突的日子。器物會在這天作怪的說法,是從大陸傳來,來自於陰陽五行之說。據說付喪神——器物的妖怪,自古以來就是在這天冒出來的。」
「唔,若是照平常那樣去看,卻讀得出紙上的字的話,就算紙沒有發光,或許也會認定自己運勢大吉呢。」
「你看。十二月八日之前,神明是待在鎮守社裡面的。既然神社裡面有神明在,就不能勉強闖進去,就算神明離開之後再進去,神社的靈力也桔竭了,一樣沒用。再說,若是在神明從鎮守社前往山裡的途中去到神社的話,豈不是會在移動中撞見神明了嗎?」
「然後……沼……」
「呃……這樣啊。」
「就算是創作,也不是隨便創作出來的。」老師不是拍胸,而是拍肚說,「石燕可是個天才呢。這本畫集裏面暗藏了一層又一層的意義,就像是狂歌的形式。這你已經學到了吧?所以呢,喏,獨眼妖怪與田地不是透過山神連結在一起嗎?」
「什麼?」
「各家各戶全都貼了呢。」
「連這種事都能占卜嗎?」
「不,伊勢叔應該不知道我爸要去占卜,他是昨晚突然決定要去神社閉關的。而且伊勢叔好像不太相信這類迷信……再說伊勢叔家就在神社後邊,要去神社,不會經過這前面的路。不過你們說的醉漢是什麼?那是指什麼?」
「或許是吧,可是你那樣滔滔不絕,人家豈不是很困擾嗎?」
「不是、不是。」田岡揮揮手,「那個叫伊勢的跟我父親是這座村子里最惹人嫌的兩個敗類,他們是酒肉朋友。我爸是愛玩女人,伊勢叔是愛喝酒。至於賭博,兩個都愛賭……兩邊的家庭都被他們搞得支離破碎。伊勢叔家也是太太早死,兒子們也因為戰爭而離家。伊勢叔的田,甚至被稱做殺媳婦的田。」
那就是……田岡父親的屍體。
我觀察老師。他比平常更要憤然。
不,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對我們來說,還相當新——不,可以說新過頭了。這不是傳說,現在仍然只是鄉里閑話罷了。不過我想其他地方的傳說,原本或許也是這個樣子的。我們可能應該等二三十年再來才對。
但遺憾的是,我並非老師那種厚顏無恥之徒。別看我這樣,我這人很纖細的。我可是個懂禮節的人,只是稍微錯失了時機而已——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