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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肥 第三章

寢肥

第三章

又市瞪著仲藏說道:
瞧你這蠢才說的,又市怒斥道:
或許起衝突反而是好事兒哩。
只見一輛半邊輪子嵌在溝渠中的大八車斜卧路旁,車后還倒著一隻大過醬油缸的大缸子。
「若是先逃脫后就逮,的確是死路一條。話雖如此,阿葉姑娘,我也不認為就這般情形,你殺人就非得償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覺悟,或許你不妨考慮將來龍去脈據實解釋,求官府發個慈悲,從輕發落。」
「這個阿勝,昨夜突然猝死。」
「今晚,店東夫人突然將奴家喚了過去——店東夫人與音吉大爺,平時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內——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見音吉大爺仰躺在地上——臉還教一團被褥給捂著。」
此時重心突然一移。
你這些個胡言亂語,只會教阿葉更傷心罷了,話畢,仲藏朝又市瞪了一眼。
「你這傢伙還真是好管閑事呀。要你幫這種忙,換做常人早嘀咕個一兩句,把事兒推回去給舉辦人便得了。噢?這賽局的舉辦人,不就是嚴正寺么?」
林藏是又市在京都時結識的同夥。同樣是個滿腦子鬼主意、憑舌燦蓮花討生活的不法之徒。
「若在這種鬼地方掉了桶箍,咱們可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遭天譴的是你自個兒罷?況且,絆倒我的可不是什麼降天譴的鬼神,而是那個東西。」
「你這混帳,瞧見這種事兒怎不及早說?現在哪還顧得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弔的傢伙上哪兒去了?」
「想不到竟然這麼辛苦。那地方叫元鳥越還是什麼來著?都花了我兩刻半,才從那頭拉到這兒來哩。」
「你可是認真的?可有什麼盤算?」
「要個解釋?你什麼時候變這麼親切了?可不記得你曾向我討過任何解釋。在淺草的——地名我記不得了,總之就是那髒亂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一團女相撲上那兒比劃?」
「就是這道理。又市,世事就是如此。林藏不就是出了點兒紕漏,才失去立足之地的?人碰上什麼岔子,多半是自作自受。自個兒留下的爛攤子,還得自個兒收拾。但有些爛攤子,可是再賣力也收拾不了。這下阿葉不就是試著自力收拾自個兒犯的過錯?對音吉的迷戀和自個兒所犯的罪,只消朝那樹頭一弔,就悉數解決得乾乾淨淨——想必她就是懷著這決心上這兒來的。既沒銀兩、又沒身分,還連個可投靠的親人都沒有,除了一走了之,哪還有什麼法子可想?憑你這些個餿主意,哪能解決什麼?」
只感覺到由她身子傳來的陣陣顫抖。
當然當真,林藏縮起脖子回答:
「那麼……」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張羅的。這種東西造起來既耗時又耗財,訂製起來肯定得花上不少銀兩。總而言之——舉辦人和廟方說什麼也不願讓步。都靠阿勝這龐然巨軀賺進不知多少銀兩了,竟然連這點兒香油錢也不願支付——」
幸好綁在棺桶上的繩子沒斷,桶蓋沒給掀開。若桶內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屍首,抬起來當然駭人,但只要不看到屍骸的面容,或許還能忍受。
「知道厲害就好。那麼,林藏,給咱們個解釋。」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這下可不得了了。」
「難不成你言下之意,是她死了要來得好些?」
「還真是沉得嚇人。單憑咱們哪拾得起?你平日盡賣些討吉祥的東西,這下怎麼連這麼不祥的差事都肯幹了?」
仲藏捆起繩來果然熟練。
「那麼,說來聽聽罷,你打算怎麼助阿葉活下去?阿又,你以為自己成得了什麼事兒?只懂得說些場面話逞英雄。一個來自奧州的姑娘一再被吃軟飯的情郎推進窯子,到頭來忍無可忍下殺了人——實情是何其無辜,處境也著實堪憐。但再怎麼說,這都只算得上自作自受。」
「是問你是否願意扛下這虧損。」
「在這兒做什麼,瞧我這模樣不就能明白了?唉,需要力氣的差事,我老是干不來。」
喂,角助,仲藏搖著角助的肩頭說道: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爺他——」
不妨趁夜……
「繩我來綁,你們給我好好撐住。就知道會是這麼個情況,我特地帶了粗繩來。」
「因為——奴家殺了人。」
「否則我哪可能問不出個所以然?」
「混、混帳東西,此話可當真?」
「瞧你罵個什麼?由此聽來——你似乎認為碰上此事,又是一樁賠本生意?」
「且慢且慢。林藏,咱們不是得——將這桶子給抬到大八上頭?看來不先將桶子扶正,咱們想必是抬不動。」
「說什麼傻話?別把我當傻子。咱們都淪落到這步境地了,我哪有膽子再像上回那樣干蠢事?若再闖個什麼禍,只怕連江戶都要容不下咱們了。」
「喂阿又,你這不是在幫倒忙么?誰叫你放手了?」
「音吉大爺他——死了。」
這下阿葉的頭垂得更低,還在又市的懷中嗚咽了起來。
角助開口說道:
仲藏先將燈籠朝自己臉上一照,接著又將火光移向樹后喊道——
「窩在這裏頭的——就是那巨女?」
「毛頭小子,我不過是讓你知道,空憑你那些個餿主意壓根兒解決不了這難題,就給我閉上嘴。」
「你可想到該往哪兒埋?想必是在打鹽入土手另一頭的主意罷。那頭可遠著哩,憑你一個可拉得動?我可不認為桶子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氣將這東西給埋了。」read.99csw•com
「一點兒也沒錯。瞧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動起來肯定處處是負擔。雖據稱是個待人和善、時時關照班子內眾人的大姐頭——但你們瞧瞧,世間還真是無情呀。阿勝一死,一行人就連忙捲起鋪蓋、收拾行當走人了。」
「哪有這道理——?」
「瞧你蠢的,竟然連出於悲天憫人的善事與掙錢鯽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這種事兒上頭。若真的同情這巨女,或真心想解長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該討。」
「住嘴。論使喚起人沒良心,有誰比得過你們店家那大總管?再給我羅唆,當心我往後不再承接你們店家的差事——」
「音吉他是怎麼了?你為何要自縊尋短?」
「可、可是,長耳的,阿葉她——對音吉或許曾眷戀不已,不不,說不定至今仍有眷戀之情。總之這都不打緊了。受人哄騙、賣身供養,都是阿葉自個兒的自由,不關咱們的事兒。但這回的事兒可不同。教人一再轉賣,到頭來還陰錯陽差地殺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萬事休矣。若被逮著了,包準是梟首之刑。難道咱們甘心眼睜睜地任她遭逢這等處置?」
「不是起了衝突?」
「捲起鋪蓋——卻把遺骸留下?」
「沒錯。她可曾說過想往哪兒逃?阿葉可是一心尋死,方才還試著在這株樹上自縊哩。她這心境,你這毛頭小子非但沒設身處地關切過分毫,還凈出些壓根兒派不上用場的餿主意。」
又市不由得鬆了手,棺桶隨之朝林藏那頭傾斜。
只憑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
「求官府發個慈悲?姓林的,你打何時開始變得這麼愛痴人說夢?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這兒可是人人精打細算的江戶城,你還以為可能碰上以人情裁案的鄉下代官?這年頭光是偷個五兩,腦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幾個頭兒就能了事的。阿葉她可是——」
「我可沒說死了的好,不過是…………」
「好了好了,大伙兒聽我說。京都來的毛頭小子,你也給我聽好。你方才不也說那樁僅收人一兩一分的差事,是樁賠本生意?」
「噢,咱們都知道,你不是個會犯下殺人這種滔天大罪的姑娘。」
我說阿葉,你就說來聽聽罷,又市斜眼瞄著仲藏的長耳朵說道。
「我可沒在問你。阿葉,是我呀,我是又市。」
「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贅婿音吉?音吉他——死了?」
你還真是個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
「那隻缸子是盛什麼的?姓林的,你該不是打算釀酒罷?」
「奴家也不懂。緊接著,店東夫人便突然掏出一把菜刀沖向奴家。奴——奴家教這舉動給嚇得……」
「有誰不認得?這姑娘可是——喂,阿葉,你沒事兒吧?振作點兒,起得了身么?喂阿又,還在那頭髮什麼愣?快過來幫個忙。」
「這哪叫弒主?阿葉既非睦美屋的夥計,亦非睦美屋買來的奴婢,不過是在那兒寄宿罷了。你說是不是?」
「是準備由你們店家扛下這條罪?」
考慮考慮阿葉的心境罷,長耳撫弄著自己的長耳朵說道。
都不認為你能逃得成,林藏說道。
角助走進又市與仲藏之間,探了仲藏的神色一眼,接著又朝低垂著頭的阿葉臉上窺伺。
「奴家使勁掙扎,回過神來,才發現店東夫人已經——」
「當初若是沒遇上音吉那傢伙,想必她老早就嫁為人婦,或許還生了個娃兒哩。不不,即便不是如此,若是為她贖身的大財主沒魂歸西天,如今可能也在大戶人家裡當個少奶奶哩。」
「可是……」
我這還是個賠錢生意哩,林藏搓揉著自己的腳踝說道:
你指的可是元鳥越的嚴正寺舉辦的開帳?仲藏說道:
「阿葉,你就說來聽聽罷。究竟是……?」
走近橡樹以燈籠一照,這才發現樹枝下似乎掛著個什麼東西。
「還、還是不懂——」
「什、什麼意思?」
一肚子血倒卧在地了,阿葉說道。
真是拿你沒輒,長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說道,接著便徑自伸手拉起坐卧樹下的女人——也就是阿葉,並牽著她步下了土堤。
說什麼蠢話,仲藏怒斥道:
沒錯,的確是阿葉。
給我住嘴,這下又市可動怒了:
「教他們一同為我張羅了這個行頭。」
只見她一對肩膀至今仍顫抖個不停。
不,又市這問題似乎給了阿葉不小的刺|激,只見她激動地抬起頭來否定道。
從他這番話聽來,長耳仲藏似乎不時會為角助當差的店家——位於根岸的損料屋閻魔屋——干點兒活。
「救人一命?瞧你說的。但打與咱們read.99csw•com碰頭起,你卻只顧著照料這大得嚇人的棺桶。桶子里的人死都死了,難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還是你只顧慌慌張張的,沒來得及把人救下,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人給弔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看來這下還得再多埋一具遺骸哩。」
「要我怎麼幫?」
「沒錯。最困擾的就是原本戲班子寄宿的長屋中的傢伙了。這也是想當然爾,就連源右衛門也裝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宣稱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關他的事兒。總而言之,這碩大無朋的遺骸就這麼給留了下來。」
「什麼?難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給……?」
「姑娘——是個女人家?」
這龐然大物,看來得挖個比普通墓穴大個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份差事?仲藏不耐煩地說道:
說這些,只會教阿葉更傷心罷了。
不過,閻魔屋不僅出租衣裳與棉被,上至大小傢具、武器馬具、工匠行頭、下至砧板菜刀、各類食器、乃至娃兒的襁褓都能張羅。即便是常人難以取得的古怪東西,也能委託長耳代為打造,行商內容可謂千奇百怪。
「別盡說些蠢話。棺桶當然是拿來裝屍首,否則還能裝什麼?不過死屍竟然這麼沉,還真是出人意料呀。」
「瞧你還真是膽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樹給嚇著了。」
不不,角助豎起食指解釋道:
林藏拍了拍桶子說道:
「可惜?——你在可惜個什麼勁兒?」
「我也知道對初出茅廬的你來說,三十兩不是個小數目。但我可沒要你立刻付清。即使攤成個五年十年也沒問題。不知意下如何——?」
「這種忙傻子才幫。即便一兩一分全歸我,也甭想打我的主意。長耳這傢伙說得沒錯,你這就叫活該。膽敢夢想靠人家遺骸發財,這下遭到天譴了罷。」
「阿——阿葉?」
「教你給說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的確是這麼說的。總而言之,死纏爛打保證能嘗到甜頭。我就將這隻棺桶運回了長屋,事前還湊足了六人合力將屍骸給塞了進去。接下來——畢竟是人窮不得閑,這些傢伙便拒絕與這場喪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來,我又同長屋那伙人和房東打個商量,討了點兒埋葬的工錢。」
「寺廟那頭,打一開始就推得一副事不關己似的,否則長屋那些傢伙哪需要如此困擾?我當然不忍心裝得一副眼不見為凈的樣子,否則豈不要辜負我絮叨林藏這個譚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沒推辭過?但他們表示這是場為廟方開帳吸引香客的勸進相撲,待事兒辦成了,廟方還要賞點兒銀兩,保證是皆大歡喜。苦口婆心一番委託,教我也無從推辭。誰知廟方竟是一個子兒也不願支付,就連誦經超渡也不肯,誰說信佛的就是慈悲心腸了?」
輕鬆差事還能應付,得花力氣的可就干不來了。這兒不比那頭,至少還有玉泉坊那傢伙可找,林藏邊望著仲藏捆繩邊說道。
即便三人聯手,抬起來仍然吃力。
難道不可惜?角助抬頭望向又市再次感嘆,接著便解釋道:
只要能奏效,點子蠢又有什麼不對?又市反駁道。毛頭小子,少詭辯點兒成不成?長耳高聲一喝:
「是的。接下來,店東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給害的——」
「你這是什麼蠢點子?」
「你認得這姑娘?」
阿葉環抱雙盾,身子不住打顫。
「阿葉,難不成是你將他給——」
「你這傢伙老在大呼小叫個什麼勁兒?角助,難不成你們閻魔屋與睦美屋之間有什麼生意?抑或——?」
「慈悲心腸佛祖或許有,但當和尚的可就難說了。倒是,這一帶分明有不少寺廟不是?」
怎麼想——
長耳咒罵道,同時縱身入溝,開始推起大八。
話及至此,林藏站起身來,朝棺桶使勁拍了一記。
「我可是擔心得很。」
「輕點兒輕點兒,別反而讓大八給壓垮了。」
「這不叫多管閑事叫什麼?唉——或許林藏也是太講人情。此事還是成全阿葉的心意較為——」
「因——因為奴家……」
聽見角助如此質問,阿葉的神情益發悲愴。
「瞧你胡說個什麼勁兒?」
「阿又,別再編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該不會是老包著那頭巾,把你的腦袋給蒸熟了罷?先給我冷靜冷靜,別徑自說些意氣用事的傻話。你以為自己算哪根蔥?你以為自己是阿葉的什麼人?多少也該——」
真的死了?角助一臉驚訝地問道:
「哪有什麼比這更困擾?唉,這阿勝也真是堪憐,一個對眾人如此關照的大姐頭,一死就讓人這麼給拋下——總而言之,這遺骸雖沉得難以搬動,但再這麼擺下去,也是要腐壞的。這時節,屍首腐爛的雖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撐不了幾日。因此,我就……」
林藏使勁吐了口氣。
別逼人逼得這麼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臂制止道。少羅唆,給我滾一邊兒去,又市怒斥道,將林藏的手一把揮開。
長耳說完,露齒一笑。
「三、三十兩?」
仲藏定睛凝視捆得牢牢的棺桶問道:
別說了,阿葉渾身無力地垮了下去,又市連忙將她一把托住。
你這蠢才,還不給我住嘴?又市聞言勃然大怒,仲https://read•99csw.com藏連忙制止道:
「呿!」
「且慢。」
這屍骸——個頭的確不小。
「什麼?」
「只要你願支付這三十兩,這件事兒所造成的損失,就由敝店來負責收拾。」
「我明白我明白。都說我明白了,求你千萬別放手。我說長耳大爺,你就快幫我把車給拉來罷。這小夥子血氣方剛,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氣。」
「當時我渾身是汗地拉著這東西,行經此處時,突然瞧見那上頭吊著個人影——」
「阿葉的心境——」
「或許轉起來會有點兒嘎嘎作響,但應能再撐上一陣子。倒是,這棺桶究竟要送哪兒去?寺廟在——喂,林藏,你該不會是走錯方位了罷?寺廟早就過了頭兒,前方有的全是田圃,可沒什麼墓地呀。」
「喂,林藏,這裏頭究竟裝了什麼東西?當真是屍首?」
「這哪是缸子?難道你兩眼看迷糊了?這可是桶子呀。」
你瞧,這不是阿葉么?
旋即見角助自黑暗中現身。分明說好要在長耳家中等,原來還是跟了過來。
一行人這才發現,吊在樹枝上的似乎是條腰帶。
「姓又的,你可別胡說。我干這事兒可不是憑義氣。難不成大夫把脈收銀兩,就代表收銀兩的大夫都不想為人醫病?沒這道理罷?大夫當然想把病醫好,因此醫病把脈,也收個把脈錢,還收點兒葯錢。可別將想把病醫好的良心與為掙錢醫病的行止混為一談。醫病的行止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干多少活兒當然得收多少子兒。更何況——」
「而且菜刀還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便離開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處遊盪。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條大河旁時,原本打算投河自盡——但就是提不出這個膽兒,只好一味朝沒有人煙的地方走,走著走著便——」
「別瞎說,給我瞧個清楚。」
「這回的客官,正是睦美屋么?」
「少給我洋洋自得。你和阿又一個樣兒,還不都是嘴上無毛的小夥子?別忘了推敲過頭,隨時可能引火自焚呀。倒是,這桶子是要用來裝什麼人?瞧它大得嚇人,應是特別訂製的罷?」
「一日就能造好?」
「並非扛罪,而是扛下損失。可別忘了咱們是損料屋。只要收取相應的費用,就能將扛下的損失消帳。阿葉姑娘所犯的罪、林藏所花的工夫,均能一筆抹消,一切也都能給編出個條理來——」
只見她指尖微微顫抖,指背上還有道刀痕。就著燈火仔細打量,一行人這才發現她的衣裳也被劃得殘破不堪,上頭還沾有黑色的血漬。
「的確是毫不相干,但兩樁同樣是賠本生意不是?棺桶這樁事兒是因估錯了價而賠了本,但救了阿葉姑娘一命這樁,則是樁天外飛來的賠本生意。那麼——又市大爺。」
「阿又,你這是在打什麼傻主意?哪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脫逃,保證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內眾人就要發現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兩條人命,阿葉又消失無蹤,如此脫逃,不就等同於坦承人是自己殺的?如此一來,官府保證立刻下令通緝。」
阿葉原本飄移不定的雙眼在剎那間凝視著又市,接著又垂下了視線。
看來林藏是將這隻大桶——不,該說是這具屍首——載在大八車上,也沒提燈就拖著車走到了這兒來。
「或許不是——但畢竟是殺了人呀。」
但或許是僅憑黯淡月光、與微弱的燈籠燭火映照使然。
「林藏。」
仲藏突然插嘴問道:
「不不,仲藏大爺。」
「我也去看過。只算得上是平凡無奇的女相撲賽局,但壓軸好戲是那名叫什麼來著的巨女——記得是阿勝罷,上土俵比劃時是有點兒看頭。據說這巨女出身肥后國天草村,體重近四十貫。」
若是如此,這隻棺桶可還真大呀。手提燈籠的仲藏蹲下身子說道。出於好奇,他也上這兒來湊湊熱鬧。
換句話說,一般人想到損料屋,便要聯想到出租棉被或出租衣裳什麼的。
沒錯,她就叫阿勝,林藏說道:
又市依然驚訝得渾身僵硬。
「桶子?是洗澡桶么?」
「上哪兒去——這我哪知道?我正是驚見那人影吊在樹上,急著把人救下才給絆倒的。又市,我可是為了救人一命,而不是為了成全那傢伙上西天而拉他兩腿一把,誰知竟換來你一頓臭罵。還真是好心沒好報呀。」
「自縊——?」
這玉泉坊,是個力大無窮、曾在京都與又市一伙人結伴為惡的酒肉和尚。
「阿——阿又大爺。」
「喂,角助,別盡在那頭看熱鬧,過來幫個手。」
你說如何?又市大爺,角助催促道:
「蠢點子——?」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這種事兒哪可能推敲不來?林藏笑道。
「我搶在上弔前將人給托住,當然還活著。正是為此,才教大八給翻進了溝里,就連桶子都給倒了。這下我還能怎麼辦?總之先將人給抱下,發現也沒什麼傷勢。雖然小read.99csw.com命是保住了,但這人仍一味哭著求死,我忙還能怎麼幫?只好將人給放一旁了。難不成還得安慰人家一番?我可是忙得很,還累得筋疲力盡。長耳大爺說的沒錯,再這麼折騰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這一切,還不都是這夜半時分在這種鬼地方尋死的姑娘給害的?該安慰的人應該是我。教人救了一命,卻連一句感激話也沒說,眼見救命恩人碰上困難,也沒幫半點兒忙。既然如此,我又何須照顧這姑娘?」
「該裝的人已經在裡頭了。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無法獨力將桶子給抬回車上不是?幸好這下連長耳這大個子也來了。否則我這同夥的,也和我同樣手無縛雞之力。喂阿又,還愣在那兒做什麼?快過來幫個手,再這麼耽擱下去,可要誤了人家投胎了。」
好好給我撐著,長耳說道,旋即放開了抬桶的雙手。
你殺了阿元夫人?角助驚訝地問道:
出了什麼事兒?又市問道。一直是這模樣,林藏回答:
就當是豁出去罷,角助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拉起了大八。這傢伙瘦弱得活像個沒施過肥的黃豆芽,與其說在拉車,這光景看來毋寧像是林藏貼在大八上,教仲藏給推著。
話畢,角助露出一臉微笑。
只聞三人拾得桶箍嘎嘎作響。
怎麼想,都無法想像經營玩具鋪的仲藏與這門職業能有任何關係。
「可是和音吉——」
話畢,長耳轉頭望向後方喊道:
都感覺其中必有蹊蹺。
沒錯沒錯,聞言,林藏一溜煙地鑽到了仲藏跟前。
可是和音吉起了衝突?又市問道。
來了來了,仲藏將大八調了個頭,將車台朝桶底緩緩一塞。
阿葉只是默默不語。林藏朝阿葉低垂的臉孔窺探了一眼,接著說道:
「喂阿又,先別急著問話。緣由誰都想知道,但也別這麼不通人情。瞧她都給逼到自縊尋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麼非比尋常的事兒。」
「噢,要逃就逃罷。咱們可以立刻張羅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慮入山藏匿,總之,能往哪兒逃就往哪兒逃。」
「還能怎麼幫?我推,你就拉。甭擔心,車輪應不至於斷裂才是。」
「阿又,你也太多管閑事了。」
「唉。哪管是陰錯陽差還是什麼的,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說阿又呀,我也欠你一點兒人情,想來也該幫你一點兒忙什麼的——但不管怎麼說……」
「倘若真有決心幫助阿葉姑娘——那麼,你可願支付這栘賠本生意的損料?」
「還活著哩,就在樹林裡頭。」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該不會是為這情郎鞠躬盡瘁,被迫數度下海供養他,到頭來忍無可忍,一時盛怒下了毒手罷?但一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親手殺了情郎而懊悔難當,便決定追隨情郎下黃泉……」
仲藏嘴也沒闔上,交互望著林藏與棺桶。
又市心不甘情不願地伸手至桶底。
又市打斷了長耳這番滔滔不絕的臆測:
「聽完你們倆說了這麼些話,情形我大致也清楚了。唉,開玩具鋪的說得的確有理。雖然有理……」
就一兩一分,林藏回答:
話及至此,阿葉抬頭仰望巨木。
「當然是賠本生意——不過,這與此事有何相干?」
一逮住時機,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攫住林藏的衣襟。
看來是沒傷著,仲藏彎下巨軀,確認車輪是否完好后說道:
「教被褥給捂著?」
可惜呀,真是可惜,角助仍不住感嘆。
雖是個熱得教人發汗的秋夜。
「我對這番經過可是毫無興趣。喂,姓林的,都三更半夜了,你在這伸手不見五指、抬頭不見人影的地方做什麼?」
「你該不會瞧見有誰自縊了罷?」
「阿又,稍安勿躁。這賣吉祥貨的傢伙說的沒錯。阿葉,可知這下睦美屋是怎麼了?接連出了兩條人命——」
阿葉靜靜地伸出左手。
「也就只湊得了這麼多。我幾乎要把長屋那伙人倒過來使勁甩,還是甩不出幾個子兒。房東出了一兩,長屋那伙人合湊了一分。若能再討多些,我還能雇個幫手,但就這麼點兒銀兩,也只能獨力幹了。因此,我便將東西一路給拉了過來。想不到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這才發現自己賠大了。」
又市望向阿葉纖瘦的雙肩。
「是棺桶呀。」
只見她面無血色。
若是看得明白,我哪需要問什麼?又市回道。
「喂,姓林的,你該不會是在盤算什麼壞勾當罷?」
「這我當然清楚,因此我才來找又市這傢伙——」
不過是有點兒意志消沉罷了,林藏噘嘴說道:
「扛下這虧損?」大概得要個三十兩,角助說道。
「倒是,林藏,你怎會知道——角助和我是同夥?」
「噢,你就是阿葉姑娘呀。唉,真是可惜呀。」
話及至此,長耳閉上了嘴。
「為何非得埋了人家?這不就成了活埋了么?」
「若還活著,當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只約略聽聞長耳大爺住這一帶——但找不著是哪棟屋子。只猜想姓又的或許人在那兒,但不知地方在哪兒,人當然是無從找著。就在我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當頭,正好看見角助大爺打眼前走過。從前就聽聞角助大爺與長耳大爺同夥,便向他打聽打聽,這下果然找著人了。」
「難不成你要他們拿這屍骸來比劃相撲?」
「在樹林裡頭?」
「除非是被喚去,否則不論是店內夥計、還是買來的姑娘,平素均不敢踏足店東夫人和音吉大爺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許尚未有人察覺……」
送哪兒去都成,林藏回答九_九_藏_書道:
不過——
將他給殺了?仲藏直搖著阿葉肩頭問道:
長耳說道:
「記得好像辦了十日什麼的。」
該不會是碰上釣瓶卸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諷道。難不成你是兩眼生瘡了?林藏卻雙頰不住痙攣地回道。
「沒什麼好可是的。阿又,可別小看奉行所呀。況且她還能往哪兒逃?區區一介弱女子,哪有辦法逃多遠?難不成你打算陪同她一道逃?」
又市一臉嫌惡地說道,林藏竟然回答:
「音、音吉和阿元兩人都死了?」
「吃不完兜著走?還不都是教你給害的。這下夜黑風高的,還是在這淺草外的田圃畦道,有哪個賣討吉祥東西的會挑此時此地拉著如此沉的屍首四處閑晃?你這混帳東西。」
廢話少說,又市向角助怒斥道。
她看來卻活像凍僵了似的。
「你在那麼個什麼勁?阿又,你該不會是想助她脫逃罷?」
「此言何意?」
「香具師源右衛門設的那場。」
「不。奴家是——奴家是將睦美屋的店東夫人給殺了。」
這行生意不賣貨,而是收取租金,損料所指的就是這租金。這行生意不按出租這行為計價,而是依貨品出租所造成的損失,即減損的份兒收取銀兩——此即損料這稱呼的由來。由於生意建立在減損的賠償金上,此類店家便被稱為損料屋。
向他們敲詐了多少?長耳問道。此時棺桶已牢牢給固定住了。
此時,他那巨大的身軀背後有個聲音喊道:
又市別過頭去說道:
角助湊向又市說道:
「除了這株樹哪還有什麼?倒是掛在樹枝下頭的究竟是——?」
林藏指向一株枝析茂密的衝天橡樹說道。
「長耳的,別再說了。」
「意即,你可願扛下這出了兩條人命的——即賠償此事所造成的虧損?」
喂,角助,你說夠了沒有?長耳抓著角助的肩膀罵道。
多謝多謝,這真是地獄遇菩薩呀,賣削掛的林藏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說道:
想必是桶內的屍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萬事休矣呀,林藏趕緊伸手朝桶底一撐。
「只要找個好地方埋埋、略事憑弔就成。只要不是在城內——」
仲藏笑道:「賣吉祥貨的,你這就叫活該。接下來,你還得挖個洞才能埋這座桶,這才真叫辛苦哩,保證你挖到天明還——」
損料屋從事的,主要是租賃寢具、衣裳、雜貨等的生意。
將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車台後,大八果然嘎嘎作響地給壓斜了。車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來。又市連忙撐住桶子,林藏則試圖將脫落的捆繩綁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搶過繩子說道:
阿葉,你難道就甘心如此?又市問道。
「還怪我放手?姓林的,這兒可是江戶,不是京都呀。你這混帳竟然以為在這兒只要出了城,就到處是墓地?難不成是把江戶當鳥遍野還是北野了?」
留神點兒,林藏高喊道:
「哪管是什麼時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兒。哪管一個人是奸詐狡猾還是姦邪、是卑劣還是悲慘、是困苦還是悲愴,苟活都比死要來得強。你說是不是?因此,我當然得助阿葉——」
「弒主可是滔天大罪呀。」
「倘若尚未有人察覺……」
「那巨女死了?難不成——」
你這傢伙,使喚起人來還真是沒良心哪,角助發著牢騷,一把握住了大八的車輪。
林藏剝開又市的手說道。
「這麼個大個頭,哪個墓地埋得下?」
「唉,其實隨便找家廟悄悄朝裡頭一扔,當個無緣佛逼廟方供養,也未嘗不可——但如此碩大的屍骸,搬運起來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蓆裹一裹,也得用上個好幾枚,根本無從避人耳目。此外,這麼個龐然巨軀,任誰都能一眼認出是什麼人。這陣子阿勝在淺草這一帶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這麼做只怕要牽累長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與嚴正寺和源右衛門打了個商量。」
「看來這具屍首已經掉到了底端,想必已沒多沉了。你們倆就這麼斜斜的抬著,好讓我將桶子給拉到大八上頭。」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觀望的角助不由得高聲驚呼,旋即問道:
「長耳的,難不成你認為——她已是走投無路?」
奴家也不曉得,阿葉回答:
林藏低聲說道。
「唉——這當然是個困擾。」
又市回過頭,再次抬頭朝樹上仰望。真是麻煩,長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樹後頭時突然高聲驚呼:
「用得上的行頭全都湊齊了。這回還是得請你這開玩具鋪的幫個忙。只不過,該支付損料的客官業已殞命——若不找個人代為支付,可就要成了真正的虧損了。」
隨著一聲沉甸甸的巨響,大八終於給推回了畦道上。
阿葉垂下頭去,低聲說道:
又市望著棺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