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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防大蟆 第一章

周防大蟆

周防國深山內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一/第九

第一章

一點兒也沒錯。
「小的——正直?」
或許山崎所言不假,因為又市手無縛雞之力,才會如此行事。
山崎開懷笑道:「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於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個賣雙六的,是不是?也等同於你頭上的頭巾,也就是身分的證物。但浪人哪需要這種東西?我無俸、無主、亦無根,壓根兒沒任何身分證明。無身分證明卻要證明身分,豈不等同於詐欺?為爭面子、爭聲譽而餓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樁。」
原來如此。此言的確有理。
「損料屋可不是助人報仇的打手。若是將責任攬過了頭,包準造成虧損。承接的僅是差事,若是連怨恨還是不甘願什麼的都給攬下,不就等同於引火上身?」
一座無名的聚落。
「江戶的新年——可真是安靜呀。」
「好罷。這回要找我乾的,又是什麼樣的野蠻勾當?」
沒錯沒錯,對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開懷大笑地說道。
「是的。」
只看見一羽飛鶴翱翔天際。
況且——
「先生受不了安靜?」
「骨子裡,你其實是滿心怒氣。對受害者甚是同情,視加害者為十惡不赦,併為此憤恨難平。我說的對不對?」
損失大小有別,或可定悲歡,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於世間之各種損失,均能以相應的費用代為承擔——
理由是——拜這些傢伙幹了惡毒勾當之賜,損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怎麼看都是個堅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適合幹什麼粗活兒?
進屋原來不過是為了披上一件外衣
「枉顧人情者非人。然而須了解同情亦是一種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產生之人情。」
初秋一場騷動,成了又市受雇於閻魔屋之契機,至今已約三月。
就連不便張揚的東西都能租賃。
「確保退路可是兵法基本哩。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可不是什麼卑怯之舉,迴避衝突方為上策,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將棋中,就數毫不要花招的布陣最強,愈要花招,就愈是破綻百出。」
此處是就連奉行所、非人頭或長吏頭的目光都無法觸及的化外之地。裡頭住的,儘是些別說是身分,就連姓名、出身、行業均不可考的傢伙。
又市對此是毫無異議。然而……
「小的無意頂嘴,不過在敵人面前臨陣脫逃——對武家而言不是卑怯之舉么?」
可是——忘了帶?又市問道。
瞧見又市這舉動,山崎高聲笑道:
當然,山崎客氣地說聲麻https://read.99csw.com煩稍後,便鑽回了長屋中。勉強稱之為長屋,不過是因為與鄰家尚有接壤,其實不過是棟簡陋的小屋,破舊得連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懷疑。
或許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認定己善彼惡,自己才用得出敵這麼個字眼。敵若是惡,那麼已便是善了。
而傷害愈多,損失便愈大,此乃世間鐵則。收取與傷害相應之費用,代客官彌補損失,便是閻魔屋暗地裡從事的交易。
身分哪值得計較,山崎說道:
別忘了這不過是門生意,山崎比出撥弄金幣的手勢說道。
野蠻勾當——?
實際執行此類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不過,又市的原則是絕不觸法。雖為成事不惜用盡各種手段,但既不偷取,亦不害命。
「聽懂了?噢,你還真是達理。」
「這是何故?」
就新年發過一陣牢騷后,山崎方才說道:
「野蠻勾當——?」
至於這野蠻勾當究竟是什麼,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當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應極力避免將之視為一己之事,對委託人產生同情。隨委託人又哭又怒,只會教自個兒失去立場。」
山崎並未佩刀。這還真是古怪。
「撒餌喂鶴?」
「氣力這東西,又市先生,就數用在哪裡最為重要。若是用錯地方,便註定要事倍功半。為了確保用對地方,便得先溫存氣力。不須使的氣力,就不該使。成天仗著性子找人決勝負——」
——也終將命喪鷹爪?
心思竟教他給看穿了。
期間,又市辦了四樁差事。
又市不過是受囑咐將此人帶來,根本不知是為了何事。但甫見面就表明自己不曉事由,只怕讓人聽了笑話,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麼話也沒多說。
「我聽說過你。記得你名曰又八——不,又吉?」
「噢。」
說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沒錯,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該動武。若視劍道為人倫之道,便絲毫無須以刀劍與人搏命。傷人、殺人,只會教刀劍蒙塵罷了。你說是不是?」
話畢,山崎以一對骨碌碌直轉的眼睛望向又市,接著又說:
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這亦是又市秉持的信條。只是萬萬料不到,竟然會從一個武士嘴裏聽到這番道理。
「一點兒也沒錯。」
「武家重體面,武士重尊嚴,武士們只要一開口,不出一兩句就滿嘴這些個道理,但泰半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偶爾——有些會拿道呀還是誠呀什麼的吹噓一番,正面迎敵、堅持到底根本沒什麼好講究的,根本全都是狗屁。我連肚子也填不飽了,根本連個屁也放不成。」
眼下還看得見它。
所言甚是,又市說道。
就字面上推敲,指的應該是需要氣力或武術的差事。但山崎怎麼看都不像是干這類活兒的。雖然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但九九藏書看不出有幾兩身手。
大總管是這麼說的。
「噢,那東西?沒有沒有。」
「將飾物吹噓成魂魄或生命什麼的,只會教人笑掉大牙吧?」
「噢,吵雜是沒什麼好,但這該怎麼說呢,瞧瞧在下——一張嘴就是永遠閉不上。想必你早已發現,在下老是這般嘮叨個不停。在下的缺點就是太多嘴,總之就是怎麼也靜不下來。人說沉默是金,或許在下就是教這張嘴給害了,老是與財無緣。」
舉頭望天,卻不見半隻風箏。
這羽鶴——
總之,該逃時儘管逃。你說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頭說道。
「小的可沒這麼正經。」
你就是閻魔屋差來的人?浪人一臉爽朗笑容地問道。
又市望向他的腰際。
手無縛雞之力?是么?山崎開懷笑道:
「沒有——」
那些人在淺草田圃內撒餌,山崎說道。
人口雖多,其中武士占的比重也不少。
哪兒卑怯了?山崎回答:
「當真放不成?」
損料屋沒有敵,僅有客。
他整垮了一家貪得無厭的當鋪,自一名以詐賭大發橫財的折助手中賺回了五十兩,以美人計將一色|欲薰心的花和尚送進了大牢,順道自其廟中取出佛像本尊,融成生鐵變賣。最後,還助遭騙下海的宿場娼妓逃離火坑。
「獵鶴並非為食其肉。放鷹獵鶴不過是個餘興。為殺而飼,好不滑稽。你說是不是?」
損料屋從事的,是租賃器物的生意。
你還真是個善人哪,山崎說道。
「難道不正直?敵我這種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會掛嘴上的。或許你要嫌嘮叨,在下還是得重申,搏鬥絕對是蠢勾當。同敵斗,同己斗,同世間斗,充其量都不過是無謂詭辯。總而言之,欲以勝敗論斷,就非得像個傻子般,將世間一切單純論之才成。你說是不是?」
「沒的事兒。」
兩人終於抵達位於根岸町的損料屋——閻魔屋。
也依舊聽得見風箏的迎風聲響。
「噢?難以相信你竟如此正直呀。」
「並非忘了帶,而是根本不帶。老早就把那東西給賣了。佩戴那沉重的傢伙不過是個負擔,肚皮填不飽,刀也不能拿來吃。你說是不是?」
「——的確如此。」
「噢,這……武士不該是……?」
的確沒有。他的腰上沒有該有的行頭。
這回需要干一樁野蠻勾當,去將山崎先生給請來——
尋常的損料屋,從事的主要是租賃被褥的生意。但閻魔屋不僅是被褥,從日常雜貨、湯碗、餐盤、木工工具、乃至嬰孩的襁褓都借得著。不——出租的不僅是器物,閻魔屋就連人、主意、幫手都能張羅。
「沒錯。好供高官放鷹獵鶴。這些鶴可真是堪憐。」
只聽見風箏迎風飄蕩的聲響。
那當鋪的店東與詐賭折助,九_九_藏_書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連這也無法泄憤——的可憎惡棍,又市卻沒傷他們一根寒毛。
此人一身簡潔裝束。
「你瞧。你對自己的行徑分明有充分理解,卻仍試著以善惡論斷一切。雖然違背社稷人倫,卻仍試圖循正道度日。這若非正直,會是什麼?」
「當然是如此。總之上你們那兒求助的,泰半是走投無路的傢伙,聽了這些客官的遭遇,當然難免同情。不過,別忘了同情不過是個我尊彼卑的情感。」
大坂這地方,說好聽些是熱鬧,說難聽些是嘈雜,哪可能聽著目光不可及的遠方風箏聲響。江戶的新春,遠比大坂質樸、素凈得多。
收取的並非租金,而是損料。
甭這麼客氣,山崎說道:
山崎語氣悠然地說道:
「這不是最好?氣力這東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鍛鏈體魄根本沒半點兒用處。照顧身子沒別的訣竅,只要別傷到就成。而鍛鏈這東西所能做到的,就是損傷身子。鋼煉過頭必成廢鐵,仰仗氣力終將傷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過度拘泥氣力,有時就連對手較之自己是強是弱,只怕都要無法辨識。不過,只要一開始就不把對方當對手,就不至於挨揍或送命了。」
沒見過飛鶴的又市,出神凝望好一會兒。
「對我就甭謙虛了。據傳——你可是個靠哄騙餬口的高人哩。」
先生所言的確有理,又市回答道。
甚至未曾動過粗。
雖說是浪人,但此人看來卻不似一副浪人風貌。知道他是個浪人,乃是由於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分。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絕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個武士。
的確有理。
「唉,這就是在下的缺點了。」
沉甸甸的東西,就讓其他人去扛罷,話畢,又抬頭仰望天際,繼續說道:
「不是說過在下討厭安靜?」
樁樁均用上了明顯取巧的騙術,自扯謊、恐嚇、乃至詐財,可謂招招派上用場。
「沒錯。」
每樁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爛之舌所行的詐騙勾當,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結識、靠販售討吉祥的行頭維生的林藏相助。
對不住對不住,讓你久候了,步出長屋時,山崎以幫間般的口吻說道。
這下還真不知該如何回話。意思是——他已放棄了武士的身分?
這身古怪打扮,看來雖不像個武士,卻也不像個百姓。
同你說這些個,根本是關公面前舞大刀罷,山崎說道。
「缺點——?」
既然是租賃而非販賣,東西用完當然要請客官返還。返還時,器物可能會帶上些許損耗或臟污。即使看似完璧,多少還是帶點損傷。造成這損傷的客官,便得支付相應的費用。損料屋乾https://read.99csw.com的,就是如此一門生意。
若是出了手,設的局便形同失敗。由此看來,又市似是認為唯有耐著性子巧妙布局,以求讓這些個惡棍嘗到較毆打沉重數倍、乃至數十倍的打擊,方為上策。
「噢?」
如此一來,可就沒賺頭了,山崎笑道:
「上具是如此?」
「可惜小的手無縛雞之力。」
不出多久,一隻繪有閻羅王的招牌映入兩人眼帘。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以善惡論斷一切?」
而且——
「飾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這人把情義看重得像什麼似的。不過你們那老闆娘,噢不,大總管常感嘆就是需要個像你這麼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罷——」
「先生可是喜歡吵雜?」
「放鷹獵鶴?」
此處是位於本所之外——
世間一切,豈是非黑即白?
「但,為何說我正直?」
想來,這態度還真是自以為是。
「沒錯,反而更教人心浮氣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靜是理所當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卻如此安靜,難道不教人感覺不尋常?元旦時自家的蟋蟀嗚叫,就連隔壁三軒兩鄰都聽得著哩。真是教人難捱呀——」
是傻子才會幹的事兒,山崎語氣開懷地說道。
「如今這時局,有誰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教官府給捕了。既然連揮個兩下也不成,這東西不是個飾物,又是什麼?」
「對敵方而言,不也是如此?」
或許這正是原因。
事實上——
兩人只需閉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鴉雀無聲。
「不不,人無論如何都需要個大義名分。世間可憎的混帳的確是多不勝數,但可不能據此斥其為惡,亦不該因人受難遇害而視其為善。是善是惡,常隨立場而易。因此於法,不可以善惡來為人定罪,反正為人定罪的終究是官府。有些義理須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於世故人情。即便是義賊,也耍不上什麼威風,畢竟終究是罪人。正義這東西,不過是個須為一己立場辯護時,所使用的一時權宜罷了。」
「小的——是個善人?」
又市乃一離鄉背井,曾橫行京都一帶從事不法勾當的小股潛——即以幾近詐術之舌燦蓮花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夥出了紕漏而被迫遠離關西,最終於去年落腳江戶。
否則若不是窮怕了,在下哪可能給逼得大過年的還來干這野蠻勾當?山崎自嘲道。
不不,山崎搖著手說道:
但又市的行徑,豈可能是善?
大坂絕無可能如此靜謐。
「萬萬不可仗著鏟凶除惡的心態吃這行飯。損料屋有時的確得受處境堪憐者之託,向可憎仇敵報一箭之仇,但這不過是個結果。一如九九藏書在下方才所言,不論是委託人、抑或是設局對象,均應奉為客官。」
「以勝敗論斷一切的傻子,是幹不了你們這行的。若是如此,哪還需要分什麼敵我?既然是做生意,該分的是盈虧才是。不論是委託人、抑或是設局對象,均應奉為客官。然而,你卻用了敵方這稱呼,這不叫正直叫什麼?」
此乃閻魔屋不為人知的一面。
那狠心老頭、混帳郎中、淫|盪和尚、以及吝嗇的窯子老闆——的確都是客官。
「抱歉,小的依然——無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麼個意思。畢竟小的有生以來,從未乾過任何值得誇獎的事兒。」
委託人支付與自己損失相應之費用,閻魔屋再依收受的金額代為扛下損失,此即為此類交易之鐵則。
「奉為——客官?」
靜過了頭,可就教人難捱了,山崎回道。
或許又市不過是藉由同情委託人、憎恨加害人,好讓自個兒乾的不法勾當顯得正當些。雖未犯法,不,或許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惡極。又市所乾的勾當,沒有一樁是值得褒獎的。
「唉,或許真是如此。」
自己不過是個不法之徒,哪來的資格界定孰善孰惡、孰可憐孰可憎?
「總之,世間一切可不似賭局,可以擲骰子決定。若硬是要以勝敗論斷一切,豈不愚蠢?只有傻子才會以勝敗判優劣。是不是?」
身著色彩鮮艷的小袖,上披袖無羽織,腳未著袴。雖沒剃月代,但頭髮也不至於散亂,而是結成一頭整齊的總發
你認為,這不像武士該說的話?山崎問道。
「這你千萬得牢記,又市先生。絕不能將擊倒對手視為一己之快。該為此快活的是委託人。咱們的差事,不過是收下銀兩代其承擔損失。損料差事的目的是填補損失的缺口,在咱們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開,再由咱們乾的活將之填平,但不可填過了頭,填出一座土饅頭。」
這道理,又市當然懂。
切記,別太為委託人著想。山崎說道。
「刀劍的用途,乃斬對手之肉、斷對手之骨,要不就是對其施以恫嚇。而這恫嚇之所以有效,乃因刀劍實為兇器使然。不過,打一開始就濫用氣力施以脅迫,也不一定就是好。唉呀。」
兩人的言談就此打住。
「說你正直,正是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