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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口女 第一章

二口女

昔有繼母挾怨
拒喂繼子以食
致其飢餓而死
此繼母自身產子后
後頸竟生一口
進食時盤發成蛇
夾食入此口
數日無餵食
則痛苦難當
可見繼母善嫉
足不可取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二/第十七

第一章

喪命的是住在自己家中的娃兒,餓死前必經一段衰弱時期,家人豈會看不出?
沒這回事兒,角助揮手否定道:
只怪此事難說分明,角助拉攏起衣襟說道:
「若是蓄意將娃兒給折磨死,應該也是得償罪的。」
「旁人極力勸說娃兒亟需母親照料。想必不論出身武家、商家抑或農家,凡是娃兒都該有個娘。俊政大人雖本無此意,但仍為眾人所說服,在距阿靜夫人辭世兩年半后的前年春天迎娶了阿縫夫人。」
「依阿縫夫人的說法,正太郎這娃兒是餓死的。況且還不是普通的餓死,而是教人給折磨死的。」
又市啜飲了一口茶。
若是為此,又市那套技倆便派得上用場了。
「無從得知?這點可是非得查個分明才行呀。」
「這,也是個問題。」
沒錯沒錯,角助頷首說道:
「那條大街對頭住有一旗本,名日西川俊政。此人石高不甚出眾,算不上什麼大官,但家系堪屬名門,為人嚴謹正直,行事亦是一絲不苟,從未有任何惡名。這回的委託人,即為其妻阿縫夫人。」
「所以我想說的,是這番供述不能全盤採信。不論橫看還是豎看,阿縫夫人看來都不像是會殺害娃兒的兇手。」
靄舟意為亡者操駕之幽冥船舟,相傳此舟自大津琵琶湖現身,一路攀上比散山。起這譯名似乎就是借用這典故,比喻自己的花言巧語功夫了得,吹噓起來猶如陸上行舟。
「向官府坦承自己殺了繼子,你認為後果將是如何?」
「這實情,只怕再想隱瞞也是隱瞞不得。家人或許能避而不談,但外人的口風哪守得了多緊?想打聽絕對探得出真相。即便無意究明真相,一家人真能毫無隔閡地將這娃兒扶養成人?」
若是如此,可還輕鬆多了,角助將本欲吃下的丸子串置回盤中說道。
「是因病,還是意外?」
誰是他弟兄了?又市狠狠地詛咒道。
「真可能無人察覺?」
又市自個兒也感覺,或許這天真的矜持,不過是對自己從事這或許為世間最低賤的行業的垂死掙扎。
角助轉頭面向又市回道:
你們不都說我天真?又市說道:
「沒錯。」
「你以為自己長我幾歲?不過是生得一臉老氣橫秋罷了。那麼,有話就快說,有屁就快放。」
「不過什麼?角助,你這混帳東西怎麼老愛把話說得不幹不脆的?我雖是武州出身,性子卻是比江戶人還要急。若是招待我喝幾杯酒也就罷了,這下咱們可是在風吹日晒的攤子上吃丸子。若是沒什麼損料差事要交代,我可要回去了。不戴上頭巾做點兒生意,我可要餓肚皮了——」九*九*藏*書
「就是大總管差我來找你商量的。」
「阿又,事情可沒這麼簡單。咱們蒙羞大可一笑置之,但武士可是得靠體面吃飯的。武家一旦蒙羞,不僅可能得償命,甚至可能是滅門或切腹哩。」
「的確得查個分明。不過,怎麼查也沒個頭緒。著實教人難以置信。」
但又市才一起身,角助便一把攫住他撩起的衣擺。
「並非如此,家產歸誰,已沒什麼好爭的了。」
他懂得如何為人遮掩傷悲過往或不堪內幕,以順利牽成紅線。
「似乎是產後體衰,產下娃兒后便卧病在床,不出一年便告辭世。」
或許真是如此。
「什麼叫表面上?難不成是教人給殺了的?」
差事已經接下了,角助說道:
「這、這是你自個兒的判斷罷?人不可貌相呀。即便如此——」
「是的。產有一子,名喚正太郎。喪母后,娃兒暫由俊政大人之母——名日阿清夫人的嚴厲祖母代為照料。不過……」
「接下了?那麼硬著頭皮辦妥不就得了?大總管是怎麼吩咐的?」
林藏是個借阿諛逢迎度日餬口的不法之徒,至於又市,有的則是小股潛這不雅的諢名。總之兩人是物以類聚,但這點更是教又市不服。
喂,角助,又市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例如過年時曾一同共事的山崎,就是個手無寸鐵都能取人性命的高手。
大總管阿甲與山崎都如此形容過自己。
他哪成得了事兒?又市說道:
「總而言之,倘若娃兒遭折磨致死確是事實,的確至今仍無人察覺。若是東窗事發,早就萬事休矣。正因無人知情,阿縫夫人方能平安度日至今——」
這下又市也無話可說了。看來即便忍得再辛苦,或許終生隱瞞下去方為上策。但角助也說了,長此以往,對阿縫夫人將是一輩子的折磨。
「正是因已經接下了,才會如此困擾。」
「我都試著將如此難說分明的事兒解釋清楚了,你也少打點兒岔用心聆聽。雖然我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兒,背後原委還頗教人心疼。」
「不過,阿又。若你不願談,除了找林藏商量,我也是別無他法。別忘了這樁差事,咱們已經接下了。」
不過是坦承自個兒的罪狀罷了,角助說道。
「沒錯。阿縫夫人表示——是她自個兒將娃兒給折磨死的。」
不論是為了什麼緣故,又市對取人性命都是極端厭惡。哪管其中有任何理由、任何大義名分、或任何愛憎——只要布的局裡必得有人送命,又市干起活來就怎麼也提https://read.99csw.com不起勁。但這既不是為了什麼節操矜持,也不是出於善心,不過是感覺如此做法未免流於簡易粗糙。
「怎麼說?」
自己不過是個不法之徒,再怎麼講節操,對於自己乾的活原本就見不得光這點,他也是心知肚明。
這天冷得直教人難受。
「難道——現況無任何損失?」
「你真打算找那京都來的混帳東西?包準教他給大敲竹杠。」
「話是沒錯。不過阿又,老是嫌不該有人喪命,得多動點腦筋的,不正是你自己?與其不動腦筋糊塗蠻幹,不如交給我這能言善道,辦起事來有一套的小股潛,保證能圓滿收拾——可記得老愛如此自誇的是什麼人?」
這就無從得知了——角助別開臉說道。
「當然不是。」
「那麼……」
應也偶有外人出入才是。
「喂,該不會——是為了爭家產罷?若是這位夫人試圖將原妻所生之子踩在下頭,好讓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娃兒繼承家產,這種差事我可不碰。」
「無一處啟人疑竇,表面上無人有任何嫌疑。話雖如此,問題就出在的確有人有嫌疑。」
「表面上——是因病。」
角助抱頭深思道。
還真是樁難應付的差事呀,角助說道。
「菊坂町那條大街——」
「已沒什麼好爭的?」
「若要償罪,理應恭恭敬敬地上衙門自白才是,找你們這古怪的店家懺悔哪有什麼用?既然將一切都給供出來了,表示她既後悔,也有了覺悟。即便是武家之妻,殺害娃兒應該也得定罪吧?」
至少婆婆應是常在家中。
「此人又娶了個后室?」
這番話——聽得又市驚訝不已。
又市與吉祥貨販子林藏結識于大坺。兩人結夥在京都招搖撞騙了一段時日,由於出了點紕漏,只得雙雙淪落到江戶。算來兩人的確是搭檔,但又市自認兩人不過是一丘之貉,可從沒認他作弟兄。
「找上那混帳東西,包準成個燙手山芋。不出兩句話就滿口錢呀財的,實在煩人。那傢伙老是得意洋洋地自稱靄舟,但有誰這麼稱呼他了?喚他作破舟林藏還差不多。同樣是出自大圾,大黑傘要比他可靠得多了。」
「而你——認為她這供述是謊言?」
又市霎時啞口無言。總不能回角助一句節哀順變罷?
又是樁野蠻差事——?又市問道。
這我比你還想知道,角助皺著眉頭回答:
「若依她所言,正是如此。」
「那又如何?」
「總而言之……」
「還用說?不正是我?」
「唉呀,你這話說得可真狠。阿又,那賣削掛的林藏不是你的搭檔,不,你的弟兄么?」
沒錯,閻魔屋旗下的確不乏高人。
——天真。
「教人給折磨死的?」
又市對近似詐欺的煤妁亦頗為擅長,不時以粲花般的口舌將徐娘半老還未出嫁的老姑娘給嫁出去,或竭盡手段為娶不到妻的傢伙娶個老婆進門。
沒錯九_九_藏_書
又市一臉不悅,再度在紅氈毯上盤腿坐了下來。
「野蠻差事無須動什麼腦筋。倘若需要高人,咱們店家也養了幾個,況且還有長耳這名大將哩。」
當然,有時還真是別無選擇。
「若被論罪——雖不知武家可能遭處何種刑罰,或許若非死罪,便是流刑,總之必然遭論罪。但如此一來,對夫人百般信任的夫婿、善待夫人如己出的婆婆、以及對夫人景仰順服的雇傭們可會高興?是會誇她真是個正直的婦人、還是將她視為殺子仇人?阿縫夫人還有個襁褓中的娃兒,雖說兩個娃兒非同母所生,但知道實情后,這家人可會善待殺了自己兒子的婦人產下的娃兒?」
「是么?」
「意即,是教她給殺害的?」
「這罪應是不及娃兒。」
當然是輕鬆多了,角助重申道。野蠻差事指的,就是挾暴力——有時甚至不惜取人性命——以填補損失的差事。
「把話給說清楚呀。你要我用心聆聽,我不都奉陪了?聽到這頭,的確聽不出個中有任何損失。就連委託這樁差事的夫人,似乎也未遭婆婆欺凌,夫婿亦未有虧待。這下唯一殷人疑竇的,不就剩那原妻之子的死因了?」
快把話給說下去,又市催促道。
有人在盯著咱們瞧哩,角助悄聲說道。
「病逝——?」
「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她是坦承自個兒殺害了繼子?」
「那麼,這是怎麼著?無法忍受良心的苛責?那就該上官府自首才是。」
「那就更不該接下這樁差事了。就連委託人自個兒都撒謊,這差事還有什麼好辦的?難道你們連代人圓謊都要承接?難道只要有銀兩可收就放下原則?唉,我也沒啥資格裝體面,也知道當然是圖利至上,欺瞞世人也是咱們的差事之一。但——倘若是委託人自個兒撒的謊,不就等於連同你們也受騙了?」
「至此為止,此事尚未有任何損失。但據傳這武士,對這樁親事似乎頗為猶豫——其中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沒錯。阿縫夫人乃其後室,原妻名日阿靜夫人,已於五年前之秋病逝。」
即便如此,害命終究是不得已的最後手段。
「是他老婆委託的?」
「這……」
以餘光往旁一瞄,果然看到茶館的老太婆正一臉狐疑地望向這頭。
「若無損失,此事與損料屋何干?這種差事打一開始就不該接下,回絕了吧。」
「該不會是要殺了哪個地痞流氓,還是要整一整哪個作威作福的旗本罷?」
況且,閻魔屋代遭蒙損失的客人擔下的還不是普通的損失,而是以金錢無法彌補的損失。當然,也從中收取與損失相應的費用。
據說死時年僅五歲,角助含糊其詞地說道。
「大總管只表示——這回的既非害命強奪,亦非哄騙巧取,如此麻煩的差事,就數又市最是拿手。」
此類詐欺媒妁中,不少是為了覬覦財產地位而乾的投機勾當,但又市玩弄https://read•99csw.com的技倆可是略有不同。又市最擅長的,就是助人抹消不宜張揚的隱情。
為此,閻魔屋克盡職責地為客人填補損失。遭蒙損失者僅需向閻魔屋支付損料,便得以彌補這金錢無法彌補的損失。
「什麼人?」
「即便如此……」
「當然沒有任何損失。不,即便有損失,只要繼續隱瞞,也能自動彌補。但真該繼續將此事隱瞞下去?」
「喂,未免太高估我了罷。不,也不是高估,這分明是推責。我不過是個僱人,哪做得了什麼主?」
「這不是好事一樁?」
「倘若這女人說的是真的,究竟會是什麼用意?這種事兒為何要找上損料屋?難不成是要咱們幫她把證據給抹除?」
「這不就奇了?連委託人自個兒都這麼說,那麼就有些問題了罷。難不成你認為委託人的自自教人質疑?」
「若是這類差事,目標如此明顯,可就容易多了。哪管是尋仇泄憤、還是詐欺竊取,都還算是容易的差事,凡是看得出多了什麼或少了什麼的,大抵都不難辦,只消去除多餘的、補上不足的便成。若有任何損失,也是不難填補。不過……」
「怎了?」
角助是根岸町損料屋——閻魔屋裡的小掌柜。
「長子正太郎,已於去年夏日夭折。」
角助指向那方角說道:
「你這對耳朵可真不靈光呀,角助。我哪說過不願談?不過是嫌你話說得不得要領罷了。」
「唉,想必俊政大人應是對原妻心懷愧疚罷。噢,也不知是愧疚,還是難忘舊情。據說兩人曾是一對鵝鰈情深的鴛鴦夫妻。但娶進門后,發現這阿縫夫人竟是性情良善、勤勉持家,器量過人。娘家雖不過是個不甚顯眼的小普請組,但毫不違逆、安分守己、勤而不怠,簡直就是個無可挑剔的天賜良妻——」
擔下后,客人的損失,就成了閻魔屋的損失。
教你形容得可真是不堪哪,本欲起身離去,這下角助又坐了下來。
至此為止,的確是好事兒,角助略事停頓,啜飲了一口茶後繼續說道:
「找我商量?商量些什麼?」
「何必拘泥於體面?」
「少這麼磨磨蹭蹭的成不成?」
「他人的家務事,總是難為外人所察覺,武家尤其是如此。」
「因此,阿縫夫人才會倍感困擾。首先,不僅是夫婿,婆婆與其他家人均不知情。實情至今無任何人察覺。」
私底下,閻魔屋還幹些與其他同行不同的生意。
「況且,或許阿縫夫人的愧疚可借償罪彌補,但一家人可沒這麼簡單。出了個罪人,對家門清譽不可能毫無損傷。」
「看似是好事一樁。」
角助似是欲言又止,就此閉上了嘴。
「因此可說是不願隱瞞便無從解決,若欲解決,便得如你所說,上衙門伏法。但read.99csw.com如此解決——可就有損失了。」
稍安勿躁,角助蹙眉說道:
況且,其中也無損失——角助說道。
「這和梅開不開有何關係?」
此處是一家位於根津權現前的茶館。
「還會如何?當然是被論罪。」
「瞧你這小夥子,還真是愛鬧彆扭。好罷,你若是無意,我就去找那賣吉祥貨的商量吧。先告辭了。」
又市以販賣雙六營生。
角助再次將丸子送向嘴前。
「是有哪兒不討人喜歡么?那名叫阿縫的后室。」
「有產下娃兒?」
「急個什麼勁兒?瞧你們這些個年輕小夥子,總是這麼沉不住氣。」
「每回見到我都是滿口天真、天真的,活像把我當只小雞似的。」
「婆媳相處亦甚為融洽。如此一來,當然又要為家門添丁了。進門一年後,阿縫夫人便產下一子,去年春天產下次子正次郎——即正太郎之異母弟。」
「不,應說損失確實是有,只是無從填補。不,這麼說似乎也不大妥,其實咱們不出頭,損失也能填補。不,似乎也不能這麼說……」
「輕鬆多了?」
「這……」
閻魔屋就連客人的損失也代為承擔。
「這——」
「不就是委託人阿縫夫人?」
「看來—這是個心境的問題。」
「喂,凡是受託的差事我一定照辦,至於是否該承接,可就沒我的事兒,是你們那頭的責任不是?是否承接全由我決定,一旦承接,就竭盡全力把事兒辦妥,你們不過是為咱們賣命的小棋子,對任何差事均不得抱怨分毫——你們那嚇人的大總管不是常這麼說?」
長耳指的則是一名日仲藏的玩具販子,有著一身善於打造道具行頭的高超本領。須堂堂正正決勝負時或許派不上用場,但碰上得要點手段的差事時,可就不可或缺了。
承擔的損失可謂形形色|色,其中亦不乏不宜為人所知——即有違法理者。當然,此類損失須支付的損料並不便宜。
梅開二度,時節還真是湊巧呀,角助突然來了一句岔題的閑話。
「娃兒當然無罪,這點道理武士應也知曉。只不過——待這娃兒長大成人,哪天問起自己生母的下落,家人該作何解釋?該向他明說你娘殺了你哥哥,已遭國法懲處?」
在京都時,林藏曾有靄舟林藏這譚名。
「甭擔心,這老太婆耳朵不靈光,即便落雷打在身旁,照樣能呼呼大睡。好吧,阿角,這回來找我商量,想問的究竟是差事該如何辦,還是該承接與否?至少先把這給說清楚。」
損料屋從事的是出租物品,並依物品減損程度收取損料的生意,論性質或許與租賃鋪相當,但閻魔屋可有些不同。
「有什麼好抹除的?根本沒人察覺。」
「且慢。」這下輪到又市求角助留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