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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口女 第二章

二口女

第二章

林藏如此總結道。
「傷口?這是哪門子的傷口?這回的雖然沒什麼臭味,看來還是同前回的東西一樣古怪。」
這種事哪可能這麼容易辦到?又市面壁嘀咕道。
「這干咱們什麼事兒?」
不不,林藏猛搖手回答。
「有個男僕說看了直教人同情,他連淚都流下來了。總之,阿又,這阿縫夫人的說辭可是真的,大抵都不是謊言。」
「草率定論?」
殺人之罪——可是非同小可。
那不就代表大總管也看漏了些什麼?長耳喃喃自語地說道。
「瞧你生得這副模樣,當然是註定與爹娘兒女無緣。若是生下同你一樣長相的子女,想必世世代代都要對你這祖宗怨恨不已。不不,生下你這傢伙,想必對你爹娘便已是一樁災難了。別說是爹娘生下你時給嚇得魂飛魄散,只怕就連產婆瞧見你這張臉孔,都給嚇得魂歸西天了罷?」
「提起你這從頭到腳沒一處可誇的傢伙,除了閑話,哪還能說些什麼?」
「喂,阿又,我從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你嘴裏聽到這個字眼。你這傢伙哪懂得講什麼道理?」
「不過是憎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人與人相處,不是藐視便是景仰。但遭藐視便要動怒的,唯有藐視他人者。瞧不起人的一旦被人瞧不起,便要動氣。相反的,景仰他人者一旦教人景仰,反而要駭怕。想示好卻突然挨頓揍,當然教人生氣,但若冒著可能得挨揍的覺悟,卻見對方示好,可就沒什麼好動怒的了。」
「的確是如此。」
——沒錯,拋上我這兒來。
「是不是?倘若咱們這委託人是個受虐待的媳婦兒,或許還說得通。但既受婆婆疼愛,又為下人所景仰,這麼個討人喜歡的媳婦兒,為何剛產下娃兒便得看顧原妻之子?西川家原先的媳婦兒,不就是因產後體衰才辭世的?這回哪可能不細心呵護?」
又市——對此依然質疑:
「因此。」
給我閉嘴,這下長耳的一副巨齒露得更是猙獰: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林藏將指頭貼在薄薄的嘴唇上說道:
「阿又,你還真是個傻子。」
「人情這東西哪裡這麼簡單?你想想,這婆婆可是對媳婦兒甚是鍾意。明知門不當戶不對,還是硬將這房媳婦兒娶過門的,其實是這婆婆。噢,或許夫君自個兒也有意,但沒有婆婆的許可,親事也絕無可能談得成。別說是談,媒妁連想提這門親事,也是門兒都沒有。此外,這名日俊政的夫君,也是個教人難以置信的孝子。老母若是不答應,絕對是恭敬從命。正是因婆婆看得合眼,才得以娶阿縫夫人過門。」
稍事調查。
瞧你在胡說些什麼,仲藏自額頭上撥下這隻假傷口說道:
「沒錯。唉,這位阿縫夫人,似乎這輩子就僅有繼續隱瞞,勿讓夫婿兒子察知,將殺害繼子的真相帶進墓中一途。唉,擔罪而活,或許較伏法受罰更是煎熬,但這也是因果報應,自作自受。若對遇害之繼子心懷愧疚,也就只能拿這充當懲罰了。」
「沒錯。為西川家把脈的,是個名日西田尾扇的庸醫。這傢伙,其實是個貪婪無度的臭老頭兒。」
「先像這樣貼上去,再打上一層白粉。如此一來,不仔細瞧,便看不出額頭上貼了東西。」
好罷,林藏搓搓手,聳了個肩說道:
「當然不是。我哪會傻得留下什麼線索?若他是此事的主謀,我豈可能全身而退?」
「正好相反。」
「哪有什麼法子?」
殺害繼子這種事兒,想必無法委他人之手。即便是下女或仆佣,聽到須殺害將繼承主公衣缽的長子這種命令,想必也是難從。總之,下女謀害少主這種事,理應是絕無可能,更遑論婆婆忍心下此毒手。如此看來,必是本人所為無誤。
「如此看來,血緣什麼的或許沒多少關係。愛之愈深,恨之愈烈,骨肉相殘,本就非罕見之事,何況世間亦不乏屠害親生子女的爹娘。反之,也不乏對養子養女疼愛有加的父母。總之,看來情況是因人而異。」
「緣分?」
「扮亡魂哪需要這種東西。」
「即便僅犯了一回——這已是個無可彌補的過錯不是?」
「為、為何說我是傻子?」
「難道不是?」
「那弔兒郎當的傢伙哪查得了什麼?」
「這——要如何做個了斷?」
這隻能怪你自個兒生得丑,又市揶揄道:
「喂,你仔細想想。家門的清譽、武家的體面——一聽見這些個大道理,咱們這種人便要斥為無稽,但即便是商人或莊稼漢,不也都得講究這些?倘若店家毀了商譽,把客官都給嚇跑,哪還做得了生意?同理,莊稼漢壞了村內規矩,遭鄰里斷絕往來,日子哪還過下去?武家也是同樣道理。並不是在抬舉武家,https://read.99csw•com但這些傢伙可是天天活在罷免官位或廢除家門的威脅下。更糟的是,武士可受不了這種打擊。即便尚有娃兒嗷嗷待哺,一家也可能就此淪落街頭。即便道理說得通,還是有損無利。」
「那名日正太郎的娃兒,也的確是遭施虐致死的。」
「並非如此。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國色天香,雖不是什麼醜八怪,但長相也絕對稱不上標緻。大家誇的,多半是她的好性情,諸如勤勉持家、毫無怨言、孝順公婆、為人正直什麼的。」
「自家子女犯了過錯,力圖包庇也是情有可原。你們倆想想,她面對的並非什麼仇人,而是愛子的媳婦兒、愛孫的娘,何況一家對阿縫夫人還視為己出,甚是疼愛。兩相權衡,一家將選擇哪一頭,根本是不辯自明。」
「有哪齣戲真濺血了?」
「想必是如此。」
閻魔屋的阿甲——
小股潛,你到底想說些什麼?仲藏叼起煙桿問道:
「大總管也——?」
難不成想將我們倆給凍死?長耳說道。
「西田似受囑咐不得聲張。」
有些大夫甚至不惜下毒害命。
「什麼意思?」
「或許正是如此。」
「所以才該張羅不是?比方說,有人被一刀劈死。倘若被砍在右側,死前總會轉個身讓觀客看個仔細。試想,此時額頭上若淌下一道血,會是什麼模樣?白粉臉上一道紅,看起來可是分外搶眼,想必觀客都要看得樂不可支了。」
「為何不知道?」
這——的確不無道理。
「難不成有其他法子?」
「想必是有什麼理由,況且還是個說來話長的理由?」
人,不就是這麼回事兒?
「如此聽來,其中必是有什麼蹊蹺。」
「的確沒錯。」
「虐待繼子這種事時有所聞,但一個不懂事的小鬼頭,真有人能恨到將他給殺了?」
「唉,上回用的那蛤蟆,充其量不過是傳統行頭的改良品,雖然壯觀好用,對情節或作戲的法子根本毫無影響。但這東西可就不同了,憑它包準能完全改變作戲的方式。如此一來,戲子斗劍也非得斗得更逼真不可。不過,正如你說的——這東西實在是不雅。」
又市挺直了原本慵慵懶懶的身子問道:
聞言,仲藏高聲大吼:
但也不記得親娘對我有哪裡不寵。話畢,長耳將火使勁拋入煙盆中,接著又開口說道:
「我——是如此認為。這與血緣應是無啥關係。真要殺人時,哪還分什麼親生子女還是他人子女。懷胎十月之苦、樣貌相似之情,遇上這種時候,悉數要給拋得一乾二淨。」
「當然不需要。亡魂都已經死了,哪可能還鮮血直流?妖魔鬼怪並非人世間的東西,不可能有血可流。」
此處是仲藏位於淺草之外的住處。
沒錯,亡魂的傳聞,悉數是出於錯覺,仲藏說道:
「難道不知我帶著這張臉活了多少年歲?唉,這就先不談了。這塊我仲藏大人特製的傷口,就是像這樣——」
看來你倒還挺了解自己的哩,又市揶揄道,那還用說?只見這大漢精神抖擻地回答:
以唱戲般的誇張口吻說完后,仲藏便高聲大笑了起來。
又市原本老將她想像成一個趾高氣昂的武家妻女,看來實情並非如此。
「喂。」
「這我也不知道。但我——長耳的,我不懂親情是什麼東西。我娘在我還小時,就隨情夫不知去向。我爹則是個成天喝得爛醉又不肯幹活的窩囊廢。一次也沒感激過他們倆將我給生到這世上,怨倒是不知怨過幾回。但即便如此,我竟沒恨過、也沒詛咒過我爹早點上西天。」
「這我當然知道。」
「但——真會恨到痛下毒手?」
有人殺了繼子?長耳露出一嘴巨齒說道:「看來又是一樁麻煩差事。爹娘兒女什麼的,我對這類差事可不擅長。」
「既然純屬錯覺,目擊者認為自己看見的是什麼,就取決於自己的心境了。」
「首先,那委託人阿縫夫人——可是個大好人哩。」
「噢——?」
「婆婆?為何是婆婆?」
「那麼——總而言之,咱們這委託人將娃兒折磨致死一事,只有那婆婆知道實情?」
「先是——媳婦兒有心悔改,但悔改后,又不得不擔心夫君與婆婆的心境。這,可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你這死禿子,怎麼又做了這麼個思心東西?難道是扮亡魂時用的?」
「總之,雖然是個小大夫,但西田這傢伙竟然存了不少銀兩,住的也是碩大華宅,手下還有成群弟子男僕。我就是從那伙人中打聽來的。據說——那娃兒甚是堪憐,死時渾身是傷,死因則是身體衰弱,幾乎是活活餓死的。」
緣分?仲藏聳了聳肩,蜷起碩大的身軀說道:
「這……」
九_九_藏_書得如此?又市雙手抱胸地應道。
所以我才想知道,你究竟有什麼主意不是?長耳以急促的口吻說道。
或許是鬼迷心竅罷?又市回道。
「難道是不遜於小町的國色天香?」
我才得在事前……
快被凍死的是我不是?好歹也該為我溫點兒酒罷,賣削掛的林藏發著牢騷關上門,一在座敷正中央坐下,又一把將長耳抱在懷裡的火缽搶了過來。
「的確是左右為難。」
林藏豎起指頭,壓低嗓音說道:
「瞧你說什麼傻話?這當然是大有關係。這阿縫夫人——除了這唯一一回過錯,可是個無懈可擊的媳婦兒呀。」
林藏縮了縮鼻子,兩眼朝又市緊盯了起來。
「並不知道。」
「沒錯,其他家人俱是渾然不察。且已為婆婆所知悉一事——阿縫夫人本人亦不知情。」
「當然可能。沒人愛非親生的娃兒,即便將娃兒抱來摸摸腦袋疼惜,教娃兒的小腳給踢個一記,也要火冒三丈罷。」
「別忘了,這媳婦兒不僅教婆婆疼愛有加,教夫君甚是合意,連下女小廝對其也是至為景仰。況且——還產下了個兒子。」
「記得——不是才五歲還是什麼的?」
「因此……」
「意思是,這阿縫夫人——也遇上了這種時候?」
不就是阿縫夫人已被視為重要家人么?林藏感嘆一句,繼續說道:
「拋上你這兒來——」
又市伸手打岔道:
「你說誰弔兒郎當了?」
「那不就表示娃兒一生下——立刻又開始幹活?委託人沒說活兒是委由他人代辦,而是自個兒來的。」
恐怕要把人給嚇得紛紛離席哩,又市說道:
「這——似乎也有理。」
「看來你是與無殘繪什麼的混淆了罷。那是另外一種東西,用來滿足嗜血的偏好,但亡魂可就不同了。世間根本沒亡魂這種東西,倘若宣稱看見畜生成精是出於錯覺,那麼人化成鬼也是謊言。倒是看見死人化成鬼這類傳聞,近日仍不時聽說——」
「想個法子?」
看來真是不行,長耳自言自語似地感嘆道:
便難保不鬼迷心竅了。
不過……
「如此委託,根本是無理取鬧。阿又,完全不值為此事絞盡腦汁。我看就由你親自登門勸說,以小股潛的舌燦蓮花為此事做個了斷罷。」
「大夫?」
「阿又,你這是在急個什麼勁兒?難不成是對我的能耐有所質疑?唉,但年老早過完,我那些個討吉祥的行頭還真是賣不出去。總之,消息是采著了。」
「這……要說完全不是為了這個,或許多少有些。但這並非主要原因。這婆婆命西田緘口,並非為了保全家門體面,而是為了包庇媳婦兒。」
「這委託人,是來委託阿甲代為辦些什麼?」
「那麼,只要媳婦兒好好認罪、虔心悔改,或許便可使大家心服;根本無須公然定罪,便能在家中解決。雖然難保事後一家能毫無疙瘩和善相處,但只要這媳婦兒打從心底悔改,仍可能有大好前景,抑或雙方可達成諒解平順離異,總之還有幾條路可走。只是……」
「即便如此,你也沒詛咒過他倆早點上西天不是?」
道理?——林藏一臉納悶地說道:
「你說是不是?禿子,你想想,這委託人可是宣稱自己虐待了正太郎,將他給活活餓死。若就此判斷,不就表示娃兒的照料與餵食,都是委託人自個兒打理的?」
「我和親娘沒什麼緣分。」
「那還用說。對一個人是好是惡,都得有緣分。相憎或相戀,都得先相識。之所以從沒把我娘當一回事,反而是因為和她沒緣分。從沒認識過,想怨她也不成。」
「難道是認為,咱們該相信角助那傢伙的直覺?」
「是要你別急著論斷。瞧你們這些江戶人,性子急的像什麼似的。總之閉上嘴仔細聽我解釋。總之,只要記得阿縫夫人是個正直勤勉的大好人,這樁親事方能成事就得了。此外……」
「別佇在那兒嘮嘮叨叨的,快給我進屋裡。」
「且慢且慢。即使如此,咱們還是要無計可施,因為情況根本沒半點兒不同。次子仍在,家門體面也仍須顧及,有哪兒不同了?」
「是沒有。不過這可不是為了血脈相連什麼的。證據是每當我想到爹娘,既沒半點兒懷念read.99csw.com,也沒半點兒思念。我爹死時雖沒詛咒過他活該什麼的,但也沒感到絲毫悲痛或寂寞。想來我還真是沒血沒淚呀。」
「如何?看來像不像額頭被敲破了?其實這東西裡頭藏有一隻小袋,伸指一壓,便能將袋內的血糊擠出來。」
「你可真了解,這等下流手段的確不投我所好。倘若委託人是老公,不就代表這媳婦兒在裝傻了?」
「當然沒錯。我問的是這婆婆為何要包庇仇人?」
「每每思及自己施虐致死的娃兒,便徹夜難眠。不僅無顏面對家人,欲伏法償罪,亦不知該如何為之。望能真心悔過,虔心憑弔娃兒在天之靈,但又不知該如何向夫君與婆婆坦承此罪,如此以往,根本是無計可施。故望阿甲能代為想個法子。」
「這兒別說是酒,連醋或開水也端不出來。除了與其他民宅有段距離、也寬敞些外,根本一無可取。或許適合商量奸計,若想取個暖,根本連門兒都沒有。倒是,情況如何了?托你探聽的那件事兒,可采著了什麼眉目?」
「怎麼看都是鬼迷心竅。」
「用在武打戲上。阿又,活人挨刀可就該濺血了,但在戲台上總不能真砍下去。戲台上的武打戲,總是不見半滴血。」
哼,長耳先是一聲嗤鼻,接著便朝矮桌伸手,拾起一塊小東西。
「我可不是在說我自己講道理,而是指那老太婆的決定。」
「原來如此。那麼,你想說的是什麼?」
我也弄不懂,被又市這麼一問,長耳感嘆一聲說道:
「或許是閻魔屋的差事干太多了。」
「兩相比較,認為自己生的娃兒最是可愛,想必是人之常情罷。」
「意即,西川家中的人——知道娃兒是遭虐致死的?」
「我想說的……」
「不需要麼?」
「正是為此……」
「是沒錯。娃兒都已經死了。不過,阿又,這並不能改變什麼。即便是揪出阿縫夫人罪愆,對其休妻、量刑——難道就能換回死去的娃兒?難道還能再覓得一個更好的媳婦兒?難道有辦法扶養嗷嗷待哺的娃兒?」
「用不著流什麼血,大家也老早知道演的是什麼情節。看戲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兒?改以這種不雅的方式作戲,只怕要把觀客們氣得火冒三丈,說不定有些還真以為鬧人命了,嚇得連滾帶爬逃出去哩。再者,倘若你這血淋淋的玩意兒真受到矚目,難道不怕奉行所以蠱惑人心之名前來取締?」
「有了個自己生的娃兒,身旁又有個人家生的五歲娃兒——不,即便是別人生的,畢竟兩個都是自己的娃兒,真可能憑血脈有無相連,就判哪個生,哪個死?」
「你認為不行?」
「亡魂不會流血?總覺得曾看過這樣的畫還是什麼的,難不成是我記錯了?」
「是沒錯,但像我這種天生獨特的面底,可就是上什麼妝也沒用了。」
又市朝地板上一躺。
「有什麼好笑的?你這臭禿子,給我認真聽好。」
「所以呀,委託人若是婆婆還是老公,還容易理解。代咱們報殺子之仇——這才是常情。若是如此,咱們也不愁找不到法子。」
「當然不雅。常得裝腔作勢,況且老得投觀客所好。」
「因此,這媳婦兒的為人,才是最該考量的不是?倘若這阿縫夫人平日是個素行不良、性子彆扭、人見人怕的惡媳婦兒,想必無人會輕易放下。這麼個混帳東西,萬萬不可饒恕——想必大家都要如此認為。不僅如此,還可能鬧上媳婦兒娘家,開誠布公向官府提訴,鬧到自己顏面掃地也不足惜。因此,正如你所說,這道理才說得過去。之所以沒這麼做——」
「蹊蹺——那還用說?當然有蹊蹺,我可是完全無法信服。自己產下了娃兒,便看繼子礙眼,將他給凌虐殺害——這種事兒的確是時有聽聞。但我認為咱們極可能是遭這種稀鬆平常的情節蠱惑,因此看漏了些什麼。」
這溫度的確能將人給凍死。這屋子不僅造工粗陋,屋內還沒什麼可生火的行頭,一旦冷下來便難再回暖。光靠一隻小火缽,根本於事無補。
「是如此沒錯。」
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又市應和道:
門還沒開,便傳來這麼一句。
我可不相信什麼直覺,又市回答:
「我出生時,可是個人見人愛的娃兒哩。據說生得一臉潔凈無瑕,就連產婆見了都不住膜拜。幼少時常被人誤認為女娃兒,誇我將來不是成個男戲子,便會是個男扮女裝的戲子。唉,後來也不知是出了什麼差錯,長大成人就成了這副德行。不過,畢竟是漸漸變醜的,想必是沒讓爹娘多吃驚。」
一個看不出年紀的損料屋老闆娘。
說什麼廢話?又市回答:
林藏說的有理,長耳說道:
「並非因人而異。」
「就勸這媳婦兒九-九-藏-書——繼續忍耐下去,並告知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可償罪。不,該說除了為一己之罪所苦、終生飽受折騰,別無他法可告慰可憐娃兒的在天之靈。還說什麼徹夜難眠?她連無辜娃兒的命都敢殘害,這麼點兒折騰哪夠償罪?」
沒想到長耳這回這麼輕易就放棄了。
「看來——你心中仍有質疑。但阿又,倘若這阿縫夫人果真未吐實,會是為了什麼緣故?為何非得撒這種謊不可?而且為何得找損料屋來行騙?這我可是怎麼也想不透。真相根本還未為人所覺,總不至於——需要包庇某人罷?」
「受誰囑咐?」
「沒錯。因此亡魂非得扮成怎麼形容都成,卻又怎麼也無法形容不可。若見扮的亡魂乃含恨或含冤而死,就演得哭哭啼啼的,不僅代表這戲子僅有三流功力,也代表撰寫這腳本的戲班子作家實在窩囊。扮亡魂求的,並非投觀客所好。粉施得一臉蒼白、身子某處爛了塌了、紮起衣擺如漏斗狀,這些個手段並非為了迎合觀客,不過是為了表示此人非人。從前的戲子,可是連這些個手段也不要哩。總之,亡魂身分該憑演技詮釋,用不上這種血糊假傷——」
仲藏以指頭朝貼上額頭的東西一按。
「沒人會殺害別家的娃兒,或許得將娃兒視為己出才做得到。」
「——幫忙想個法子。」
她可不是只普通的母狐狸,長耳說道。
「至少他也同我過了幾年日子,讓我知道他是個如假包換的窩囊廢。這傢伙哪懂得怎麼把小鬼頭拉拔長大?就連自個兒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同情他都來不及,哪來的力氣恨他?」
再者。
「損料差事也算不雅?」
「應該是婆婆罷。」
「觀客只會作嘔罷。」
「你也是這麼想?那還造出這種東西做什麼?」
「怎麼著?」
「但——」
又市探出了身子問道。
「長耳的,娃兒可是才剛出生,看起來還像條蟲哩。待多長個幾歲有個人形了,或許還能做個比較。比出個差距了,自己會獨厚其中一個,疏遠另外一個。如此一來——」
「通常,打這兒開始才算是損料差事,夫君的愛子、婆婆的愛孫遇害而死,這可是個非同小可的損失哩。」
「戲子扮亡魂,基本上是什麼妝也不上的。既然扮的是不在人世的亡者,世間法則便無法通用。如此一來,既沒有喜怒哀樂,也無法以言語思緒與人相通。不過是魔由心生者將一己心境反映于眼中所見,錯覺自己看見亡者生前面影罷了。」
「倒是——阿又,那阿縫夫人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欲認罪悔改,卻又無從償罪,豈不是根本無路可走?角助所言不假,至今為止,任何人都沒損失,反而是將真相公諸於世,損失方會露見。原本以為兒子是病死的,這下發現竟然是受虐致死,夫君哪平得了心、靜得了氣?婆婆就更不必說了,大家想必都要恨死這個惡媳婦。不過,話雖如此,家中又還有個次子,還得顧及武家的體面。這下還真是左右為難。」
「同大夫探聽來的。」
長耳把話接下去說道。切勿草率定論,林藏回答。
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直接同他問來的?」
「她自個兒生的娃兒可還沒長到可比較的年紀。」
「不過是再怎麼也無法信服。娃兒大家都寵,但桀驁不馴的娃兒誰都不寵。我兒時便是如此。不過,做娘的真可能不寵娃兒?」
還不是為了保全武家的體面?長耳說道。應非如此,林藏旋即否定道。
「哪會不相干?這可是則重要的大消息哩。這阿縫夫人是個窮御家人的千金,父親是個石高只稱得上聊勝於無的小普請。嫁過去的西川家即使不是什麼顯要,但瘦死的駱駝畢竟比馬大,至少也是個二百石的旗本。或許咱們看不出這兩家有何不同,但對武士而言可是門不當、戶不對,依常理絕不可能結為姻親。這樁親事之所以能成事,也是看在大家對阿縫夫人讚譽有加的份上。」
「瞧你這副龐然巨軀,十二歲時大概就生得像頭熊了罷?但魂歸西天的正太郎年僅五歲哩。哪管是五歲還是四歲,疼惜娃兒畢竟是人之常情。雖說或許他正是個桀騖不馴的娃兒,也或許阿縫夫人對他沒多疼惜。但即便如此……」
「我倒認為視同己出,反而更下不了手。」
「畢竟是同一血脈的父子。」
的確有理,長耳端正了坐姿說道:
「的確常聽說,聽得我都要一肚子火了。那已不單是疑心生暗鬼可以解釋了,錯覺也該有個限度。」
就這點而言,報仇的確是個愚https://read•99csw•com蠢之舉,這道理又市並不是不懂。但雖懂,又市也知道仇恨常是無法泯滅的。人畢竟愚蠢,有時就是會為非理法的執念所縛,無法理性判斷損益。
「沒的事兒。若他是個外人,或許我還較容易感激他的養育之恩。若無血緣關係,也就無從恨起。總而言之,我之所以沒打從心底怨恨這糟老頭,並不是為了什麼血脈相連,不過是看在和他畢竟有點兒緣分的份上。」
長耳一臉納悶地問道。
他這焦慮,實不難理解。
如今這情況……
裡頭摻了許多材料,仲藏說道,並將這團怪東西朝額頭上一貼。
原本還以為是個小玩具,但看來竟是團鬆鬆軟軟、有如洋菜般軟綿綿的東西。這是什麼東西?又市問道。是個傷口,長耳短促地回答。
「還不都得怪你愛揶揄人?總而言之,有個稚嫩幼子夭折,著實教人心疼——而且這位委託人,看來似已無退路。」
「農家的婦人一產下娃兒,當天就得下田幹活。難道武家之妻也是一產下娃兒,就得立刻下廚?」
「如何?不都說這是則重要的大消息了?阿縫夫人並不是個會撒謊的奸人,倘若真有意圖欺騙咱們,想必——」
「這與此事有何關係?」
的確堪憐,仲藏喃喃說道:
「為了保護媳婦兒?倘若真如你所說,這媳婦兒可是犯了殺害婆婆愛孫、夫君承家長子的不共戴天之仇哩。」
粗陋的門喀喀作響地給推了開來,只見林藏就站在門外。
「這道理——說不通不是么?」
「知道了知道了。那麼,這行頭該用在什麼地方?」
「所以,我才吩咐那賣吉祥貨的先就此稍事調查。」
「都打了一層粉,當然看不出貼有什麼東西。反正戲子都得上妝不是?登台時,每個妝都上得看不出原本是個什麼人。為了讓遠處的觀客也能瞧個清楚,他們都得勾臉譜、描眼線什麼的。就連原本生得一臉扁平的,也能給扮得漂亮搶眼。是不是?」
「這種規矩——想必是沒有。」
「取決於目擊者自己的心境?」
「世間人情冷如冰。從上到下,都視他人不幸為樂子。武士本就是靠體面吃飯的,絕非憑一己好惡挑險路走。倘若真能放下對已逝娃兒的思念——或許依這道理行事方為妥當。」
「看漏了些什麼——」
「我生得這副塊頭、這副長相,平時沒什麼人好怕的,但就是不知該如何對付這個婆娘。阿甲大場面見得可多了,可不是會看漏了什麼的天真姑娘。」
「並非如此?」
「這——理應無此可能。」
「你怎知道?」
的確有理。
「不——當然不同。」
別忘了阿縫夫人才剛生了個娃兒,又市起身說道:
甚至可能化身痛下毒手的厲鬼。
想必是記錯了,仲藏一對小眼緊盯著又市說道:
「每每想到自己和那臭老頭也算血脈相連我就作嘔,至於我娘,別說是長相,就連生得是圓的還方的也不曉得。」
因此……
「是么?好罷,娃兒的仇是不難報。只要除掉這媳婦兒,體面便得以保全——不過,這可不像你會考慮的點子。」
「照料甫出世的娃兒,可是很累人的。不同於長屋那些個生一窩子娃兒的人家,這家人貴為旗本,宅邸內或許聘有女僕、奶媽、保姆什麼的,並將娃兒委由這些仆佣看顧。但若是如此,豈可能將自己生下的娃兒交由奶媽照顧,自己則照料原妻遺留的娃兒?」
哼,少用這來搪塞,長耳說道,接著先是沉默了半晌,才又開口說道:
「誰說有緣分就無從生恨了?」
你今兒個怎這麼平心靜氣?又市問道。因為我也是這麼想,長耳回答。
「這是在搞什麼鬼?天寒地凍的,我忙著在外四處奔走,孰料你們倆竟然窩在屋內烤火取暖、說人閑話。你們究竟還有沒有心肝?」
想必——是要我用這對天真的眼睛仔細瞧瞧罷。
「且慢,姓林的。」
「會么?」
「就是因此,那婆娘才將問題拋上我這兒來的罷。」
長耳蹭了蹭耳朵說道:
「你認為她已無退路?」
有道理。長耳拉長語尾說道,雙手朝胸口一抱:
長耳蹭了蹭耳朵,點燃一管煙說道:
「也不知武家會是什麼情形。也算不上繼母,但代我娘照顧我的人可就沒多寵我了。不過,過繼給人家時,我已有十二歲了。」
這團怪東西便從正中央裂了開來,裂縫中被塗成一片鮮紅。
「為了還活著的孫子,放下死了的孫子?」
「是不?血脈是否相連,根本沒什麼關係。」
「我想問的,正是這與血脈究竟有什麼關係。」
這是理所當然,長耳說道:
原本料定可能要激起一場激烈爭辯,又市這下完全撲了個空。
「這難道不是因為——他是你生父?」
「你哪來資格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