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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口女 第三章

二口女

第三章

「這……」
當時棠庵的確煞有介事地編出一段說法,硬是將長耳布置的幼稚機關說成了真有其事。僅憑一張嘴,便讓一伙人聽得心服口服。
「那樁——的確是真有其事。」
不僅是荒誕無稽,且未免過於巧合。
「或許是因自己確有遭人勒索之把柄,故難以如此言明。對自己犯的罪絕口不提,僅委託他人代為解決勒索,想必就連自己也難以說服;畢竟阿縫夫人似乎是位善人。此外,若是如此委託,阿甲夫人也絕無可能承接。」
若真是如此——這啟人疑竇的委託方式,便不至於無法理解。
久瀨棠庵自稱是個曾為儒學者的本草學者,但真正身分則無人知曉。雖然此人博學多聞,看來的確有學者的架勢,但總教人無法參透他究竟是靠什麼樣的差事維生。
因此,老夫才無法成為大夫,棠庵說道:
——不過……
是個守財奴,棠庵蹙眉說道:
「此人就連對妻室亦甚是提防,常時將財庫鑰匙掛于頸上,連就寢時亦不離身。生性如此,豈可能將此等有利可圖之事告知下人?兩位不妨想想,西川俊政無論如何,也是個旗本,石高必不下於二百石。而尾扇——碰巧抓住了這旗本的把柄。」
「聽來活像條魚乾似的。」
「靠腦袋——?」
「第一位,阿清夫人,乃僱主尾扇之目標,這夥人理應避之。欲勒索,便得讓阿清夫人曉得自己知曉這秘密。如此一來,阿清夫人當然認為尾扇已將秘密外泄,尾扇也將因此失去勒索之機——當然,一己所為亦將為尾扇所察。若欲恐嚇取財之事為尾扇所知,自是不妙。故應不可能是阿清夫人。至於夫君——想必也無此可能。」
你這傢伙未免也太滑稽了罷,又市高聲大笑道。
「真是如此?瞧你上回不是才將幾個商人及同心騙得團團轉的?還信口瞎說,羅織了那段寢肥還是什麼東西的——」
依常理,多是如此。
「說得沒錯?」
「沒錯。誠如你所言,老夫從未舉過比筆更重的東西,幾乎要連兩腿該如何跑也給忘了,飯菜也吃不了多少,平時儘可能維持不動。」
這下又市造訪的,是久瀨棠庵位於下谷的草庵——雖然不過是一戶長屋。
「不不。勒索強取,絕非能反覆使用之手段,尤其武士並不似扮相般富裕。話雖如此,利用價值卻不可輕忽。即便討不了幾個子兒,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可是多不勝數,例如委其為自己與大家牽線結識什麼的,大抵都能成事。不過,欲提出此類要求,必得遵守嚴守秘密之前提。」
「絕無此事。切勿一竿子打翻一條船。此人醫術尚稱高明。」
「當然懂,也明白自己缺了這個。」
棠庵蹭了蹭光滑無須的下巴回答道:
「因此,今見又市先生登門造訪九九藏書,談起西川家之事,老夫本人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詢問的,是那阿縫夫人、或名日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無從回答。為何有如此言動、如何使眾人心服——此類問題,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釋雖是輕而易舉,但卻無一可妥善證明。凡是心境問題,往往連當事人自身亦無法論斷。就連自己也無從理解,解釋當然可能時時生變。故此,先生您……」
他的招敷原來得這麼用,又市恍然大悟。
「聽來如此荒誕——豈可能真有其事?」
那麼,這委託人便是撒了謊。但撒謊的目的,並非為了營造對自己有利之局面。
棠庵指向額頭,繼續說道:
真希望他長了鬍子。
棠庵頷首道:
「原來如此。挾同一手段,尾扇可向婆婆、其門下之勒索者則可向咱們的委託人脅迫勒索——」
「不不——且慢。診斷娃兒死因時,同在現場的弟子不都親耳聽見真相了?」
「不,是同小廝還是男僕什麼的探聽來的。據說,此人僱用了為數不少的仆佣。」
「原來如此。意即,婆婆支付的遮口費用,正投其所好——?」
「是沒錯。」
「若是如此——依常理,應是委託咱們代為對付那勒索的傢伙才是。」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知識借了也不會短少。只要有銀兩當酬勞,需要多少老夫都樂於出借。好罷,兩位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知識?」
又市起身說道。
「不。老夫方才亦曾言及,人之精神難以理論斷,但身軀可就不同。若有哪兒不舒服,必有不舒服的理由。只要將此理由除去,病情便不至於惡化。至於蘭學,則是將不舒服之部位去除。因此,大夫診治並非毫無療效。不過,若理由為精神方面,便須假咒術之力,方能收效。」
「依老夫所見,目標可能有三。首先,是要求封口的始作俑者,婆婆阿清夫人;其二,是最可能因家門蒙羞而受害的夫君,俊政大人:其三——便是阿縫夫人本人。」
「慾望、執念一類東西,同樣毫無際限。此外,情愛亦是如此。親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慾、財欲、名欲,反之則有恨、怨、嫉、妒,可謂永無止境。既可能無限膨脹,亦可能無故消弭。」
「眼見無人調查究責,想必阿縫夫人以為,大夫于檢視遺體時未察覺娃兒乃遭蓄意虐死。如此一來——」
棠庵突然擺出一臉納悶神色。
「沒錯。」
「就是此處。」
「無他人在場?」
「大夫有哪個不是庸醫?」
怎麼又是樁麻煩差事?個頭矮小的老人不住蹭著自己的下巴說道。
「不過——這些傢伙有樣學樣地學主子勒索,究竟——」
「——即便對一己所犯之罪有再多悔恨,若是順從惡徒脅迫,不論財九_九_藏_書力或精神,都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這點道理,就連娃兒也懂。為求避免,必得將一己罪行公諸於世。如此一來,自己的娃兒、夫君、婆婆,恐全家都將被逼上絕路。想必——阿縫夫人正是為此困擾不已,僅能委託吾等這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行業代為料理。」
「如此說來——」
「人豈能以道理論斷?」
遭人勒索也是自作自受,故也僅能默默承受,但委託人之目的,乃迴避更多勒索將於未來造成的不幸——不僅是一己,亦將禍及親人之不幸。意即,此人慾借這番委託,一肩扛下或將殃及他人之災厄。
「老夫並非信口雌黃,不過是陳述一己所知。老夫當時所陳,悉數是諸國口傳、筆述之見聞。至於如何論斷虛實、如何看待解釋,就端看聽者個人判斷了。」
再怎麼說,旗本家中耆老主動低頭,甚至還奉上銀兩苦苦懇求。若西田真是這麼個習性,當然要樂不可支。
「且慢。你所說的究竟是指——?」
不過……
「能推測出什麼?」
「極不拿手?」
原來如此——
意即,勒索者除尾扇之外,極可能另有他人,棠庵說道:
「此人——是個庸醫。」
「意即,這並非你自個兒羅織的無稽之談?」
一點兒也沒錯。
「這話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的確不能。硬是以理道斷,必將有所扭曲,總會有哪兒不對頭。而人,便是對此佯裝視而不見,或行妥適壓抑,方能安穩度日。對此類情況,老夫極不拿手。」
「怎麼說?」
——若是如此。
當然是真有其事,棠庵回答。
「否則還有什麼好借的?瞧你這地方,看來和咱們一樣一貧如洗,還生得這副寒酸德行。既沒有怪力武藝,也沒有萬貫家財,看得咱們反而都想借你點兒東西了。」
「總而言之,天地萬物大抵皆循此道理而成立。例如水往低處流,黑夜無日照。萬物皆是用了減損,存了增多。正因用了要減損,方有損料產生。」
——原來他自個兒也不信。
「畢竟,就連是否真是遭人勒索尚無法確定。方才所言,純屬老夫腦海中所作之一番臆測,毫無任何佐證。若無佐證,聽來再有道理的言說也不過是虛構。身為一介學者,實不應僅憑此指點兩位如何行事。若不進一步查明——」
「我這就去查。」
「人情——」
即便是紅的,也能輕而易舉將之說成白的,老人說道。
「想必正是為此——才前來委託吾等不是?」
「好罷。兩位要老夫幫些什麼忙?」
「噢?」
「向老夫借知識?」
又市曾見過的這類傢伙,可謂多不勝數。
林藏曾如此言及。
「即認為大夫有義務醫好病患、減輕其痛楚的同情與悲憫之情。事實上,身為大夫最重要的,就屬這點。若以此為動機,有助於增長知識、琢磨醫術。」
怎麼看都不相稱。
「此人醫術高明,知識甚豐。但獨缺人情。」
這可真是樁困難差事。相形之下九九藏書,強迫勒索者罷手要來得容易得多。但僅是如此,並無法將委託人之苦惱連根拔除。
「老夫是靠這個餬口的。」
「沒錯。自己遭勒索一事,阿縫夫人當然無膽向以阿清夫人為首之家人透露,亦無法與家人諮商。而此人之脅迫行徑——亦不為尾扇所察。」
「真有其事?」
「真、真是真有其事?」
「怎了?」
「噢,倘若此一罪行真是由阿縫夫人所犯下,既知實情,卻似乎未試圖守密封口,想必代表……」
「最可能的——會是其中哪個?」
「但如此以往——終將身陷萬劫不復之境。」
這……棠庵再度思索了起來。
「並無他人在場。」
「怎了?可是想起了什麼?」
「沒錯。容老夫打個比方;存貨入倉,只要有進無出,終將被完全填滿,無法容納更多貨物,哪管倉庫再怎麼大,都是同樣道理。但知識再如何蓄積,也不至於填滿。再怎麼學習,腦袋也不會膨脹。累積新知,能夠永無限制。此外,亦是再如何使用,也不至於減少。倘若使用過度將使知識減少,賢者的腦袋豈不是馬上要空無一物?」
目標是什麼人?又市納悶地說道。
「可是指姓林的?」
「風聲走漏了。」
接著又指向胸口。
「若被看出虛實,哪還騙得了人?」
「尾扇生性見錢眼開,故絕不為窮人診治。即便習性如此,卻甚重視名譽。故此,即便家徒四壁,若是武家,其便欲入門診之。之所以愛財如命,想必亦非愛慕奢華、或物慾薰心使然,不過是錯覺權力、名譽均可以金錢購之。或許——此人對武士身分甚是嚮往也說不定。」
「畢竟區區一介小廝,毫無可能面見旗本。此外,俊政大人對實情毫不知悉,理應不可能接受小廝這番說法。甚至怒斥勒索者欺官、當場將之手刃,亦是合於理法。即便不至於如此,俊政大人想必也將先同阿清夫人確認此說之真偽。如此一來,仍是同樣結果,不,甚至將更形險惡。」
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說道:
「一如和尚,大夫乃可自由出入達官家中之特殊行業。地位如尾扇者,出外診治時或有小廝代為攜行道具,但把脈時並不容許小廝一同入內,而是命其于門外待命。即便是弟子,亦是無從進房,僅可靜候于門外。商家或許尚有可能,但武家可不是簡簡單單便能深入。」
「以及此處。」
「意即,不可能僅討個一回遮口費便善罷甘休,非得來個物盡其用不可?」
「噢?你是指為那一家醫病的大夫?沒錯,就這名字。你聽說過這號人物?」
老人伸出食指,朝自己的太陽穴上敲了敲。
「你不是個學者?角助曾言只要不是正經事兒,你什麼都清楚。故此——想向你借點兒知識。」
聽來和木匠沒什麼兩樣,又市說道。沒錯,老人回答:
「老夫——總無法壓抑求知慾望,無法設身處地為病患著想。相形之下,尾扇則是以財欲填補人情短少之空缺,方能以行https://read•99csw.com醫為業。」
話畢,棠庵睜大了雙眼。
「因此,坊間庸醫,不是知識不足,便是技量不足,總有一方略有欠缺。若非因不諳此病而無法診治,便是技量不足而無從醫之。即便如此,仍自稱能治愈此病者,便是庸醫。」
「兩位方才提及的西田——可是西田尾扇?」
「沒錯。若純為老夫所羅織,外人只消一番羅列檢視,純屬虛構便不辯自明。此類陳述之真偽,僅需略事調查,便能輕易辨明。如此一來,老夫不僅無法以此餬口,更失去身為學者之資格,甚至可能得面對國法制裁。毫無依據信口雌黃,終將使老夫信譽盡失。此類言說,或能投講釋師、戲作者所好,但繪草紙或舞台戲碼,可無法視為證據。聽似無稽卻有史料佐證者,老夫這等學者方能述之。而既是出自學者之口,便較能取信於人。」
「正確說來,應說是一度被信為真有其事。某些地域傳說其事屬實,有些人認為其事屬實。然若理解天地萬物之理,便可辨明實為荒誕無稽。」
想必——的確是如此。
——代表阿縫夫人認為,實情尚無人知悉。
又市最擅長的技倆——便是舌燦蓮花以說服他人。
若是如此,如今這情況,又是怎麼一回事?
的確有理。
「原來如此。」
「這——」
「此事——可是此人向尾扇本人打聽來的?」
「此乃人命相關之秘事,依老夫所見,西田索求的數目理應不小——倒是……」
「尾扇也是有所欠缺?可是醫術不夠高明?」
「有哪兒不對勁?」
「且慢。」
「有哪兒——走漏了?這些傢伙不都是尾扇的手下?」
「原來如此——」
「的確像條魚乾。動得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就得多補些什麼。少了就得補足,若不補足,遲早消耗殆盡。此乃世間常理。人不都是餓了就得吃?」
「如此隱情,尾扇家中竟有人知曉,著實教人詫異。此乃家中私事,依老夫所見——應是尾扇同阿縫夫人聽取秘情時,碰巧為此人所聽聞。總之,假定阿縫夫人不知婆婆要求封口,娃兒乃死於阿縫夫人之手一事亦屬實情,那麼兩位認為,此事可作何推測?」
怎麼聽都像無稽之談。
「他是個利慾薰心的傢伙?」
即便有著深深懺悔,似乎仍試圖隱瞞些什麼——
https://read.99csw.com—倘若實情真如棠庵這番推想……
「分明說自己對人情極不拿手,這下怎說得像你很懂人情似的?」
「如此推論——答案似乎是如此。首先,阿縫夫人對阿清夫人懇求封口一事並不知情。亦即,對阿清夫人知道實情——亦是絲毫不察。」
「行騙並非老夫所長。」棠庵說道。
「自又市先生之同夥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探知看來,真相應是如此無誤。不同於尾扇,弟子或小廝僅需賺得蠅頭小利,便可滿足。由於心狹志低,不僅不如尾勖小心謹慎,也極易泄漏口風。」
倘若下顎蓄鬚,這會是個自然的動作,但老人的下巴卻是一片光溜溜的。
接著又朝太陽穴上敲了敲。
「噢,又市先生那操京都方言之同夥……」
「你指的是什麼東西?」
此番純屬假想,棠庵說道:
「依老夫所見——想必是尾扇門下某一弟子泄了密。至於究竟是在外竊聽得來,抑或察覺事態有異而於事後查出,就不得而知了。」
「這不是廢話?」
話畢,棠庵再度蹭起下巴來。
「手下?又市先生,尾扇並非盜賊之流,而是個大夫。有的只是弟子男僕,而非手下。此人如此利慾薰心,對弟子或仆佣理應是毫不信任。」
棠庵說道。
總之,此人雖身世成謎,但也和又市及長耳同樣為閻魔屋幹活。
「意即,老夫常時避免碰觸人情、脾氣:心境什麼的,僅以此處面對。」
「有理——」
「為人所欺,指的不正是不知分辨所聞虛實,便對其深信不疑?」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人心之欲永無止境。有膽勒索他人者,一度嘗到甜頭,往後欲罷也是不能。」
「原來——除了難耐良心苛貴,或許還有這個理由。」
便僅剩此案委託人一個。
「的確麻煩。至於此處。」
「那麼——」可願意把這知識借給咱們?又市問道。
「不過,有兩種東西是違反這道理的。」
「知,與情——」
「是么?這種傢伙,不都和陰陽師、咒術師一個樣?個個陰陽怪氣的。」
「因此,你儘可能維持肚子不餓?」
「人心本就曖昧難清。自己作何想法、有何感覺、執著于自我、深信自個兒是什麼樣的人——這類話人人都說,實不過是自我欺騙,悉數實為錯覺。不過是絲毫不察自己所言非實,故未察覺自己受騙而已。今回,兩位想必也是代委託人行騙。總之,兩位今回行騙,必是有所目的。」
呵呵呵,棠庵以女人般高尖的嗓音笑道:
「這可就奇怪了。」
棠庵蹙著甚是稀疏的雙眉說道:
「怎說?」
這樁差事之所以啟人疑竇,正是因此理應為一己之罪悔恨不已——同時還是個大善人的委託人,言行間總教人感覺似有隱瞞。
「情——?」
「你們這些學者還真是麻煩。」
「原來如此。有心人只消透露秘密早為一己所知——欲勒索便是輕而易舉。尤其以阿縫夫人為對象,更有如探囊取物。」
的確——比起將銀兩交付勒索者,交給損料屋或許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