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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獸 第二章

雷獸

第二章

「老夫不也說了,世上絕無單足之獸類?籠內的不過是只鼬。」
雷可不會取人肚臍,棠庵再次笑道:
世間無神亦無佛,又市對此早就深信不疑。
又市嗅到一股撲鼻的塵埃味。
「是的,正是如此。即為——以希冀其存在、或須視其為存在者為中心,推論出一套道理,並依此道理羅織其存在,或形塑其形體。不過,這些東西畢竟原本並不存在,故實難為其定形體。形體之描述,可能依時光流逝一點點兒產生變化。至於細節,更可能出現極大出入。這看似煞有介事的單足異獸之描述——」
「如膠似漆?聼得我更是不解了。」
「言下之意,是其實沒這鼓?是純屬杜撰、或僅是個比喻?」
「不都說是雷了?」
「我當然知道。一個吹噓著為避免飢餓而儘可能維持不動的老頭兒,哪可能出外狩獵?不過,關這籠里的究竟是獾、兔、還是鳥——?」
「這聽來活像——」
「這說法並非謊言?」
萬三是個岡引。雖是個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難相處。惟此人雖性子耿直,卻好看熱鬧,自從於某場騷動中與棠庵結識后,似乎就對這古怪的老頭兒深為著迷,不時前來此處探訪。
算了,你就進來吧,老人說道。
「這不是廢話么?」
「代表這東西是杜撰的?」
「但若能聘得一修有無邊法力、可自由駕馭天候之高僧,或許便有所不同。人雖無法與天候言語,但與高僧則可言談。不,若可直接同駕馭天候之神明商談,更能迅速收效。雖無從與天候溝通,但若換作神明,或許便可——」
當然不存在,又市答腔道。
「前人亦留有不少記載。據載——安永年間,松代某武家屋敷曾遭落雷所擊,見一獸隨落雷而降。該武家捕之,略事飼養。此獸大小如貓,一身油亮灰毛,于陽光照耀下觀之則轉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為二股,瞧為文者觀察何其詳盡。此外,此獸遇晴則眠,遇雨則喜。」
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籠。
「這黃帝又是什麼東西?」
「噢。」世間無神佛。然雖不存在,卻須視其為實際存在——
「與其說將軍,或許以大王形容較為恰當。總之,畢竟是神代時期的傳說,或許將之想像成近乎神只般的人物較為妥當。擒獲夔后,黃帝殺之,取其皮以冒鼓,聲聞五百里。還真是座驚人的大鼓。」
老頭兒,我又來打擾了,又市招呼一聲,拉開骯髒長屋那扇制工粗糙的拉門,果然又見棠庵窩在書堆中翻查書卷。
即便註定是毫無幫助,老人說道。
「當然。即便佛家亦然。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實為木像或銅像。木銅並無任何法力,但將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御神體雖不示人,但可以鳥居或屋宇形塑其神聖氣氛。教人感覺社內雖空無一物,祭拜起來亦可蒙神明庇蔭,倘若篤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御神體之所以不示人,正是為此而作的安排。」
「由此可見——這僅是神明尚留駐世間時的故事。我國亦不乏同例,諸如天岩戶之神隱、或伊奘諾下黃泉一類故事。但這些個,不應僅將其視為杜撰故事。至於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實是遠古時期之樂人。以金屬製成之大鼓——或許指銅鑼之類的樂器。夔,實為比喻造此樂器之人。」
「那哪是單足?是尾巴。」
「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預知。誠如先生所言,世間或無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或有光明——或將難以安度今日——先生說是不是?」
「嗅,又市先生,留神點兒。」
「雷?喂,甭同我開玩笑。」
「是的。但或許算不上錯。若要說得易懂些,當時,此類推論背後,尚有信其存在之信仰支持。」
果真善策,老人說道:
「是的,正是此人。」
這道理,又市比誰都清楚。
「沒錯。描述夔的《山海經》中,尚載有胸前穿孔達背之人棲息之國,以及無首而顏面生於腹之部族等荒誕無稽之記述。這些個東西,實際上絕無可能存在。」
「何謂推論?」
畢竟老夫對與此相關之事,甚不擅長,老人撫著平坦的胸脯說道。
「那東西不是從天而降的?哪遠得到?」
「或許體型較尋常的馳大些。總而言之,雷獸平日溫馴如貓,惟有時獸|性突發,逢人捕捉,則施毒氣驅之。不過在常陸之筑波村一帶,有獵捕此獸之風習。」
棠庵抬頭望向又市,接著便以娘兒們般的嗓音笑了起來。
「沒錯。借有紅有藍,假定出亦有綠有黃,似乎九*九*藏*書毫無根據,但紫乃介於紅、藍之間的色彩,此推論便較合乎道理。倘若真發現有紫紅花,更得以推論——紫藍亦極有可能存在。」
「我不都說了,那是大鼓啊?頭長角、貌似鬼的,是敲鼓的鼓手。倒是——容老夫岔個題,遠在神代時期,傳說唐國有種名曰夔的獸類。」
若真有這鼓,的確是如此,棠庵笑道。
「的確不存在。」
「當然。不過,夔可就略複雜些。老夫——亦鑽研本草學。」
「原來如此。但一如老頭兒你適才所言,三條腿或兩條腿的牛絕無可能存在,比這少一條腿的單足牛,豈不更是無稽?」
雷獸又是什麼東西?又市問道。
「沒錯。天候無人格,然神明則有。有人格——即代表可與其言談。當然,雖可言談,但神明是否順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老頭兒果然開始說些怪話兒來了。
「所以我不是說了?」
此說確屬杜撰,老人說道。
——且慢。
「立木藩不就在常陸?」
呿,又市不屑地說道:
「六十年來,老夫似乎沒開過任何玩笑。」
「雖不存在,卻實際存在——就是這道理?」
「只為將之驅離村裡——縱其升天。」
「總之,中央確有看似一道線的骨幹。故古來多視雷神為蛇形。與其說蛇,或許說龍較為恰當。噢,就說是蛇吧。」
心中不免感到幾分失望。
雷獸——?
這也是雷獸?又市問道。這不過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
土田左門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之虞。
「沒錯。到頭來即使真能如願,也不過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話來說,謝祭神明確為本末倒置之舉,的確是唱獨角戲。即便要唱,區區一介農戶與神明也對不上戲。」
「僅有一條腿的牛?開什麼玩笑,根本無從想像這麼個鬼東西生得是什麼模樣。又不是稻草人,僅有一條腿哪站得起來?」
原來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這根本是瞎胡謅吧?」
「喂,老學究。」
又市前去下谷,造訪本草學者久瀨棠庵。
「常陸——?打這麼大老遠的來到江戶,還真是了不起。」
又市望向竹籠問道:
「那麼——獵鼬的用意何在?」
怎麼聽來根本不靈驗?又市說道:
人心無法計量,老人說道:
「至少絕非曾於天地自然聽得、亦非常人所能發出之鳴聲——聽者想必要如此認為。亦即,似是非人者——即神明所發出之鳴聲。」
「但也有些分岔。」
「倒置得可離譜了。」
雷是個鬼呀,又市語帶揶揄地說道。雖然這沒什麼好爭的,但同這老頭兒,就是聊這些個瑣碎雜事才有趣。
「雖為杜撰,亦為實情。」
幹得豈不是太過火了?
「那是降雷的神,籠內的是神降的雷。」
如此說來。
「本身便是個謊言?」
「哪兒不對勁?」
「好了,這神降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乃唐國遠古時期的將軍大人,老人回答:
「活像乞雨。對自由駕馭常人無從操控之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須視雷獸為實際存在。這與祈神之舉略有出入,既無須法力,亦無須信仰,但根本是相通的。將無法駕馭之事物、以可駕馭之事物取而代之,試圖將之駕馭自如。」
「先生或許不信——」
「多雷必豐收。豐年必多雷——不論塵世如何流轉,都是不變的道理。故此,並非雷獸升天喚暴雨,而是遇暴雨雷獸才升天。方才的說法,豈不是本末倒置?」
「喂,這道理未免太突兀了吧?」
「咬一口?原來是捕了頭畜生來。瞧老頭兒這身殘軀瘦骨,何苦逞強扮獵師?」
又市謹慎地朝籠內窺探,只見籠內有隻看似仔犬的畜生微微一動。
「後裔?該不會也是只有一條腿吧?」
是雷,棠庵回答道,
「咱們上回為一個嗜色如命的蠢武士設了個局。」
「且以儒者稱之為鬼的幽魂為例,依理,幽魂絕無可能存在。雖不存在,仍須視其為存在。」
「里、裡頭裝了什麼東西?」
又市繞過籠子走進土間,再伸手隔著籠子拉上了門。
不論何時造訪,總見棠庵蜷著身子在讀書。由一身模樣看來不似在經商,教人難以猜測其究竟是靠什麼餬口,活像個飲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那還用說?又市回答道。
「鼬確為雷。尋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視之。籠中關的雖是只鼬,但人視其為雷獸。」
如此說來。
「聲響傳自凡人不可及之天際,咚隆咚隆像是敲大鼓似的。這就是你方才所提及——雷神手捧的大鼓。」
「噢。的確有理。」
「噢?」
「但這結果——理應不難預見。」
「隨落雷降下凡間?」
「喂。」
「的確不無可能。」
「呿。」
「沒錯。https://read.99csw.com也或許要認為——鑼聲宛如雷聲。」
「是的。總而言之,或許尚有其他形形色|色之要素。比喻樂師之夔,後來又衍生出多樣傳說,自遠古傳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傳成了非人。」
「都存在了,還能說什麼?」
「沒錯。傳說這夔形如牛,僅有一足,且吼聲如雷。」
「蛇挺立而起時,不是看似僅有單足?」
並非我捕來的,棠庵冷冷回道。
然此說畢竟曾廣為人所採信,棠庵說著,又從堆積如山的書卷中抽出一冊,開始翻閱起來。
的確不存在,棠庵說道:
總而言之,此人看似不食人間煙火。但說棠庵是個遁世離群的隱士,似乎又非如此,事實上生性豁達,又帶幾分孩子氣。又市所欣賞的,正是他這性子。
「那可非普通的飾品,據傳此舉之目的,乃助雷獸歸返天際。不論是何處的農家,均期望雷獸能儘快歸返,升天之後他日再臨。筑波之獵雷風習,目的看似驅除肆虐田圃之害獸,但依老夫所見,實為將之追趕至無路可逃,逼迫其躍向天際。雷獸棲息世間,只會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論並非出於鼬常盜食作物,而是出於對不適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懼。」
「為何運到這兒來?」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單足形容之。至於為何是蛇,乃因雷電呈蛇形之故。常雲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體——便非得融入雷之屬性不可。」
「上州一帶有雷電神社、火雷神社,祭祀雷神的地方不少,可見雷落得也不少。」
「頂多是如此。」
「天候當然是無法駕馭。」
「但仍可視其為存在。例如儒者應孝親,對親之祖更應盡孝。應視親之親為己親,待親之親之親則更應——」
「應有歉收之虞。至今已持續數年,存糧行將告罄,農戶當然寄望今年能是個豐年。因此——方有獵雷之舉。」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準度量他人——必然產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計量,乃因每人基準不同使然。為此,人創了國法與規矩。但國法與規矩,畢竟還是常人所創。然若是神明下達之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將信服。這——」
「那麼——那僅有單足的怪物也是如此?」
「絕無可能存在之物——即違反天地法則之物,大抵均不存在。不,毋寧該說是絕不存在。諸如能收覆水、冰冷烈焰一類,註定絕不存在。」
咳,又市揶揄道:
「先別妄下定論。駿府近藤枝宿處有花澤村。村山中亦有雷獸棲息,同是見暴風雨便興奮莫名,乘風升天馳騁天際,卻誤隨落雷降返人間。文中稱此獸為落雷,乃鼬之一種,渾身生有紅黑亂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為黃。尾甚長,前足生四指,後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體。」
「鼬怎會成了這夔還是什麼的後裔?不都說那東西像頭牛還是什麼的?鼬一點兒也不希罕,這算哪門子的雷?」
「這——豈不是憑空臆測?」
「可是損料屋的差事?」
——今年的確是沒降多少雨。
武家的確是難以應付,老人說道:
「難不成——今年也要鬧饑饉?」
聽來不大對勁哩,又市抱怨道。
「將造成困擾?」
「那麼,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麼關係?頂多也是鬧乾旱時,山中覓不著食,才會被迫入村破壞田圃罷了。」
果真是——不難預見?
其實絕非憑空杜撰,棠庵說道。
未必如此,棠庵回答:
「噢。」
「此言即指,多雷之年乃豐收之年。若是冷夏,雷落得就少。見雷電宛如一道線連結天地,古人或許以為上天以落雷向稻田降神力。此外,雷電形狀還像條蛇。」
「的確,神明哪會搭理這些個無名小卒?」
「總不可能將它給帶回筑波吧?」
雖少雨,天卻總是陰多過晴。時近夏季,大多日子卻仍是氣候陰涼。
「不是囑咐你留神了么?若是鼻頭給咬了一口,我可不賠償。」
棠庵罕見地揚聲高喊道。
「喂。」
「畢竟已自常陸長途跋涉至此地。」
「沒錯。」棠庵面帶笑容地說道,「這叫做夔的獸類,出自一部名日《山海經》之唐國古籍。遠昔之想像,與今日甚有出入。令人懂得依實際測量繪製地圖,但古時的地圖,乃依推論繪製。」
「這鼬——不,這雷獸,乃筑波之農戶所捕獲。其實,今年似有歉收之虞。先生瞧,日照既不強烈,又偏逢乾梅雨。」
「因此read.99csw.com才捧著大鼓?又是為何要取人肚臍呢?」
「沒錯。不論如何,雷鳴畢竟非人力所能為之,故具雷之屬性者,必是非人。樂師雖為人,但隨傳說因時變貌,到頭來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獻將夔載為山神,于《國語》中,夔則成了鬼魅魍魎、木石妖怪。作此說者,乃儒學之祖孔子是也。」
圾東多落雷,老人說道:
「因巨響貫耳,如同雷鳴?」
「這是什麼東西?可是只水獺?要說是耗子,似乎又大了點兒。」
「甭白費力氣講道理了,我也不信這偷肚臍的鬼話。瞧我天生窮得這副德行,一輩子連蚊帳都沒得掛。若雷真能偷人肚臍,早把我肚子上這隻給偷去了。」
「到頭來,和野蠻差事不都一個樣兒?早知如此,還不如請鳥見大爺一刀解決,要來得痛快得多。」
「這——的確有些年雨降得少些,也有些年雷落得少些。但不論怎麼說,這雷獸什麼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過是尋常的鼬不是?」
「沒錯。當地居民稱此為獵雷。之所以有此舉——乃因其習於毀壞作物,教人束手無策。據傳其常下山入村,破壞田圃。」
棠庵頷首回道:「鬼怪亦是如此。」
「這等無稽之談,有什麼人相信?」
「落雷與獸,看似毫無關聯。隨落雷降下者,若為火球或鐵塊一類,似乎較為合理。論及飛升,則應屬飛禽一類。但鼬確為獸類。稱其為夔之後裔,正是因此緣故。」
「為解明陰陽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羅織出種種推論,再依此類推論,界定世間萬物。一如稍早推論紫藍花極可能存在的方式,東方有些什麼、西方又是如何,再遠之處則應是如此,該處有什麼棲息,這東西必為某性質之某物——古人習於以此法逐一界定。對古人而言,此即學問。」
「但這傢伙哪飛得了?」
「就是那成天說些子日什麼的傢伙?」
「這傢伙可真是,凡事都要嘮叨一頓才甘心。但稱其為魍魎,豈不就視之為妖怪?」
「鬼怪?」
「呵呵,瞧你這麼逗趣,當然引人發噱。沒錯,實際上是沒落下什麼東西,但還是有些個什麼轟隆轟隆地從天而降。此外,雷發出轟然巨響,這聲響是神明才發得出的。因此——雷才稱作神鳴。」
「不存在的,議論又有何用?」
「此形的確極欠安定。在任何文獻書卷均可見,不分古今東西,獸類不是四足,便是雙足,既無五足,亦無三足者,僅有一足者更是絕無可能存在。」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著才開口低聲說道:
「沒錯,確已不在人世。然孝親之心衍伸而論,即為敬祖之心。祖先業已不在人世——即等同於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過敬祖之心,簡單說來,即為立國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礎。」
翌日。
「鼬可從天而降?誰會相信這種事兒?」
「這——喂,且慢。若真獵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頭兒稍早所言,還得將這傢伙給送上天不是?」
又市聽著,兩眼朝關有雷獸的竹籠定睛凝視。
棠庵回答:
「雷獸亦作驅雷、雷牝,信州一帶則以千年鼬稱之。據傳——乃隨落雷降下凡間之獸類。」
「當然不可能有所溝通。老夫亦知世間無神。不過……」
「非人?」
「噢?」
「正因如此,老夫僅回應尚不知是否真能成事。絕未行騙。」
「那麼,籠內的該不會就是這名日夔還是什麼的東西吧?」
「應是相反才對不是?」
世間無神佛。雖不存在,卻須視其為實際存在。
「神明才發得出的聲響?」
「一如風霜雨雪,雷亦為隨天候變幻而生之自然現象。誠如先生稍早所雷,雷神竊取肚臍之說,實際上根本無人相信。人無法干預天候,即便行乞雨、或祈求船隻免於海難之舉,依然無從確保風調雨順。而人對雷亦是如此。」
「讓他出了個洋相,遭去職懲處。這武士位高權重,平日仗著白己的權位作威作福,逼得領民個個苦不堪言。因此,我們便摘去了他的烏紗帽。」
「獵捕此獸?」
「這是何故?」
又市坐直身子問道:
「此言何意?」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時還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學之士,但卻不時助閻魔屋暗地裡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見他事實上是個教人難以測度、難以應付的老頭兒。
籠內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那麼,為何又有個『妻』字?又市問道。此乃因水稻與雷電關係如膠似漆、有如夫妻,棠庵回答。
「但打開籠子一瞧——不就要穿幫了?」
「的確是飛不上天。」棠庵苦笑道九-九-藏-書
「即便置於磅秤上,想必也無法覓得重量相當的砝碼。亦無法以量器度量。論人心,有僅遭針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對劈仍處之泰然者。故此事是否划算,他人實難論斷。」
「這是什麼東西?」
「沒錯,確有本末倒置之嫌。」
「不過,又市先生,人希冀其存在之物、或認為其存在之物,則是雖不存在,卻實際存在。」
哪兒好了?又市說道:
其看似一隻倒卧地上的竹籠,上頭還插有兩支便於肩挑的粗竹竿。雖然比押解囚犯用的籠子小了些,但網格甚細,扎工也夠結實。
「果真是杜撰?」
「的確突兀。總之,這名日夔的異獸,為黃帝所擒獲。」
「沒錯。」
「因此,彼等這才找上老夫,詢問可有任何法子能助其升天。」
這也難怪,畢竟音量驚人。原來雷的真面目不過如此呀,又市說道。
乾脆讓我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將它給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籠說道。
要造出雷光,的確是難過登天。
「但神明也……」
「此言何意?」
正是夔之後裔,棠庵漫不經心地隨口敷衍道。
「什麼?指的原來是人?」
又市撩起衣擺,坐直身子問道:
與天候是同樣道理,老人說道。
「世間存在之物——若傳說存在,便是實際存在。哪管如何極力主張不存在,仍是存在。今吾與汝均存在於此處,即便宣稱不存在,存在亦是不爭事實。」
「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鼬?」
「是的,鼬的確足飛不了。但獵雷的農戶可不作如是想,個個當自己捕來關在籠中的,的確是雷獸。」
「此即為雖不存在,卻實際存在。唉,或許是因老夫曾為儒生,對此,儒者當緘默不語。但你想想,不存在卻實際存在者,不就等同於虛言?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斷定世間真有幽魂、鬼神,則本身便是……」
「落雷是不少,但哪可能真落下什麼東西?雷這東西——噢,似乎也不該說是個東西。」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無效,畢竟靈不靈驗,機率均為各半。與其束手待斃,不如試試祈神、獵雷,多少略求心安。」
沒錯,棠庵回答。
「沒錯。因幽魂鬼神並不存在,如此論斷便形同虛言。故此,不論斷其有無,方為正道。畢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將造成困擾。」
又市湊近端詳,這下籠子微微晃動起來,籠內也憲率作響。
說不定前來委託閻魔屋的農戶們,今年也獵了雷。
「此即,實際上並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應該存在——這類東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視之。」
「沒錯。這傢伙接連凌|辱領民妻女,好幾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縊或投河。為了填補這損失——」
「縱其升天,雷獸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鳴復起——田圃便能豐收。」
「原來如此。」
「汝等如何處理?」
怎又冒出個沒聽過的字眼?
「這麼吵的東西能做什麼?姑且不論遠在五百裡外的會如何,站旁邊的耳朵包準要給震破,敲鼓的包準要被鼓聲給震死。」
「動輒輕己命如鴻毛,重外事如泰山。」
饑饉之慘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還真希望能讓祂們瞧瞧。飢餓之苦,絕非信仰所能撫慰。
彷彿為了阻擋來者入內似的,只見土間置有一個怪東西。
聞言,棠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據傳——此獸平時棲於山中,若見天倏然轉陰、雷雲密布,便飛升天際,縱橫馳騁于雨中,再隨落雷降返凡間。」
又市將研缽以及生葯袋一把推開,在楊楊米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可有誰肚臍被偷了?棠庵接著說道:「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臍,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許是老夫孤陋寡聞,至今沒見過任何人少了肚臍。倘若雷神真會盜人肚臍,老天爺打這麼多雷,咱們身邊至少也該有一兩人沒了肚臍才是。」
沒錯,老人闔上書卷,這下又白葯櫃中取出幾粒東西,在缽中研磨起來。
「草木、禽獸、昆蟲,本草學涵括之內容可謂森羅萬象,窮畢生也學不完。假定世間有種紅花,亦有種形狀完全相同之藍花。如此一來,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於兩者之間的花種存在。」紫花?又市漫不經心地問道。
此乃依據忠孝禮儀等不具實形之道理而言,話及至此,老人停住了磨蹭下巴的手。
「沒錯。樂師、山神、與妖怪絕非同物,但描述之所以有此差異,不過是因敘述者或自縱、或自橫觀看,所視者實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舉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單足亦為山神之特徵。只是不知其被賦予的雷神特性及山神特性,究竟何者為先、何者為後——」
「孰料那傢伙竟然切了腹,魂歸西天了。」
老夫認為,夔原本應是個龍神,不,或許是蛇,棠庵說道:
「那麼,這些個推論都是錯的?」
又市望向竹籠問道:
「夔——可是那畜生的名字?」
故以神鳴謂之,棠庵九九藏書說道。
「雷鳴並非年年都有。」
「較野蠻差事高明許多。」
的確是見過。
「只為詢問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還納悶彼等自何處打探到老夫之風聞,一問方知,原來彼等乃萬三先生之親戚。」
「沒錯。神明並不會將莊稼漢放在眼裡。但若將神明換作獸類,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為獸。」
「老頭兒這回謊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還吹噓什麼行騙並非所長?那麼這回又是怎麼回事?馳又沒長翅膀,哪飛得上天?」
聊著聊著,老頭兒就會吐出些古怪的話兒來。
「縱其升天?」
「嗅?」
「親之親?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連個爹娘都沒有。」
「此外,還會放出雷光。光也非人所能造出。」
「意即——此乃根據某種這東西非得僅有一條腿不可的道理——所行的想像?」
「這我知道。」
「相反是指?」
「造樂器者雖是人——但所造出的樂器,不,應說是那銅鑼之音,則非人。」
「順不順人意不都一個樣兒?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麼的,從頭到尾不過是自個兒唱獨角戲罷了。」
「總而言之,遭那傢伙蹂躪的姑娘們境遇著實凄慘。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這口氣。即便將這視為損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損失的傢伙的小命,難道就算是樁划算的損料差事?」
「而你竟還敢厚著臉皮答應?這不是行騙是什麼?還敢裝糊塗代人想法子。誰想得出法子讓馳飛上天?」
「沒錯。故切不可說,切不可見。雖欲當雷獸存在,但實際上卻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徑直運到老夫這兒來了。」
「乃因視其為存在較有益處。儒學有言,待鬼神,敬而遠之。亦有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但這些均非否定鬼神之存在,僅是教誨不宜議論其存在與否。」
「誠如先生所言,無論如何,人均無法自由駕馭天候。不論假何種手段,均僅能任天候雪雨陰晴、任莊稼豐收歉收。即便知道這道理——凡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距筑波——的確不遠,但應是位於下野。」
這番解釋還是教人聽不明白。
沒料到這結果的,或許僅我一人罷?又市放鬆坐姿說道:
「雷光這東西,不是寫作稻妻么?原因是雷多現於水稻開花時期。」
「不過,又市先生,事實就是這麼回事。武藏野一帶居民,見雷落田圃,便在落雷處豎以青竹,以注連繩圍之。對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許也曾見過此一風習。」
「沒錯。但反之,不存在之物,便真的不存在。」
此鼬體力業已耗盡,老人說道:
「那麼,該如何處置?」
無須訝異,棠庵手撫著下巴說道:
「吃了虧,便找對方出口氣,倘若干過了頭,會是如何?如此一來——理虧的可就不再是先動手的那方了。討回的份兒絕不可超乎原本的損失,是損料屋的行規。討過了頭,便有違商道。因為討回的份兒多過自己損失,這下就輪到對方吃虧。如此你來我往,根本是永無止境。」
先生說是不是?老人正眼直視又市問道。
「笑什麼?」
「據傳,至今未有任何人于獵雷中捕獲雷獸,不過是一近似驅蟲之儀式。誠如先生所言,若真獵到了雷,亦是無從處置。也不知究竟該將之分食、縱放、抑或宰殺。」
「仍須——視其為實際存在?」
「雷?難不成是來偷咱們肚臍的?」
「銅鑼之音甚是驚人。初次聽者,或有可能大受驚嚇。」
「聽我說,老學究——你怎麼看尋仇這件事兒?」
「——噢?」
「少唬弄我。喂,雷不是個生得像鬼似的東西?生得一張活像大津繪上的鬼臉,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這模樣?」
「沒錯。咱們當初就是沒將這納入考量。林藏那傢伙還說他們既沒心肝又沒腦袋,我可沒看得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