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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乳 第一章

山地乳

此怪吸食眠者鼾息
而後捶打其胸
使其人殞命
然若為他人所窺見
其人反將延年益壽
相傳此怪多見於奧州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貳/第拾壹

第一章

「據說他的名字也給寫了上去。」
「嗅,當然清楚。那些傢伙遠比咱們懂得分際。」
「一兩滾成二兩,二兩滾成十兩,是不是?這傢伙真是糊塗,竟然找上了高利貸。」
「噢。」
又市邊走邊說道。
「沒錯。」
「損失?」
「沒錯。善吉他娘卧病在床好一陣子了,花了他不少葯錢。糊紙門這等差事,哪掙得了多少銀兩?為此,起初他先向檢校借了一兩。」
「唉,若是向大商戶詐取,或許還不難理解。但何必壓榨這種窮光蛋?善吉壓根兒就不該借這筆銀兩。瞧他別說是餬口行頭、鍋碗瓢盆,連妻女也給賣了,最後就連他娘都魂歸西天,」
「的確不舒坦。」
「由得了咱們么?上回那樁尋仇的差事,你不就被強迫接下了?」
「唉,我都開始感覺自己吃虧了。」
「的確是死了。」
這又與咱們何干?又市問道。
「這種東西——官府理應強加取締才是,怎還能端出來賣人?」
取人性命,卻將之解釋成神佛所為——
「塗得烏漆抹黑的?」
其中必有蹊蹺。然而——
「瞧你這嘴皮子,年頭到年尾都是這麼賤。人家問你聽說了沒有,只消問個聽說什麼就得了,否則教人家如何把話給接下去?要挖苦人也得算個時候。」
該如何下手。
只見他佇立窄道,擋住了兩人的去路。
哪可能忘了?
但……
當然是常人。
「你認為——幕後必有真兇?」
才剛在小巷裡轉了個彎,又市便閉上了嘴。
一名個頭矮小的男子,自入道背後探出頭來。
有人辟凶消災,亦以神佛庇護解釋之。
「當然沒有。基準是沒有,但有些情況——就是非得對手死了,才能收拾。碰上這種情況卻又無計可施——便只能求紳拜佛了。你不也曾說過,這乃是最後手段?」
說到不幸,仲藏又送了一口蕃薯入口后,說道:
「或許有人把我當傻子,有哪個恨我了?或許有人怕我,有哪個喜歡我了?我既不討人喜,也不惹人嫌。巴不得殺了我的瘋子,世間保證是一個也沒有。」
「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
「我想說的正是,為助這種一窮二白的窮光蛋祈願成真,甚至不惜違法犯紀,究竟有什麼好處?即便真是神佛所為,善吉可是連個供品、或半點兒香油錢都沒供奉過哩。」
「看來情況是有所不同。」
「那麼,這傢伙為何要下此毒手?哪管是替天行道還是什麼的,殺人就是違法犯紀,而且是滔天大罪哩。幹這種事兒,哪可能不求任何回報?難不成真是為了匡正世風、鋤強扶弱?」
接下來,人就死了,仲藏回答道。
因此,世人才需要神佛。雖需要……
倘若如此輕鬆便能成事,咱們生意可要做不成了——仲藏抬頭仰天感嘆道:
人可向神佛祈求救贖。同理,亦https://read.99csw.com可向妖魔鬼怪祈求降禍。為了儘快將禍害不順送至彼岸以敉平災厄,人得相信神力庇護,祈求神佛大發慈悲。
但還真有人喪命哩,話畢,仲藏塞了一塊蕃薯入口。
「八十八枚?倘若一枚能殺一人,不就能殺八十八人了?」
「看來——正是如此。因此,近日道玄坂那頭每逢日落,便有人群眾集。」
只見長耳緩緩移動著那副碩大的身軀,徑自走到了大街對面的櫻樹下。
「是不欠她什麼。但我可是有個家。」
「總之,的確有人喪命。」
「但只要是惡棍,就殺之為快——也就是所謂的替天行道。這說簡單些——不過是看誰礙事,就殺了誰。倘若這道理說得通,世間眾生可就要冤冤相報、彼此相害了。說到底,替天行道的基準,又是誰訂的?」
咱們和這半點兒關係也沒有,又市說道。
竟然站著一名大人道
還真是麻煩——
「我可不想上道玄坂。」
似乎是看穿了又市的心虛,長耳大笑道:
「繪馬非得在夜裡寫不可,並且尤以丑時為佳,似乎不能讓他人見著。只要書寫得法,仇人三日內便會斃命。」
「若真要強逼,我乾脆離開江戶,哪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真有人喪命,代表一定是遭人下了毒手。神佛救不了人,當然也殺不了人。
「還真由不得人寫?」
真有這麼多人——想取他人性命?
「總之均是煽動人心的不當言論。唉,世間本就有太多該死的惡棍,也有太多添麻煩的混帳。也正如你說的,還有太多欲哭無淚的、或生不如死的傢伙。如此看來——若有任何不須花錢、也不須耗工夫就能取人性命的把戲,當然要蔚為流行。」
「若將這種東西端出來賣人,包準立刻遭官府拘捕。若仇人真因此喪命,哪怕真是神佛所為,也得治罪。即便純屬虛構,也等同於散播流言蜚語蠱惑人心。這些繪馬不是賣的,而是原本就成串懸挂在那兒的,據說共有八十八枚哩。」
「阿又,你應不至於忘了吧?十個月前——立木藩那件事兒。」
「走,陪我溜溜去。」
長耳已將蕃薯一掃而空,接著又豪飲了一大口酒。
「找你找得可辛苦了。」
「那種地方只見得著狸貓,人上那兒做什麼?」
「也不知叫這些名的是否已悉數喪命——不,即便全都死了,其中或有幾人在不同的繪馬上寫下同一名字,繪馬數與人數或許未必吻合。既然都得塗黑了,這下也無從確認。但……」
「可是他https://read•99csw.com本人說的?」
我可是害怕極了,長耳踏著步伐說道:
「緣切堂的黑繪馬,前頭是黑的,但後頭是白木。想殺了誰,就將這仇人的名字寫在白木那頭。若被寫上名字那人喪命之後,再將後頭也給塗黑。由後頭是黑是白,便可看出每一枚繪馬是否靈驗。」
「我雖不像你老愛說些天真的傻話,但也認為取人性命就算成事,的確是太簡單了些。沒錯,有些情況的確非得分個你死我活才能收拾——但咱們就是憑找出其他法子解決混飯吃的。是不是?」
「的確有理。但你真拒絕得了?」
怎了怎了?跟在後頭的又市朝他喊道:
入道以低沉的嗓音說道:
又市只是信口胡說,沒想到還真是如此。
「你方才都親口說過此事屬實了。」
在朝前綿延的板牆前方。
當時不僅是又市自己,整個閻魔屋的一伙人都差點小命不保。
「你方才不也說,那些黑繪馬都已經給塗得烏漆抹黑了?」
那就隨它去吧,又市說道:
況且——似乎也沒聽說若被寫上名字的是個善人,便可免除一死。
此人身長六尺有餘,身穿襤褸僧服,粗得像根木樁的手上還握有一支又大又長的鍚杖。雖然剃了發,但滿臉的鬍渣子又生得一臉兇相,怎麼看都不像個真正的僧人。
或許真是如此。
「總之,我是不想和干見不得人勾當的傢伙有任何牽連。不過——」
「這——可是代表已經死了四十幾人?」
該改變些什麼。
話畢,仲藏站起身子,將酒錢擺在擺在毛毯上頭,接著又說:
「既然掙不了那麼多,就不該借這筆銀兩。但這傢伙若懂得算,就不至於踏入這陷阱了。真正的問題,就出在還債日。唉,借貸畢竟是有借有還,哪管是高利還是暴利,只要在借據上畫了押,債就由不得你不還。不過,即便借款者如期歸還,那檢校也假稱人不在家而拒絕收受,待逾期了,再逼借款者連本帶利償還。真是個混帳東西。」
仲藏撫弄著自己那因過長而下垂的耳朵說道。
「哼,我可不是那隻母狐狸的娃兒或下人,和她既不是什麼主從關係,也沒欠她人情,壓根兒沒義務聽她的吩咐辦事。我都說過好幾回了,咱們也有權選擇差事,不想干就別接,不就得了?」
好,就當是教人給殺的,仲藏改口說道:
哪可能沒有?
「這僅止於謠傳吧?那檢校可惡毒了。惹人嫌到這等地步,恨不得取他命的傢伙想必是多如繁星,說不定就是其中哪個下的毒手哩。」
這傳言又市亦有所聞,只是聽得並不詳細。
又市依然興不起半點兒興趣。
「話是沒錯,不過,阿又,長此以往——包準有誰又要遭蒙損失,是不是?」
反正,判斷善惡的基準本就模糊。
「好處——?」
「你認為是九-九-藏-書巧合?」
「瞧你生得如此嚇人,膽子卻細小如鼠,哪來的資格嘲笑善吉?首先,咱們都還沒——」
又市飲下一口粗劣的冷酒,突然感覺口中似有異物,將之吐入掌中,原來是一片枯萎了的櫻花瓣。
「久違了,阿又。」
這幾乎算得上是詐欺了,況且手法還十分幼稚。
誰說是賣人的?仲藏回答:
口中雖這麼說,但又市不僅連現任將軍的名該如何寫也不曉得,就連他叫什麼都不清楚。
「而我是靠賣雙六混飯吃的。閻魔屋則是靠租賃碗盤被褥混飯吃的。鳥見大爺的底細雖不易摸清,但表面上應該還是有個正當差事。咱們僅是偶爾承接損料差事,絕非靠此餬口,鳥見大爺不也這麼說過?」
「誰說要上那兒去了?我不過是得上吳服町買些布,要你陪我走到那頭的大街上罷了。」
「糊紙門的善吉說——自己曾將他名字寫在繪馬上。」
話及至此,這巨漢聳了個肩,先是沉默半晌,接著才又開口說道:
「老子拿什麼下酒,與你何干?倒是阿又,不久前花川戶的烏金不是死了么?就是那一毛不拔的檢校。」
「你腦袋怎這麼鈍?這可不是賭具磨損一類的損失,而是攸關人命的損失。吃了虧的人能上哪兒求助?光是租賃鍋碗、被褥的損料屋可幫不上忙,唯一能找的就剩閻魔屋。要是吃了虧的傢伙委託閻魔屋代其討個公道,大總管又接下這樁差事——事情不就落到你我頭上了?」
跟著又市彎進小巷中的長耳,也給嚇得屏住了氣息。
還不就道玄坺上緣切堂那黑繪馬的傳言?長耳說道。
只能祈求這回的情況不至於太麻煩。
「寫上名字的藉此殺了仇人,或許是得到了好處。但阿又,倘若真如你所說,是有人下的毒手,那麼兇手就不是神佛還是妖魔鬼怪,而是常人了。」
「可就是那——誰的名字被寫上黑繪馬就會喪命的傳言?不過是嚇唬人的吧?」
「據說已被塗了一半。」
「我雖生得這副德行,但也想圖個全壽,可萬萬不想再同高人過招。」
「怎麼了?難不成你欠了大總管什麼?」
「高人……」
「聽說什麼?指的若是你那些個廢話,如今不是正在聽?你這嗓音活像個老不死的相撲力士似的,聽得直教人掩耳哩。」
「只要做了請託,就能由神佛取人性命。哪管對方是善人還是娃兒,只要名字https://read.99csw•com被寫上了,便得魂歸西天。決定死者該不該殺的不是神佛,而是委託人,委託人可就是常人了。到頭來,欲除去商場或情場敵手的、看某人不順眼的、乃至純粹想尋樂子的,不都要湧來了?」
「正因有如此多的不幸,這種無聊把戲才會流行。這些個繪馬可真是搶手,前後都教人給塗得烏漆抹黑的。」
在仲藏這張古怪面孔後頭,是一片開了七分的櫻花林。但兩人可沒什麼閒情逸緻賞花。
若有人喪命,當然是被殺害的。
長耳轉過頭來問道:「那些傢伙有多駭人,你比誰都清楚不是?」
「因此大家才說它靈驗。倘若其中有些寫了名卻無效,便不可能如此受人矚目。總之,想必沒人想借這手段除掉哪個善人——」
喂,聽說了么?長耳仲藏問道。
「倘若事情找上咱們了,該怎麼辦?」
將吉事視為不可知者庇護之恩,乃是為了將凶事解釋成不可知者降禍使然。
整副模樣,看來活像戲繪中的見越入道
「其中當然有隱情。」
的確糊塗,仲藏點頭應和道:
倘若這起黑繪馬風波背後真有隱情——不論是什麼樣的人、懷的是什麼樣的企圖,必有擅長取人性命的高人參與其中。若非如此,絕無可能將不分對象的殺人差事幹得如此俐落。
「即使善吉祈願成真,也沒得到任何好處——?」
「似乎是如此。」
先決條件似乎是,被寫了名就得死,長耳說道:
若真是如此……
「呿,堂堂長耳仲藏,怎麼也開始迷糊起來了?光憑寫個名字就能取人性命,這種令人捧腹的無稽之談,你還真相信?」
這些傢伙絲毫不理會。以殺人為業者,絕不為任何理由,只要將人殺了便成。若要勉強找個理由——想必就是酬勞了。碰上這種人,任誰都要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只有求饒保命。當然,再怎麼苦哀求,他們也絕不理會。
可不是嚇唬人的,長耳回答。
我也巴不得半點兒關係也沒有,長耳頭也沒回地回答道。
「真教人不舒坦。」
「那棟破屋子和你的小命,孰者重要?」
接不接下這樁差事,畢竟是自己的自由。
「喂,造玩具的,你方才那番話的確有理。這場黑繪馬風波,背後必有隱情。倘若真是個取人性命的陷阱,當然會有人吃虧、有人傷悲,或許受害的已經有好幾名了。不過,正如我常說的……」
但我可無法將人數點清楚,長耳說道:
——沒錯。
「若無人真正喪命,這就不過是個無稽傳言。即使被寫上名的並未https://read•99csw•com悉數喪命,但正因為真有人死了,此說才會廣受注目。畢竟有善吉這種人,話很快就傳了出去。不過……」
「不過,人群中大多是來看熱鬧的,其中也不乏一些管這叫替天行道什麼的傻子,還有些二愣子說若這真能取人性命,何不把將軍大人的名字寫上去試試。」
反正左右也無事可干。
長耳個頭已經不小,但這人道更形巨大。
聽來甚是堪憐,但又能奈何?
——有理。
看來你這小子還真沒聽說,長爾露出一口巨齒笑道:
不都已經來了?又市說道:
「若被寫上名字就得死——想必是沒考慮這麼多。」
「由於被逼得走投無路——他就寫了。」
看來似乎是憂心忡忡。
「若真碰上了,不參与不就成了?」
你不是靠造玩具混飯吃的?又市說道:
有人捏造吉事,以神佛庇蔭解釋之。
我可無法這麼瀟洒,走在後頭的仲藏說道。
說不定有人恨你恨到巴不得殺了你哩,又市挖苦道。
「我可不像你,過不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不對。
「哼,擠成這副德行,豈不是想寫也由不得人?」
「就這麼將檢校的名字寫到了繪馬上頭?」
「這倒是個好主意。」
「意即如此一來,待仇人喪命,就沒人看得出上頭寫的是誰的名,也看不出是什麼人寫的?」
該幫助些什麼人。該如何紓解遺恨。
誰管他去?又市譏諷道。精彩的還在後頭,長耳眨了眨細小的雙眼說道:
「就直說吧,根本是教人給殺的。」
「哪有這種基準?」
「對,把檢校的名字寫到了繪馬上頭。」
仲藏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不過是巧合吧。」
難道不覺得事有蹊蹺?長耳一張醜臉湊向又市說道:
又市也沒興緻獨自賞花,心想同他四處遛遛也好。
「找上咱們?」
「那還用說?世間哪可能有這種道理?求神拜佛不過是圖個心安,壓根兒不會有任何效果,神佛當然不是有求必應,否則世間何來如此多的不幸?」
「這我曉得。」
「既然你不寫人,人不寫你,人家想做什麼又與你何干?」
「你認為,這有什麼好處?」
「據說事情就發生在寫完后的第三天。善吉那傢伙沒什麼膽兒,被嚇得不知所措,到頭來便找上了我。上這兒來時,渾身還不住打顫哩。」
「瞧你竟拿蒸蕃薯下酒,看得我都快吐了。你生得已夠催人作嘔,就別再嚇人了成不成?」
這話的確沒錯。
「哼。」
「巴不得?」
——因此。
長耳仲藏以經營玩具舖為業——平日靠造娃兒玩具溯口,但為戲班子造大小道具、機關布景,也是功夫了得。這下要買布,包準是又打算做些古怪東西了。
「的確無關。我並沒有恨到非殺不可的仇人。不,仇人不是沒有,但可沒打算殺了他。殺人可沒半點兒好處。」
「若傳言屬實,應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