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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乳 第三章

山地乳

第三章

死是死了,文作回答:
「而這出逃的傢伙,原本就是這黑繪馬騙局中的一隻卒子。」
又市本是武州的無宿人,歷經輾轉漂泊,最終方于京都落腳。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仁藏,表面上是個在大圾經營戲作版權之出版商,骨子裡其實是個統領京都一帶非法之徒的謎樣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時衣食不繼的又市,且將其栽培成一個獨當一面的騙徒的,正是這一文字狸。
「如你所見,吾等均為不諳此道的門外漢,平時也以正職餬口。因此,是否加入今回這樁損料差事——希望可由眾人各自決定。惟若不參与,今後便當斷絕與閻魔屋之一切往來。」
「急個什麼勁兒?逼他下毒手的可不是我。總而言之,此人本是個無身分的焊錫匠,一接到只右衛門的命令,便得代其行兇。此人有個卧病在床的女兒,為了醫其女的病,曾一度破門搶劫,還一時失手誤殺了一個人,這就成了他的把柄。只右衛門威脅若不聽命行事,便舉發其犯行,其女亦將小命不保。」
「有誰會相信一個無身分者的說辭?雖說的確是只右衛門的指示,但可拿得出任何證據?何況此人還真親手殺過人,再加上先前誤殺的,可是背負兩條人命哩。向官府舉發,無異於白白送命。」
有請大總管。就坐后,角助開口說道。
其中必有什麼內幕——
這傢伙還真夠謹慎哪,又市感嘆道。
「看來我是被試探了。」
「原來如此。接下來——就藉此強行勒索?」
「至少得阻止剩下的一半——是么?」
「為何不可?聽來這傢伙不僅窮兇惡極,根本就是禽獸不如。」
「請直說無妨。」
原來黑繪馬與此事有關。
「這妖怪——擅於掌握此類低下賤民的把柄。噢,此類人等的確不時犯下某些肆無忌憚的惡行,通常應將之舉發治罪,但這妖怪並不舉發,而是——」
「這——」
「噢——」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開口說道:
這……
「沒錯。只消問一句名是不是你寫的,對方就給嚇得魂不附體了。此類利慾薰心的傢伙,大抵也有身分、家產,方欲借害命得到好處。此局的目的——便是利用此一把柄,強取這些個好處。」
豈敢不從?文作回道:
因此。
「除了大總管一伙人,老夫已無人可託付。那些個不法之徒——只怕連只右衛門一根寒毛也動不了。」
可是志方兵吾大人?又市問道。此人又市也知道,是個正經八百的同心。
「的確是損料屋沒錯。不過,敢問這差事的損失,是大是小?」
又市也沒起身,只是身軀一轉,不發一語地朝坐在自己背後的兩人一指。
山崎則是默默頷首。
藏身門外的,原來是山崎寅之助。
原來如此。
「吾等須聽完全事緣由,方能決定是否承接。吾等乃損料屋,而損料多寡乃依損失之大小而定。雖然——事先告知金額,或許是對方的規矩……」
「阿甲夫人,咱們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作如此駭人的請託。只右衛門並非黑道兇徒或江湖術土,而是個藏身於黑暗中的大頭目。換句話說,根本是個無可撼動的對手。倘若咱們的請託是如此規模,只怕支付這筆銀兩的十倍、百倍都要嫌少。」
阿甲先是朝又市一瞥,接著又轉頭朝坐在又市背後的兩名男子瞄了一眼,表情微微一變。
「請說。」
阿甲臉上霎時蒙上一層陰霾。
「有理——」
沒錯,文作回答:
報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來。
「大總管果然英明,如此推量甚是正確。可想而知,無人樂見手下愛將死於非命。小的與玉泉坊樂於無償供大總管差遺。咱們倆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一文字老大也預見可能有此情形了。總之,請大總管儘管吩咐。倘若需要更多幫手,老夫可再召幾人過來。」
對不住呀,大爺,又市低聲致歉道。別放在心上,山崎回道:
「事成后,繪馬上的名立刻給蓋上黑漆,證據就此不復存在。一毛也用不著花,對利慾薰心者而言,當然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看了繪馬下手奪命者豈可能不知?
「但正因此人分明死了,卻還活著,才被喚作妖怪。」
「——可是要吾等收拾這妖怪?」
話才說完,木門便被推了開來。
「阿甲夫人。」
「此人因此被迫出逃。還請各位想想,即便是為人所逼,此人畢竟真殺了人,自然難捱良心苛責。若為官府所捕,再如何辯駁也是死罪難逃。就算沒被遠到,依然得頻頻奉令奪命。一但接到指示,便無從違抗。愛女業已慘遭毒手,若瞻敢違命,必將輪到自己性命不保。這下僅有發狂、自戕、出逃三條路可走。因此,就這麼選擇出逃,萬萬想不到竟也順利逃出魔掌。」
話畢,這位大總管三指撐地,微微鞠了個躬。
有個黑繪馬的傳言——大總管可聽說過?文作問道。
這就是此局的高明之處,文作回答:
「什麼?」
前些日子,角助才為此類刺客所擄,飽嘗嚴刑拷打之苦。
還活得好好的呢,文作說道。
話畢,文作放聲大笑了起來。
「意即——藉此勒索?」
似乎是真有其事,文作說道:
話及至此,阿甲兩眼朝角助一瞥。
請大總管儘管吩咐——角助回道。
「沒錯。閻魔屋不正是損料屋?」
分明死了,卻還活著?
「就是供其差遺。就逼迫這性質而言,的確與勒索無異。但並非逼迫其支付銀兩,而是強逼其聽命行事——」
請大總管務必接手,話畢,文作打開擺在身旁的竹籠,從中取出一隻袱紗包。
「的確,是個禽獸不如的妖怪。」
「委託高人需斥鉅資,門外漢則花不著半個子兒。此外,哪管刺客是如何身懷絕技,若是頻頻用之——遲早都要露九*九*藏*書餡。」
文作斬釘截鐵地否定道: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那麼——」
非得儘快制止不可,文作說道:
這正形同押金——
「想必——」
「黑繪馬共有八十八枚,想必只右衛門也不打算拖得太久。這八十八條人命,不知將由幾個冤大頭來背負,但不管有沒有人被迫當冤大頭,這八十幾人註定是難逃一死。況且,有一半都已經過害了。」
文作繼續說道:
「不過,文作,若是委託這些個高人下手,不是要比不諳此道的門外漢來得穩當許多?」
密門便被嘎嘎作響地推了開來。站在門外的,是縵面形巳之八。
「這僅是前酬。老夫不諳此地禮數,只得依京都的規矩行事。辦妥這樁差事後,將再行支付后謝三百兩——」
「這妖怪——似乎專以長吏非人、乞胸猿飼、世間師、騙徒、地痞、無宿人等無身分者為目標。這類人等雖不屬士農工商之流,亦不可等閑視之。尤其在關八州這一帶,這類人等亦結成嚴密組織,既有頭目管轄,亦有技職謀生。雖仍飽受歧視迫害,但貧農、匠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商人雖坐擁萬貫家財,但身分甚低。唉,只能說各行各業雖居處與營生手段略有出入、依然不脫人生百態。」
又市先生,阿甲開口制止道:
此人乃又市昔日同夥,年約四十有餘,但相貌生得老氣橫秋,加上其宛如吟詩般的獨特語調,更是教人看不出實際年齡。身穿略帶污漬的巡禮裝束,上披一件猶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沒錯。該說——是個以江戶為底盤的妖怪吧。」
「稻荷坂只右衛門。」
文作默不作答。
又市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出口。
「殺了。不過殺的是個成天喝得爛醉的窩囊賭徒,在繪馬上寫下其名者即為其妻。眼見夫婿終日|爛醉如泥,頻頻有人上門討債,逼得婆婆自縊身亡,三餐不繼致其妻無乳可哺,尚在襁褓的娃兒也行將餓死。總而言之,巴不得夫婿及早歸西的忿恨是不難理解……不過對被迫行兇者而言,與此人畢竟無冤無仇,哪下得了這毒手?但若是不從……也真沒其他路可走,況且還限定須於三日內成事。對非刺客的常人而言,這自是一番折騰——」
「不過,阿甲夫人。這回——該如何設局?在徵詢眾人意願前,若不至少有個梗概,只怕大夥都無從判斷,是否值得將性命託付到咱們手上罷。」
的確是不夠,阿甲回道:
唯一的弱點,就是太惹人注目。
長耳的憂慮果然成真了。
「老夫俗名祭文語文作。生於四國,但並無戶口身分,屬無宿人。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四海為家,乃一介山民是也。」
「但阿又,這根本辦不到。雖然誰都知道,這麼個妖怪理應除之以絕後患。」
由他這態度看來,應是有所盤算才是。
文作兩眼直視阿甲說道:
「以江戶為地盤?」
祭文語文作——
這隻右衛門——
「總而言之,老夫與阿又、林藏乃是舊識。至於這個龐然巨軀的傢伙——」
文作喪氣地垂下頭。
「可是——在逃之人?」
「萬萬不可除之。」
根本就是束手無策,文作說道。
「是否——可將汝等握有之消息毫無隱瞞地盡數告知?」
阿甲再度望向角助。
「但……」
「那出逃的傢伙一路逃到了大坺,方得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將事情全盤托出。瞧瞧就連一文字老大遠在京都,都同意接下這樁差事。話雖如此——總不能自大坂率大軍攻進江戶,是吧?」
「想必亦不乏打心底不信此說,不,該說是正因對此說嗤之以鼻,方有膽試之者?」
「這傢伙不擅言語,就老夫代為介紹吧。此人乃無動圾之玉泉坊,誠如大總管所見,乃一介荒法師是也。雖說是荒法師,然時下世間已無僧兵,想必大總管亦不難察覺,他不過是個空有一身行頭的假和尚。總而言之,一身蠻力乃此人唯一所長,故僅能在一文字老大門下幹些用得上力氣的差事。由於老夫專司和阿又沒什麼兩樣的拐騙勾當——便找來這玉泉坊充當沿途的保鏢。」
文作將金幣重新包妥,先靜候半晌,方才再度開口:
「這回非有這覺悟不可——噢,難不成你依然認為殺人這種事兒,沒有逼不得已者?」
「商場逢對頭者、情場逢敵手者、欲恩將仇報者、囚妒生恨者、覬人財產者、爭奪家業者、乃至純與人有齟齬者,一旦逮著這機會——這些傢伙可就個個蠢蠢欲動了。原本還以為純屬無稽,但眼見被寫了名的真的死了,當然要認為自己不妨也試試,反正若不靈光也就算了,萬一仇人果真魂歸西天,不就形同平白賺來的?這等心懷不軌之徒——在江戶本https://read.99csw.com就多如繁星。」
大總管,怎麼了?山崎問道。阿甲回答:
不過是坐視受害者繼續遭其蹂躪。倘若當年留在江戶,或許就連又市都會淪為其手下卒子。
這下,阿甲回以一臉微笑。
「之所以值六百兩——代表犧牲將是非同小可。如此推量,是否合理?」
「這可不是黑道械鬥,已非有無大軍可領的問題。只右衛門的大軍並非什麼大惡棍,不過是群一無所有的弱者。也不管是甘不甘願,全江戶的走投無路者皆得聽任只右衛門差遣,就連婦孺,只右衛門也不放過。有誰忍心率眾蹂躪無辜的無宿人?」
詳情雖不明,但阿甲與仁藏似乎也是舊識。
「這與誤殺可不相同。若是失手,亦不可能期待只右衛門出手相助,就逮的將是行兇的自己。即便順利成事,若遭舉發依然是死路一條。雖然勉為其難地下了毒手,事後還是夜夜難眠。只要是神智清楚的常人,想必都難耐良心苛責。約十日後,此人復又接到一命令。這下給嚇得驚駭不已,拒絕履行,到頭來……」
山崎感嘆道。又市也說道:
與高人交手,當然是毫無勝算,山崎回答:
仲藏亦曾說過——
「而獨佔好處的——僅只右衛門一個?」
阿甲默不作聲。
哪可能解決什麼?
「我乃閻魔屋大總管阿甲。」
角助在立木藩一案中負了性命堪虞的重傷,雖然保住了小命,但不僅左腳跛了,原本矯健的身手也鈍了些。
有誰能得到好處?在繪馬上寫了名的,一個子兒也沒付。難不成這隻右衛門如此心狠手辣,卻胸懷替天行道之志?
山崎以嚴峻目光直視又市說道:
「難道——真的非得丟個幾條人命不可?」
阿甲問道:
阿甲問道:
「志方大人似乎在黑繪馬上,親手寫上了自己的姓名——」阿甲說道。
「靜靜藏身窺伺,竟仍為你所察。不知這該歸咎在下武藝有欠琢磨,還是該誇你技高一等。」
又市也又一次別過頭去。
阿甲開懷笑道:
沒錯,文作頷首說道:
山崎打岔道:
那麼,屆時還請先生多多擔待,阿甲低頭致謝道。
「吾等願意承接。」
文作的確一如自己所宣稱的,無須手形什麼的也能四處遊走。雖無人知其平日身居何處,但也不知是怎的,要聯繫上他並不困難。雖然沒什麼一技之長,但就平時神出鬼沒、卻不難找著這點而言,算得上是個易於差遺的卒子。
——實情便是如此。
當然有好處,文作回答:
山崎有時也承接些取人性命的差事。
「拜謝大總管。這下咱們終於能雷歸正傳了。倒是大總管,恕老夫冒昧,若是信得過咱們倆,可否將藏身門外的幫手請進房內?否則老夫總感覺渾身不自在,怪彆扭的。」
「曾有追兵緊追其後?」
文作先生,阿甲問道:
「志方大人——如何了?」
的確是下不了手。況且——只怕屆時連敵我都分不清。
此人自稱,乃自妖怪魔掌出逃。
「勒索?這些傢伙一窮二白的,只怕連一滴鼻血也榨不出。」
看得又市瞠目結舌。
「經過這番解釋,不知夫人是否信得過咱們倆?老夫畢竟不是武士,沒能隨身攜帶書狀或監札什麼的,但這類書狀任誰也偽造得出。想來能助咱們求得大總管信任的,就僅有——」
「原本可直接前來通報大總管,但深怕這麼做要惹阿又不高興,老夫只得先找著又市或林藏,再委託兩人代為引見。」
「或許以偽裝形容較為妥當。只消寫個名就能除去仇家,有什麼比這更方便?這下當然要大受歡迎。不過,這黑繪馬可不是寫個名上去就算了。被寫了名的個個註定喪命,哪管是善人還是惡棍——」
還請大總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
一身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軀,不管是拖著走還是拉著走,都不適合。
角助認為如何?阿甲問道。平時,這個女中豪傑從未徵求角助的意見。看來去年那場橫禍,仍教她無法釋懷。
「那麼,善用是指?」
但看來的確如此,山崎說道:
文作先來個深呼吸,接著才又開口說道:
文作指向身旁被迫於斗室內縮身而坐的巨漢說道:
「可是一文字屋準備的?」
除了閻魔屋旗下又市這伙烏合之眾,已是無人可用——
「你說什麼?黑繪馬?」
只聽見角助咽下一口唾液的聲響。
話畢,文作端正了坐姿。
「且、且慢。文作,既已如此,此人怎還默不吭聲?女兒都教人殺害,這下反正也沒什麼好在乎的。即便無從報一箭之仇,向官府舉發又有何不可?」
「也不知是從哪兒打聽來的,這妖怪嗅到這些傢伙的把柄,並以此施加束縛並供其使喚。一旦利用價值不復存在——當下拋之、棄之。遭其利用者,根本是欲哭無淚。」
「意即,這樁差事可能賠上閻魔屋之生計——不,甚至賠上吾等之性命。是不是?若是如此,這筆損料的確是少了些。」
「大到連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都吞不下的損失,咱們這小地方豈有能力經手?」
開什麼玩笑?又市怒氣沖沖地說道:
什麼樣的局?
這——的確是言之有理。
「此外,還有一點。」
「老人也不曉得,根本無從打聽。此人表示若是暴露其身分——保證小命不保。」
「如此一來,自己不是也難逃法網?」
真是的。
打開木門,小掌柜角助走進了閻魔屋內的密室。
看來是放不下對角助的牽挂。畢竟,上回曾差點教角助賠上了小命。
沒錯。這回該如何著手?
阿甲語氣平靜地說道,話畢又抬頭回望文作九_九_藏_書
是哪些人寫的,當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知仁藏先生——負擔如此鉅款,是否有虧損之虞?容我冒昧——怎麼想,都不認為先生會做出為素昧平生者支付六百兩鉅款的瘋狂之舉。」
「老夫所知的,方才大抵道盡——噢,倒是還有一件,就是關於為這黑繪馬騙局擔任幫手的刺客所用的技倆——」
阿甲夫人,山崎低聲喊道:
心懷不軌者便找著了可乘之機,文作說道:
但這並不表示他習於借殺人解決問題。
「就在下所見,鬼蜘蛛應有五人。是一群借網子、風箏線、繩子、縫衣線等通常成不了武器的東西奪命的高手。或許蜘蛛這諢名,正是由此而來——但這不過是臆測。或許這群傢伙也使用刀劍,抑或還有其他同夥——」
「相信大總管亦知,世間不乏老夫這種浪跡天涯、毫無身分的放浪之徒,此人亦是如此。起初,老夫推論官府曾大肆追捕此類人等,將之悉數遣送佐渡,此人即是自此地逃出。後來竟發現,其遭遇與此略有出入——」
「這老夫比誰都清楚。不似咱們凡事都得躲躲藏藏,大總管畢竟有頭有臉,當然也不輕易為金錢所動。之所以先亮出銀兩……不過是為展現誠意。」
「阿甲夫人是否可能——破這黑繪馬的局?如此以往,只會有更多人在不明不白中喪命。喪命的受苦,害命的更是受苦。玩弄人心、藐視人命,豈是天理所能容?」
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這端,看來山崎依然沒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報上名號、磕頭致意。
「世間哪有什麼妖怪?即便真有,又哪會差遣人助其斂財?這傢伙根本是個凡人,還是個違逆人倫、利慾薰心的混帳東西。大總管、鳥見大爺,難道要放任這等惡徒繼續胡作非為下去么?」
「豈可能不快?老大高興都來不及了。師徒關係已是昨日雲煙,又市與林藏既然出了紕漏,已無法于京都一帶窩身。不過是拋出去的麻煩,有人撿來物盡其用,當然是高興都來不及。反而是咱們這頭該為沒能別上禮簽致意、或鯖贈銀兩酬謝致歉才是。」
文作搖頭回答:
此人乘夜潛入其宅,以濕紙搗住那沉睡醉漢,復以被褥壓之——就這麼聽從命令成了事。
只見這女主人先是低頭沉思了半晌,接著才抬起頭來。
「這——在下非常清楚。」
「原來是這麼回事。」
「的確是教人髮指。不過,老頭子,這差事——不就等同於要咱們擊潰這隻右衛門?」
代表此人不受非人頭所管轄。
如今,狸老大卻差了這麼個傀儡和尚——這形容絕對是褒多於貶——護送文作前來,看來這應是樁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藝甚是高強,徒手便能抵擋數名持刀武士。其蠻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樹,身上挨個一兩刀也無動於衷,是個名符其實的好漢。
「為何不成?」
也沒什麼傷悲苦痛。
「誠意——?」
「那麼——」
接著,他露出一抹微笑。
大爺——又市問道:
「倘若此事可借殺人解決——在下絕不吝於出刀。」
「卒子?都被利用來做些什麼?」
這山崎寅之助,是個懂得隨對手技量選用行頭——且能在奪取對手兇器后,隨之將其誅殺的神奇刺客。
「即等同於事先告知這樁差事將是何其危險,但即便如此,還請大總管務必接下。」
再取出一隻。
「若是如此——豈不是更該將這隻右衛門什麼的徹底擊潰?想必那老狐狸也巴不得這麼做才是。若僅治標不治本,根本是毫無意義。」
這年輕小夥子,是角助的師弟。怎麼了?角助問道。只見巳之八快步走向阿甲身後,在其耳邊一陣竊竊私語。
代表這趟路走來並不平安。
「絕不可讓這把戲繼續玩下去。至於制止是為了誰——絕非為了那些個利慾薰心寫了名的傢伙。當然,喪命者的確值得同情,但更堪憐的,其實是那些個不明就裡地被迫行兇、用完即棄之的卒子。各位說是不是?阿甲夫人,說到損失,吃最多虧的不就是這些個傢伙?凡是人孰能無過,但因曾犯錯便慘遭利用,淪為謀財害命的幫凶,老夫認為這實在是毫無天理。」
想必阿甲是如此質疑的。這點又市也不是沒想到。一文字狸的確是個了不起的角色,又市本就對其敬佩有加。但也正因如此,精於算計的仁藏,怎麼看都不是個出於同情或關切,便願支付六百兩黃金的人。
「此為承接這樁差事的酬勞——三百兩。」
不知長耳將如何打算?想必將拒絕參与吧。又市雖向那玩具販子誇下海口,若是被迫參与,乾脆離開江戶——
「噢,大總管,老夫畢竟是深山出身,不習慣教婦人家如此凝望,更何況阿甲夫人還是如此國色天香——」
「沒錯。為了不讓只右衛門繼續為所欲為,因此——想請問大總管,可否出手阻止?」
「又市。」
「極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文作一臉緊皺,沉痛地說道:
「合計六百兩。不知大總管意下如何?」
沒有。當然沒有。
「倒是,老夫業已聽聞,阿又與林藏那小鬼頭雙雙投靠大總管門下。狸老大為此頗為擔憂,深怕這兩人為大總管添了麻煩——」
「呿!」
「追兵或許沒見著,但只右衛門所設的網路甚是縝密,縝密到壓根兒無從察覺。網路中人彼此毫不相識,等同於設計教素昧平生者彼此監視。此外,只右衛門旗下不乏武藝高強的刺客,亦與道上兇徒互通聲息。欲逃離江戶——根本是插翅難飛。」
「這筆銀兩——」
話及至此,文作原本和藹的神色突然緊繃了起來。
這群人,便是上回襲擊閻魔屋的凶賊。
「這名號的傳言,在下也曾聽過。但也聽說這不過是個無稽傳言,此人其實並不存在。據傳,這隻右衛門曾於彈左衛門大人門下擔任公事宿世話一職,但數年前業已身故。」https://read.99csw•com
「噢,老夫也料到,大總管對此將心懷質疑。就連老夫都感覺這並非老大的處事之道。不過,阿甲夫人,老大真認為此事無法用金額度量,亦無須討價還價。對自己之出身,想必老大應是不常提及?如今,一文字仁藏雖是個統領京都一帶不法之徒的大人物……」
「絕無可能。」
行兇手法,是以繩索將人縊死,是么?文作問道。
「看來——這損失果然極大。」
仔細想想吧,阿又,文作說道:
「大爺……」
但口中什麼也沒說。
「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真聽命殺了人?」
「不過,大總管。仲藏與林藏或有可能拒絕。也不知辰五郎與那群姑娘的意願。開出此一條件——是否嚴峻了點兒?」
「而且是莫大的好處。的確,喪命的儘是些酒鬼、賭徒、自作自受的高利貸主之流,乍看之下——的確頗有為民除害之風。而委託者之所以祈願,本是出於狗急跳牆,眼見事成,想必是滿心歡直口——」
當初之所以收留了又市,或許也是因著同病相憐。
「倘若真是這夥人,那麼當初教他們給擄去時,其人數與行兇手法咱們已大致掌握。當然,其各自的名號、巢窟、背後有無後台等則是無從得知,亦稱不上知之甚詳——」
姑且不論動不動得了——只怕還沒來得及出手,一切便註定要露餡。只右衛門與哪些人有聯繫,完全無從知悉,唯一可確定的,是不法之徒中絕對不乏只右衛門的幫手。若看不清哪個和哪個有往來,絕不可能貿然行動。雖知敵暗我明卻仍執意出手,實無異於以卵擊石。更何況用的是敵方的兵,哪打得了什麼仗?
山崎回道。雖貴為武士,山崎卻寄身賤民窟,終日與這類人等一同起居。
「明知兩人為仁藏先生愛徒——未經照會卻便攬入門下。倘若傳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教我甚是挂念。」
「言下之意,是大總管無意承接?」
「但倘若這回的對手真是鬼蜘蛛——交起手來的勝算,至少比起完全摸不清底細的對手要來得多些。」
「沒錯。此人自稱是個浪跡天涯的野非人。」
文作轉頭望向又市說道。
挾此把柄,善用之,文作說道。
「也不知你作何是想,但在下也不願殺人。只不過,也不能坐視更多人死於非命。一旦參与此事,便得知死生於度外,不是人死,便是我亡。倘若自己遇害,便將有更多無辜人等死於非命。設局時——這點務必謹記。」
「損料差事?」
「原來是為了這才找上我。喂,你這個臭老頭給我聽好,這個嚇死人不償命的阿甲夫人,壓根兒就沒信任過我。」
——找來玉泉坊充當保鏢。
若是派得上用場,這傢伙也供大爺隨意差遺,文作朝玉泉坊瞄了一眼說道。
「怎會束手無策?只要借用大爺的身手——」
「嗅,名號倒是打聽到了。」
「總之,一文字狸遲早會出手。既然聽說了,絕不可能放任不管。話雖如此,也不可能立即動手。欲擊潰只右衛門,需得謹慎規劃、備足人手、絕頂智慧、也需要工夫和銀兩。而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好吧。我姑且信你這回。」
「這妖怪——」
沒錯,這點的確教人難以參透。
「據說老大自江戶出走時,本已決定終生不再歸返,想必在此地曾有過極為不快的遭遇。或許正是因此……」
「當然不可。但正如文作先生所言,如今咱們也是束手無策。」
更何況,他也絕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取人性命。又市羞愧地低下頭去。開口前,至少該稍稍顧慮山崎的觀感才是。
現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鳥見役,是個身懷絕技的高人。又市壓根兒沒察覺有人藏身門外,文作卻嗅出了這股氣息。
意下如何?又市先生,阿甲問道。
是么?看來老夫是打錯如意算盤了,文作自嘲道。
「想必是如此。」
「不過,文作先生。在下仍有一點不明白,設這局——能得到什麼好處?」
山崎說道:
「沒錯,又市,靠殺人是解決不了事兒的。看得出這位大爺身手不凡,但武藝再高強——也取不了已死之人的命吧?」
看來是用得上,山崎回道。
「在下得先言明一點。這回不丟個幾條人命,是分不出勝負的。對手不是刺客、就是妖怪,欲迫其改邪歸正、誘其棄惡投善、或將之繩之以法——均不可能。」
「雖為山民,但不同於世間師,平日獨來獨往,漂泊不定。不具監札一類,故亦不屬非人、乞胸之流。不過,寄居大坂時曾受恩於一文字屋,打那時起,便於其門下跑腿辦事。」
「技倆——?」
連自己都覺得自個兒傻了。
「即便不是惡棍——也要喪命?」
「沒錯,並不限於惡人。如此一來——」
「教人給殺了。真是教人髮指呀,不過是個四歲的女娃兒哩。接下來——」
才會認為此事無可容忍。
「好吧,客套話就到此為止。老夫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趕赴貴寶地——目的無他,不過是欲委託閻魔屋承接一樁損料差事。」
「看來的確不乏。這下終於提到要點了,還請各位聽個清read.99csw.com楚。一旦黑繪馬上出現此類祈願,只右衛門——便召來高人下毒手。迅速地、乾淨地將事情辦妥——也就是將人給殺掉。接下來……的確,黑繪馬是給塗黑了,看不出曾有哪些人被寫了名,也看不出是哪些人寫的。寫名的想必是滿心歡喜,以為真相僅有天知,孰料……」
「武藝高強的刺客——」
「說來慚愧。打從上回一樁差事出了點兒紕漏,我就變得甚是多慮。此人亦是助吾等從事損料差事之得力助手——」
「聽來還真可悲——」
話畢,山崎朝玉泉坊不住打量。
「是老大代眾受害者支付的。這筆損料可不僅是一兩人份,而是所有遭只右衛門殘害者的份兒。即便如此鉅款,只怕都嫌不夠。」
阿甲再度望向又市。
「即便率軍與其爭鬥,只怕也要落個四面楚歌的下場。此外,別忘了其手下尚有高人。與只右衛門作對,無異於與全江戶的惡徒作對。這種仗,誰打得起來?」
「其實——半個月前,有個無宿人路倒奈良深山中,出手相救之山民發現,此人來自江戶。」
「不論怎麼看,這都像是只右衛門所設的局。」
不知意下如何?文作問道:
原來其中根本沒什麼怨恨糾葛。
「難道身故之說實為謠言?」
「你也行吧?」
「設局——?」
「看來——咱們已無時間慢慢籌劃?」
原來是這麼回事。
但出身實為江戶之賤民,文作說道。
——真不知老大這隻老狐狸……
「繩索?」
「一旦察覺吾等即為破壞此局之幕後黑手,吾等註定遭受波及。是不是?」
想必她什麼人也不信任。
到頭來,果然不出長耳仲藏的預料。
「且慢。」
文作一雙眉毛豎成了八字形,一臉宛如咬了一口生柿的苦澀神情。
「不不,老夫不過是碰巧猜個正著。阿甲夫人如此莫測高深,接見老夫這般人等,絕不可能毫無戒備。」
「也不是——這意思。」
「噢,阿又,看來你是聽說過。祈願奪命黑繪馬——這傳言如今可流行哩。」
「即便不抵觸只右衛門本人,只要破了這黑繪馬的局,便形同與只右衛門作對。無論如何,吾等都將與之為敵——是不是?」
「喂,文作,少在說到重點時打岔。那老頭子吝嗇成性,竟還願意支付六百兩,看來這可不是樁簡單差事。那老狐狸這回如此大手筆,究竟是為了什麼?」
霎時,損料屋的大總管阿甲也步入密室內。
接著便靜靜走到了上座正中央,迅速地坐了下來。
「方才老夫業已提及,即便是非人,亦有一技可供餬口。諸如鳥追、下馱屋,或以乞胸為例,甚至可擁有監札公開賣藝。倘若出了什麼紕漏,又為人告發而為首領所知悉,可就要吃不完兜著走。就這點而言,非人與百姓似乎也沒什麼不同,唯一差異,就是這些傢伙窮到了極點。雖然百姓或莊稼漢,亦不乏家徒四壁之輩。話雖如此,若是有職業的、有土地家舍的,或許還可借沒收、充公懲處,但非人就連這些個也沒有。瞧瞧老夫就是如此,有誰日子能過得像老夫這般逍遙?百姓們上有高堂,下有妻房,就連想靠什麼差事餬口都由不得自個兒挑。」
「欲收拾是無從,但報個一箭之仇,或許不無可能。」
不過是場市儈算計的騙局。
「這——不就是上回那伙鬼蜘蛛?」
「走了是指?」
「每個月都得殺個十來名,高人可不會幹得如此露骨。而門外漢則不僅手法因人而異,方才亦曾言及,即便失手,遭殃的也是行兇者本人,故下手時當然得確保萬無一失。即便仍出了紕漏,只右衛門也無須憂心,反正可供差遺的卒子多不勝數。倘若仍無法在期限內成事,屆時再差這個高人收拾殘局即可。」
仁藏先生可無恙?阿甲問道。
這是理所當然。
又市旋即別過頭去。
「算小的一份。」
在眾人眼前解了開來。緊接著,又取出一隻。
山崎不由得眉頭一蹙。
——要我設局?
文作一臉苦笑地回答:
「意即,要殺了他?」
打從在上野遇上這兩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兩人前來江戶的用意為何。
見到他這個神情,阿甲便轉頭望向又市,接著又望向山崎。
原來是這群傢伙,角助喃喃說道。
「噢——?」
「有理——畢竟遇害者已多達四十名。」
「被迫代其殺人奪命。」
文作再度直視阿甲。
「方才棠庵先生來報,任捕快的萬三曾向先生求教——據萬三所言,南町的志方大人……」
「妖怪——?」
看來,似乎是強逼其從事非法惡行。
「真相仍有人知——?」
聞言,原本正坐的又市不由得跪起了單膝。
又市也是不發一語。
「雖不知其真實身分與實際人數,但這群刺客並非以刀劍奪命。據傳,用的是繩索。」
「豈有此理!」
阿甲的嗓音打破了房內的靜寂。
不過,有個條件,阿甲說道。
「可有任何勝算?」
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
其女就這麼走了,文作說道。
「說來慚愧。吾等雖願承接,但恐有人手不足之虞。屆時若有需要——是否可同先生借點人手?」
角助惶恐地低喃道。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
若是這傳言,我是聽說過,阿甲回答。
沒錯。
看來出山崎對敵情已有相當程度的掌握。
「押金?」
「看來——應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