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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鼠 第一章

舊鼠

遠昔大和志貴曾有一鼠,
其毛有赤黑白三色,
常捕貓而食。
華夷考中亦載有一貓王,
可嚙鼠數十匹。
果然不分貓鼠,
凡成精皆可畏也。
(后略)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化》卷第貳/第拾陸

第一章

先生可是厭煩了?棠庵問道。
棠庵的居處,都已教藏書給淹沒了。
「噢?這——」
「孩童想討的,乃印有圖畫之紙札。其上所繪大抵是些天神、妖怪、與滑稽戲繪一類。」
「天候未寒,距年末尚有一段時日。眼下仍是秋日哩。」
「若是為此貓王所襲而放棄求生,尚且不難理解。眼見對手為天敵之王,敵我之力如此懸殊,當然僅存認命受死一途——這江戶人應是不難體會。然自願赴死,便是難以理解了。」
還真是吵人的和尚呀,又市說道。雖沒仔細打量,但聽棠庵這麼一說,這才想起似乎沒瞧見他結有髮髻。或許是腦門用什麼給裹住了吧。
「反正,這僅是個傳說。該地之貓——噢,亦有一雲稱該國之貓,總之,為討此貓王歡心而登此山之貓,可謂絡繹不絕。貓之所以登此山,乃因達一定年齡,便須上山事奉貓王,亦有雲乃為上山修行,以期修成貓精。尚有雲——不僅止於貓,鼠亦在朝拜者之列。」
「妖怪紙札?可是娃兒們喜歡的那種?」
呿,又市不屑地應了一聲。
「不不,御行所販售者非歌留多,而是護符,靠挨家挨戶兜售辟邪紙符維生,亦可說是祈願和尚。」
不過,這好心老頭絕非行醫斂財的密醫,看診其實形同施捨。其診治者皆為請不起大夫的貧民,且棠庵幾乎是分文不收。
「小鬼頭哪希罕什麼紙札?紙札上頭印的不是權現、荒神,就是防祝融、消災厄什麼的,看了就教人心煩,哪會有人想討?」
倘若紙札上印的並非這七不可思議——
「原來老頭兒——錢是這麼花的。」
據傳這家子積欠的房租已達年余,過的想必是難能飽餐的日子。該無宿人不僅無業,又壞了身子,豈有可能豪飲至爛醉?何況也不可能有上岡場所的閑錢,哪可能與大商家的少東起爭執?
「噢。」
「意即——既然自己人給吃了,就該吃回去?」
該不會是,以保證妻小生活無虞為代價——
「棋手——?」
原來先生在京都的同黨,儘是敬山妖物呀,棠庵讚歎道。
「果然是富不過三代。聽來——這傢伙可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敗家子。」
又市說道:「或許正如老頭兒所言,世間確有此類須有部分犧牲,方能損得兩平之事。然以一丁點兒零頭小利便要取人性命,可就超出限度了。為討好輸誠而奉上貢品尚能理解,然送上性命可得不到任何好處。即便丟的是他人的命,凡有人送命,便是損失。」
「今年卻多了點兒?」
討護符么?又市問道。是討妖怪紙札,棠庵回答。
「棋局掌握得既快且深,收尾卻輕忽草率——」
「是個古怪的小夥子。那蠟燭盤商之前店東,乃一帶點兒書卷氣的好學之士,藏書可謂汗牛充棟。家中建有一小屋,屋內滿是和書漢籍。老夫與此前店東頗為熟稔,不時為借閲書卷遙訪其邸。」
沒錯,儘是既無立場、亦無身分,更身無分文的弱者。
棠庵說著,將指頭伸向棋子兒。且慢且慢,又市制止道:
想必——也與閻魔屋一夥兒有關。但欲通報——
倒是——棠庵兩眼直視著又市問道:
少東實乃遭人設計謀害——
「想必就是如此。」
小娃兒哪有什麼餞?年邁的本草學者笑著回道:
我?少了膽識?又市將棋子拋回盒裡說道:
「鼠輩或許因此滅種。故此,老夫方才所提的故事——或許是個為保護全體鼠輩之安泰,須犧牲部分同類之寓言。若不如此解釋,道理便說不通。因有鼠自願犧牲,野地村裡間的同類方能永保存命——或許對登山赴死的群鼠而言是個損失,但對鼠輩全體而言——」
繼任者死於一無宿人之手。
「老夫的確懂得避而不戰,但僅救得了自己。」
「沒錯。正是那些個印有妖怪圖樣的紙札。唉,這小夥子,的確如非人的妖怪般不解人情。據說那紙札上頭印有罕見的畫,似乎是連黃表紙也難見著的妖怪。少東表示自己已搜得五枚,亟欲搜盡所有種類。」
「況且,亦應告知鼠亦能噬貓。即便不常發生,雙方本就有如此均衡。此話可對?」
打從在春日里黑繪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後,又市不僅在許多場合中聽到這名號,也親眼見識到許多弱者對這魔頭是何其畏懼。切勿與其有任何瓜葛,已是眾人一致的見解。即使被迫與其交九九藏書手,閻魔屋一伙人面對只右衛門時也是極其慎重,不僅得極力避免露臉,甚至露出一丁點兒狐狸尾巴也不成。
「至少老夫是如此認為。無動寺谷之妖並非怪談,而是往昔傳說,敘述的乃是遠昔當地曾有妖物出沒。噢,如此說來,橫川之龍亦屬昔日傳說,其餘的方為至今依然出沒的妖物,因此,才以不可思議稱之。」
棠庵以右手結了個印,湊向鼻頭繼續說道:
對御行的好奇,教又市分了心。
「僅救得了自己?」
比叡山七不可思議,是不是?棠庵說道:
「當然仍是秋日。霜月才剛到,師走還早著呢。」
「或許是老夫這形容欠妥。不該說少了膽識,而是少了氣勢。先生沒打算贏,沒打算用盡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地贏,是客套,是敦厚抑或是逞強,先生的心,老夫無從猜透。倘若方才先生向老夫解釋都是那御行害先生分心、下錯了棋——老夫也可退個一步,不將先生的軍。若先生改將隔鄰的步朝前一移,老夫可就要無計可施了。」
又市原本也是如此推論。
「確有一御行走過。」
僅有遭噬一途。
儘是弱者,棠庵把又市的話接下去說道:
不過。
「算了,我認輸就是,反正也不稀罕那麼點錢。可還真是不甘心哪,教那御行和尚給害得一場也沒贏。唉,只怪自己棋藝不精。」
「難道是強逼小鬼頭們買這些個妖怪紙札?這不是形同騙娃兒的錢?」
—又基於某個理由,而無法接近閻魔屋。
的確有理。
沒錯,棠庵再度頷首說道:
若是如此——
小心這性子哪天可能教先生小命不保,棠庵說道。
棠庵點了點頭。
沒錯,棠庵朝緣台一拍,說道:
會是大坂差來的信差么?一個一文字屋仁藏為了向又市一夥兒告知些什麼,而遣來的使者?倘若真是如此,此事似乎不宜直接同閻魔屋商談。
此外——又市兩眼直視棠庵說道:
「難道不是?」
「老夫亦告知少東,這些乃比叡山七不可思議。少東聞言,表示依此看來尚有其他二枚,便於告辭后飛也似的跑了去。」
「貓強過鼠卻不優於鼠,此乃真理是也。先生的過人之處——便是懂得發掘此類道理。」
「不過,鼠輩完全無從確認其是否存在。而雖未查證,既聽聞其存在之說,便心生畏懼,方自願上山赴死。誠如先生所言,這的確是白白犧牲,但似乎有著某些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故也無從杜絕。只是不論此說是虛是實,世間應無貓王,即便存在,亦不過是只貓而已。若能將這點告知群鼠——至少便無須再有同類白白犧牲。先生說是不是?」
春日里那場山地乳的局賺了百兩。過了夏日,又賺得五十兩。然手頭雖寬裕卻找不到地方花,掙得的銀兩都原封不動地存了下來。打從在閻魔屋當幫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兩。區區一介雙六販子,一輩子也賺不到如此巨款,又市已形同掙得了好幾輩子的份兒。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
「老頭兒,你方才說,那御行——來得太早了?」
「難道不感覺損料差事變得日益沉重?」
「我哪可能少了膽識?」
稻荷圾只右衛門——
「是個商人?可瞧那身打扮,活像個大夫或卜卦師——看來不似什麼正經人。」
「這小夥子是何許人?」
你們倆根本是一丘之貉,又市說道。確是一丘之貉,棠庵回道:
然此類人等,何來盤纏?
「——御行奉為。因此,人方以御行稱之。」
「真是如此?不就是給逼得走投無路罷了?別忘了這些人……」
我這就告辭了,又市望向低頭的棠庵,唐突地說道。
「沒錯。我的頭兒正是一文字狸。同夥中既有茄子婆,也有六道踴,而林藏的名號便是靄船。上回前來江戶的玉泉坊,便是以無動寺谷之妖取的名。那化身成妖的和尚,就叫玉泉坊。」
「哪是自願的?他們可是被迫供他差遣的。」
「然而——這該怎麼做?該如何才能……?」
至於會是什麼——
又市總認為僅能如此應對,實在過於含糊。
棠庵說道:
瞧先生說得可真豁達,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說道。
「不,輪到老夫。先生方才以步取金,騰出了角道——」
「的確如此,但——」
「沒錯。據傳,每日均有大批鼠群前赴——並死於此貓王棲息之處。曾有書卷記載,群鼠自願赴死,屍骸堆積如山。聽來,群鼠甚是愚蠢。即便是天敵之王,亦無須自願赴死。是不是?」
「意即——噬或遭噬,均有因可循——是不是?」
「先生上哪去?」
老夫竟說了粗話,老翁說道:
只右衛門並無分毫顛覆天下之意,反而是改朝換代更教他困擾。這傢伙最擅長的——便是利用現今天下之缺陷賺取甜頭。對只右衛門而言,今之國法反而最適合藏身。
雖無意爭取家產,然而一個子兒也沒得著又慘遭放逐,凄惻堪憐,莫此為甚。此後妻之子,乃前繼任者所親生,依理,本該由這孩兒繼承家業才是。
不過,這對無宿人夫妻似乎在谷中一事發生前,便已遷出長屋。
沒錯。
「初次瞧https://read.99csw.com見少爺快步奔走,亟欲一探究竟,不禁叫住了少爺。若少爺有要事在身,老夫在此致歉——」
便無須唯唯諾諾赴死。
「即便每日均有為數甚眾的群鼠上山,自願獻身供貓王吞食——尚有眾多同類於野地村裡間繁衍生息,其數不至減少。不過,倘若貓王一聲令下,命全國貓群大舉前往野地村裡里獵捕鼠輩——結果會是如何?」
應是只右衛門的事兒吧?棠庵低聲說道。
「那是為了招徠客人。一聽見娃兒們大呼小叫,人人便知今年御行又再度造訪,可上前換張新札什麼的。區區幾個子兒,便可獲得一紙色彩鮮艷之辟邪護符,御行便是靠此手法營生。售出護符時,還會唱一句文言咒語——」
——這老頭兒究竟想說些什麼?
一點也沒錯。
「賣紙札的?可是賭場的札?」
那麼繪札所指,不就是一文字狸徒黨這一夥兒了?
「沒錯,妖怪。諸如見越人道、轆轤首、一目小僧等等。」
又市隨棠庵的視線望去,看見一名年約十七八,相貌古怪的小夥子有氣無力地朝這頭跑來。從那怪異的姿態看來,平日應是不習慣快跑。只見這小夥子在大街上停下腳步,環視四下,似乎沒聽出喊聲打哪兒傳來。
原本又市的確有如此盤算。
「用之於搜購書卷。此外,藥材亦是價格不斐,若無銀兩,便無從調製良藥。」
掙得這麼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語道。
「看來鼠並不輸貓?」
「長年來——都沒這麼好。往昔的酬勞,都不過幾個子兒。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勞也多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個一兩,便堪稱可觀。再者,老夫所從事者——」
果真毫無關係?這難道不是為奪取家業而精心策劃的戲碼?眼見繼任者死亡時機如此湊巧,又市猜測這應非偶然。
只右衛門這魔頭最擅長的把戲,就是利用無身分、不受社稷庇護者犯案,且用完即棄。以赤貧的無宿人充當卒子謀財害命,對其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飯。
「可就是個賺頭了?」
沒錯,老人將棋盤挪開緣台,繼續說道:
同夥林藏,總是嘲諷又市過度多疑。
「什麼理由?」
看來這小夥子正在找那剛走過的御行。只見棠庵向他問了些什麼,小夥子急促地回了一句,接著便朝棠庵所指的方向跑去。一臉驚訝地望著他的背影遠去后,這老朽如枯木的老頭兒才以一如往常的緩慢腳步走回緣台。
「是個賣紙札的。」
又市如此判斷。
「乃京橋一蠟燭盤商之三代少東。」
「鼠?難道不怕被吃了?」
「貓王坐鎮山中,目光炯炯,故即便窮鼠亦無膽噬貓。不僅如此,還為討貓王歡心而群集上山,接連喪命。不過……」
「老頭兒,你掙的不也和我一樣多?瞧你一副老骨頭乾癟癟的,錢能花哪兒去?」
這兇手,會不會是受只右衛門指使,被迫犯下殺人重罪?
「貓強,鼠弱。但俗話有雲,窮鼠亦可噬貓。若是給逼上絕路,鼠也可能反噬。即便是貓,遭這麼一咬也得負傷。先生說是不是?」
——長此以往可不成。
老夫早已老朽如枯木,棠庵回道。
——難道又是一樁與只右衛門有關的差事?
話畢,棠庵面露一抹微笑。
雙六也是印有妖怪者最受歡迎。無關流行與否,凡屬此類,大抵都不愁碰不著買家。不過又市也沒多認真營商,這感觸其實有點兒模糊就是。
的確不是個正經人,棠庵開懷笑道:
棠庵以女人般尖銳的嗓音大笑道:
「老夫一聽到只右衛門的事兒,便想起這貓王之說。」
「這……」
繼任者一死,吳服商一家便開始為家業爭奪不休。不巧的是——吳服屋之店東,此時又病重危篤。一場糾紛過後,終於決定由店東之弟繼承家業,前繼任者之後妻與其子,則在遭莫須有的誹謗后,被逐出家門。
棠庵先是左右環視一番,接著才繼續說道:
「這舊鼠——並不僅是捕貓食之的強大鼠輩,有時,亦哺育幼貓。」
「一無所長?這話說得可真難聽。」
日前——谷中之岡場所一家大吳服商之繼任者,與一酒後爛醉的無宿人起了爭執而遭毆打,因碰巧傷及要害當場不治。事發后,兇手當場就逮,並旋遭斬處。不過……
話是沒錯——又市回答。這的確是事實。
「不過——怎麼有一夥小鬼頭追在這賣辟邪紙札的傢伙後頭?難道他作弄了這些小鬼頭還是什麼的?」
「還不如強逼人買下乾脆。與其哄騙小鬼頭,自個兒邊走邊喊護符、護符的,不就得了?況且穿得如此單薄,走在路上難道不怕受寒?」
「所以才說沉重么——」
「然而,先生雖無才學,卻有智慧。又市先生,世間最聰慧者,便是懂得辨識孰最聰慧,最高強者,便是懂得辨識孰最高強。熟知如何不戰而勝者必能不敗,既不以戰論勝敗,又如何能敗?」
「通常得等到天將入冬,御行才會現身。」
若真是如此——
那還用說,又市回道。
又市起身說道:
托本年收入甚豐之福,棠庵說道:
「貓的確強過鼠。然這並不表示貓優於鼠。」
絲毫提不起勁干任何活兒。雖然損料差事的酬勞得以供自己好一陣子衣食無虞,但也不是因衣食無虞而懶得幹活https://read.99csw.com,純粹是提不起勁兒。但雖什麼活兒也沒幹,一抹不安卻總在又市心中揮之不去。
真是如此?棠庵面帶不安地質疑道。
據傳,這兇手伏法時甚是順從。圍觀者議論紛紛,或許是爭執時雖曾起勃然怒火,然畢竟犯下殺人重罪,嚇得他無膽造次。然又市聽在耳里,卻不作如是想,怎麼看都像是早已有此覺悟。
「聽不出有哪兒不對。」
「相傳,世間有一貓王。」
兇手於事發后當場就逮,毫未抗辯便唯唯諾諾遭正法斬處。既已有了交代,眾人對此也不以為意——
「沒錯。至少早了半個月。依規矩,御行應于入冬過後現身。不過,可有哪裡可疑——?」
「走向哪一頭了?」
「那麼,老頭子,你自己又是如何?」
眾人認為這樁差事——與只右衛門毫不相干,看來也的確是如此。然而……
「以乳育五貓——相傳芭蕉之弟子曾良曾於出羽聽聞此事。據傳芭蕉聞言后,又以亦有貓哺育鼠輩之事回之。年久成精不僅力增,亦能長智。故有時也可能相互哺育天敵之裔。由此可見,強者噬弱並非恆常。」
「去年生意的確沒這麼好。」
又市總感覺社稷並不安寧。
況且,隔鄰之妻亦表示,無宿人之妻近日將遷離江戶。
又市抬起頭,仰望遼闊天際。
「厭煩——為何事厭煩?」
噢,棠庵驚訝地抬起頭來,一張皺紋滿布的臉為之扭曲。
又市並未回答,僅是默默不語。
原本想說些什麼,但只見棠庵哎喲哎喲地喊著,以罕見的敏捷動作站起身來。這自稱儘可能避免行動,以避免消耗體力導致空腹的老人,平時的動作總是十分緩慢。
一個被喚作妖怪的魔頭。
「此言何意?」
「那是什麼東西?」
「總之,若那御行所持繪札真印有比散山七不可思議,那麼未搜得的,就只剩東塔敲鐘的一眼一腳法師,及洒水凈身的女亡者了。噢——」
「即貓中之王。噢,先生只消當個故事聽聽便可。據傳,此貓王棲息于肥后阿蘇一帶一座名曰根子岳之山中。其樣貌眾說紛紜,有雲其軀碩大如鹿,亦有雲其尾長達八尺。」
「正是為被吃而去的。」
「鼠會哺育幼貓?」
「老頭兒,我和姓林的交手時可厲害著,但為何總是贏不了你?」
那人是個御行,久瀨棠庵答道。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於此。
總之,其蹤至難察覺。
「這——哪是什麼賺頭?」
這回的差事,便是代其彌補損失。
又市驚嘆道:「竟想討這種東西?又不是五六歲的娃兒。」
不不,棠庵再度揮手否定道:
「確是個敗家子。再怎麼看,也絕非是塊經商的料兒。且還像個不解人情的娃兒,竟想向方才路過的御行討紙札。」
「沒錯。無宿人、野非人之所以不反噬,必是有因。或許代表,只右衛門已備有計策因應此類反噬。只需揭穿其計,解消此因——鼠亦有可能噬貓。不,該說必將反噬。但至於這是否為解決之策,老夫認為,即便貓王與舊鼠相噬,亦是無濟於事。不,甚至可能導致不僅是貓,鼠亦將盡數滅絕。最使老夫憂慮者即此境況也。故此,被譏為天真的先生,或許能——」
少爺怎麼了?同樣不習慣步行的棠庵再次喊道,以同樣古怪的姿勢朝他走去。這下小夥子方才發現是誰叫住了自己。看來的確是個遲鈍的慢郎中。
這些酬勞,皆是代人善後災厄的損料。
這些豈不是——?
又市深知實情並非如此。
「天將入冬還穿得如此單薄?干這行的都是傻子么?」
林藏認為,一個連奉行所、火盜改均無法擒拿的大魔頭,豈可能在意這等蠅頭小利,這看法的確不無道理。事實上,南北兩町奉行所及火付盜賊改方——雖說是逐漸一點一滴地——對只右衛門的傳言已有所聽聞,似乎自今夏過後便已開始著手查辦。又市曾耳聞,官府已將只右衛門這藐視國法的萬惡之首視為盜賊頭目,或密謀叛亂、顛覆幕府的謀反兇徒。
豈可能輕易遷離?若是如又市、林藏般的不法之徒,或許另當別論,但區區一介無宿人,又帶著娃兒,哪可能隨心所欲地跨越朱引?若是仍潛身江戶某處,尚不難理解,但絕無可能輕易遷至外地謀生。
「老朽如枯木是看得出來。但你不也是不以戰論勝敗?」
「會是如何?」
老夫會代為轉達,棠庵回道。
「威脅、暴力尚不足以束縛人。若不賞點兒甜頭,人心終將背離。依老夫所見——供只右衛門差遺的弱者,似有某方面希冀只右衛門的幫助。若非如此,應無可能心甘情願任其擺布到如此地步。莫忘有些時候,只右衛門甚至強逼這些人去送死。」
正因如此,只右衛門的蹤跡才會如此難以掌握。
除此之外,別無可能。自春日里那樁差事至今,一文字狸想必依然在思索擊敗只右衛門的對策。仁藏心思謹慎縝密,即便差遣手下暗地裡監視只右衛門的一舉一動,亦不足為奇。若真是如此……
阿甲夫人之所以邀來先生,正是為此——
https://read•99csw.com有貓王,亦有鼠王,老人一臉嚴肅地說道:
「先生在思索什麼?」
「並不存在?」
有了這筆鉅款,母子倆應可生活無虞。
這生意做得可真是拖泥帶水呀,又市在緣台坐正身子說道:
「老頭子,林藏若是來了——可否代我轉告那御行的妖怪紙札一事?此外,若有事上閻魔屋,務必警告大總管留心自身安危。」
「不是輪到我了?」
鼠輩心生畏懼,乃因無從窺得貓王真貌使然,棠庵說道:
「御行本應任讓孩童追趕。給追急了,就朝孩童們拋紙札,故總能引來想討紙札的孩童緊隨其後。」
「曾於京都照顧過先生的恩人——似乎也叫一文字狸?」
小夥子應了一聲,回過頭來。只見他一張臉生得稚氣未脫,原本以為約有十七八歲,這下看來或許更為年少。他身披黑色小袖,腳穿裁著袴,腦門上則結著總發。
「是么?」
「貓哪能生得如此巨大?」
話說得倒有理,這御行似乎來早了,棠庵蹭了蹭光滑無須的下巴說道:
「有道理。」
讓只右衛門原形畢露——
「那御行——」
偷天換日、美人色|誘、設局矇騙、順手牽羊、喬裝行竊、乃至醉漢互毆——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蹺。就又市看來——一切惡事背後,似乎均可窺見只右衛門隱身其中。
「因此老夫得以將先生一軍。要不要讓個一手?」
「先生平日常言——凡事均可能毋須犧牲人命,便得以收拾。天真反而是好事兒。唯有天真之人,方能不計強弱、尊卑,亦知身分、立場、血緣什麼的……」
若是如此——在江戶並無幾人知曉這謎底,除了又市與林藏,幾可說已無他人。那御行……
除非是——身懷相當程度的盤纏,又有人引領。
「噢?原來是棠庵先生。」
「老夫並不認為,貓王真的存在。」
一文字屋仁藏,是統領京都不法之徒的大頭目。不知本是有意無意,也不知是刻意召集、還是大伙兒自個兒湊過來的,如此說來,大夥的確個個是釵山妖物。
少抬舉我,又市說道。
「那傢伙是什麼人?穿得如此單薄,難道不怕受寒?」
「乃因先生生性|虎頭蛇尾使然。雖懂得洞察先機,亦懂得運籌帷幄,但一到最後關頭,總是少了膽識。」
「自願去送死?」
因此——
「什麼?」
遠方傳來陣陣孩童的呼喊。秋季分明已告尾聲,卻見一男子快步而行,一身單薄白單衣隨風飄逸。五六孩童不住呼喊,緊隨其後。隨著陣陣響亮鈴聲,漸漸遠離。
出賣了自己這條命吧?
「的確令人驚訝。少東表示,手中已搜得的繪札計有,噢,茄子婆、六道踴、靄船、一文字狸、無動寺谷之妖——」
「老夫認為——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計制之。」
「難道不是一無所長?手無縛雞之力,腦無八斗之才,手既不靈巧,身也不敏捷,跑起來還沒有巳之八先生快。」
「如今,御行已十分少見,或許也不再講究這習俗。噢——將軍。」
的確沒出什麼大事兒,地震、歉收,災厄雖源源不絕,然天下尚堪稱太平。不過,犯罪的確是與日俱增。入屋行竊、當街搶奪、綁票勒索、攔路斬殺日益頻繁,就連自身番也被迫僱用臨時的夜回以自保。
或許已掌握到了什麼。
又市已連輸了五場棋。
棠庵朝額頭上戳個兩下說道:
這是又市聽到久瀨棠庵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放聲大喊,也是同樣罕見。
看來可真快活,又市說道:
開立處方,調製良藥,再無償地施予貧民。
「雖不知這隻右衛門究竟是如何神通廣大,但總感覺——弱者們也有如朝貢一般,自願前去受死。」
然此無宿人仍有一妻。又市前去探訪時,其所寄宿之長屋竟已空無一人。常人想必以為,其夫既犯下殺人大罪,此妻應是難耐眾人指點,乘夜遁逃。
眼見如此,林藏便設局自店家盜取五百兩,交予此後妻。
稻荷坂只右衛門視無宿人、野非人如道具,命其殺害他人並順從償命——應非難事。
「什麼?」
「真是有失士大夫身段。慚愧呀,慚愧。」
之所以無從擒拿,既非因其位高權重,亦非因其黨羽眾多,實因其行蹤至難掌握。
「而這三代少東,對營商毫無興趣,只愛閱覽其祖父之藏書。每回前去造訪,店東皆委託老夫代為訓斥,但老夫自己都是這副德行,何來資格說服這小夥子?」
才教又市認為就連醉漢相爭,似乎也與其有所關聯。
「老夫不與人起爭執。但——https://read•99csw.com已無餘力消弭他人之爭。」
比你藏得還多?又市問道。多個好幾倍,棠庵回答。
也是,棠庵笑道:「總而言之,貓鼠之關係無從改變。無論如何,貓仍將捕鼠為食。不過,這並不表示貓尊鼠卑,兩者不過是以此尊卑之序共存。若因厭貓而將貓滅絕,亦無濟於事。貓雖捕鼠,行之過當仍將遭反噬——此為最佳平衡。誠如先生所言,損得均衡,確有達成之可能。」
「的確沒資格。」
但繼承家業的店東之弟與兇手之間,卻找不出任何牽連。不僅如此,兇手與少東之間,亦不見任何關聯。依常理——即便有人以犯后伏法為前提,也不至於傻到殺害素昧平生者。這回的兇手與吳服商毫無關係,且犯行后立刻遭到官府治罪。由此二點看來——谷中一案與爭奪家業應是無關。
「自願獻身的鼠——」
「然而,即使給逼上了絕路,這些人卻無一反噬。再怎麼看——只右衛門這隻貓,對鼠輩反噬似乎早有防範。至於眾鼠輩,似乎也出於某種理由無法反噬。」
「真貌——」
「攢川之能。無助寺谷之妖——並不在比叡山七不可思議之列。」
就不得而知了,棠庵蹭了蹭下巴答道。
「聽來可真驚人。」
「誠如先生所言,拋棄性命,本就是一無所得。持續供貓王噬食,自是永無止盡之損失。但若遭噬便要反噬,便淪為兩相殘殺,對雙方更是有害無利。」
惜目前之均衡,或許有失公允,棠庵繼續說道:
「亦非如此。不過是,雖為鼠,亦無道理須虔敬待貓。世間並無此鐵則。然鼠輩卻忘了這個道理。若群鼠須向貓王輸誠,群貓亦應向鼠王輸誠。鼠輩一旦想通雙方應對等相待——」
「話是沒錯——」
蒙受損失者,亦是為數甚眾。
棠庵滔滔不絕地說著,只見這小夥子跑向老人身旁,詢問是否曾見一御行打此處走過。
而在這些損失的背後,又市都瞥見了一個人的影子。
損料為全額之一成共五十兩。由於多少幫了點忙,又市也分得了二兩。
不不,棠庵蹭著下巴繼續說道:
「故老火之規勸,自然是註定無效。唉,這小夥子生性青澀,不嗜吃喝嫖賭,說正直的確是正直,但若任其繼承家業,生駒屋勢將關門大吉。」
鼠增長極快,沉默了半晌,棠庵才又開口說道:
「從先生的處事之道便不難看出,先生不是卒子,而是棋手。」
那些紙札上印的並非這七不可思議。難不成……
少爺,這不是少爺么?棠庵扯著嗓門不住喊道。
「噢。」
「妖怪?」
「夫人還嫌我天真哩。」
「我也想向那御行討幾張妖怪紙札。」
「御行?這字眼聽來可真荒唐。且那些小鬼頭為何在那兒直嚷嚷?難不成那傢伙是個賣糖的?」
「又市先生。我國既無山貓,亦無猛虎,並無堪稱大貓之獸類棲息。貓即便是年久成精,亦無可能有多巨大。不論是阿蘇抑或出羽,均無巨貓存在。」
「年久成精之鼠,亦能噬貓。既有危害人間之妖鼠,亦有襲貓噬食之鼠精。」
棠庵名目上是個本草學者,但亦深諳醫術藥理,不僅常為人診治,對調葯之術更是精通。據說棠庵調的葯,要比大夫開的葯更具療效。
閻魔屋這回又與只右衛門狹路相逢了。不,即便是其他差事,其實也不乏疑點。不分大事小事,只要有任何內幕,只右衛門便可能悄然墊伏其間。
儘是狗屁,棠庵罕見地口吐粗言總結道。
「老頭兒為何這麼說?我不過是——」
「——多為動腦的差事。既毋須如仲藏先生四處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僅貢獻一己所知,實不值多少銀兩。故老夫對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飴。然而……」
御行!御行!
若有隻右衛門介入,情況可就不同了。
棠庵再度坐回緣台,遠眺大街,接著唐突地說出了這麼一句:
「老夫方得以治愈幾名罹患疑難雜症之病患。畢竟南蠻與和蘭陀之藥材,即便能入手,亦屬不法。無盤商經手之藥材,價格亦屬不斐。話雖如此,吾等得以累積如此鉅額之酬勞——實則意味凶災厄事是何等頻繁。」
如此說來。
「只消循線查出鼠輩無從反噬之因——或許便能使貓王原形畢露。」
「先生莫認為老夫是老王賣瓜,但老夫的確是頭腦明晰。然雖頭腦明晰,仍不過是個卒子。仲藏先生、山崎先生亦是如此。仲藏先生乃一手藝精湛之工匠,山崎先生則不僅是個武藝高強的俠客,還度量寬宏、處世圓融。然此二人,亦不擅長指揮調度。至於先生,雖一無所長,卻是個長於指揮調度的棋手。」
也正是因此,又市才會在這不平靜的世間,無時無刻不懷疑似有這麼個妖怪藏身其中。這教又市甚感不安。
「當然是難以理解。但我就連你腦袋裡想些什麼也難以理解。這究竟是個什麼比喻?」
不都說此事當個故事聽聽無妨?老人說道:
倒是,又市先生,棠庵一臉嚴肅地說道:
——難道是個信差?
「若非天真,哪照顧得了人?總之,先生的負擔,較僅堪充任卒子的吾等沉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