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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鼠 第二章

舊鼠

第二章

明月自暗雲間露出臉來,但旋即又為烏雲所吞噬。
「是的,小的也無須于大人面前班門弄斧。番太曾言,滋事者均非熟面孔,且悉數未結髮髻——這大人可記得?」
相傳之所以如此,乃無宿人今有該冒名只右衛門者統轄使然。此舉形同藐視王法,故宜加取締,以維法紀——此乃非人頭提訴之理由。
又市朝進水的底板使勁一踩,兩眼直瞪著林藏說道:
萬三緊追其後喊道:
河面泛起一陣粼粼波光。
對你可是一片痴心哪。
「只不過,小的判斷並非挺身相向者。那鳶職先不用說,小的毫不認為損料屋小廝、當鋪女夥計、乃至阿睦能有這能耐。若只右衛門真如傳言所述——或許習於拿對手的親人開刀。因此便遣人殺害對手之家人至親,以為報復——」
「不過是四處走走。」
「噢。即便是長吏非人之犯行,若事發於城內,便屬町奉行所轄下。」
然而——
沒錯,當時未有公表。高札、幡旗上頭,應是一個字兒也沒寫。
「乃因只右衛門為彈左衛門之下屬——且乃遭通緝之罪人,恐有損彈左衛門與奉行兩方之顏面。故此,不得不謊稱遭梟首示眾者乃區區無名小卒。或許正因如此,方有隻右衛門尚在人世之說。本官推斷,如今正有人利用此一無稽之談為惡。」
「仁藏老大找咱們做什麼?」
「什麼?」
不對,林藏再次否定道:
「用意是昭告世人,惹著只右衛門,便是如此下場。大人,于自身番之望樓垂掛死屍,確是藐視王法之舉——但僅身為武士的大人,才會如此認為。」
「喂,林藏——儘快離開江戶。」
「別再嚷嚷,快給我走。就你說的聽來,閻魔屋想必也撐不了多久了。這下就連長耳和鳥見大爺都是生死未卜,篤定還活著的,就只剩下咱們倆了。」
的確,或許真有意圖擺脫非人頭支配的不法之徒。如此一來,萬三所言及之逸非人便真有可能存在。此類傳言,有時恐有招徠惡事之虞。
「又一個自己真心喜歡上的姑娘——就這麼,就這麼教我給害死了。我這個混帳,竟然又重蹈覆轍……」
那不過是無稽訛傳,志方說道:
「什麼?」
「昨夜巡守亦一如往常,絲毫未有懈怠。」
「不,阿睦她想必已經……」
在江戶,無宿人為數甚眾。
亦是受王法保護的百姓。
然而,望樓四方——
若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往後就有勞頭兒收拾了——
「可有家人?」
你這狼心狗肺的混帳東西,林藏咬牙切齒地罵道。
「這回——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雖然她逃離老家,弔兒郎當地在江戶靠偷拐搶騙混日子——但她原本可是川越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哩。不,別說原本,即便現在仍是個大千金,可不是個下三濫的無宿人。她有保人,名字也載於戶口帳上。只要願意返鄉,隨時都能過起衣食無缺的好日子。只消嫁作人婦,耕點兒田再生個娃兒——輕輕鬆鬆便可安穩度日。」
老狐狸?林藏瞠目驚呼:
「豈是無稽之談?小的聽聞,火盜改業已著手討伐只右衛門哩。」
我是喜歡上她了。
聞言,林藏一聲也沒吭。
「我曾叫棠庵那老頭子上閻魔屋一趟,或許是到那兒去了——」
的確不對勁。
或許正因如此,志方說道。為何沒公表?萬三問道:
都叫你給我死心了,話畢,又市將林藏一把拋開。
幾乎已要泣不成聲。
「雖無證據,但這御行——似乎是大圾那隻老狐狸差來找咱們的。」
「我是不是又害死了一個自己鍾意的姑娘?是不是呀,又市?」
「我曾邀阿睦參与過——吳服屋那回的局。」
志方一時答不上話來。
不都說還不知道了?又市益發耐不住性子地怒斥道。
話及至此,林藏又閉上了嘴。
「故此,應是逃離小屋——亦即拋棄抱非人身分之逸非人。」
可查證過這四人的身份了?志方問道:
「噢?」
破舟在水上晃了一晃。
「是今晨發現的。」
「沒、沒錯。正是因此,你隻身在此哪使得上什麼力?更何況阿、阿睦她……」
志方抬頭望向望樓。
或許,目前能判別身分,已屬佳績。
——小股潛。
「如此說來——的確是殺雞儆猴。噢,且慢,但……」
志方望向番屋的木牆。遇害者——正躺在牆后。
小的也不知道,萬三說道:
好好,我知錯了,林藏怒喊道:
「所為何事……」
「這回——我又出了個大岔子。」
萬三開口打岔道:
「辰五郎從未成家,又是個打零工的鳶職。」
「人須守法,法亦可護人。大人之職責,乃將盜賊或殺人兇徒悉數繩之以法,遇有窮人訴苦,亦須耐心傾聽。如此一來,百姓對大人便毫無抱怨,且滿懷敬愛之情。但這下子——」
又市——林藏低聲蛻道:
任誰見了,都要認為如此暴行不可饒恕。
「正如同我對她。」
「絕無可能。在長屋也沒找著她,所有她可能現身的地方,我都找過一回了。」
死屍就是那段時間給掛上的?志方問道。是,眾人異口同聲回答。
「難道是刻意犯上——意圖謀反?」
「就是上回吳服屋那件事兒。看來那果然不是樁普通的爭執。總感覺——我似乎教人給跟蹤了。」
只見黝暗的水面也隨之晃動。
萬三一臉疑惑地說道:
而你,卻每回都哭得稀哩嘩啦的。你說自己丟不丟人?
「大人,大義名分可不是處處管用。」
「似乎——難道無從確定?」
雖不見刀傷,但每具屍首上均清晰可見施暴痕迹。
「林藏,男歡女愛這等事兒,你哪來資格同我說教?」
「慘遭不測——難、難道是教誰給殺了?」
志方心中一陣沉痛。
死屍俱已發黑,雙腳遭人以粗繩捆綁,自望樓四角倒懸而下。
對么?又市,林藏高read.99csw.com聲喊道:
——就連我,又何嘗不難過?
唉,對不住。林藏先是低聲道了個歉。
「不——此話保證屬實。光是小的親耳聽見的,便有五件。據說死者均為無宿人或野非人之流——雖知人命無貴賤之分,但似乎正因死者身分低賤,未受任何重視。」
「沒錯。見他門也沒關,窗也沒闔,我便進屋內等候半刻,但見他遲遲不歸,我也就待不住了——」
那麼,就真是殺雞儆猴了。
「也僅能如此推測。誠如大人所雷,若人都在屋內,豈可能沒察覺?」
「想必是有。想必大人亦知悉,番屋亦時有非人身分者出入。捕快人夫不多由非人充任?若是抱非人,身分應不至於難以查明。」
「在木門外滋事者——絕非尋常百姓。」
會作不同感想?
又市望向船頭。
「當然。本官將儘速通報調查該案之同心。接下來——」
但我可從沒在你眼前落過一滴淚。
「得再稍後一陣。死後仍遭曝屍受辱縱然堪憐——然而或許仍得供其他同儕詳加查驗。如此殘虐不仁之惡行——必得以王法制之。想必不出多久,便將有同儕前來。」
「你任岡引至今已逾十載了吧。自本官仍為見習同心時,你便已值此勤務。」
「夠了。」
是,大家短促應了一聲,旋即又低頭跪下了身子。
「記住了沒有?」
「大人,小的想說的實為此事。或許——有誰向只右衛門拔刀相向,決意不放任其為所欲為,便挺身而出,殺了他的卒子,惹得只右衛門勃然大怒,因此——」
可就十分棘手了。
別說是裁決,萬三說道:
「你這是在慌個什麼勁兒?早就該知道這對手有多不好惹。是誰老在嘲笑我想太多、膽子太小、又蠢又笨來著?喂,姓林的,上回那樁差事可是你籌劃的,當時信誓旦旦地保證無須憂心的又是誰來著?不就是你自己么?同夥是不是遭到了什麼不測,我還想向你打聽哩。」
「四處走走?瞧你這是在賣什麼關子?可去找過棠庵那老頭子?」
雖然志方不解何須如此畏懼。
沒錯。話畢,林藏喪氣地垂下了頭,朝舟上一蹲。
任何事都比不過爭相目睹這種東西更為不敬。不,該說任何想看這種東西的人,本身的人格就教人起疑。難道世風業已敗壞到如此地步?
就連小的也給激得滿腔怒火哩,萬三語帶忿恨、咬牙切齒地說道。
的確是如此。
「遭人如此侮辱——百姓見狀將作何感想?奉行所已不值得信賴,官府已無力護民。兇手如此鋪陳,用意似乎在此。」
卻掛有四具死屍。
萬三打斷志方的話說道:
又市抬起頭來。
「是。」
萬三指向番屋木門說道:
「喂,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給我兒女情長?難不成你們小倆口吵架了?」
「論其用意,或許僅為誇示一己實力?」
「為一個尚未確認的臆測哭天喊地的,你丟不丟人?若她沒事兒,就無須在這兒干著急。若真遭不測,就更沒必要窮嚷嚷了。任你再怎麼急,也不能讓死人復生。」
緊接著,又差了個信使趕赴奉行所求援。此事絕非志方一人所能處置。
「邀她參与過——?」
「迫人充當傀儡?原來如此。」
林藏開始喃喃自語:
若非以非人制道嚴加取締,將之登錄為非人,或歸為乞胸、願人,就是依法逮捕無宿人,將之遣返回鄉或遣送寄場。無論手段為何,均需強行將之納入制度內,方可管束。
不對。若是門也沒關,窗也沒闔,想必他已——
同樣被濺得濕漉漉的林藏緩緩起身。
聞言,萬三驚訝得兩眼圓睜。
「我哪兒逞強了?」
是的,萬三彎低身子說道:
「說這些聳聽危雷,還請大人見諒。不過,除非天下真起巨變,否則只有無宿野非人為取締對象,抱非人則無被捕之虞。野非人見之必捕,遭捕后不是登錄為抱非人,便是遣送寄場或金山。這回遇害的——便是此類人等。」
毫無關聯,萬三立刻答道。
「昨夜……」
「原來是乞丐。你找這種人做什麼?」
「你這是做什麼?」
四具屍首被並置於番屋板間內。
「人既已死,身分、名號便無從判明,亦不知該依何種規矩處置。姓名未載於戶口帳上者,便非百姓。同理,姓名未載於非人帳上者,便非非人。若江戶城內的四大非人頭目均稱不識,死者便是連非人也不是。大人說是不是?」
閻魔屋的女掌柜,這麼快就來收屍了,這岡引說道。
「業已亡故——大人此話當真?」
「又怎了?你不大對勁哩,林藏。」
「你、你說什麼?阿睦她還……」
番太再次畏縮地繃緊身子。
「何以見得非尋常百姓?單憑衣著尚不足為證,總得有些證明身分之——」
「何須刻意隱瞞?」
「當然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這條爛命我還想好好留著。去吧,快給我上路。」
接著又面帶失落地鼓著面頰笑了起來:
「當然是對付只右衛門。這可不是報復,也不是損料差事,我對私人恩怨可沒半點兒希罕。這是我自己的差事,是我這小股潛——」
「你、你這是在說什麼?又市,這未免——」
沒錯。
志方雖這麼說,但依然不敢進入番屋。
果不其然,旋即有持大刀之小廝隨行的與力一騎、筆頭同心笹野、以及多門與鈐木兩名同心趕至現場。幸好已事先將看熱鬧的人群全數驅離,眾人得以謹慎卸下屍首,進行一場破天荒的自身番屋內查驗。
「此說——不過是流言蜚語。官府公僕,切勿輕信此類無稽之談。」
「阿睦她——」
那是什麼東西——林藏九*九*藏*書驚訝地回過頭來問道。看來他也沒聽說過這門行業。
「什麼?你這混帳東西。」
「怎麼了?或許那醜巴怪大概又喝醉了,大白天就睡得毫無知覺。反正這下太陽都要下山,想必她也差不多要出來露個臉了。」
「出——出身?」
雖曾言此舉已形同謀反,但志方自己亦不作此想。
取締野非人並將其登錄為抱非人之野非人制道,乃非人頭之責。就制度而言,非人頭為長吏頭彈左衛門所轄,彈左衛門役所則與奉行所維持密切關係。
「代表其均屬不結髮髻之身分。」
沒錯,萬三回道:
哪有什麼架好吵?林藏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也罷。或許阿睦她——一直清楚你是如何設想的。而瞧瞧我,根本是個滑稽的丑角,任誰見了,只怕都要笑掉大牙。」
「此類人等亦有高低之別——?但……」
「看來果然教你給料中了。」
或許也同樣慘遭不測,林藏以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說道。
「大人為人處事光明正大,小的比誰都要清楚。深知大人為信為義,甚至不惜赴湯蹈火。大人生性本是如此,小的此言絕非奉承。正是為此,小的即便力有未逮,亦深以輔佐大人為榮。故大人此番義憤,小的亦甚是贊同。不過,大人,世道並非如此。一如武士與百姓有別,身分亦是高低有別。大人說是不是?」
這——的確是如此。
當然——萬三說道:
眼見萬三這副神情,志方多少冷靜了下來。
借恐嚇奴役他人。這豈不是比盜賊還卑劣?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伙人作鳥獸散。畢竟,總不能為了追捕傾巢而出,放任番所無人看守。那麼,想必就是……」
畢竟上有屍首,誰願在其下啜茶?
「殺雞儆猴?」
不過……
「我在找一個御行。」
「阿睦她——」
「町奉行所亦有所行動。然而,並非對只右衛門此一不知虛實之人物發令通緝,不過是對散播此無憑無據傳雷之不法之徒加以取締而已。」
「我僅躲在遠處窺探。那兒檯面上的生意頗為興隆,今兒個卻連一個客人也沒有。你不覺得不對勁?」
「意即——兇手乃是非人?」
我竟然將阿睦給害死了——林藏說道。
知道了,林藏先是蹙眉沉默了半晌,接著才開口說道:
不勝枚舉,萬三說道:
「且慢。若非非人,應不至於未結髮髻。若尚未依非人制道遭捕,彼等便如你所言,應是毫無身分,既非百姓,亦非非人,僅能以無宿人視之。分划並非如此清楚。」
「逸非人?——真有此等身分?」
拋得雖帶勁,卻沒在水上濺起多大聲響。只見纜繩迅速沒入水中。
難不成……
若不加以妥善管理,江戶之治安將無以維持。
只見這名日阿睦的姑娘正掛在上頭。
不過,至今依然毫無確證,萬三低聲說道:
「你也裝得太過頭了。這不是窩囊是什麼?迷戀人家哪還需要什麼理由?不論你怎麼說,阿睦對你這個雙六販子——」
喂,阿又——林藏突然朝又市肩頭猛然一抓。
「阿睦也不見蹤影?」
「那麼,或許是躲哪兒逍遙去了。說不定是色|誘了哪個大爺員外,或是撿到了大筆銀兩——」
「又市呀,我又犯了同樣的錯。對不?」
「傻子,是哪兒不對了?你這傢伙——究竟是哪根筋不對頭了?阿睦和咱們的差事八竿子打不著,和閻魔屋也毫無關係,就連閻魔屋的布簾都沒鑽進去過哩。」
「人若還活著,我就救她。若是死了——可就什麼也做不成了。總之,無論她是生是死,都給我死了這條心,且立刻頭也不回地給我離開江戶,回京都去。」
「未結髮髻——」
真心喜歡上她了,林藏再次說道。
「請大人留步。」
難道老頭子他——
思及至此,志方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喝令龜吉與小廝即刻將看熱鬧的人群盡數驅離。此景當然教人動怒。不發頓脾氣怎麼成?
「嗯——」
「給我聽好。雖不知你是抱著什麼樣的心境在江湖上廝混,但總想想咱們是什麼。咱們是無宿人,既無保人,亦無戶口,更何況你我還是惡名昭彰的不法之徒。稍有閃失,腦袋就得在落地后被擱個三尺高。咱們不就是這種貨色?而這下——瞧你這副德行,難不成還打算討老婆、生孩子,扮個正經百姓過生活?」
是我小股潛又市的第一樁差事,又市說道。
「別再嚷嚷了好不好?」
「找過。還不是為了找你。不過——他人不在。」
「由於實在過於嘈雜,大伙兒便外出察看。只見四五名一身臟污的醉漢正打得不可開交。雖說不過是互毆,但如此深夜,總不能任其滋事擾民。依常規——應將其強押至板間盤問,但礙於人數眾多亂了手腳,就這麼教他們給逃了。是不是?」
「絕、絕無此事。昨夜,不,直至今晨,皆有捕快留守此處,亦有人巡視屋外。孰料……這……唉,竟然——」
萬三自志方身旁湊出了腦袋,朝木門那頭望去。
月光在他身後探出了頭,林藏霎時被映照成一抹黑影。
「這你無須過問。給我聽好,無論如何,你都給我好好活下去。若將小命給丟了,我可不饒你,就算你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我也要追去同你算帳。平安抵達京都后,告訴一文字屋仁藏,稻荷坂只右衛門就交給我又市來收拾。頭兒從前已支付過我太多酬勞,我這小股潛這回就不收分毫——倒是……」
「至於我——說實在是沒多認真。不過那姑娘眼裡僅容得下你一個。之所以願意和我作伴,也僅是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這我一直很清楚,不過,原本也沒多在意。孰料不知不覺間,竟開始不服氣了起來。唉,說老實話……」
「除非世生巨變,使天下規矩悉遭撤廢,否則……」
「三長兩短?又市,你……」
「否則那隻老狐狸哪會有所行動?正因如此……」
是,番太誠惶誠恐地回答道。
「處刑時,官府曾刻意隱瞞只右衛門之姓名身分。」
「我可沒賞你什麼人情。」
這小的也清楚,萬三誠惶誠恐地回道:
阿又,你可真是窩囊,林藏怒斥道。
「是的。大人可知——二三日前,多處均曾發現屍首?」
話畢,林藏跳上土堤,一溜煙地爬向石牆上。
「毫無read.99csw•com關聯——?」
「禍害——指的是什麼樣的禍害?」
「去不得——?」
「查過。右乃新富町長吉長屋的鳶職辰五郎,其後乃根津片町之當鋪濱田屋之仆佣阿縞,左乃根岸町損料商號閻魔屋之小廝巳之八。正中央的,則是受雇於這條小巷彎過去那頭一家名曰伊勢屋之小館子的阿睦。這姑娘——小的也認得。」
「又市。」
「這——」
「你認得——?」
「萬三。」
「林藏,管你是色迷心竅還是怎的,可別以為自己有資格高攀人家。迷戀人家,成天巴著人家不放,你這是教她如何是好?難道以為如此就能和人家長相廝守?」
看來辰五郎與阿縞已慘遭不測,又市說道。
「倒是。」
才會——
又市朝林藏緩緩轉過身來。
「的確曾有個只右衛門。但此人業已於五年前亡故。」
「大人任職官府,須以執法為職志。而小的這等人,既是輔佐大人的下屬……」
「難不成百姓見狀——」
「唉——起初是沒多認真,也沒什麼打算。但阿又呀,或許鈍得像顆石頭的你從未察覺,其實阿睦她——」
你雖說我是個好逞強的窩囊廢。
「是的。不過——怎不記得曾有這麼回事兒?或許僅能怪小的孤陋寡聞——然而,若遭斬首至今不過五年,認識只右衛門的應仍大有人在——況且這些傢伙應也知悉只右衛門已遭斬首。哪可能輕易騙得了人?」
志方再也按捺不住,徑自步出了番屋。與這夥同心湊在一起,也辦不了事兒。
「當、當然沒向她告知原因。那姑娘對咱們的目的渾然不知,就連損料屋的事兒也沒讓她知道,當然也不知自己扮的是什麼樣的角色。因此我才……」
「焦急?如今後悔也於事無補,該想想如何因應才成。」
難不成以為自己能讓人家過上好日子——?
「還得算上在京都時欠了你的。」
竟然無人察覺——大家再度下跪致歉。
【參】
「阿睦就這麼露了臉?」
「深夜——約丑時三刻時,曾有人於此處木門外互毆。是不是?」
豈有此理?志方說道:
「怎麼了?難道——還有什麼機密可稟報?」
當天,南叮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甚是忙碌。
「但那御行怎麼也找不著,也不知究竟是遊盪到哪兒去了。原本還納悶那老狐狸直接找咱們不就得了,何必繞這麼大圈子——但見如今這情況,想必也是逼不得已吧。」
「沒錯,遭斬首示眾。總而言之,只右衛門確已亡故。雖未曾參与此案,但本宮曾於北町輪值,曾見奉行所之調書清楚載有其姓名、身分、原籍。故可明言,只右衛門業已不在人世。」
「不過,事發至今也不過五年。當時小的已身為岡引了。」
——或許得找出垂掛此處之死屍的家人至親。
由此可見,形勢的確不妙。
「怎了?難不成真有懈怠?」
又市將腐朽的纜繩一把拋入河中。
——林藏,是不是?
不,如今甚至難以看出,這具屍首生前是個姑娘。
「沒錯,既生為人,本應無貴賤之分。但大人可要想想,咱們百姓並無切腹之責。武士蒙羞須切腹以明志,然小的這等百姓並不須為此自戕。由此可證——武士與百姓的確有別。制裁小的之法,不同於制裁大人之法。即便大名為惡,町方的大人亦不得將之繩之以法。大人能逮捕的,僅限於咱們百姓,同目付大人不得逮捕莊稼漢是同樣道理。」
「無須計較哪類人等較有權勢。同為武士,大名與隨處可見的御家人本是天差地別,而浪人就連衣食溫飽亦屬難求。而同是莊稼漢,富農坐擁萬貫家財,無農地的貧農可就苦了。商人亦是如此。可見行行業業各有高低貴賤,高者藐視低者,低者仇視高者,世間眾生就是如此度日的。市井百姓亦是同樣道理。每個行業均有自己的規矩。甚至——就連長吏猿飼抑或非人,亦有自己的規矩得守。」
「你也給我好好活下去。」
無宿人的確與日俱增,但就捕者卻是有減無增。
「若不儘快逮捕真兇,勢將有損奉行所顏面。不,較這更是嚴重。此等惡行——萬萬不可寬貸。」
「你言下之意是?」
「明、明知如此,你卻……」
林藏自後腦狠狠瞪向又市。
甭顧忌,嘲笑我吧,林藏說道。
大人想說的是,凡人均應一視同仁,是不是?萬三說道:
給我閉嘴,又市怒斥道:
這點可是從沒想過。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志方站在麴町自身番屋的白砂上。
「可知道你幹了什麼傻事?」
「不可胡言。」
「我說阿又呀。」
「沒錯,林藏,是你犯的過。你是個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若是套用你罵人的口吻——該罵你蠢得像條豬。」
我哪知道?又市粗魯地回答道:
「瞧我都給忘了。同你混了好些年,竟然忘了你生性就好逞強。」
「確有高低之別。或許常見其混雜于城內,看似無任何分別,然實有貴賤之分,亦有行規得依循。小的和大人受町方管轄,彼等則受彈左衛門大人、車老大、或加賀美太夫等。認為其無別,實形同藐視。原本並無藐視或受藐視之理。故此——小的認為,以其亦有貴賤之分視之,較為妥當。」
「不,無須進一步詳述,本官也想通了。萬三,本官——多虧有你這麼個好下屬。即便這番推測有誤——你亦助本官發現武士之眼界何其狹隘,對本官而言已是獲益良多。不過,倘若你的推斷無誤,此事可就十分——」
「但——」
逃離京都時,也是在如此夜晚。當時你背後挨了一刀,你那姑娘給人從盾劈到了腰。姑娘都斷氣了,你卻仍死命背著她——
九-九-藏-書有道理。
你又上哪去了?又市反問道。林藏以敏捷身手跨過欄杆,手抓橋緣躍至橋下,迅速走向又市所藏身的破舟。
「我沒辦法。我死都辦不到?瞧我現在這副慘相——窩在橋下的破舟上,接下來是生是死都難料。當初就是料到會落到這等下場才會……」
「這阿睦,據說不久前還在深川一帶干扒手。原為川越農家之女,因町內有親戚為其擔保,方得於此寄居——不知是去年還是前年,也不知契機為何,突然與原本的狐群狗黨斷了往來,就此金盆洗手,認真幹活。雖說不上體態有多標緻——但也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
「不論世間如何訛傳,此人確已不在人世。萬三,此事萬萬不可張揚。稻荷坺只右衛門,生前乃淺草新町公事宿世話役,由於嚴重貪瀆為人揭露,遭彈左衛門通緝而遁逃。而後于柳橋某一料亭與捕快對峙,殺害其挾為人質之姑娘后——為町方所捕,依法裁定后遭官府斬首。」
去過閻魔屋么?又市問道。沒去,林藏旋即回答:
「什麼——?」
「任何大人想像得到的都有。相傳——甚至挾人把柄要脅,迫人充當傀儡,代其為惡。」
再聽下去,心中只會更難捱。
一如多數自身番屋,此處亦建有望樓。
「什麼江戶人?你根本是武州人。」
的確是藐視王法。
一如萬三所言,每一人均須被納入所屬身分,並依該身分之規矩行事。既屬某一身分,便有奉行其規之義務。然若不屬於任何身分,便不受此約束。話雖如此,缺乏身分其實甚難營生。但若有其他奧援,可能就另當別論了。
「阿睦的事兒就交給我。」
雖不願卒睹,志方仍抬頭仰望。
「何以見得?」
「但,又市——難道你已有什麼盤算?」
「是。或許是未經查證——但再怎麼想,也應是毫無關聯。不僅年齡各不相同,行業也毫不相干。」
這畢竟是我犯的過,話畢,林藏垂下了頭。
「我一直很清楚。你都和我合夥幹活幾年了?其可能不知道我是靠度量他人心思耍嘴皮子餬口的?哪可能儍到看不出一個姑娘對自己動情?」
「不都說過若還活著我就救她?救著了自然會助她脫身。不過,倘若阿睦真的死了,你的確是難辭其咎。但林藏,你也甭再口口聲聲堅持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如今已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了。給我聽好,倘若阿睦真的死了——就給我好好懺悔一番。若你的確對她鍾情,就給我後悔一輩子。這都是你應得的報應。就連我……」
真是這麼回事兒——?萬三雙手抱胸,喃喃自語道。
接著便一臉罕見的凝重神情,邀志方走向屋后的柳樹下。
「唉。只能說——教人給乘虛而入了。孰能料到,有人膽敢將死屍掛在番所的屋頂上?大人辦案心切,小的不是不能理解,或許聽來像是狡辯——但大人千萬別再責怪大伙兒了。」
霎時間,一陣微微的脂粉味自又市鼻頭掠過。
「不對勁?你這傢伙,叫人別接近,自己卻去了?」
「令晨——?這可就離奇了。自身番屋四時皆有人留守,不分晝夜,當時番太理應在場,亦有遺人巡守。如此看來,昨夜似有怠怱職守之嫌。」
依法依理,均不可縱放。
「正因知錯了——這下才著急呀。」
「雖不知垂掛死屍者是否為野非人,但對彼等而言,于自身番前佯裝滋事較掛屍更是危險。即便如此——這夥人仍願鋌而走險。」
「不——」
甭操心,已教我給甩開了,林藏抬起頭,改以急促的口吻說道:
林藏用手撐著額頭。
「這些——難道還不成理由?」
想不到同一件事兒,看在武士及百姓眼裡竟是如此不同。
沒錯——的確是如此。
如今,逮捕已非易事。
平日,志方對町方同心這職銜與職務並無任何不滿,但當日可就厭惡難耐了。不僅案發處擁擠不堪,還得被迫仔細端詳這種東西——教他巴不得賣了自己的同心身分。
至於今回這案子——萬三抬頭仰望望樓說道:
「當然有。若你也找個無宿人共結連理,我可沒打算干涉。但——」
「誠如小的稍早所言,這僅為一己推論。只不過……」
看來是和只右衛門有關,林藏喃喃說道。
萬三說道。
「著實令人髮指。」
「這本官也知道。」
林藏別開頭,手佇著布滿青苔的石牆回道:
「唉。雖然你開口閉口罵人家醜巴怪、母夜叉,阿睦她可是個痴情的姑娘呀。不過是傻了點兒罷了。阿又,她對你真是一片痴心哪。」
「我不過是——生怕自己隻身進入吳服屋過於突兀,以為找個女人家作伴較不引人側目,才邀她一同進了店裡。」
「林藏。」又市取下包覆頭上的包巾說道,「你——就別再窮嚷嚷了。阿睦對我是什麼感覺——其實我自己也清楚。」
鳶職、當鋪、損料屋,就行業來看,四人生前也應無往來。
又市一把揪起林藏的衣襟說道:
「斬——斬首?」
破舟再次晃動。
「大人——此話當真?」
「且慢,萬三。如此說來,遭人掛在上頭的遇害者究竟是……」
這我當然知道。林藏氣得再次別過身去。
雖說一身齷齪。
「意即,對此類人等,無法作公平裁決?」
「小的認為,只不過是殺雞儆猴。」
「這還無從判明。」
「這——這我自個兒也清楚。但……」
「是,這小的也清楚。除非是武士,凡於城內犯罪者,均得由奉行大人裁決。不過,這些長吏非人——並非兇手,而是遇害死者。」
「首先,證明的確有人冒用只右衛門名號霸道橫行,亦證明有人不願姑息而挺身反擊。犯罪本就不可縱容,然被害人暗地報復亦須禁止。更何況對此反擊之報復——已淪為殘殺無辜,如此一來——茲事體大,豈不是猶如於官府無從察覺之處大開殺戒?」
破舟劇烈搖晃,濺得林藏一臉水花。
不對,林藏低聲打斷了又市的胡言亂語。
「若是奉只右衛門之令——彼等當然不敢不從。」
「但——」
「小的認為——就連調查本身都有困難。不過,大人,小的倒是認為,本案——與那些個無宿人之死似有關聯。」
「但、但是,又市,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原來你人在這兒呀,又市,自橋樑間探出頭來的削掛販子林藏說道。
「並read.99csw.com不是——雖不知其打火時都幹些什麼樣的活兒,但僅限於人手不足時充當人夫,且遊走于眾組之間,並不隸屬於特定頭目。至於阿縞,雖年已二十有八,仍是小姑獨處,雙親早已亡故。當舖老闆已是個高齡八十的老頭兒,店內大小事實際上均由阿縞代為打理。巳之八乃飛驛出身,似乎是赴閻魔屋習商的學徒。」
完全是一片痴心哪。
阿睦她也不見蹤影哩。林藏喃喃說道。
「若是如此,何以無人及時發現?有人攀上屋頂,本當有所警覺。何況不僅是攀上,還懸挂了死屍。且不僅是一具,竟多達四具。若有人留守屋內,豈有毫未察覺之理?大家瞧瞧,死屍並非懸於人跡罕至之深山野地,而是番所望樓之下。勿忘此處乃自身番屋,乃是為維護町內治安而設。」
那夜,我可辛苦了。
雖然巴不得儘快將之卸下——
看來,四人乃遭凌虐致死。
全都是為了——一睹這種東西。
志方不覺陷入沉思。
「是否——該儘速詳查眾無宿人屍首之身分?」
拋下這短短一句,靄船林藏便轉過身子,飛也似地奔上橋頭。
「住嘴。萬三,這可是對官府最惡意的騷、騷擾,不,已形同謀、謀反,簡直就是踐踏王法。」
是否該將屍首卸下?萬三問道。
可說是一種四處遊盪的和尚罷,又市答道。
真是這操弄無宿人的大魔頭?
若是如此,死者之間毫無關聯,也是無可厚非。
「什麼?那老頭子不在?」
是,萬三誠惶誠恐地繼續說道:
還不快滾?又市朝底板使勁一踏。
「無宿人、非人又如何?不也有些有妻小?」
這可不是樁簡單的差事。
「當然當真。故此,時下若有任何人以只右衛門自稱,且就連名號也相同,必是個假冒的騙徒。」
「打零工的——鳶職?不是町火消的人夫?」
死狀之凄慘,實難名狀。
原本不過是無名死屍,聽到名字,才想起這幾人原本也是血肉之軀。
你這不是逞強、在裝模作樣么?林藏咒罵道:
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逃離了江戶。
「大人,咱們當差,絕非僅跟在大人後頭四處遊盪。勿忘所謂自身番,乃百姓為維持轄區內治安編製而成,番屋內亦保有戶口帳冊。轄區內之大小事,上至大家下至番太,均略有知悉。」
萬三指向望樓說道:
「不無可能。」
「難道——是調虎離山之計?這——」
我哪知道?又市怒喊,使勁甩開了林藏的手。
「不過,大人,小的方才亦曾言及,野非人若遭發現,便得就逮,絕無可能逍遙法外。逸非人則更是如此,一旦遭逮,便得受罰。更何況——這夥人還於深夜吵鬧滋事,況且還是于自身番門前。」
第一個如此稱呼又市的,就是阿睦。
「這夥人佯裝滋事,將番太誘出番屋,其他同夥再乘隙將死屍掛上望樓,這應是毋庸置疑,佯裝吵鬧,不過是為懸挂死屍而施的障眼法。不過——這伙逸非人如此鋌而走險,所為何事?」
嚇得寢食難安——非人頭的訴狀上似乎就是這麼寫的。
「不過,大人,即便真是冒名騙徒所為,如今真有傳言直指某人冒用只右衛門之名,令無宿野非人四處肆虐為惡。不,依小的所見——這不僅是個傳言,雖未公表,實際上已造成極大禍害,百姓們可是個個嚇破了膽哩。不,不僅是百姓,就連非人、長吏,也全都給嚇得寢食難安。這可是不爭的事實。」
「我可是真心的。」
「應該說,去不得。」
又市驚呼道:
「況且,還非普通非人,而是野非人。」
「大人,沒想到——」
「不論身分為何,兇案畢竟是兇案,城內出現屍首,豈有放任不管之理?」
絕無此事,大家回道:
辰五郎與阿縞也都不見人影,林藏繼續說道:
「真的么?真的教人給殺了?喂,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有誰把大伙兒都給殺了?」
「不,小的並不如此認為。或許——該回頭想想日前發現的無宿人死骸。這些個遭人殺害的無宿人,或許正是只右衛門的卒子。」
「小的所指,乃不論大人如何公正,都無從改變世間規矩。總之,非人這稱呼本就不妥,雖稱非人,畢竟也是常人,只是並非百姓罷了。當然,長吏及猿飼也和咱們同樣是人,唯一差異,不過是少了百姓的身分。這本非蔑稱,不過是活在不同的規矩里罷了。這回的兇案——乃發生於城內。」
「給我閉嘴。少給我嘮嘮叨叨的。」
抬頭仰望。
「是的。目前雖能確認身分,但尚未與商家之任何人詳談。畢竟事發至今僅一刻半。」
「看得我直覺苗頭不對,所以即使都到了淺草,也沒去拜訪長耳那老傢伙,就連鳥見大爺也聯繫不上,這下只得試著找你——你又是如何?該不會也是嗅到苗頭不對,才且躲且逃吧?」
「我沒打算討舊債。」
「也還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別凈說些喪氣話成不成?」
「但千萬別走進閻魔屋。看來——情況有些不對勁。」
難道有隻右衛門在其後發號施令?萬三說道:
你這傻子,又市厲聲怒斥道:
當然,這不過是個錯覺。橋下僅有陣陣濕冷的河風吹拂而過。
又是針對誰殺雞儆猴?
「料中了什麼?」
「你可知道阿睦是什麼出身?」
半浮半沉地倚在岩石邊的小舟劇烈晃動,將又市濺得渾身濕透。
這下你清楚了沒有?又市先是狠狠逼問,接著又繼續說道:
「不過是個騙徒?」
身旁站著岡引愛宕萬三、下引龜吉與千太、小廝、以及番屋的大家、店番和番太。木門外則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的確是——天理難容。」
「大人動怒是理所當然,畢竟此舉簡直是對官府的大胆挑釁。不過,就咱們看來,沒有任何事兒比這更駭人。對百姓而言,這根本形同脅迫。」
彈左衛門及車善七,則已正式對稻荷圾只右衛門提出訴狀。
「別再給我嘮嘮叨叨的。咱們江戶人可沒什麼好性子。」
「這四人有何關聯?」